果然有雨。
雨从天色未明时便开始下,淅淅沥沥,把学校规划好的军训汇演全部淹泡汤。
新生们乐得在教室里玩闹,就连值班的老师也都趁着天公不作美而放松了管束,聚在办公室里躲清闲。
只有一周不到便喜提无数外号的教导主任还偶尔在学校里出没。
大家轮流望风,热闹得像过年,这边一堆人狂啃西瓜,那边的一堆人围着玩扑克或是狼人杀,到最后教室里时不时回荡着真心话和大冒险的起哄声。
下午时分,雨势渐小,一会儿停一会儿下,班里的疯劲儿也渐渐消停了,窗外的雨线斜斜地飘着,偶尔打到玻璃上。
“好想出去散步啊!”沉鸢自言自语,教室里闷得像罐头,二氧化碳浓度超标,但他这次真的只是自言自语。
“走吧。”
“去哪儿?”
“外面。”
“你傻啊。”沉鸢咯咯笑了起来,手指向外戳了戳,“下着雨呢。”
连鉴没有搭腔,突然站起身,窗框在他手中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缓缓回复道:“很聪明。”
窗口敞开着,空灵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去是一个故事,不去是另一个故事,时间线从这个节点悄然分裂。
“走!”沉鸢一拍桌子,支棱了起来,和他一起跳窗。
难得没带上韩子辰一起玩,沉鸢莫名觉得身后空落落的,像是少了条不存在的尾巴。
雨还在落,天空鲜亮,整个世界是崭新的,混淆了人类对春天和秋天的感知。一天是对折的纸片,四季是循环往复的圆环。
他们没有带伞,没有交谈,漫无目的地到处看啊瞧。有只蜜蜂静静停在叶尖上,很奇怪,不采蜜也不躲雨,就这么停留在雨中,和他俩一样。
某个建筑后传来踏水的脚步声,连鉴一把拽住沉鸢的手,拉着他敏捷地跨过红叶小檗的树篱,躲进冬青丛后。雪松的枝叶垂落,颜色和他们身上的迷彩服很像。
胡先森抄着手从两人面前缓步走过,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头发闪着金属般的腻光。他没戴眼镜,眼前的世界朦胧如旧梦。第一次和她相遇,也是在这样的霏霏细雨中。此刻,属于教导主任这一部分的他早已打烊,现在他只是被往事缠绕的胡先森。
前天夜里,他在校门口巡查时,意外撞见那两个挽着手散步的背影。那画面如此熟悉,在他的脆弱的心脏上狠狠敲击,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也是如此。
忧伤的旋律在心底响起,他刻意放慢脚步。老天爷,能不能让这雨下得再大一些,好流尽自己心里的泪。他无言地抬起头,看着没有尽头的天空。这个角度显得他更没有脖子,像忧郁企鹅。
树丛里,冷的手和热的手还一直交叠在一起,一个滑润一个干燥。
沉鸢的心在跳,他知道,他的心跳是因为他们在这和教导主任捉迷藏。
可是连鉴也紧张吗?他怎么感觉所有的心都在他们的掌心之间跳,隔着皮肉无理相撞。他想安抚一下对方,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雨中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时远时近时有时无。眼看那个微胖的身影临近路的尽头,就要消失在拐角了,沉鸢做好起身的准备,却被连鉴单手压住。
原本应该拐弯的教导主任,又掉过头来,继续在这条路上徘徊。现在出去怕不是狭路相逢。
什么鬼啊!沉鸢很无语地缩了回来,看着他像卡带录音机一样在这里重复圆周运动。
学校的小道变成了悠长寂寥的雨巷,胡先森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彷徨又彷徨。十几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使她更加娴雅动人。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没有放下。他怎么也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因为什么打败了自己。听说他们婚后很幸福,还有了个孩子。
不过他不知道,此刻那个孩子,就伏在树丛里,踩着厚厚的有些潮的松针,撇嘴看着他。
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两米远。被岁月磨损的脸和鲜嫩不谙世事的脸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构成了同一个人生故事的不同章节。
因为紧张,手指麻酥酥的,雨水在血液里轻快地流淌,很痒。沉鸢想笑,但害怕暴露,于是一边联想着教导主任愠怒的表情一边紧咬着下唇。刺激的快乐冲击着他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跳起来大喊:“我们在这儿呢!”
可连鉴攥紧他的手,和他对视着,温暖的热度熄灭了他沸腾的渴望,他轻飘飘地沉静下来。
连鉴看着他闪着波光的笑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沉鸢的瞳色有点淡,是通透的浅褐色,一侧脸颊笑起来有很浅的酒窝,很有欺骗性。
静默中,屋檐上积聚一大滴雨水突然坠落下来,正中沉鸢的脑门儿。
“嗬——”他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滴水突然唤醒了他沉痛的记忆,无数画面闪现。他想起来上午玩牌,连鉴毫不留情弹自己脑瓜崩的邪恶样子。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你本来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烦人小苍蝇,自顾自飞得好好的,突然被苍蝇拍扇在了墙上。嘿,还没给拍死,扁扁一片贴墙落下来,在脑瓜子嗡嗡作响的时候,也还得赶紧晃晃悠悠飞起来逃命。
沉鸢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好像还肿着,甚至还在幻痛!狼心狗肺、铁石心肠、恶贯满盈这些优美的词藻咕嘟咕嘟地从心底冒出来。
“你知道被你弹脑瓜崩有多疼吗?”他用表情质问连鉴。
连鉴看不懂他抽搐的面部肌肉所传达的信息,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就对了,因为你从没弹过自己脑瓜崩。”
他加上了手势比划着,将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人对自己总会手下留情,所以自我的脑壳无法感受到自我的脑瓜崩的含量。”
连鉴看他屈起手指往自己脑门上弹,龇牙咧嘴过后又委委屈屈扁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故意保留着三分懵懂。
“这都不懂?”看他这副表情,沉鸢气极,用气音嘶嘶控诉,自己都要被这惟妙惟肖的面部哑剧折服了,而对方竟然不懂,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话不投机零句多。
人不投机……他有点赌气地扭过头,手也抽了回来,潇洒撇开自己遮住眼眉的发丝。
世界里到处都是雨做的露水,水晶的蛛网在暗淡的天光里发亮。两个人一个盯着蚯蚓拱起来的小土堆,一个瞥着蜗牛的空壳,谁也不看谁。
过了一会儿,连鉴还是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做了个滑稽的鞠躬的动作。
这个笨拙的示好让沉鸢忍不住嗤笑一声,而这细微的声响恰巧惊动了正在伤春悲秋的胡先森。
他猛地转身,正巧一只野猫从另一边草丛里蹿了出来,在他面前停下,毫不畏惧地歪着脑袋将他打量个够,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要和食堂的职工说一下,不准拿剩饭喂这些肥猫了!”胡先森想着,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方才的多愁善感瞬间消散,他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教导主任,只是发型略显凌乱。
确认警报解除后,沉鸢整个人松懈下来,在心里狠狠感谢了一下小咪。他不计前嫌地靠在连鉴身上,若不是脚下还有积水,都想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他刚才的样子好奇怪啊!像是…像是……”沉鸢脑子里恋爱那根弦就没搭上过,见过的猪跑也不多,吱唔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鉴点头,胡先森为情所伤的样子不用说他也明白:“所以更要小心。”
把一个这样的人惹恼了和把火山捅爆发一样危险。
他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又蛰伏了五分钟,直到确信危险真的远去,才猫着腰走出来。
沉鸢像刚冬眠出洞的熊一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一旁的连鉴却突然停住,这条道上有一截吸水的花格路,土壤在水份的滋养下泥泞不堪,这段路相接的普通路面上清晰地印着三串新鲜的脚印。这表明除了他们和胡先森,再无他人来过。幸好教导主任一直神思恍惚,才没发现这明显的痕迹。
两人在深一点的水洼里涮了鞋子,把那些可能的罪证踩得支离破碎,又踏上了一条隐蔽的路,这条路靠近小广场,地面上灰白色的纹路反射着小小的微光,如被雨水冲淡的银河。
偌大的校园里像是只剩他们两个。
“有点像私奔呢。”沉鸢在心里悄悄地想,还是那种被逐出家门四处躲藏的疯情侣。
雷声渐渐远去,雨已经停了,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欢快地鸣啭,在映着树影的水洼里扑棱。
太阳从乌云后面闪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脸迎向阳光。
沉寂了这么久的它不该如此耀眼,不该让他们凝在发尾的狼狈闪闪发亮,不该把他们晒干,晒得不那么浪漫。
好在日光是短暂的,染着霞光的白的暗的云絮会盈满整个天空。
而他们会在日落还未失去光辉的时刻里,互相挥手告别。
军训周结束了。
这两章就是说无聊话,做无聊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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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