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最透明的秘密》 第1章 孤高与自恋 淡金色的光线潜进屋子里时,连鉴正斜靠在落地窗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机械闹钟的金属外壳。 “哎呀,儿子,明天不用起太早啦,我亲自开车送你!放心吧……别人家的小孩都要妈妈送的,你干嘛不要?”言犹在耳,说这话的人正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半月形沙发上,回笼觉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他用食指抵着眉心,像是要按捺住什么似的,末了还是认命地回房扯了条薄毯。床头的手机在阴影里幽幽泛蓝,是视频通话的界面。镜头中黯淡的人影也像是泡在睡梦中的样子,从淡淡的呼噜声里能听出来是他爹。这两位结婚十几年的人了,出差一趟,竟然还能腻歪到24小时不间断连线…… 连鉴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嘲弄的笑,他习惯性地怀着冷静而又高高在上的态度审视所有为爱痴狂的人们,并且认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人类灵魂中最危险的一种谵妄,是理智在激情面前的彻底溃败。 手机被挪到了沙发上,支在了高琼如的睡脸前。屏幕里的鼾声穿越无线电波和现实中的呼吸声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连鉴环抱着胳膊站在两米开外,冷眼注视了这场景片刻,愈发觉得自己只是这场轰轰烈烈的化学反应中,多余的生成物而已。他勾起一旁的书包稳搭在肩膀上,转身走向玄关,门在身后静静合拢,将那个充满爱情酸腐气息的巢穴彻底隔绝。 电梯镜面映照出少年人青涩而清晰的下颌线,黑色运动服的衣领立了起来,拉链卡在喉骨中间,反射着金属冷光。反射出的人影与现实之人一齐勾动唇角,刹那间,空气中仿佛浮起忍者游戏里角色成功脱战的绿色光效:「Escape Succeeded.」 静谧的客厅骤然响起刺耳的闹铃声,蜷缩在沙发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震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这种抵抗收效甚微,尖锐的蜂鸣依旧无孔不入,踢踏着她的耳膜。她不得不抬动胳膊在茶几底下摸索——啪嗒,世界重又平静。 下一秒,离沙发更远处,叮铃当啷的声音从餐桌底下滚了出来。 高琼如耷着眼睛,游魂一样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蓬乱的发丝紧贴着面颊。暗藏的开关刻意同她作对一样,任她十指翻飞,也寻不见踪影。黄铜底座“咚”地砸在地板上,电池摔泄出来,恼人的声响才兀然止住。 没等她把这口气咽下去,身后,伪装成魔方的蓝牙闹钟正在厨房中央疯狂震动,这尖锐的机械音足以撕碎梦境,将所有睡意扫地出门。她脑袋嗡响,太阳穴狂跳,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第七个。”高琼如咬牙切齿地把鱼缸里的防水闹钟捞出来,水顺着她修得完美的指甲滴落在真丝睡裙上,晕开一片糟心的暗痕。她躺回沙发,满心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不料未知的角落里,又有闹钟欢快地奏起了《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啦!会结出许多许多滴太阳!……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种太阳~” 天真聒噪的旋律,以一种诡异又滑稽的方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连鉴你这小兔崽子!”高琼如崩溃地对着空气咆哮。毯子无声息地从沙发滑落到地板,一旁屏幕里的影像不断闪动,连风晚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听着屏幕里老婆歇斯底里的呐喊,谨慎地没有出声。 连鉴叼着面包哼着歌,心情颇佳地跨上了自行车。暑假里他去板桐山越野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手腕,曾陪他征战四方的那辆山地车也就此摔报废。禁令之下他无车可骑,直到连风晚从剧组仓库扒拉出来这辆二八大杠给他。 晨光渐渐散去,天空透而亮,笔直宽阔的公路上,风掠过少年绷紧的腰线,将运动服里灌满冷冽的空气,他就这么满兜着一怀的风,张扬着凌散的发,迅速融进了刚刚苏醒的的城市。 车子穿过一排排冒着腾腾热气的早餐店,碾过街心公园里拼花的小道,擦过柳树摇曳的树梢,惊飞起一群麻雀。 掌心被车把手压出红痕时,白塔般的建筑才悄然闯入视野。两个多月没骑车了,胸腔里鼓胀的是久违的、近乎酣畅的快意。他单脚支地,恋恋不舍地锁了车,抬手看了眼手表,时间和他预估的分秒不差。 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襟,不紧不慢地踱到教学楼长廊,手表的指针即将完成它神圣的合拢,而他也会在这前一秒踏进教室。 还没走近,吵闹声已如浪扑面,震得窗框都在颤动。向门上嵌着的小窗投去一瞥,果然讲台上空无一人,并没有老师坐镇。这种缺席带着某种戏剧性的讽刺,让踩点到的乐趣尽失。 啊……一齐失望的是现在的他和千百个以前的他。从很小开始,连鉴就沉迷和自己较劲,和规则较劲,每一个上学日的清晨,必定充斥着数个闹钟连环阵,从起床、到早餐、到出门,可每一次,他总能以近乎预知般的时间掌控力,在每个闹钟苏醒前有条不紊地完成所计划的事项,然后带着征服者的从容依次将其关掉。在那蜂鸣声被扼杀的喑哑时刻,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战利品,一种从虚无中建立秩序的快感。 随着对时间的驯服愈加精准,这个游戏对他而言也越来越乏味新的兴趣点出现了,他开始积攒小学不迟到记录、初中不迟到记录,小学以来长达2490天未请病假记录等等。 说是不迟到记录,但本质上是差点儿迟到记录,主打的就是游走在迟到边缘,靠最后一刻进入教室而惊险取胜。这期间需要精确计算着每个路口的等待,每段楼梯的步数,每个可能出现的意外,而最后的值班老师,则是他胜利的见证人。 铃声像往常一样追着人跑,却没有任何威慑力。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开始让连鉴重感无趣,他倚靠着墙上冰冷的灭火器箱,耐心等待着表盘上的分针多走出一格后,才推开教室门。 那么多年西西弗斯式的较量,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在这没有任何代价的迟到里,悄然告终。 看样子,又该换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 沉鸢很困,特别困。 整个暑假他都没有在十点之前起来过,三个月来积攒的时差凝结成铅块坠在他眼皮上。 从家到学校的这个过程都像是在梦游,他不知道衣服是怎么穿上的,早饭是怎么进入肚子里的,学校又是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跟前的。被司机小李提醒了五六遍,他才垂着脑袋脚步虚浮地从保姆车上游荡下来,路上屡次撞到行人、树、旗杆、墙。这些东西像是随机触发的障碍物一样,他边道歉边找寻附近的辅助控制,可惜没有。 等到他行尸走肉般晃到教室,听见接连不断的赞叹声时,才算真的醒了。沸腾的声浪在他睁开眼时诡异地一静,继而加倍翻涌。 对,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新学期新学校的美妙之处啊,总有一茬茬水灵灵的同学,像春天的韭菜似的,被自己这该死的魅力撂倒。 心情一下子比猪八戒套上珍珠衫子时还要爽,萎靡困倦的神情“piu”地飞走,他半自动化地抬起胳膊将额发往后一捋,相当臭屁地接受全场注目礼。为了不让骚动持续太久,他随便钦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施施然走过去。 经过第三排时,坐在外侧的女生立时紧张得攥住同桌男生的衣袖,低声说了句“好帅”。那男生本聊得兴起,还以为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就那么嘻皮笑脸地被扯了一个趔趄,心里顿感不悦。他顺着女生羞窘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刺眼得令人觉得欠揍的形象映入眼帘,他忍不住忿忿地小声嘟囔:“也就那样,头发翘得像鸡窝。” 沉鸢的耳廓微动,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句荒谬的评价。他在心里冷哼一声,当即一个急刹车,转身就坐在了那女生前面。不必回头,他已然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碎嘴男恼怒的面容。 “凑近看,真的可以孵小鸡了。”讨人嫌的评价又不依不饶地飘来,这回更是三分酸七分妒,像鼻涕虫一样附在人背上。 岂有此理。沉鸢向来对这种幼稚的挑衅毫无抵抗力,心里翻腾起某种近乎荒谬的好胜心,暗自发誓定要让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见识一下什么叫风姿俊逸。 他梗着脖子,以一种云淡风轻的骄矜姿态离开教室,转头火急火燎闪进洗手间进行形象管理。他先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再把那些不听话的发梢沾湿按平,接着像个疯子似的把脑袋塞在烘手机下。 热风将他潮湿的卷发吹得蓬松凌乱,塑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堕落美感,最后他拿沁着水珠的手指在刘海儿上仔细抓拉着,完美呈现出那种优雅而又落拓的形象。 “天才啊简直。”一个颇具蛊惑性的笑容难以遏制地浮现在他脸上,闲不住的嘴巴已经开始发表获奖致辞,“第一感谢我亲爱的母亲大人,第二感谢命运女神的偏爱……” 等他好不容易欣赏完毕,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冷不防发现一个致命问题,自己完全记不清教室是哪个。 “来的时候也没注意是几班啊,好像是中间这几个?”他站在原地苦苦思索,可惜记忆先是被水洗过,又都随着热风烘没了。 没办法,他只好厚着脸皮挨个教室探查,却发现这误打误撞的法子出奇地妙,每推开一扇门,就等于在一个微型剧场闪亮登场,台下的观众们要么心潮澎湃、交头接耳,要么假装不在意地打量观察,所有视线无一例外地都汇聚在自己身上。 他豁然开朗,什么叫“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啊,寻求没品味的人的认可,就跟和蚂蚁讨论相对论一样,纯属浪费时间,还不如多享受几次被瞩目的快感。即便寻着了自己教室,他又特意迷路了好几回。 不过这出“走错教室“的戏码很快就玩不下去了。毕竟他从小就是在马屁堆里泡大的,对这阵仗很容易免疫。更要命的是,作为锦青初中部直升的资深土著,不知道哪个教室盲盒里就会遇上自己闻所未闻的“绯闻女友”,各种阴阳怪气的叫声和让人一头雾水的八点档剧情闹得他应接不暇,只好趁人不注意灰溜溜逃走。 由于假笑过度,脸上的肌肉僵得发酸,他直接面无表情地往课桌一栽,被抽干了灵魂一样睡得七扭八歪。 斜后方的韩子辰目睹这一幕,默默掏出手机,想要记录下这道貌岸然的家伙不堪入目的睡姿,指尖刚要按下快门时,沉鸢却跟装了雷达一样突然翻了个身。镜头之中的他,那光线、姿态、角度都完美得像是漫画男主。 这一系列操作看得韩子辰目瞪口呆,差点儿把手机摔地上。这自恋狂到底怎么回事,睡觉的时候都有对镜头的条件反射吗? 写这个故事之前先构思的是父母爱情,可怎么样都不对味,就先凑小孩这桌。[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高与自恋 第2章 口水的归属问题 连鉴身姿挺拔地站在讲台上,神色淡然地环顾了教室一圈。敏锐的视线越过纷乱人影,精准锁定了那个仅存的空位,他不动声色地从一道道窥探目光的边缘擦身而过,朝着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走去。 “连鉴!这边,坐这儿!”韩子辰一见到他便忙不迭地招呼着,整个人弹簧一样站起又坐下,脸上赫然写着“救命”二字。 “你什么意思?”王姝媺“啪”地合上手里的少女漫,冷眼睨过去。 “这不是正好嘛,科学进行资源分配。”他赔着笑解释,眼神中闪烁着求生的光芒,“你不是认识前面那人吗?我跟连鉴铁,咱们两两组队,完全符合‘怕拖累’最优。” 韩子辰心里哀鸿遍野,都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才遇到了前面那尊瘟神,把原先的甜妹羞跑了不说,还把王姝媺这母老虎招来了,往后的日子铁定要被当成牛马使唤。 很显然,在当牛做马这件事上,王姝媺和他心意相通。她颇有表姐派头地朗声质问:“怎么,我坐这里就不是最优解了?” “哪能,哪能。”韩子辰一边摆手,一边点头如捣蒜,心里祈祷着连鉴赶紧来救场。 可惜连鉴眼皮都没抬,直接无视掉争吵的两人,随手将书包扔进空座里。 这一声闷响丝毫没有干扰到他打瞌睡的新同桌,沉鸢依旧两手托着腮,脑袋和手肘之间保持着奇妙的动力学平衡,如小鸡啄米般往复回弹,很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姿态。 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放弃掉这个座位,可连鉴必定不在此列。 今天也是将扰人清梦贯彻到底了。他屈起指节,在桌面上重重叩了叩,声音铿然,轻轻松松就将人从黑甜梦乡里拽了出来。 见此情景,王姝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眼风斜斜地扫过韩子辰:“你倒是很会安排。” 而后她的目光又往连鉴身上一溜,语气里带着几分呛白:“可惜啊,人家看起来并不领情。” 韩子辰不明就里,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仍不死心地朝连鉴挤眉弄眼。 没成想,沉鸢诈尸一样“腾”地站起来,屏风一样遮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连鉴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慢这么多拍,手都抬起来要敲第二遍,又错愕地停住了。 面前的人脸颊上清楚拓印着运动服袖口的褶皱,红白交错,哈欠过后有点濡湿的惺忪睡眼没有焦点,显然魂魄非在人间。刚才的声响只在他睡意表层激起半丝涟漪,却未能真正穿透梦境。他只是庄重地站起来,杵在那儿。 “借过。”连鉴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干脆利落地裁破凝滞的空气。 沉鸢这才像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往旁边挪。等发布指令的人落座后,便立刻倒伏回桌上继续苦睡,手边的笔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知,仿佛刚才短暂的清醒只是一场幻觉。 连鉴弯腰捡起那支顶着卡通娃娃头的笔,这真人手办笔永远邪邪地扯着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和它呆楞的主人像又不像。他皱眉将玩偶头发上的灰尘拭去,将笔放回到对方桌上。 尘埃落定,韩子辰这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认命般靠回椅子上。 “看见没?”王姝媺趁机凑近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有我挑你的份,懂?” 韩子辰后背瞬间绷直,哭丧着脸点头:“小的听命、小的听命。” 教室里的气氛依旧热烈,嗡嗡的说话声此起彼伏。连鉴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观察起身旁熟睡的人。 沉鸢这会儿已经睡得酣畅淋漓,解锁出了睡姿的完全形态。他以一种堪称诡异的角度蜷在课桌上,半边脑袋埋在臂肘间,端正的脸被挤压得变了形,五官都有些错位,微张的唇角间隐约能看见一点晶莹的口水,要掉不掉地挂在那。 两人的课桌紧密相连,那道浅浅的分界线没有任何用处。连鉴眯起眼睛,盯着那滴摇摇欲坠的口水,它正危险地朝着自己的“领土”倾斜。 这种微妙的心情,就像是别国的太空垃圾特意砸到本国的土地上。 可以忍,但没必要忍。 趁着老师走进教室的契机,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精准地钳住了沉鸢的脸颊,轻轻一捏——那滴口水精确无误地空投到了对方的桌子上。 “唔...”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蹬鹰,庙里的泥菩萨被搅了美梦也是会有起床气的。沉鸢被这屡次三番的打扰弄得不胜其烦,一把扣住连鉴的手腕。 罪魁祸首此刻唇边闪动着些许圆滑的笑意,锋锐的眉微微翘起,好像事不关己,又是明晃晃的挑衅。 他心头火起,眼神迅速从迷茫转为恼怒,像只炸毛猫头鹰,“你干什——” 话生硬地截在舌尖,连鉴捏着他的下巴颏儿,把他的脑袋掰向讲台方向。 两人的动作定格在这一瞬:沉鸢的手还死死攥着连鉴的手腕,连鉴的手指则卡着他的下巴。而门口处,一个西装背头,脸色黑得像糊锅底的男人大踏步走进来。 “都给我坐好了!”这一声吼让沉鸢彻底清醒,他浑身一激灵,触电般松开连鉴,依令乖乖坐正。连鉴则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轻轻摩挲指尖——有花瓣一样的滑腻触感残存其上。 而这会儿,教室里竟然没能一下子安静下来,怒气冲天的教导主任锤着讲台,开始对着这群无法无天的新生狂喷唾沫。 最先进来的临时班主任贾周正是个不够老的瘦老头,满头“慧极必伤“的飘逸白发,酷似一只翅毛凌乱的鹈鹕。这鹈鹕还怂得要命,畏怯地缩在墙边,跟台下挨训的学生没什么分别。好在,他还有把手搓来搓去的自由,多少缓解了点尴尬。 胡先森足足训了他们五分多钟,才总算给贾老师几分薄面,让他披挂上阵。临走时还不忘抹抹他那用发胶固定得纹丝不乱的钢头,甩着教棍去收拾隔壁班的小崽子了。 他这一走,贾周正立时神气活现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讲台,悄咪咪压低声音说:“没事儿,反正是军训,老师们是不会坐班的。”说完还冲台下挤了挤眼睛。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可以继续嗨,只要不被刚才那阎王逮到就可以。 沉鸢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了满分。至于后面什么“不能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在外面乱逛”“军训前要在教室里集合”之类的话,却像东风吹马耳,没在他脑子里留下半点痕迹。 他在想原来自己误解了这个新同桌,甚至对人家怒目相向!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愧疚感让他耳尖发烫,虽然这人叫醒人的方式有些奇特,但还是挺仗义的。 他摸出笔记本“唰”地撕下一页,上书了自己的名字,还洋洋洒洒地抒发了一番感谢之情。 连鉴眼睁睁看着那个A4纸大小的“小”纸条缓缓擦过那滴未干涸的口水,一路笔直地平移过来,稳稳蹭到了自己桌子上。 一时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索性将自己的胳膊弃之不用,只用目光隔着一段安全而体面的距离审视上面的内容。 一打眼,他怀疑自己的阅读能力。 15秒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注意力。 30秒后,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或许自己从未真正掌握过识字这门技能。 沉鸢的字硕大一个,非常卡通,方正的同时兼具不少弯弯的笔画,无关紧要的位置上还充斥着装饰性线条,就像一群喝醉了的螃蟹,从上往下,从右往左排布在空旷的白纸沙滩上。 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出现对某些字看久了,越来越觉得陌生的情况,但很少对着一群字都这样。这种感觉实在诡异,任凭神经元如何努力,一个个符咒方块死活进入不了脑子。 不得已,他捏起A4纸的边缘仔细端详。螃蟹们忽近忽远,张牙舞爪地戏弄着他的颞叶皮层。 “他看得这么认真,一定是折服于我独创字体的魅力,甚至欣赏到了极致,难以放手。”沉鸢将这审慎的沉默误解为某种艺术性的陶醉,不由得浮想联翩。 爱己及人,对方也一下子帅得可歌可泣起来,衬得窗外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在他饱含期待的灼灼目光威逼之下,连鉴勉强破译了纸条的内容,带着劳苦功高的解脱感,草草落下自己的名字,当作“已阅”的标志。 “你的字也不错。”沉鸢摸着下巴,摆出一副资深评论家的姿态予以肯定。连鉴的字迹虽然比较常规,但好在遒劲如松,连笔处透着潇洒的余韵。 “和您相比,还是太过没有特色。”他话里藏着揶揄,可惜碰上的这位是孤芳自赏家。 “那确实。”沉鸢丝毫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自顾自道,“不过你不要灰心,我这种可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才可以造就的,并非刻意追求标新立异,实在是匠心偶成。” 他刚开蒙的时候爸妈正沉迷于春秋战国的风物,家里房子仿的是古制不说,穿衣是宽袍大袖,吃饭用青铜簋器,连识字都要先认那些曲里拐弯的篆书。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皮肤仿佛还能感受到竹片那种粗糙的触感。虽然之后也经历了别的朝代以及新时代的学校教育,但这种幼儿时期的行为习惯是难以磨灭的,只要不考试他都会这么写。 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告诉连鉴,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都怪连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即使不感兴趣那双眼睛也显得他很专注一样。 更何况,连鉴的确有点兴趣。他凝视着眼前人愈发生动灵秀的眉眼,在那飞扬的神采间适时轻挑眉头响应。 这个动作让沉鸢突然卡壳,那双深邃惑人的眼睛像是有魔力,险些让他脱口说出“你的目光是我的兴奋剂”这种羞耻台词。 “嘶——”咬到舌头的剧痛瞬间如火箭般直冲天灵盖,沉鸢整个脸都扭曲成了一颗皱巴桃核。 “你是笨蛋吗?难不成有人要抢你的话说?”连鉴唇角悠悠浮起戏谑的笑意,赏玩起对方吃痛的表情。 沉鸢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支支吾吾地问:“我……我说到哪了?” “说到你爸妈第二次角色扮演时期,什么打工妹和什么来着。” “算了。”他兴致索然地摆摆手,思路已经被打断了,舌头又疼,实在坚持不下来,只好做个捧哏,“还是说说你吧。” 要知道,自己平时很少有这样滔滔不绝的输出机会,与其他人交流时,对方的注意力总是飘向他的脸。虽然情有可原,但每当面对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有在听吗?”而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你长得好像以前的女明星,就是那个影后。” 那必然像,他本就是她儿子。但他并不想让别人因为这层光环而关注自己,于是话题往往就此搁浅。 “我没什么好讲的。”连鉴略有些冷淡地说道,“而且,我更喜欢听你说话。” 这话半真半假,他心里揣着自己的坏心思,就想看沉鸢忍着痛还要喋喋不休的模样。 “你还是讲吧。”沉鸢故作善解人意地盯着连鉴,实际上心里却在盘算着等会儿从哪里接话头了。 无奈之下,连鉴只好草草地交代了自己今天破戒迟到的事。没一会儿,他就察觉到,对方表面上装出一副潜心倾听的样子,实则眼珠直勾勾地凝望着他自己的倒影,把他的眼睛当成了镜子搁那儿自我欣赏。 “在看什么?“他突然促狭地凑近他,想逼出对方的狼狈。 “当然在…看你啊!”沉鸢措置裕如地露出八颗闪亮亮的牙齿,以一个完美的笑容弧度积极应对,而他的眼瞳里,的确盛满了对方。 …… 连鉴的脸蓦地涨红了,又褪得苍白,像是受了虐待一般,半晌才挤出两个字:“你行。” “那自然。”沉鸢笑得愈发灿烂,用无辜的眼睛逮住他。 连鉴偏过脸,逃避掉那带着电光和绳索的视线。再也和这人纠缠下去,大脑迟早短路。 外面天色一下子暗下去,又陡然变亮,一只蜘蛛正衔着丝玩蹦极,不慎撞在玻璃上,八条细腿徒劳抓挠,却寻不着任何依托,如他一般窘迫。 口水: 现在的你对我爱搭不理 以后的我你高攀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口水的归属问题 第3章 恶魔啸风 贾周正掐着点儿讲完军训纪律,立刻把保温杯往胳肢窝一夹,潇洒撂挑子。他前脚刚走,后脚走廊就飘来荒腔走板的《心太软》,哪怕原唱听了都不会觉得侵权。 班里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不顾噪音污染,竖着耳朵聆听这鬼动静。等确认警报真的解除之后,才恢复成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境界。 经历了先前那场遭遇战,大家伙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当教室里的噪音到达某一分贝的时候,众人便会不约而同地放低音量。由心虚造就的短暂寂静很快被隔壁班传来的吵闹声打破,于是连带着这里也再次喧哗起来,如浪拍岸般周而复始。 睡饱了的沉鸢忍不住开始追求马斯洛动机理论的第6.5层,臭美需要。他不厌其烦地在洗漱间和教室之间窜了五六趟,每次回来发型都比之前更狂野。可惜没能被教导主任撞见,不然行为条例上肯定要多加一条:本校师生禁止cos豪猪。 班里这群惊弓之鸟显然有些神经衰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他这屡次三番的来回,简直和狼来了没差,以至于留守的同学们一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开始集体应激。最后,在众人一道道饱含怨念的目光挟持之下,这位爷才乖乖在自己座位上安定下来。 躁动的青春荷尔蒙依旧在他身体里奔涌,总得寻个出口才行。于是他开始变着花样甩出各种动作舒展四肢。 或许是哪个姿势不对,沉鸢只觉得横膈膜猛地一抽,喉咙不受控制地闭合,他下意识用手捂住嘴,却还是漏出一声清脆的“嗝!”。 “偷鸡吃了啊沉鸢?”身后正在修刘海的王姝媺也被惊得一颤,她贴心地后撤了一下桌子,一来让对方有足够的空间喘息,二来免得他再影响自己。 “黄鼠狼未免也太高攀我……”话音未落,第二声“嗝”已经迫不及待地蹦出来。 “?Love and cough cannot be hid?.”这话根本不对,咳嗽很多时候尚可强忍,但打嗝才是难以镇压。他暴躁地掏出矿泉水,仰脖子猛灌一口。喉咙电梯一样上下升降了七次,才将水咽下去。 可下一个嗝还是如期而至,水瓶被他瞬间捏扁。 斜前桌女生冷不丁转过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跳跳糖递给他:“试试这个吧。” 她有着一张能让人放下戒备的温婉脸蛋,虽然有些不明所以,沉鸢还是接过来道了谢。 难不成是什么偏方?他将信将疑地把跳跳糖倒进嗓子眼里,别说,接下来的嗝别有风味,声音里夹杂着跳跳糖爆炸时的颗粒感。 连鉴离得近听得最清楚,手指抵在唇边,压住绷起的嘴角,而那个长相极具欺骗性的女生忍笑忍得发抖,一直处在震动模式上。 这俩什么人啊!沉鸢无语地看他们幸灾乐祸,胸口堵得慌,纯粹被气的,他咬牙切齿地憋住这股气。可顽固的嗝愣是从鼻孔里窜出来,让他发出老牛反刍般的闷响。 “不然,试试惊吓疗法?”连鉴趁机开口,一片冰心昭然若揭。 “你都提前预告了,还吓个鬼啊?”沉鸢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驳回提议。 “那可说不准。”听他这么说,他颇为遗憾自己没有先斩后奏,忍不住继续哄劝。 “算了,我的小心脏构造比较原始,经不起折腾。”陷阱边缘的兔子知难而退,警惕地拒绝道。 “据说打嗝的持续纪录是六十七年。”充满蛊惑意味的声音又不经意溜过来。 语言惊吓也是惊吓,沉鸢瞪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呼一口气,任由自己缓缓滑落到椅子上。 “我看还是去买健胃消食片吧。”王姝媺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叹气。她和沉鸢算是发小,打上幼儿园之前就认识了,平时损他一两句也就得了,出了问题可是真心疼。 “没事,就快憋回去了。” 后背被人触碰的感觉很奇怪,尤其王姝媺一双软而无骨的手这么划拉。尖尖指甲残留在布料上的触感格外明晰,这要是大半夜,自己一回头,看到的兴许不是王姝媺。念头一起,背脊便倏地绷直了,细小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他不由自主朝着连鉴靠了靠,毕竟对方看起来阳气充足的样子。 那个万众期待的嗝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沉鸢依旧死死咬住腮帮子,汗珠从绷紧的下颌缓缓下滑,拖拽出一道微亮的水痕,这次憋气已经过去了四五个节拍的时间,指不定能成。 然而,正如墨菲定律所揭示的宇宙真理:“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并且总会发生在你最不希望它发生的时候。 韩子辰同志,一个狭隘的报复者、决绝的实践家、“有仇不报非君子”理论的忠实拥趸,在这千钧一发的历史性时刻,怀揣着不可抗拒的信念感,悍然伸出了他那根代表着人性之恶的手指头,一寸、一寸地,逼近沉鸢毫无防备的腰侧—— “欸?” 这次偷袭在半空中被轻描淡写地扼杀。 “你这样,他很容易岔气。”连鉴的手指扣在他尺骨与桡骨的两侧,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无法再前进半分。 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其实就只是酸葡萄心理,自己都没博得吓唬他的许可,又怎么能便宜了韩子辰? 虽不知道两人摸自己腰的意图为何,但沉鸢还是受惊不小。他转过头来,绷紧的唇齿防线如被撬开的牡蛎,在内部狂暴压力和外源性惊吓双重夹击中,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极其迅速的崩解,面部肌肉也紧随着扭曲变形。一声悠远、强劲的呼啸,带着摧枯拉朽的颤音,从喉咙深处喷薄而出。 因这惊天动地的一响,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灰尘静静悬浮在空气里。 最终还是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韩子辰用“鹅鹅鹅”的锯齿笑声肆无忌惮地打破沉默。这声音像是落进滚油锅里的水,引燃了所有人的笑点。 哄笑声中,不知道哪个天才起的头,开始“咯咯咯”的模仿起来,在过于亢奋的班级里,再愚蠢的行为也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如果有人此刻经过这里就能轻易收获一群此起彼伏的青蛙叫。 隔壁班一个肩负着传话使命的路人同学便如此幸运,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了进来,目光复杂地望着这群灵长类青蛙。 “下,下去领军训服了。”说完火速跑开。 这场群体性行为艺术因为外人的介入而变得尴尬,教室里嘁嘁嚓嚓一顿桌椅板凳响,其他人像被牧羊犬带跑的羊群一样,瞬间作鸟兽散。 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池塘里真正悲惨的小□□还在靠吹气球自救,沉鸢憋气憋到眼前发黑,肺里有种被抽空的感觉。 一只温热的手滑过他后颈,在肩胛处轻轻一捏,给他卸了力。气球噗噜噜飞旋出去,在天花板上乱蹿一气。 “干嘛啊?”他幽怨地摇撼着连鉴的肩膀,“就快要大功告成了。” “让他负责,让他负责。”韩子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冲他俩瞎起哄。 少年人的友谊就是很莫名其妙,共同的出丑时刻反而能化解干戈。他们结伴下楼,在新鲜空气的熏陶之下,沉鸢忽地忽地发现难缠的呃逆不治而愈。 “看来是这教室的风水有问题。”他郁闷地揉着酸痛的肋间肌,朝教学楼竖了个食指。 没错就是食指?? 寓意着“你算什么玩??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恶魔啸风 第4章 锦青选美大赛 教务处前,领军训服的队伍蜿蜒曲折,一叠绕一叠,缓缓蠕动着,像是贪吃蛇里占满整个屏幕的蛇王。 远远瞧见这场景,三人二话不说,转身就撤,反正排在最后也得等上老半天,什么时候过来都没区别。 锦青景致倒不负其名,满目皆是苍翠,他们悠然穿梭于接连不断的树荫之间。阳光被密匝匝的枝叶筛了好几遍,失去了夏末的锋芒,丝丝缕缕落下来。 沉鸢跑在最前头,初秋的风嫩得很,撩不落树叶只好把他的发梢吹支棱起来。他挥舞着手臂,随手拔了一根带穗的纤草叼在嘴里:“跟上跟上!这路我熟!” 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他也只是体育考试时来过一次而已。 不过1和0之间,就是有质的区别。 “哎呦,这么魁梧的高山杜鹃,8分。” “啧啧,没有花的石楠,乏味,4分。” “嗨呀,完全就是伞啊龙爪槐,一万分。” 他秉持着热情饱满的工作态度给沿途花草树木打分,全然不顾参赛选手们是否乐意。 就欺负植物不会说话是吧?望着眼前灿烂摇曳的欢脱人影,连鉴也不由地被传染,脑海里快速勾勒校园平面图的同时,抽眼瞄了下周围,左边那排银杏间隔十分均匀,可以打8分,右前方的紫藤花架显然是什么凄惨的幽会胜地,刻字太多只能给6分。 紫藤花架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连鉴还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些爱情涂鸦,全是不甘自弃的人名和我爱你。 啧,6分多了,2分。 当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花坛小径上兜到第三圈的时候,沉鸢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学校怎么有三棵一模一样的杜鹃呢?” 这人真是怀疑万物,都不去怀疑自己啊。连鉴感叹于他这推卸责任的能力,慢悠悠踱近,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发丝故作惊讶地挑眉:“我们这么快逛完了吗?”他特意在“快”这个字上加了重音。 “好像迷路了。”这句话沉鸢万万是说不出口的,前方隐隐有嘈杂人声,继续走说不定直接绕回原地了,更丢人现眼。 “没呢,带你抄近路。”说完,他直接拉起连鉴往反方向走,谁料正好遇到了迎头赶上的韩子辰。 “我就猜往这个方向走准没错。”韩子辰这家伙,刚被熟人缠住腿脚落了单,侥幸只绕了一圈,走了回头路的情况下又歪打正着,与眼前这个路痴带领的大部队胜利会师。 连鉴算是看明白了,一旦跟这两人捆绑,绝对要多走上几年弯路,他即刻决定单飞。可没走几步,那两只跟屁虫不依不饶地粘了上来。 “小卖部在哪呢?这可是重要据点,怎么一直没碰着?”韩子辰问。 “谁知道。”沉鸢回。 “你不是带路的吗?”韩子辰又问。 “现在城头改换大王旗了,没见我和你在一个梯队吗?”沉鸢又回。 连鉴刹住脚步,视线依次停在他们两个身上:“超市一般都建在离宿舍近、教学楼远的地方,防得就是那些腿懒嘴馋话又多的人。” “腿懒”“嘴馋”这两个词太过辛辣,心虚的两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都推脱于认领这殊荣。 “可话多为啥也要被针对?”沉鸢不解。 “这都不懂?有些人吃东西根本不是因为饿,纯粹是嘴巴闲得慌。”韩子辰深感同情地拍拍他,看来三人里面,智商洼地不是自己。 “……” 一个傻蛋,和一个自以为不是傻蛋的傻蛋。连鉴转身,迈步,甩开他们。 五分钟后。 沉鸢和韩子辰一人含着一根冰棍儿,从小卖部里晃出来。 为了让耳根子清净些,连鉴只好出此下策。当然,雪糕塞进他们嘴里之前那几句“谢谢大老爷”、“连哥真帅”的马屁,还是给他造成了一定的精神污染。 但也值了,这儿终于恢复了军训周应有的空旷和沉静。 路两边的紫薇开得正盛,透薄的花浸在秋阳里,洇出琉璃似的胭脂红,远处图书馆的银标折射着刺目华光,端的是“知识圣殿”的清贵模样。音美体大厅的一楼是全透明的玻璃游泳馆,一眼望去,满池碎晶,波耀潋滟。 沉鸢驻足欣赏的同时,还不忘对着玻璃幕墙抻了抻衣领,又扒拉两下头发,又把嘴唇舔润,又走出两步退回来观察自己的仪态。 “这里又没有别人。”连鉴皱眉,目光从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投到实体身上。 “给你看啊。”沉鸢咬着雪糕棍儿含混回答,水光在他侧脸上游移。 两人互望着彼此,又像是陷入到了那个四目相对的循环,你中有我我我,我中有你你你。 在这个用眼睛吃掉眼睛,瞳孔装下瞳孔的环节,连鉴依旧败下阵来,他只好错开视线,眼光尴尬地责问路过的麻雀。 麻雀没理他。 “小卖部选址真是跟学生有仇吧?而且辣条种类少得跟闹着玩似的。”只有韩子辰一心牵挂着民生福祉,走出十万八千里了还絮絮叨叨,可他声音也渐渐低下去,被眼前的景象掐断了话头,“什么情况?” 成片的菜畦在他们眼前突兀地铺展开来,微风徐来,各类蔬菜从根到叶欢跃着,冉冉观望呆楞的三人。 “食堂肯定会就地取材,顿顿茄子开会。”沉鸢走至近前,望着连绵的茄子架,已经设想出了今天的午饭会是什么。 他承认自己从小就对茄子有偏见,但谁让这东西皮相看起来就很油滑,形貌又很痴肥,味道难闻不说,色彩也不那么美妙,口感更是一言难尽。想着他嫌弃地退后几步,站到了可爱的葱姜蒜萝卜辣椒旁边。 “没想到学校会这么精打细算。”韩子辰蹲在番茄边上用自己的拳头比划着,“这个头,放我们小区早被大妈们薅秃了。” 他想到了小时候自己种在楼下的圣女果,永远只能收获半青不红的,后来他机智地改种绿番茄,结果连苗带果都被人挖走了。 连鉴没他们那么多感慨,只是独自站在“自垦田”的标牌前思索,如果正式开学的话,这点产量一周就能消耗掉,不值得大费周章种上,而且还得采摘。 “应该只是教学用途吧?”他分析道。 听他这么说,沉鸢回忆起了在蜜蜂堆里分辨雄蕊雌蕊的日子。 “初中部那会儿确实有生物实践课,不过就在巴掌大的花圃里,所以我更倾向于这里是种菜社团的地盘。” “还有种菜社团?这么高级朴实接地气的吗?” 韩子辰一下来了兴趣,他早就知道社团是锦青的特色之一,没想到种类如此包罗万象,而且这么阔一片地,种菜社团的形象立刻熠熠生辉起来。 “应该有吧,不过好社团向来是僧多粥少,以祖国人民的种菜热情,到时候你抢破头也不一定能当上免费劳动力。” “哎呀!”韩子辰刻意抬起胳膊,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好展示他那点儿可怜的肱二头肌,“我还怕他们抢我呢。” “做梦吧你。”沉鸢把连鉴推到他前面,“抢他我倒是信。” “你俩自己比,少拿我说事。”连鉴轻轻一挣,伸手将两人撞在一起。 “切,谁要跟他比!”韩子辰从他手里逃开,箭一样蹿出去,跑出几步又蓦地回首,扯着嗓子喊出那句经典台词:“我买几个橘子去!你们就在此地,不要乱走动。” 一道旋转的紫光伴着呼呼破风声,正中他后心。 韩子辰“啊”地一声娇俏扑倒,揉着被砸中的地方,拾起旁边摔成两段的茄子尸体。 “多浪费啊,回家让我妈炒炒吃。” “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负分。”沉鸢立马对他指指点点。 “学校是私立的,这是打击万恶的资本主义!而且这明明是你摘的好不好?” “是我扔的,但不是我摘的。”沉鸢理直气壮地把锅往外甩。 连鉴语塞,刚才挤眉弄眼搓着手央求自己的是谁? “反正都逃不开,不如一起去我家吃茄子。” “谁要吃那玩意儿!” 放学的铃声响彻校园,日光下,三团影子在地上推推搡搡聚成一团,又各自分散。 家雀:那你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锦青选美大赛 第5章 学校里的合法宠物 中午没吃茄子。这很好。 但,眼前的又是什么?黑不溜秋的严峻色泽,短得几乎不存在的头发塑造出的球体轮廓,脑门儿上那如出一辙的高光点。 除去五官,谁能否认这不是化了人形的茄子?反正沉鸢不行。 他心虚地垂下目光,将视线凝聚在前面同学的衣服纤维上,心神趁机逃离了身体。 已知: 他是教官(茄子不用上班)。 他叫秦钢(茄子没必要起名字)。 他有口音(茄子只会在锅里“滋啦”)。 他痛恨迟到(茄子对此不置可否)。 沉鸢做数学题一样把这些信息列出来,只为证明他跟茄子一点关联也没有。 茄子是茄子,人是人,茄子不是人,人也不是茄子,人未必是人但也未必是茄子,但茄子肯定是茄子也未必不是茄子人。 “这位同学,该你自我介绍了……”茄子说。 “我是…我不是茄子。” 这是肯定的。 不对。 “啪”——一声轻响。沉鸢终于从“人茄合一”的哲学思辨中回过神来,操场骤然褪去,下午冗长的自我介绍环节也以百倍速的状态蜷缩回大脑褶皱里。 桌面上鬼鬼祟祟栖着一只纸飞机,很显然,是它刚才着陆时的动静,撞碎了自己的思绪。 教室里一反常态地安静,不知道学校哪个领导拍着屁股想出了把这群精力过剩的灵长类动物拘束在教室俩小时再放生的主意,还美其名曰“白天锻炼体魄,夜晚培养纪律”。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尺半。 哪怕窗户上执勤老师的影子游荡再多次,暗地里,依旧有纸飞机满载着无数闲言碎语流窜。 沉鸢按照纸上的友情提示展开送上门的交流信箱,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鬼脸,旁边写着:谁拆谁是猪。 呵……这么幼稚的手笔,非韩子辰莫属。 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他按照折痕将其复位,又冲飞机尖猛哈了一口气,抡圆了胳膊掷回去。 谁料这拙劣的空气动力学纸片子在空中划了道美妙弧线,精准地撞向连鉴后脑勺。受害者微怔,反手擒获作案工具。加害者见状,连忙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可不关我事,它是自动驾驶的。”话溜出嘴边才觉出蠢,这人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确定是谁扔的。一时恨不得抽这嘴俩耳刮子,眼见着连鉴歪头挑眉毫不善罢甘休地看着自己,他更恼怒:“瞪我干嘛,小气鬼!让你戳回来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咄咄逼人。 “来,谁怕谁?”他正面硬刚。 终于得到亲许,连鉴脸上露出那种让人后背安心的微笑。他先是让纸飞机旋转木马一样在空气里悠悠晃来匆匆晃去,而后作势疾冲,无限逼近他,即将戳到脸颊时又全数撤回。 看着那双颤抖的瞳孔随着自己的牵引慢慢收缩,他心情甚好地用指尖摩挲着纸飞机的外缘,延长着摄取恐惧的过程。 指纹与纸面之间发出持续而清晰沙沙声,是锉指甲,磨骨头那种,很吵。 后颈已经优雅地憋出一层细汗,攻守之间,关乎尊严。虽然自己勇而无畏地接受了对方的复仇,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被玩得落花流水。 “慌乱,”沉鸢在心里默念,“往往来自于不确定的等待。” 现在,沉淀心境,保持住惯有的潇洒和冷静。 对,潇洒。 吸气,要把地球上的氧气都吸光,让其他生物集体窒息;呼气,尽情释放成吨的二氧化碳,为世界末日添砖加瓦。 他用眼珠子死死盯着纸飞机的中段,想着一会儿,它飞过来之后,自己就像真正的武侠高手那样抬手,抄抓拂扫、夹卷接移。脑海里排练了八百种接招姿势之后,什么孔雀翎、枣核钉、霹雳雷火弹、暴雨梨花针在他这儿统统都是雕虫小技。手指开始激动发麻,这就是内力运转小周天的感觉吗? 另一边,纸飞机很奸诈地悬在连鉴指间,跟随着沉鸢调整好的呼吸节奏徐徐旋转。 慢镜头一样。旋转。 可恶。眼有点晕。这若即若离的把戏实在是很磨人,沉鸢晃了晃脑袋,呼吸也开始叛变,浅而促。再耗下去,自己肯定就松懈下来了。 于是他祭出了永不落伍的激将法,小嘴一张:“别磨磨唧唧的了,算什么男人!”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像最后赢家。如果忽略他声音里那丝可疑的颤抖的话。 连鉴岿然不动,平静得像无机质。他太享受这一刻了,沉鸢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如此美味。 无机质里充满了有机质,血肉澎湃。 “如你所愿。”过了良久,他才擎着纸飞机凑近他颤抖的唇边,用眼神示意。 “也如你所愿。”沉鸢鼓起腮帮子,不情不愿地吹了口仙气。 纸翼在气流中微微震颤,毫无防备地迅速后撤,又斜掠而来,轻飘飘插进了他发丛间。这微妙的触感,在沉鸢心上揉搔。 没接住。 这合理吗?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直到派去和老师交涉的代表旋风似地冲进门来,用梁山好汉一样豪壮嗓音宣布道:“能看电影啦!代价就是继续保持安静。” 教室里出克制的欢呼,如闷雷滚过云层,灯霎时被按灭了,黑暗统治屋宇。 沉鸢悄悄松了一口气,抬手把头顶的纸飞机摘下来,一点点撕碎,天女散花般抛到桌子上毁灭证据。 让让他而已。 屏幕里播放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倩女幽魂》,阴风阵阵,鬼影幢幢。沉鸢早就看过,意兴阑珊,只是伏在桌子上缓神。 他的脸习惯性地朝向窗户,朝向连鉴所在的方向。 外面吹进来的夜风还残留着夏天的味道,草木清芬,熟果甜香。太阳能路灯晕开一圈鹅黄色的光晕,里头浮动着细小的飞虫,没头没脑地撞作一团,间或夹杂着几只灰白的飞蛾四处扑棱。 有个笨笨的圆球突然闯进这个结界里,绕着灯泡打转,身体时不时撞到柱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从的角度望过去,那只虫亮得像是反光板一样,什么细节也看不清。 “喂,你看那是什么呀?”沉鸢略略仰起脸来,让离得更近的连鉴的眼睛代替自己的眼睛。 连鉴正意犹未尽地回味刚才的画面,眼中映着些冷清的光,路灯又为他的侧脸描了层暖色轮廓。 沉鸢以为他没听见,伸手就要戳他,却被这一幕迷住了。直到屏幕光从他眼底流转而去,他才眨眨眼。 怎么回事?还让这小子给帅到了。他赶紧掏出镜子来照一照,嗯,好险,尚不及我。 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了,心思转回到那只不懈地向光明冲锋的虫子身上。 “金龟子,有的地方也叫苍虫、栗子虫。”连鉴被他尾音的娇懒扰到,回答的有点迟。 “这倒稀奇,九月金龟子不应该都绝迹了吗?让我瞧瞧。”沉鸢一脸探究欲,直接横越过连鉴的桌子,将上身撑在窗台上,努力抬头朝外张望。 但是窗台有些宽,灯影又乱,他没怎么看清。 “你说它是那种乌漆嘛黑的,还是金闪闪绿油油的啊?”他眯起眼睛,睫毛簇成扇。 “绿的。” 连鉴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让,却仍避不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软气息,他本能地又退后几分,后背抵到韩子辰的桌沿,退无可退了。 “我怎么瞧着像是黑的,但有些角度又确实很亮。” 沉鸢越看越迷糊,眼前金花乱闪,胳膊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快摊在桌子上,没办法,只得悻悻撤回来。 连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赞同还是在否定,他将目光重新落回电影上,银幕里还在上演着别人的故事,宁采臣愣愣地看着聂小倩弹琴,琴弦忽断。 “要不咱假装去上厕所,然后偷偷跑出去抓吧。”沉鸢揉了揉被硌红的胳膊肘,鬼主意嗖嗖往外冒。 “教学楼后面也有老师蹲守。你猜谁会先被抓到?虫子还是你?” “哪会那么背。”沉鸢贼心不死。 “明理楼两边各有一个值班点,二楼玻璃连廊那里也有一套桌椅,正对着咱们。” “真的假的。”沉鸢用力抻了抻脖子,斜着眼睛向连廊中间看去,果然,教导主任的黑色身影石像鬼一样盘踞在那,“好扫人兴的金属凤头鸭!” 他有些泄了气,趴回桌子上。 “不过,你什么时候查探的,有问题,大有问题。”他的思维开始往特工剧情上发散,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脖颈,攀附在他肩膀上点了两下。 沉鸢抖了几抖,缓缓偏过头。 哦,是王姝媺,不是什么山精野怪。 “美女,吓死我你能领保险金吗?”他拍了拍胸口,嘴里念了两句“小孩不惊”的安神咒。 “把你镜子给我用一下,我看你掏出来了。” 他扫了一眼王姝媺面前的瓶瓶罐罐,疑惑道:“你设备这么齐全,还会缺镜子?” “不够大。”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沉鸢把镜子掏出来给她,却被安排成人工镜架。目光下意识扫向韩子辰的座位,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好吧,原来是第一苦力不在。 他只得以镜子持有者的身份履行劳役,金龟子特工队被抛到脑后。 王姝媺手脚麻利地拿出复写台,调低亮度,幽蓝的光刚好能映亮她妩媚精致的脸,又不至惊扰旁人。她眉毛细长,眼眸冷艳,很像恐怖电影里的美丽女主角。 沉鸢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脑海闪出各种丧尸、美女蛇、和幽魂怨影之类的画面。背后恰如其分地传来惊险刺激的背景配乐,比起电影里的追逐和逃亡,眼前人掰开眼皮塞隐形眼镜的画面和这声音更相称。 “手别抖。“王姝媺眼也不抬地命令道。 沉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大晚上化妆干嘛呢?”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问题的答案,他就是想要引导王姝媺开口,省得她待会儿张口,吐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不都说美女蛇爱趴在墙头,叫人名字,要是上了她的花名册,晚上小命就悬了。 “当然是,”她粘上最后一簇假睫毛,以一个很妩媚的角度白了他一眼,“诱惑心上人咯。” 放下夹子,她从课桌里掏出一个纯白的心形礼盒,上面缠绕着精致的蕾丝花边,蝴蝶结中央的雪花装饰闪闪发亮。 唇角漾起甜笑,方才那股子魑魅鬼气霎时消尽,脱胎成乏味的怀春少女,周身粉雾层叠。 氛围一下子被破坏掉,本来还挺有鬼片代入感的,这下子完全变成了言情剧场,没意思。 为了挽留住一点“意思”,沉鸢用自己空闲的那只手作小人状,两指蹒跚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贫僧法力低微,渡不了众生,只能先渡自己了!”说罢作出蛇形走线的逃离样子,在他假想的剧情里,愚昧乡民正对着山岳般庞大的神女像顶礼膜拜,却不知其实是鬼观音所扮。道士模样的小人百般点化无果,只得大笑离开。 “又犯什么病呢?”王姝媺挑眉,虽然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精附体,但还是难以揣测他跳脱的思路。 “没有啊。”沉鸢三缄其口,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把她的形象妖魔化了几次,耳朵怕不是要被拧烂。 没一会儿,万年工具人韩子辰同志终于从厕所凯旋。王姝媺拿过镜子,摆摆手放他自由。 沉鸢还乐在其中,驱使手做的小人浮空走过桌子与桌子之间,雀跃跳两下,庆贺脱身之喜。 “这是什么?” 原本光洁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个倒扣的纸杯,脑补出的混搭剧场突然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忙把纸杯掀开,一只金属色的甲壳虫乖巧出现在眼前。 它光滑饱满的甲壳闪耀着漂亮的金属光泽,不同角度下绿色还能变幻成橙色黄色。 他眼睛圆睁,转脸望向连鉴,难掩惊喜:“原来真的是绿色的!” “告诉过你。” “你怎么抓到的啊?”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虫子的背甲,声音里全是崇拜。 “它自己撞进来的。” 连鉴不想将过程渲染得太复杂,显得他很上心的样子。也对,他只是趁教导主任不注意,这只倒霉虫又恰好路过的时候,从自己位置上翻身出去,迅速将其擒拿归案。期间甚至没有惊动班里任何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竟然觉得这么做十分有趣。更不会承认看到沉鸢一瞬间被点亮的眼睛时,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像他这样的好心人,对笨蛋总是怜悯的。 沉鸢已经全神贯注地盯着金龟子,完全没注意到连鉴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越看越喜欢。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把从自己兜里翻出来的已经被体温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硬塞给他:“太好了!这个给你!礼尚往来!“ “免了。”连鉴没有接,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这只是“恩赐”。才不是等价交换。 沉鸢也不在意,捧着金龟子傻乐:“这就是我的宠物了!我的甲壳虫寿命会打破世界纪录!” 他像狮子王展示自己的小崽一样用手指托起小绿,小绿是他这一秒给它起的名字, 连鉴别过脸去,却用余光将沉鸢的每一个表情记录在案。那张脸上有一种愚蠢的的快乐,甚至带着一点近乎孩子气的天真。真的傻,连鉴在心里想。 不过,谁都希望自己的宠物特别,不是吗? 他也一样。 沉鸢:开心咯,我的宠物好可爱。 连鉴:我的宠物好像也是。 作者:漫长的第一天终于能结束了,开始乱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学校里的合法宠物 第6章 一养一吱声 清早的校园还氤氲着露水的森凉,淡薄的晨光斜斜透过玻璃窗,在教室拓下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连鉴双目轻阖,倚靠在窗边,整个人被笼罩在光柱里,环绕在周围的絮语声被屏蔽成沙沙的白噪音,越来越飘渺,直至有人逆着光线而来。 像是有预感一般,他缓缓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虚焦的鎏金色剪影,徐徐地向他靠近,逐渐幻化成生动明朗的少年——万物的声响又恢复如常。 “锵锵!猜猜我从哪里捡到的?” 画面仿佛跳帧,沉鸢眨眼间扑到他面前,手腕灵巧一转,献花似地从掌心托出一株豆苗。这一连串动作纯熟得很,想必没少用来哄女孩子开心。 但绿了吧唧的草在连鉴视线里只是抹漫漶的绿色,他看到光锋利地切在沉鸢胳膊上,形成明暗两界,一段荼白,一段酡红。 精巧的腕骨伶仃地凸起,像是在不霁的雪地里埋了块玉,冷而硬地硌在皮肉之下。再往前,是连笔茧都没有的精致指节,比男生纤柔,比女生粗砺,浓淡和宜。 视线这才凝聚到最前,淡薄晨曦中,无论是细卷须,还是扁圆叶,都近乎于通透,像用翡翠边角料雕的,把托着它的那双手衬得更雅。 “水池边的石缝吧,那里的杂草倒是长得很随性。”他无心猜谜,随口抛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选项。 沉鸢却蓦地舒展眉眼,拍手道:“已经很接近了!是跳远的沙坑那儿,它竟然孤零零长在沙坑里。” 哪里接近了,分明隔着天涯海角。他这话听起来也像是问答节目主持人安慰失败选手的话术。可奇怪的是,连鉴这位失败选手对此相当受用,从这廉价的夸赞里嚼出些甜味来。 笑意先从他的眼睛里产生,牵动着眉毛故作惊讶地微挑:“沙坑?” “对!”沉鸢点头点得郑重,语气就像是修仙之人在悬崖峭壁上发现了奇花异卉一样。 “所以,”笑意扩散到嘴角,连鉴带上了一种循循善诱的语调,“你专程去沙坑...挖草?” “是天意!”沉鸢煞有介事地竖起食指,“我昨晚做梦有所感应,就直奔那边去了!” 他信口胡诌,继续演绎着天选之子的设定,对自己出了宿舍就掉向,错走五分钟的事实绝口不提。 连鉴从喉咙里哼出个“哦——”来,眼见着对方的表情从兴奋,到心虚,再到自我怀疑,这回他的笑才真正落到实处。 沉鸢觉得他在用目光嘲笑自己,“笨蛋”两个大字轰然落了下来。 “但,身体素质不好和笨有什么关系呢?迷路不是什么本体觉,什么失调的问题吗!”他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有谁说你是笨蛋了吗?”连鉴语气里带上明知故问的戏谑。 “你脸上都写着呢!”沉鸢的指尖几乎戳到他鼻梁,又倏地缩回,委屈地卷着豆苗的须须。 “可不要冤枉我。”连鉴轻笑着从他手里接过豆苗,指尖触到一点微凉的湿意,是露水,“你打算怎么处置它?煎炒烹炸,还是蒸煮凉拌?” “胡说什么呢!我要养起来,这就是我的绿植了。”沉鸢从这个危险的家伙手里将豆苗抢回来。 连鉴往那颤巍巍的叶片上点了点,感叹道:“恐怕,它待在沙坑里活得才更长久一点。” “少瞧不起人了。”沉鸢将豆苗拢在掌心,就好像它是玉净瓶里的仙柳,“豆苗的极限寿命是多长我就能养多久。” “那你的任务还挺重,好好养吧,一养一个不吱声。” 连鉴向他表达了由衷的祝愿。 不对,向它。 沉鸢偏要吱声养,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从桌洞里掏出空雪碧瓶,抄起手工剪“咔嚓咔嚓”两下,让瓶子身首异处,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哗啦哗啦”地往里倒。 最后,他在瓶墩子上方悬空撒开手指,那株豆苗打着旋儿,浮悠悠沉下去。 绿色瓶子配绿色植物,绿得如此纯粹,连映在桌子上的影子都透出幽微的绿光。沉鸢特意把这个“生态艺术家居”摆在课桌左上角,紧贴着楚河汉界。 连鉴支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演。乍看之下,确实有模有样,但视线瞟到旁边刨花般的塑料瓶残骸,以及,在桌子上悄悄漫延开的水渍后,他不禁怀疑,这家伙本意就是制造一个小型垃圾场。 “怎么样?”两只冰透探照灯亮晶晶地扫过来,里面写满了“快夸我”。 面对这种大型犬般的期待眼神,连鉴的毒舌功能突然宕机。他违背祖训地夸道:“真是居家在校必备、杀人越货必装。”说完顺手把纸巾和垃圾袋抛过去。 沉鸢被夸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收拾残局的动作都麻利了几分,甚至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给桌洞来个大扫除。 看见了吧,养人类宠物的心诀之一:无脑夸夸。时不时用些善意谎言,把他哄得晕头转向,于是便会收获天底下最可爱的傻瓜。 突然,沉鸢雨刷一样擦拭着的手僵住了,他一拍脑袋,疯狂在桌洞里摸索了一阵,颤巍巍捧出一个由矿泉水瓶、一次性纸杯拼凑组成的半密封容器。 “完了,把它给忘了。”他苦着脸,懊恼地打开盖子,拿起雪糕棍拨拢了一下里面的土块,将躲在底下的金龟子翻了出来,放到卫生纸上。 “不会已经嗝屁了吧?”他捧着一动不动的金龟子标本,欲哭无泪。 “应该没死,你之前喂它吃东西了吗?”连鉴实在无法忍受沾了土和虫子的卫生纸碰到自己桌子,于是在半空就拦截住了沉鸢的手,假扮成昆虫专家给金龟子问诊,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有叶子啊,但它好像没吃。”原先的梧桐嫩叶上面没有任何齿痕,只是比昨夜蔫巴了几倍。 “要我我也不吃,你都幽禁人家了,还指望它感恩戴德地吃牢饭?赶紧找点甜的水果哄哄,不行的话……再想办法抢救一下。” 他本想说“大不了再给你捉一只就是了”,但转念一想,已经九月了,所剩的金龟子寥寥无几,以□□为目的的成虫能苟活到这个时节,要么是备受嫌弃的金龟子“光棍儿”,要么是能够抵御基因控制的“虫中柳下惠”属实都是稀有款,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沉鸢小心翼翼地将金龟子放回原位,悲痛地叹了口长气。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一下子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誓要跟阎王爷抢虫。 他自己不爱吃水果,只能发动广大群众的力量了。于是,忍痛割爱,掏出珍藏的薯片、巧克力、芝士条,黑市商人一样在教室里搞起了以物易物的勾当——救救虫命! 不一会儿,各种各样的“战利品”就摆满了他的桌子:一枚熟得都要破皮的桃子,几颗晶莹如玉的葡萄,四分之一的苹果,还有半个西瓜。 对,半个明显是被暴力锤开的西瓜,边缘参差不齐,熟得有些过火。 教室之大,无奇不有啊。 西瓜的主人是昨晚给大家放电影的男生林羽,他还贴心地附送上了切瓜神器和勺子,这装备之专业,让沉鸢直呼内行。 他将大部分西瓜分发给周围的同学,只刮了点西瓜瓤最精华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凑到金龟子嘴边准确地说,是凑到它的口器旁边。 “大郎,该喝药了啊!”他另一只手托着腮,眼神热切。 谁料金龟子大爷一副“老子要绝食抗议”的架势,对这场精心准备的吃播毫不买账。沉鸢只好退而求其次,用勺子从各种水果上各取了点果肉摆成心形,任君采撷。 环绕着的水果块像贡品一样围拢着金龟子,这情景让沉鸢心中一痛。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金龟子的脚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有点像回光返照。 “装死呢,不用管它,晚上趁你不在爬起来咔咔吃。”连鉴一语道破这心机龟的本质,他早就看见这家伙动了,所以才笃定它没事。 沉鸢不由得放心下来,继续调整着心形的形状,左看右看,力图让这水果冢唯美。 “伙食挺好啊,都吃上自助了。”韩子辰早就发现沉鸢在捣鼓这玩意儿了,不过他天生怕那些小得能钻进耳朵里的虫子,便只在安全距离外看热闹。 “什么自助餐?”王姝媺好奇地探头往前张望,下一秒,化身女高音歌唱家:“呀,沉鸢!你居然在教室养蟑螂!” 由于金龟子正在躺尸,诡异的褐色肚皮和带弯钩的细腿一览无余,乍一看,的确很引人误会。 沉鸢手忙脚乱地盖上打了透气孔的监狱天窗,心虚强调:“是金龟子,很可爱的金龟子…” “那也很恶心好吗!”王姝媺皱着眉头,搓了搓胳膊,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沉鸢撇撇嘴,难以苟同,无知的人类们啊,可爱金龟子和“恶心”这个词能有什么关联。他偷偷掀起盖子一角,正对上金龟子鬼鬼祟祟伸向西瓜的爪子——哼,果然在装死! 他把“金龟子之家”往桌洞深处塞了塞,想着小绿要是女生的话,那就是虫界的林黛玉,娇弱又可爱,要是男生的话,那就是甲虫版的基督山伯爵,隐忍又睿智。 而发现它的自己,简直就是伯乐转世、萧何再生哪——毕竟聪明虫常有而沉鸢不常有! 连鉴:宠物的宠物不是我的宠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一养一吱声 第7章 滴 军训体验卡 集合铃嚎叫起来,整栋楼的新生像被迫出栏的小猪那样晃荡着汇聚到操场上。今天是正式训练的日子,屠夫一样的教官们早已在集合点严阵以待,只不过其中混进了一棵菜。 茄教官中等个头,貌不出众,不说话的时候,眉眼很是整肃,可一开口,嘴角便忍不住上吊,露出清白的瓤。 “稍息,立正!先站半小时军姿!” 在他的命令之下,新生们立刻绷直身体,一排排钉在地上。 清晨的微风早已消散,九点钟的阳光逐渐显露出刽子手的本性,狠辣地笞在人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皮肤与布料被烘烤过后的气息,每一个脑门都闪亮发烫,让人连思考的余地也没有。 也幸好这样,沉鸢才能直面茄教官。 不过,开始队列练习之后,这种无脑状态的坏处逐渐显现出来了,左右转的时候他总会与韩子辰面面相觑,前后转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与连鉴四目相对。 久了他开始练出身首分离的招数,先扭脸再转身子,视线看到那两人的正脸,身体便立即往反方向运转,有效规避了方阵外的死亡视线。 终于捱到正步走,可四肢像是从不同物种身上借来的,互相充满敌意,让他开始顺拐。摆臂时总撞上后面人的硬骨棒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好在连鉴这小子还算识相,默默减小了自己的动作幅度。 混在大部队里时,他还能滥竽充数,等四个人一组开始练习时,就像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茄教官把他逮了出来开小灶,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在众人眼中像是旋转着的特写镜头,镜头推到沉鸢这里,是他越来越混乱的残影,推到茄教官这里,是越来越青紫的脸色,说不清到底是谁在受摧残,是谁在受折磨。 果然还是无法面对吧,万事不顺利。可恶的紫色外星蔬菜,沉鸢在脑海里给它去皮去种去肉。 这一下倒振奋了精神,身体正确完成了所有指令。 于是,在其它人快要被晒成人干时,茄教官大发慈悲:“休息五分钟!” 话音未落,队伍瞬间溃不成军,七歪八倒地瘫在阴凉地界。 韩子辰带了一个巨巨巨大的水杯,来的时候备受嘲笑,而现在,嘲笑他的人全都沉默无言,眼中只剩艳羡和懊悔。 这么个暑热天,这么歹毒的太阳,简直能把人烤出尸油来,灌一瓶矿泉水连润嗓子都不够,大部分男生都已经把水喝了个精光,接下来还有几个小时的历练,总不能甘当涸辙之鲋吧。 稍微勤快点的主儿,开足马力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操场对面的超市,再带着丰收般的笑容,兜满满一怀冰水回来。 像沉鸢这种懒癌晚期患者,只好厚着脸皮找韩子辰蹭水。他当然也想喝冰的,但反复权衡之下,还是觉得两分钟跑个来回相当自虐。 更何况温水养生,冰水伤胃嘛...… 正这时,一个冒着冷气的东西突然贴到了他的脸颊上,让他悚然一惊。 抬头望去,只见一瓶布满白霜的矿泉水悬在眼前,瓶身上受热凝结出的水珠正顺着两根修长的手指往下滑。视线再往上,手的主人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兴致盎然地享用他受惊的表情。 “给我的?”他有些受宠若惊。 还没收到连鉴回复,集合的哨声又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沉鸢慌手慌脚地接过来,拧开瓶盖猛灌一大口,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唇舌融入肺腑。 太爽了。一秒魂飞到冰盖上和北极熊跳舞。 可惜啊可惜,只喝了一口。他恋恋不舍地将水扔下跑回队伍。 又是无聊的站军姿。 时间久了,塑胶跑道被烤得发烫,蒸腾的热浪从脚底直窜上来,与头顶的骄阳形成上下夹击之势。可能是起身太猛,沉鸢觉得脑袋像困在一团热气里,晕乎乎的。趁茄教官回头的时候,他赶紧甩甩脑袋,这个小小的叛逆举动给他带来了片刻清醒。 环顾一圈,其他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纹丝不动,又像是在玩123木头人。 他咧嘴笑了笑,眼前却短暂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又很快恢复过来。 热风在脑袋里盘旋,明明身形晃得像是面条一样了,他却依旧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能清晰地数清自己心跳,感受到太阳穴处血管的搏动。在这奇特的兴奋感里,他直直往前栽去。 连鉴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拽住了他的领子,四周的惊呼声延迟响起,沉鸢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中暑是这种感觉啊...… 就这样,他光荣地成为了军训班男女两个方阵里,第一个中暑的倒霉蛋。 当然,全校第一还轮不到他,医务室里已经有几个看起来面色极差的前辈了。 “难不成我也是这副衰样吗?”沉鸢心里犯嘀咕,强撑着走到墙边的镜子前。 镜中的他虽然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也失了血色,但至少眼睛还算清明——不似旁边那几位萎靡。 后来,他才知道,这几位仁兄根本不是中暑,而是吃坏肚子拉虚脱了,来挂水补充电解质。值得欣慰的是,另两位女生倒和他同病相怜,男女平等,有她们在先,他也不是全校中暑第一人了。 食物中毒那几个哥们很快就离开了,整个医务室顿时清净起来,沉鸢在那张窄床上郁闷地躺了俩小时,期间还得忍受那两位柔弱女生时不时窥视。那眼神让他如芒在背,男性尊严摇摇欲坠,只好借霍香正气水浇愁。 他自感完全恢复了,可校医还是死活不放人,非说要再“观察观察”。 这有什么好观察的,难不成是见自己长得帅,假公济私地欣赏久一些?可她明明也没看自己啊。 “好姐姐,我真没事了!”沉鸢第108次哀求道。 校医从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精明的视线:“哦?没事走两步。” 沉鸢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在她面前走了半圈,没瘸没拐,身姿矫健。 “看吧,我说没事走两步,你走了七步,这不是表明自己有事吗?回去躺着吧。” “这也行?” 就在他准备发起第109次申诉时,解散铃响了。校医如获大赦:“赶紧走,赶紧走,再听你念叨下去,我都要申请工伤了。” 沉鸢反倒不着急了,因为他怕遇到熟人盘问行踪,毕竟医务室这个方位太刁钻了,解释起来着实费劲。 他刻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挪向门口,嘴里还“走了姐”“拜拜美女”地瞎嚷嚷,试图让校医姐挽留自己一下。可惜人家只是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顺便赶走了停在电脑上的小苍蝇。 出门之后,沉鸢假意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视线里,有个人像遛弯儿的老大爷一样不经意出现在楼下,军训服外套还搭在胳膊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接,一个淡然,一个讶然。 连鉴中午照例要离校,但走之前他先是投喂了小绿,又给豆苗换了水,还顺道打包了一份热干面及加冰的柠檬片仔癀。 “你说你来就来吧,还这么客气干嘛。”沉鸢使劲嘬着片仔癀,脸因为口腔里的青草味儿皱成一团,但眯起来的眼睛里透出货真价实的感激。 “这有什么。”他可是合格的宠物饲养员。 待他走后,沉鸢扒着栏杆,眼巴巴将人目送出几十米远,脑子里回荡着《十送红军》的旋律,就差对着亲人愣咯兄弟的背影泪汪汪地咬手绢了。 下午训练沉鸢原想着归队,谁承想茄教官一打眼就把他拦下了:“瞧你这气色,还是去树荫底下呆着比较好。” 哇,可是和你的色号相比,全校能找出几个气色好的,那才是见鬼。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张牙舞爪,现实里蔫头耷脑抱着膝盖坐到树底下。 和太阳底下暴晒的人相比,乘凉的人也没那么好过。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两个方阵还在练转向和正步走,训练实在无聊得很,大伙儿就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身上。 转向还好,四分之三的时间可以避开那些**辣的视线,但正步走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往他这边来。 随着队伍无限地逼近,各种戏谑表情清晰可见。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面子比玻璃还脆。男生方阵嘻嘻哈哈的鬼脸他还能无视,女生若有若无的打量让他备受煎熬。他能扛得住成百上千个倾慕的眼神,却受不了哪怕一道轻蔑的目光。羞耻像水汽一样从他身上蒸腾,就连他自己本身也要消散了。 这种糗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怕是要比他这张俊脸更出名了。谁说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观众的? 他自暴自弃地倚着栏杆看天看白云,微风吹拂下,云团的移动速度很快,树上的蝉鸣单调得像是在念经,他原本郁结的情绪,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弭掉了。 没过多久,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意识陷进了不妙的拳击赛场,几个回合后,睡魔一记KO将其放倒,炸开了无数斑斓碎片。很快地,他被运进了梦境ICU,里面有旋转的绿甲虫灯,漂浮的豆苗须吊瓶,纸飞机病床,卖拐的校医,茄子护士,以及呼吸机连鉴。 这个被烈日BBQ的下午,其他人在教官的操练下汗流浃背时,树荫下的少年却在很招恨地酣睡。热浪、口令、目光,统统被挡在了梦境的帷幕之外。 等他醒来时,西沉的太阳已经将云霞淬成了玫瑰色。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躺在家里那张小床上,辉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清晨和傍晚难分,晚霞与朝晖难辨。 操场上空得像是被舔干净的酸奶盖,酸奶分子们不知道被卷进了哪个肚子,连茄教官都忘了角落里还晾着他这么个伤员。 不远处篮球场里,尚有几个翻腾的人影,篮球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傍晚的岑寂中格外清晰。 眼前忽地变暗,一个穿着迷彩服的高大身影将其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沉鸢一时没认出这是谁,眉头轻皱了下,又奋力睁大眼睛,好像睁得足够大就能把人看穿,明白他到底是谁。 对方安静地盯着他,注视着那因为睡眠的滋养而变得柔软的皮肤。 眼珠刚刚重见天日,睁久了有点酸,他闭眼揉了揉。视觉失效的时候,脑袋却灵光了,记忆中的运动服身影和眼前的迷彩服身影重合,汇聚成了正确答案。还真有人能把军训服穿成高定呢,之前怎么没发现。 他刚要开口,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两声,以示抗议。 “几点了?”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 “解散半小时了。再不起,食堂就要关门了。”连鉴将手递给他。 “起!”沉鸢赶忙握住他,试图借力站起来,然而久睡后的腿很软,腰也僵硬,看起来像在抱着对方的胳膊蠕动。 连鉴扶住他,稍一用力将人提溜起来。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餐盒,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纵容:“给你带出来了,回教室吃。” 可惜好心立马被人当成驴肝肺。 一天投喂我三回,这家伙是何居心,难不成是当雷锋有瘾啊?沉鸢狐疑地望着他。 看了一会儿,他又点点头。 “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还真的是浓眉大眼的家伙。” 他舌头打结,呜呜噜噜嘟囔出一串。连鉴虽然破译失败,却还是被他脸上古里怪气的小人德行逗乐了,顺手就掐了一把他的脸蛋。 “不客气。”喂食是主人应尽的义务嘛。 痛死了,谁感谢你了?沉鸢气闷,抿着嘴没吭声,明天一定要买点东西还回来,省得他之后拿这事儿挟恩图报。 回到教室时,沉鸢终于复健成功,恢复了独立行走的能力,不再扒拉着连鉴。刚一推开教室门,便和鱼贯而出的同学打了个照面,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些人却抢先调笑起来。 「醒啦?」 「起来啦?」 「睡到现在啊?」 语气都是温和不带嘲弄的,打趣居多。他其实没怎么和军训班的人接触,每个小圈子都以座位为单位划分的,所以沉鸢没预料到不熟络的人也会这么向自己表达善意。 他有点羞窘但又感到了被关切着的快乐,仔细想想,这种成为笑料的感觉,还不赖。 写文比想象得难多了,可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滴 军训体验卡 第8章 知了雨 沉鸢仰头回望了一眼光芒万丈的太阳,太阳立马在他视网膜上烙下几个重影,他闭了闭眼睛,不禁感叹:“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 二十步开外的茄教官扯着嗓子对他喊:“医务室!现在,立刻!“ 古人上身被强行中断。什么嘛,又不是谁嗓门大谁有理。沉鸢嘬了嘬腮帮子,心里忿忿不平,自己只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脸颊微微泛红而已。就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已经军训第三天了,还动不动把人驱逐到医务室里。 无人押解,他自然不甘心就范,将眼前的一颗小石子踢出操场的界限外后,再次停下脚步。 光用嘴巴阐述还不够的话……脑袋里灵光一现,他“噗通”一声趴地上,迅速做了六个单手俯卧撑。 站起身,锁骨窝积了层薄汗,微风掠过耳际的瞬间,他捕捉到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显然不是因刚才那番即兴表演。 沉鸢身上所有原始的颜色都很浅,像被太阳晒褪色一样,唯独脸很红,和山上猴子屁股别无二致,任谁看了都觉得不正常。 更糟了,有嘴也解释不清。 在茄教官不容置疑的表情里,他被发配到树底下乘凉,一审终审,不能上诉。这已经算是折中的处理方式了,出于一个男人对于单手俯卧撑的尊重。 白云冷漠无声地在半空游走,像他一样不能参加军训的人三两成群地坐在栏杆前面。 郁闷,郁闷,郁闷,郁闷得睡不着。 他把周围能扔的小石子都扔了个精光。 旁边两个打着遮阳伞的女生小蘑菇一样向他悄悄挪过来,婆娑树影看起来也像紧跟着在那并拢的膝头移动。 “这把给你用。”伞骨在他眼前“咔哒”弹开,离他近的短头发女生把伞递给他,说完又红着脸躲回了朋友伞里。 沉鸢讷讷接过伞,轻声向她道谢,眼睛流连到里外精致的白色蕾丝上,心在苦笑。 他没有把伞撑在头顶,而是直直挡在身前,自己猫在后面,隔绝掉眼前180度无死角的观摩。 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方便发消息。 虽然军训期间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别人辛苦训练,自己明目张胆玩手机,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昨天晚上回宿舍的时候,他加了小超市老板的微信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会儿还真的有用武之地。他让对方瞅准时机,趁他们方阵休息的时候,搬几提冰矿泉水来。当然,送水服务加了N倍的钱。 不得不说,贿赂人心这招颇有成效,休息时间大伙儿都跟向日葵似的围着他转。有几个男生喝光了水,用空瓶子飞瓶盖玩,还有几个到处闹着干杯,凑一起喊着“是兄弟,一口闷”,而后张大口将水直接倒进嗓子眼里。 对此行为,班上的女生面露嫌弃,集体迁徙到几米外,只有韩子辰坐在男生那堆最靠近女生的位置,一会儿给几个女生递水,一会儿给王姝媺扇风,很没骨气的快乐样子。 周围班级见此情景,不免有些眼红,讨论着要不要集体买水,省得跑腿之累。但毕竟新凑的班级,也没有领导班子,商议了一顿,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集合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瞬间抽散了人群,沉鸢又变回了场外观众。他把伞还给了那个女生,坐守在阴凉地里,以眼还眼,回敬着那些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韩子辰林羽这几个最能惹是生非的家伙,见他今天不蔫巴了,更是毫不客气地和他干瞪眼,一来一往把整个方阵搅得鸡犬不宁,茄教官喝令了几声才止住波澜。 攻守异位,幸灾乐祸的人变成了沉鸢,他开始对方阵里的木头人挨个儿行注目礼。视线一路扫过去,落到最后一排,对上连鉴深潭似的目光,沉鸢立马缩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他恍然觉得,人群中隔空相望的行径,有点像眉目传情。 但他还是忍不住偷瞟了连鉴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他忍不住一歪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没成想,这一幕正好被茄钢发现。 “好啊好啊!扰乱秩序的法外元凶原来真的在法网外,赶紧给我面栏思过!” “收!到!”沉鸢拖着长音应道,这是茄教官规定的军训时应答他的方式。 他慢吞吞地转回身。这下不用被围观了,一时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梧桐树影斑驳落在他后颈,铁栏杆烫着掌心,眼前总浮现着连鉴沉静如水的眼睛。他晃了晃脑袋,专注观察着树干上排成一队前进的蚂蚁,这可比身后的方阵走得还整齐。 正想着,后背一下子变得毛毛的,那人是不是又盯着自己了? 连鉴的视线的确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主要是沉鸢汗津津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玩,像是裹着糖壳的糖葫芦,还是行将化掉的那种,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个糖葫芦壳的蒸发速度。 可有反常理的是,他明明一直呆在树底下,汗却一层层的冒,周而复始地演绎着液态与气态的永恒循环,这状态的切换也不知道究竟和什么有关。 难得对自己的视力感到失望。人的眼睛要是能调成显微镜模式就好了,他倒想看看沉鸢的汗珠是怎么一点点从毛孔里往外冒的。 据连鉴统计,沉鸢变成糖葫芦的次数为:十二次。 下午时分,太阳收敛起不少锋芒,情绪稳定地挂在天上。按照军训安排,全体人员待会儿要在封闭路段上绕着海边进行拉练跑,此刻便都提前汇聚在操场上。 沉鸢闲不住地用手摩挲梧桐树上浅绿色的斑驳树皮,那树皮轮廓和迷彩服相近,边缘有轻微的凹凸感。 “好时尚啊这花纹,比咱军训服好看多了。”他的手一直贴在树干上,丝毫没注意到有黑色的小点沿着他腕骨攀援。 连鉴不动声色地抬手,指尖轻轻一弹,那只贼胆包天的蚂蚁便开始了它的空中之旅,难计程期。 由于他动作迅捷精准,手指连对方的皮肤都没接触到。沉鸢低头瞧了瞧,只觉得汗毛上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触感。 “少侠好功力啊!” 目睹了全程的韩子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不光嘴上十二分佩服,行动上也急不可耐地效仿,火速蹲下身从地上捉了几个受害蚁就要往沉鸢胳膊上放。 “停停停!”沉鸢见状连连往后蹦跶,想到群蚁乱爬的触感,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产生自我意识了,“放你自己手上练,莫挨老子!” 韩子辰没理会他的拒绝,二话不说便进行发射:“看小爷的弹指神通——”晕头晕脑的蚂蚁沿着预定的弧线向他飞弹而来。 “要死啊!” 为了平定谋反,不让自己变成鸡皮疙瘩共和国,沉鸢一个滑步躲到连鉴身后,用手抓住他的衣摆。 可惜连大侠并不买账,抱着胳膊往中间踏了一步,一副居中守正的样子。 韩子辰肆无忌惮地奸笑:“看见没,高手是我这阵营的。” “好啊,从今往后,咱们正邪势不两立,你们走你们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说罢,还煞有介事地佯作割袍断义的样子,他不仅割自己的袍,还切别人的袖,揪着连鉴的袖子开始用手刀割。 连鉴原以为退一步能够海阔天空,没成想这俩人演得更加起劲。他本身就气血充盈,加上沉鸢在旁边一刻也无清净,整个人变成大写的“躁”。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天热,别靠这么近。” 沉鸢吃了瘪,默默退开半步,睫毛低垂着,快要把眼睛埋了,一副伤心忧郁的惑人模样。 他当然是装的,但架不住有人真的吃这一套。 连鉴看到他这种黯然神伤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将人拽回身畔,语气柔软了几分:“要报仇么?” 沉鸢没那么积极地点点头,垂着的眼睛淡淡瞥向梧桐树。 连鉴从树上捋了一串蚂蚁放在他手心:“弹着玩吧,哪儿都别去了,老实呆着。” 沉鸢怎会耐烦一个一个弹,他立刻多云转晴转大风,狠狠鼓起一口气,把蚂蚁们尽数吹到韩子辰身上。 “你这还整上睚眦必报了,跟那些女生似的。”韩子辰手忙脚乱地驱赶身上的蚂蚁,完全忘了上午自己喝水漏了半滴,把某位女同学衣服溅了个芝麻大的水点子后,遭受到的爱的教育。 “什么叫跟那些女生似的?”周围女生听他这话,纷纷上前围剿,嗔怒地追着他就是一顿咣咣乱锤。 韩子辰抱头鼠窜,吱啦哇啦地连声求饶。树影应声晃动,憩在枝叶间的蝉惊飞而去。 “诶?下雨了。”他冷不丁地被淋,下意识抹了把脸,水珠顺着指缝滑落。 “东边日出西边雨啊?”他又望了望树梢上的太阳,有些纳闷。 奇哉怪也。 连鉴和沉鸢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繁茂的枝叶深处,只见树干上卧着七八只黑色知了,有几只屁股后面又开始呲着水花。 卧槽?! 两人身形如电,脚下生风,以最快地速度远离案发树下,只剩下韩子辰还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又被淋了一肩膀。 “卧槽!!知了尿啊原来!” 他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大嚷着逃离受害现场。 “没事儿,很干净的,知了仙人只喝树汁呢。”看着他不停地抖着衣领,抻着脖子往肩膀上闻,沉鸢宽慰道,说完再也憋不住,直笑得打跌。 有了这前车之鉴,其他同学虽然贪凉,但是也不敢在树底下多待。尤其是女生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快步走远到建筑物底下避着,或者宁可抱伞坐在太阳底下,也不靠近这片是非之地。 “要不要为民出害!”一股凛然正义涌上了沉鸢的心头。 韩子辰自然和他一拍即合,连鉴虽然一脸“你们是不是有病”的表情,但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论调下,只能被迫加入。 知了们从出生开始就逍遥自在,警惕心这种东西早已在悠闲岁月里消磨殆尽。 一只蝉在低处忘我地求偶,全然无觉向它悄悄潜近的无聊人类。 人类啊!人类怎么会懂蝉的恋歌? 人类只知道踮起猫一样的脚步,露出狐狸一样的邪恶笑容,将深情的蝉郎扣在手心,自诩“捉到夏天”。 沉鸢把战利品塞到袖子里,握紧袖口,风火轮一样抡起这只胳膊,得意地朝人炫耀着。连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不用嘴也能变成噪音制造器。 “再吵,就把它塞到你嘴里。”攥住他胳膊的时候,他凭感觉隔着衣服捏到了那只蝉,威胁道。 这话不知道在和沉鸢说,还是在和他袖子里的家伙讲,但不管怎样,确有奇效。 沉鸢哼了一声,翻起袖子,将知了掏出来塞进矿泉水瓶里。在此期间,“死了都要爱”的单身歌手也很乖。 看着他裸露的皮肤上一道道被蝉爪剌出来的红痕,连鉴露出一抹荒谬的笑。 他摇了摇头。自己再长一万个脑子,恐怕也探究不了沉鸢大脑构造的千分之一,就像人永远也不知道蝉在唱什么一样。 不过虽然解析不了蝉的情歌,却可以据此辨位。低处的蝉很快被清扫一空,贪婪的眼睛又盯向了梧桐树枝。这一排的法国梧桐个个都比人粗,且枝干夯直,缺少分叉。韩子辰这猴儿还能爬上爬下,沉鸢就只能在树下干着急,眼见他一连捉了好几只,透明监狱里已经黑压压一片。 “好想抓啊。” 他倚靠在树干上,也不去看连鉴,只是对着空气哀叹。 “要是谁能帮帮我就好了。” “这个冷漠的世界,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 谁都能听出来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谁都能体会出来这激将法有多拙劣,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求我。”连鉴无奈设限。 “求你!”沉鸢几乎是碾着他的话尾脱口而出,他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平时有些半遮瞳,自带疏离感,可一旦簇起眉头,微微轻抬起眼眸,将琥珀色的瞳仁全都展现出来时,整个眼睛会倏地变亮,像是茫茫草原上最天真无忧的小兽所具有的那种眼光。 行吧,也算求了。 “准备好。”连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当起了人肉助推器。 沉鸢感觉到他有力的胳膊正稳稳托起自己,视野一点点升高。这好像是他长大之后第一次被人抱起来,感觉有点奇妙,他忽然理解了伊卡洛斯的那种眩晕,只不过他依靠的不是蜡粘的羽毛,而是另一具血肉之躯。都是一样的,当身体轻盈地远离大地,连恐惧都带着甜美的战栗。 头顶上,蝉鸣声突然汹涌,在树冠深处织成细密的网,像是同他们宣战。晶亮的水线从高处交叉坠落,宛如一道道透明的珠帘。 连鉴眼尖,迅速后撤躲避,可沉鸢正全神贯注于猎物,身体重心依旧前倾,两股相反的力道在瞬间撕扯。 毕竟是不轻的重量,平衡如丝断裂。他们堪堪避过头上这一劫,却还是狼狈地栽倒在地。 因为仓皇而急促的呼吸,因为惊吓而剧烈的心跳,交织在一起,两人愣了片刻,一齐笑了。 “你俩干嘛呢,殉情吗?”韩子辰捏着一只生龙活虎,嗓门贼大的知了路过,那透明的翅膀扇得无影。 始作俑者当然没有摔痛,却害怕把工具人压坏了,连忙起身检查他有没有什么事。 嗯,人完好无缺,就是脸有点臭。 “算了算了,我们去对面那排矮树那里看看。”沉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中依旧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次就用不上你了。”为了不让连鉴拒绝,他又补上这么一句。 原本打着“为民除害”旗号的行动,不知不觉间完全变成了单纯的捉知了游戏。 那一排只比人高的树简直是新大陆,每一棵树上都密密麻麻地歇着长长一溜知了,一扑二都是小问题,轻松得如同探囊取物。沉鸢和韩子辰从两边分别开始抓。 为了防止透明监狱里的知了事先通风报信,连鉴拿着矿泉水瓶站在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他也乐得如此。 在他框定的视线里,沉鸢正仰头盯着自己的目标,屏息凝神,窝成中空的手招财猫一样晃出去,手到擒来。他几乎能想象那昆虫在他掌心徒劳振翅的触感。 而后,这个身影雀跃着向自己奔来。 “看我发现了什么,军训知了!” 连鉴抬手看了下手表,才过去三分十二秒,这就是他短暂得可怜的独处时光。 “你看嘛。”他兴奋的时候语气有点撒娇的质感,像缠着让大人关注的小孩。 他只好把视线转移到那只知了身上,确实很特别,个头儿介于黑色和灰色的之间,通体都是黑绿花纹,像是穿着迷彩服一样,翅膀清晰而透明,形状像是从蜻蜓身上借的。 “不错。”他简短地评价道,实在不知道对这种生物该如何品评。 “送给你!这可是我捉知了生涯里最独特的一只。” “不必了。”他态度干脆。 “你看它这里像是反转的雪山。”沉鸢继续推销,把迷彩知了略有点毛茸茸的尾巴指给他看。“是吧?白色三角山体上覆盖着黑色的积雪。” 连鉴退后一步。 “嗯?”沉鸢觉出不对劲,坏笑着又试了几次,虽然对方没有再躲避,但他脸上总是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嫌弃。 “怎么,你也怕虫子啊?” “这只长得太恶心了。”连鉴难以直视它晶亮的闪着贼光的灰色小眼睛,和两抹鲶鱼似的小短须。 “什么嘛,你根本不懂欣赏。”这军训知了是个哑巴,又讲文明又有素质,沉鸢还不想割爱呢,他揣回了兜里。 “不要拉倒。” 远处,韩子辰达成了塑料瓶全满的成就,他像个慷慨的土匪一样,将财宝分散给加入他的喽啰,而后一起沸腾着吓唬民女。 一时间,整个操场热闹无比,大家你追我赶,笑语声不断。 笑语声从操场回旋到环海大道上,融进浪涛和海风的轰鸣里,直入晴空。 阳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美得如梦如幻。军训队伍如脱缰野马般跑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撒欢儿地向前。两边奇形怪状的松树在蓝得刺眼的背景里不断后退,沉鸢每隔四棵树就放飞一只瓶里的知了,全放完后,他举着珍爱的那种只绿色知了,用放飞机模型一样的动作,追在连鉴身后。 前方泛着青灰光芒的道路,像是无限地伸展开去。 “再让这个靠近我,我就把你俩一起扔海里。”连鉴回头,望向身后紧追不舍的人,声音刚出口便被簇拥而来的风卷走。 沉鸢什么也没听清,但他喜欢连鉴现在的神情,所以不住地傻傻点头。 物理断袖.gif 毛孔:当然是因为你的视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知了雨 第9章 交换夏天 白板上播放着轻松治愈的宫崎骏动画:回形针是攀岩钩,树叶是伞,方糖是珍贵战利品……阿莉埃蒂的世界从那方屏幕轻灵地蔓延到现实里,被海风鼓动了一下午的张扬心绪,也都慢慢回潮。 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了呼吸声。谁小时候没幻想过变成更小更小的人呢,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晨露中的花丛,悄悄爬到小狗小猫背上,顺着他们毛茸茸的尾巴滑下来,再攥着蒲公英降落。 很快地,电影编织的梦境接近尾声,灯光突然大亮,毫不留情地将所有人拽回现实。他们又变回了笨拙的巨人了,生下来就好几斤、好几两。 “到点了,到点了!收摊!收摊!”林羽咋咋呼呼地跳起来关设备,张罗着放电影的是他,催促着拔电源的也是他。 紧接而来地是一片怨怼之声。 “急什么啊!” “林羽你烦死了!” 画面在嘈杂中继续,沉鸢被光线耀得眼花,心情不佳地闭上眼,睫毛变成一排疲倦的小栅栏。 “明天见。”他对着空气说。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睁开眼时,连鉴座位上空空如也,仿佛那里从来就没坐过人。 自己没挪地方,他是怎么悄无声息溜走的? 沉鸢费力推开窗户,向外扒望,夜色里只有树影婆娑。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老妈发来的消息。 “鸢崽,我和你爸爸在校门口左侧100米处的栏杆这里。给你带了吃的,等你哦。”末尾还缀着个眼泪汪汪的黄豆人。 没记错的话,现在他爸妈的人设是冷面保镖和冰山女明星,可这消息怎么看都和高冷不搭边,他不自觉含笑,将手机揣回兜里,朝着校门口飞奔而去,温润的晚风拂面,如那别扭的温柔。 跑过小广场,他远远望到一胖一瘦一白一黑两道人影,手里大包小包的,像刚打劫完超市。等到走至近前,发现自家老爹还西装革履的,热出不少汗,一直拿着方巾擦啊擦,老妈则一如既往地戴着墨镜,摆出“老娘只是路过”的架势,高贵冷艳。 还在演呢……孟繁枝向来对剧本挑剔得紧,所以也没那么多戏可拍,这些年来,为了满足她旺盛的表演欲,沉朝陪她演过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扮过火辣小保姆的清纯雇主……自沉鸢有记忆起,就没消停过,但这是第一次没有他这个配角在。 往昔嫌他碍眼的两人,忽地变成了空巢鸳鸯,反倒坐卧不宁起来。 为了不显得太过分离焦虑,沉朝和孟繁枝掰着指头忍了整整三天,终于按耐不住探望的心情。 看到他来,两人褪去伪装,兴奋地朝他挥手。 这哪里是幼崽npc,分明是个珍猪宝贝蛋。 孟繁枝几乎要按捺不住思念之情,恨不得打开手机闪光灯将儿子照个通透。碍于校园保安的巡视,她只得将屏幕亮度调到最高,像探照灯似的在沉鸢脸上来回扫。 “妈,注意隐蔽,注意隐蔽。”沉鸢眯着眼格挡。 借着这点人造光源,孟女士确认儿子依旧白嫩得很,她满意地点头,抬手就要掐他脸。 沉鸢慌忙闪躲,他对尖锐物体有天然的恐惧,什么长指甲、鸟嘴、注射器之类的,尤其是这大晚上的,简直1000%的噩梦素材。 “别动!让我好好看看!”孟繁枝把他揪回来,忍不住夸了又夸,“果然,就算只继承了我一半的基因,也不会让你和难看沾边儿。” “这都要感谢老妈,当然也要感谢老爸~”沉鸢笑得眉眼弯弯,后退半步,主打一个嘴甜离美甲远。 沉朝半天都没插上话,一如既往沉默而温柔的注视着他们娘儿俩,听了这话后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丝笑意。 “爸,这天儿穿这么多干嘛呢?”沉鸢转向他,忍俊不禁,“啊,是了,职业素养……” 除了八块腹肌不在线,他爹信念感一直很强。 “这几天过得开不开心,看着瘦了,觉得学校苦咱就回家。”老沉同志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慢条斯理地开口。 沉鸢哭笑不得:“这是让我辍学啊,哪有不想上学就不上的道理。” “这世界上没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小学不也好久没去上学吗?那会儿就白白胖胖的。” “那都多久之前了,能一样吗?”怎么这保镖是霸道总裁的作风啊,他望着沉朝有些发福的圆润的脸,觉得有点滑稽,“爸,你没必要对我好得像后爸一样。” 孟繁枝在一旁抿着嘴笑,这倒是个好思路,还没体验过带娃改嫁的剧情呢,想来也是个不错的戏码。 “这是什么话!不过确实,不管你是我亲儿子还是便宜儿子,都没什么影响,你和你妈最后都是我的!这个爹我是当定了。” “讨厌!说什么呢你!”孟繁枝女士佯装恼怒地捶了下他的肩膀,“让你扮保镖,你在这当土匪呢。” “老婆,我意思是...”沉朝立刻切换成忠犬模式,凑在妻子耳边嘀嘀咕咕,“哪怕当初你没同意嫁给我,我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咱们迟早还是一家人,无非是时间问题。” “好了好了,哪来这么多如果,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别耽误咱儿子休息。”她眼角泛起温柔的笑纹,“从最开始我就会选择你”这句话在唇边停留了几秒,又咽回去,十几年了,不用说他也会明白。 沉鸢在一旁看着他俩欲语还休地拉扯,心中涌起一股对家的怀想。 “爸,妈,我在学校真的挺好的,军训一点也不累,晚上还能看电影。”他说得的确都是实话,毕竟这个军训他的参与感仅限于海边拉练。 “你看,我就说儿子能吃苦。”沉朝闻言,欣慰又感慨,直接徒手开山竹,将那雪白饱满的果肉凑到他嘴边。 沉鸢心虚地皱皱鼻子,小声埋怨道:“我都这么大人了,别总把我当小孩看嘛,哪里还需要你们喂。” 话是这么说,却不妨碍嘴巴一口叼走甜美的山竹果肉。 这次住校本就是他强烈要求的,当初他爸妈都不相信他能住得下,现在可算是证明自已了。 孟繁枝边听边点头,利落地剥了两只蒜蓉小龙虾不由分说地塞进儿子嘴里。 “唔...我自己来!”沉鸢被塞了满口,支支吾吾地,“在这里隔着围栏站着吃像是探监。” 说完他满足地嚼啊嚼, “瞧瞧你这嘴,晦气话张口就来。”孟繁枝腾出手捏了他一把,不小心蹭了他一脸蒜油。 “我错了我错了。”沉鸢笑着讨饶,顺势接过她的虾来自己剥。 保安老张正例行巡视至围栏附近,试图打击外卖员跨栏送餐,但却发现有辆保姆车一动不动停在路边,很是蹊跷。 他调亮手电筒,打算一探究竟。 司机小李正站在车边望风,远远望见穿着制服的人影逆光走近,他慌忙朝后打了个手势示警,可惜后面那几位正沉浸在温馨家庭伦理剧里,完全没注意到他。无奈之下他抬手打了个呼哨,前半截还像那么回事儿,随着气越来越短,倒是显现出驴叫的韵味。 这诡异的动静让老张更纳闷,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 “执勤呢叔。”小李也不是吃素的,调整了下笑容,正了正领带,从车后分外客气地迎上去,“跟您打听个事儿,这学校走读生啥时候出来啊?” 趁着这空档,沉朝和孟繁枝立刻进入角色,装作饭后散步的恩爱夫妻,慢悠悠往反方向溜达。其实军训期间送点吃的也不算啥大事,但学校里偏偏有那么一两个他们避之不及的老熟人,撞见了总归是尴尬。 “这不陆续出来了。”老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在门口等。” “嗨,这不是烟瘾上来了”小李展现出了惊人的临场发挥能力,摸出烟盒递上一支,“在校门口吞云吐雾影响多不好。” 老张笑呵呵地接过来,连夸好烟好烟,还顺带对先前那声怪异的口哨给予了艺术性的肯定,然而警惕性丝毫未减。 “哎呦我这记性!”小李突然一拍脑门,“说好让他在前面红绿灯等的。叔我先走了啊!”说完一溜烟把车开到了和沉朝他们约定好的接头地点。 老张凝视着远去的车影,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寻常,赶紧掏出手机:“喂喂,胡主任啊……” 沉鸢动作比他爸妈还快,一个矮身钻进了灌木丛,繁盛的枝叶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身形,篱笆上的月季轻轻摇曳,散发阵阵撩人香气。他屏息凝神,以躲猫猫的认真程度,注视着保安手电筒的光束渐行渐远,又目睹教导主任步履匆匆地走出校门,额角都有点冒汗。 “呼——”他这才长舒一口气,从花丛中钻出来,扑落身上沾到的花瓣,拉过一旁月季,像是吸猫薄荷一样嗅。 连鉴临近校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形。 “沉鸢?”望着那个鬼鬼祟祟撅着屁股吸花的身影,他凭感觉喊了一嗓子。 “不会这么倒霉吧,还有别的值班老师吗?”沉鸢心里一紧,下意识又要藏,完全忘了现在还没有老师认识他。 “别躲了。”来人又补了一刀, 待对方走近,沉鸢才惊讶地发现是连鉴。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早就溜了吗?” “确实。”如果以教室为起点,他们确实都算是离开了。 沉鸢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鼓得像孕妇的肚子。 “呃...…”他赶忙把东西从肚子里掏出来,二话不说塞了一半给他,“我以为你是巡查老师呢,刚才爸妈来看我,带了不少吃的,既然你要回家不如给你得了,反正我也吃不完,放到明天就该坏了。” 连鉴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手上就多了一捧食物,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沉默在他们之间蹲了一会儿,走了,连鉴突然开口:“东西在我口袋里,帮我取出来。” “什么啊?”沉鸢一脸茫然地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隔着薄薄的布料只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不是这边的。” “咳咳。”他把手缩回来,又探入另一边,心无旁骛地摸索着,最终掏出一团裹得严严实实的卫生纸。 “给你的。” “不会是你擤鼻涕纸吧?”沉鸢狐疑地拆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可疑纸团,手突然停住了,一只棕色的知了猴儿蜷缩在里面,硬薄的壳露出一道缝,内里白得鲜明。 “这是……”他的声音因惊喜而微微发颤。 “我走了。”连鉴不等他回应便转身离去,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让人不快的泥土,洗了几遍手也没有弄干净,必须回家好好处理。 今天下午沉鸢追在他身后时,乐极生悲,把最后想要留着的那只迷彩知了弄丢了。 可以想象,他那蔫了吧唧、哀声叹气的样子会有多烦人,就像此刻这般。 “等等!真的很...”沉鸢的道谢被中途打断。 “少说这些肉麻的话。”连鉴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修长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最好了,连鉴!全天下第三好!我要说一辈子肉麻话给你,撒浪嘿呦~Je t''aime!” 看着那个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开心得像是喝了假酒,飘飘忽忽地转了半天,才飞回了宿舍里。 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身体也是漂浮的,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痕。床单上还残留着家里柔顺剂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冷清。 老爸可能是好心办坏事,自己单独一个宿舍的滋味并不好。老妈端着长长美甲给自己剥虾的情形又浮现眼前,好笑又有带点儿感动。 眼眶发热发疼,努力眨了两下才缓解,转念想到被自己塞了一堆东西时连鉴的呆样,他又不免“扑哧”笑出声。 声音在寂静的寝室里蓦地炸开,倒把沉鸢唬了一跳。空无他人的宿舍里出现人声还真的挺诡异的,哪怕是自己的。但四周其实也不是阒寂无声,楼下花坛草木扶疏,虫鸣阵阵,偶尔还有几声青蛙的咕嘎声。 他安心了不少,用被子蒙上脑袋趴在床上望,那只知了已经开始爬到了纱窗顶部,嫩生生的肢体正一点点从棕色的外壳中挣脱。 月柔如水,沉鸢久久不睡,呆呆看着那只蝉一点点羽化。肉身和壳分离的时候,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这微小的生命在闪光灯下白得近乎透明,像雪做的。拍完照他才想起,太晚了,他应该睡了吧,明天给他看也不迟。 他也有点困了,渐渐蜕入轻盈的梦里,朦胧的眼光直至最后一刻还在注视着窗纱。 柔软的蝉浴在月光下,翅膀蜷曲着,肚腹颤抖着,很快会随着光阴流转化作乌黑。 “这才是,最特别的那只蝉。” 晚安,好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交换夏天 第10章 石器时代的智慧 沉鸢哼着《铡美案》的西皮流水,背着手,沿着人工池子悠然踱方步。暮光像浸了水的绢纱,软绵绵地拢在他身上。这一天过得竟出奇地顺当——军训归队,且没出半点差错。 若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天气了,太阳在云后偷了一天懒,临下班了才出来,看来那位茄教官的影响终究有限,真正的祸首在天上。 走累了,他蹲了下来。 暮色下,池水依然清得很,残荷的枯茎横七竖八地歪在水里,几尾小鱼游弋其间,划出银亮的细线。他忍不住伸手去撩,鱼儿“嗖”地散了,水面上漾起几圈涟漪。 涟漪下,似是有微光在闪。 眼睛捕捉到的瞬间,右手已自作主张地探入水中,凉意一截截包裹胳膊,他心虚地往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那东西捞到手心,紧紧攥住。 这一刻,人工池就是无底深渊,而他伸出了神明之手,拯救了一枚龙蛋。好吧,所谓的龙蛋其实只是一块圆润的鹅卵石,沁着水底的凉意,泛着玉色的光,有着无比流畅的线条轮廓。 可惜,它很扁。 尽管有瑕疵,但依旧是个宝贝,离了水也不减其晶莹,青白的,像是碎月亮。沉鸢透过指缝细细端详了片刻,一时不知道怎么玩,只好揣进了裤袋里。 他正往回走着,忽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瞧,好家伙!教学楼的窗户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人脸,目光都固执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形成一道无形的射线。 这场景虽然恐怖,但沉鸢却纳罕于这射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奇怪。”他轻声自语,顺着那些热切的集体视线望去。 不远处,五个高挑的男生正排成一列,接受着比他们矮半头的教导主任训话。每个人都被橘子汽水一样的夕光镀上了一层暖调的釉,有种引人瞩目的梦幻感,像是荒诞的人体蜡像展览。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胜景,沉鸢边走边往那边打量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最左边的那个,这人头发上漂了一层浅金色,下层头发依旧是黑的,很扎眼,旁边那个海胆头装得倒老实,双手攥在身前,一副虚心聆听训诫的样子,可眼睛却在往窗口的女生堆里飞着吻,中间那位隔老远就能瞧出是个混血,高鼻深目的,看着还有几分面熟。他旁边的那个低着脑袋用鞋抠土,相貌看不清楚,至于最后一位—— “嗬!”他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这身姿笔挺,神色倨傲,即使被训了也是一副臭脸的人,不是连鉴是谁?! 沉鸢站定了仔细凝望,确认那高昂着一头浓厚黑发,看起来像在训教导主任的人就是连鉴,而旁边那个刨地的土拨鼠,绝对是韩子辰没错。 这什么情况?他一脸懵,自己打个野的功夫,队友们怎么全被一锅端了,锅里还添了几个奇形怪状的食材。 “要不要偷偷潜过去听个墙角呢?” 义气催着他往前,理智却又来止步。 “不行,不行,真这么做的话,怒火中烧的凤头鸭准会让站在那里的人变成六个。” 他摇了摇头,握紧了兜里被体温烘暖的鹅卵石龙蛋,从这定格动画一样的背景下无情走过。 没办法,强者的世界注定是孤独的。队友什么的,哪有自己的战利品重要? 远处的连鉴忽地偏过头来,直望向他走去的方向,倒像是有所感应。 一进教室,沉鸢便开始埋头捣鼓起桌洞里那些宝贝玩意来,讲台上几个女生正为挑选今晚的电影和台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笑声闹作一团,方才那场骚动早已无人在意。 投喂完金龟子后,沉鸢又把那豆苗瓶儿转了个向,让那长得旺盛的一面对着自个儿,这个过程里,视线往空荡荡的座位上睃了八百遍。 军训期间纪律松散得像放羊,那几个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被抓?韩子辰确实是个遗千年的祸害,可连鉴怎么看都是大好人啊! 尽管他有时候喜欢吓唬人,爱用那种深沉的目光审视他人,或是漫不经心地嘲弄别人一下。也正是这样,他落网这件事才显得荒谬。 而且五个人凑一起能干嘛,打群架啊? 沉鸢忍不住趴窗台上向外张望,刚才挨训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却也不见有人往教室这边来。心不自觉地提起来,如果他真是犯了什么错,那自己要不要做伪证把人保出来。 白板上的电影已经开始播放了,是《怦然心动》。前奏响起来时,那两个座位还空着。“当他们相加,奇迹就发生了……”电影里的台词在现实里毫无效果,十五分钟了,旁边的座位上依旧空空如也,半个连鉴的影子都没有。 沉鸢坐到了空的位置上,望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金龟子之家,小绿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暮色已经褪尽,夜色漫上来。 “跑起来!跑起来!” 厉喝声让他的意识回笼,眼睛转向了操场方向,几道黑影在深蓝色的背景下拖着步子向前移动,时不时有求饶声回旋。 嘶,被罚了吗? 电影播到二十八分钟的时候他们俩才回来,连鉴状态看起来还行,起码腰背是挺直的,步伐也不乱。韩子辰整个地垮掉,佝偻着身子,从教室门扒拉到黑板,从黑板扒拉到讲桌,从讲桌扒拉回座位上,而后瘫住不动了,像截融化的蜡烛。只剩一张嘴还呼哧带喘地往外蹦字儿:“麻…烦……给…我…扇……扇…风…” 这声音像是从风箱里传出来的,听着剌耳朵,王姝媺实在受不了,随手抄起本子敷衍地给他扇了两下,这聊胜于无的举动,倒还显出几分慈悲心肠。 “你们哥几个是怎么惹到那只暴戾凤头鸭的?”沉鸢收回视线,忍不住向身边的人打听。 连鉴把身子往后一仰,脑袋枕在椅背上。好久没长跑,跑完这一遭,腿肚子都在突突,明明已经停住,脚底下还像是有路递过来一样。他拿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听到沉鸢的问题后,一脸吃了蟑螂的表情。 “赵玺阳你认识吗?” 沉鸢摇摇头。 “就一个24K纯傻逼。”他明知沉鸢不认识这人,却偏要指名道姓地骂上一句,仿佛这样才解气。 一小时前,连鉴在花坛边碰到了初中同位赵玺阳和他那一伙子狐朋狗友,虽然彼此不怎么熟,但好歹也是同校,乍一见倒也热络。 就是不知道赵玺阳这小子抽的哪门子风,浑身都是“烟草味的熟男香”,熏得连鉴脑仁儿疼,只想着敷衍两句脱身,可韩子辰这货瞧见他们后,屁颠屁颠地叼着根棒棒糖过来认亲。 几个人又谈了一些足球校队的琐事,准确来说只有四个人谈,另一个混血长相的家伙不曾和他们同校,也不打算吭声,连自我介绍也没有,显出眼高于顶的样子。 “别管他,今天他的翻译没跟来。”赵玺阳如此说,旁边的金毛跟着窃窃笑了一下。 连鉴搞不懂他们什么意思,但显然,这1/2老外是能听懂他们说的话的。 “你们看这像不像卡比龙?有谁有打火机吗?”韩子辰咬碎了棒棒糖,贱兮兮地拿着拿黑纸棍当烟嘬。 谁料金毛还真掏出来一个打火机,于是臭味相投的三人就凑一块叼着冒烟儿的糖棍模仿着□□电影的情节。 这浮夸的架势,成功吸引了正在花园消食的教导主任。只见他一个箭步冲过来,鼻子缉毒犬一样抽动着,赵玺阳身上那股浓烈的“成熟男香”直冲他的脑门,高中学姐没get到的,教导主任倒是心领神会了。 “把烟交出来!”胡先森厉声道。 “主任,不是烟...”韩子辰弱弱地晃了晃糖棍。 “那这打火机怎么回事?这烟味怎么回事?”胡先森搜他们身未果,气得腮帮子直抖,“你们几个,冥顽不灵,瘾大到拿这些破棍回味啊?十五圈!现在就去跑!” 面对教导主任这种理智全无的状态,连鉴明白怎么样自证清白都无济于事了。 他选择了闭嘴,讲述到这里的时候,他面色已是乌云盖顶,再难继续说下去。 “对你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嘛。”沉鸢难得善解人意。 他第一次见连鉴这么情绪外露,虽然很是堪怜,但也的确好笑。比起这些招致麻烦的奇葩,自己简直是他身边的守护天使啊。 这个念头让他不自觉沾沾自喜起来,感受到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他贴心地从桌洞里拿出小风扇放桌子上给他吹,头顶的光环仿佛又亮了一些。 后座的韩子辰看到这一幕,登时如还魂般伸长手臂哀呼:“风扇啊——” 本想置之不理,但那叫声实在凄惶,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受罪,神爱世人,沉鸢转了个念头,还是把风扇挪到了窗台上,让它左右摇摆着吹风。当然,离连鉴更近。这个细微的调整,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他对连鉴的特殊关照,很符合守护天使的身份。 可这还不够,沉鸢的目光落在连鉴揉捏腿部肌肉的手指上,那些紧绷的线条让他脑壳顶上亮灯泡,灯泡和天使圈砸在一块儿,两个都爽快地碎掉了。 连鉴警惕地注视着他,看他将裤兜掏空,把鹅卵石、笔、胶带不伦不类地凑到一起。虽然不知道这是要搞些什么,但他心里很准确地升起不祥的预感。 沉鸢全神贯注地用胶带将鹅卵石固定在笔杆上,三下五除二制成一个小锤。 没想到这石头竟这么快有了用武之地,他难掩兴奋:“来了来了,让小的给您捶捶腿。” “不需要。”连鉴的拒绝用了不到一秒钟。 “快点儿,让沉鸢之锤来拯救一下你饱受摧残的肌肉。” 连鉴索性别过脸去,试图用沉默筑起高墙。 “又不用花钱。大爷~包您满意!”沉鸢早就对他的抵抗免疫,穿墙而过拱着他的胳膊哀求。 是不花钱,但是花什么就不好说了,只要不是脑子坏掉了,就不会上当。 不幸的是,今日长跑消耗了过多精力,大脑供血不足,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于是,当那双眼睛——湿润的、闪烁着炽烈期待的眼睛——越凑越近时,连鉴感到自己的抵抗正在瓦解,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融化在对方的手心里。 他闭上眼睛,喉间滚出认命般的叹息:“随你。” 而沉鸢手中的刑具在这声许可过后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不过力道倒是刚好,动作也有模有样。 可终究是硬凑出来的工具,鹅卵石和胶带很快心生嫌隙,在某个抬手的瞬间,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色抛物线,暖气片被撞出清脆的冷笑,鹅卵石旋即调转方向,又精准弹射向连鉴的腰腹。 “啊!没事吧?”从沉鸢这个角度看来,白色子弹复仇一样飞到连鉴身上。 “没砸到。”连鉴带着一种早已预见的坦然,将捉到的鹅卵石丢给他。 “都怪这破石头。”沉鸢立即大义灭亲,决定将它扔到桌洞里关禁闭,却冷不防被攥住了手腕。 “干嘛呢,不是要锤腿吗?这就结束了?我还没、满、意、呢。”连鉴太熟悉他这套转嫁责任的套路,把他往身前一扯,一字一顿,语气不善。 沉鸢看了看眼前的锤子残骸,又瞄了眼他的腰:“你还要来啊,这有点危险。” 连鉴扯动嘴角,不容置疑的吐出两个字:“用手。” 沉鸢缩了缩脖子,连鉴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除非他的手腕彻底报废,否则这场苦役不会结束。 命苦呢,守护天使什么的谁要当谁当。他眼一闭牙一咬,攥起手来充当夯土机。 两人挨在课桌上,屏幕变换的光让他们的轮廓时而泛着琥珀色,时而染上钴蓝。课桌底下,沉鸢还在机械性地锤着连鉴的大腿。 胳膊已经没力了,跟给蚊子挠痒痒似的,还不如那个劣质按摩锤呢。石头是毫无退让的,能让酸痛的肌肉短暂麻痹,而手与腿之间的共振,更像是可笑的蹦床游戏。 “行了不用捶了。”连鉴没法形容自己的心绪,没有丝毫惩戒的快感,只是更加烦躁。 “这才几分钟。”沉鸢在心里暗想,片刻安静后,他的手又悄悄攀上他的腿,殉道者一般加大力度捶着。 “少来。”连鉴轻轻拉开他的手腕,顺势握住甩了甩:“消停会儿吧。” 教室里回荡着叽里咕噜的英文对白,两个人恢复到了脸对脸挨着的姿势,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在木质桌面里沉沉地震颤。 “明天有可能下雨。” “太好了。” 语言渐渐枯竭。某种奇特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生长,呼吸声溶解成暧昧的回响。 窗外飘来几大片暗紫色的薄云,移动速度很快,又像是海雾。除了对方的脸,一切东西都隐而不见。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嘴唇、脸、眼睛、爱情电影;花瓣、手心、温度、肌体。 灯又亮了。 浪漫去死。欢迎滚回现实世界。 沉鸢: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石器时代的智慧 第11章 中年心事 果然有雨。 雨从天色未明时便开始下,淅淅沥沥,把学校规划好的军训汇演全部淹泡汤。 新生们乐得在教室里玩闹,就连值班的老师也都趁着天公不作美而放松了管束,聚在办公室里躲清闲。 只有一周不到便喜提无数外号的教导主任还偶尔在学校里出没。 大家轮流望风,热闹得像过年,这边一堆人狂啃西瓜,那边的一堆人围着玩扑克或是狼人杀,到最后教室里时不时回荡着真心话和大冒险的起哄声。 下午时分,雨势渐小,一会儿停一会儿下,班里的疯劲儿也渐渐消停了,窗外的雨线斜斜地飘着,偶尔打到玻璃上。 “好想出去散步啊!”沉鸢自言自语,教室里闷得像罐头,二氧化碳浓度超标,但他这次真的只是自言自语。 “走吧。” “去哪儿?” “外面。” “你傻啊。”沉鸢咯咯笑了起来,手指向外戳了戳,“下着雨呢。” 连鉴没有搭腔,突然站起身,窗框在他手中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缓缓回复道:“很聪明。” 窗口敞开着,空灵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去是一个故事,不去是另一个故事,时间线从这个节点悄然分裂。 “走!”沉鸢一拍桌子,支棱了起来,和他一起跳窗。 难得没带上韩子辰一起玩,沉鸢莫名觉得身后空落落的,像是少了条不存在的尾巴。 雨还在落,天空鲜亮,整个世界是崭新的,混淆了人类对春天和秋天的感知。一天是对折的纸片,四季是循环往复的圆环。 他们没有带伞,没有交谈,漫无目的地到处看啊瞧。有只蜜蜂静静停在叶尖上,很奇怪,不采蜜也不躲雨,就这么停留在雨中,和他俩一样。 某个建筑后传来踏水的脚步声,连鉴一把拽住沉鸢的手,拉着他敏捷地跨过红叶小檗的树篱,躲进冬青丛后。雪松的枝叶垂落,颜色和他们身上的迷彩服很像。 胡先森抄着手从两人面前缓步走过,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头发闪着金属般的腻光。他没戴眼镜,眼前的世界朦胧如旧梦。第一次和她相遇,也是在这样的霏霏细雨中。此刻,属于教导主任这一部分的他早已打烊,现在他只是被往事缠绕的胡先森。 前天夜里,他在校门口巡查时,意外撞见那两个挽着手散步的背影。那画面如此熟悉,在他的脆弱的心脏上狠狠敲击,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也是如此。 忧伤的旋律在心底响起,他刻意放慢脚步。老天爷,能不能让这雨下得再大一些,好流尽自己心里的泪。他无言地抬起头,看着没有尽头的天空。这个角度显得他更没有脖子,像忧郁企鹅。 树丛里,冷的手和热的手还一直交叠在一起,一个滑润一个干燥。 沉鸢的心在跳,他知道,他的心跳是因为他们在这和教导主任捉迷藏。 可是连鉴也紧张吗?他怎么感觉所有的心都在他们的掌心之间跳,隔着皮肉无理相撞。他想安抚一下对方,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雨中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时远时近时有时无。眼看那个微胖的身影临近路的尽头,就要消失在拐角了,沉鸢做好起身的准备,却被连鉴单手压住。 原本应该拐弯的教导主任,又掉过头来,继续在这条路上徘徊。现在出去怕不是狭路相逢。 什么鬼啊!沉鸢很无语地缩了回来,看着他像卡带录音机一样在这里重复圆周运动。 学校的小道变成了悠长寂寥的雨巷,胡先森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彷徨又彷徨。十几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使她更加娴雅动人。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没有放下。他怎么也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因为什么打败了自己。听说他们婚后很幸福,还有了个孩子。 不过他不知道,此刻那个孩子,就伏在树丛里,踩着厚厚的有些潮的松针,撇嘴看着他。 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两米远。被岁月磨损的脸和鲜嫩不谙世事的脸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构成了同一个人生故事的不同章节。 因为紧张,手指麻酥酥的,雨水在血液里轻快地流淌,很痒。沉鸢想笑,但害怕暴露,于是一边联想着教导主任愠怒的表情一边紧咬着下唇。刺激的快乐冲击着他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跳起来大喊:“我们在这儿呢!” 可连鉴攥紧他的手,和他对视着,温暖的热度熄灭了他沸腾的渴望,他轻飘飘地沉静下来。 连鉴看着他闪着波光的笑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沉鸢的瞳色有点淡,是通透的浅褐色,一侧脸颊笑起来有很浅的酒窝,很有欺骗性。 静默中,屋檐上积聚一大滴雨水突然坠落下来,正中沉鸢的脑门儿。 “嗬——”他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滴水突然唤醒了他沉痛的记忆,无数画面闪现。他想起来上午玩牌,连鉴毫不留情弹自己脑瓜崩的邪恶样子。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你本来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烦人小苍蝇,自顾自飞得好好的,突然被苍蝇拍扇在了墙上。嘿,还没给拍死,扁扁一片贴墙落下来,在脑瓜子嗡嗡作响的时候,也还得赶紧晃晃悠悠飞起来逃命。 沉鸢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好像还肿着,甚至还在幻痛!狼心狗肺、铁石心肠、恶贯满盈这些优美的词藻咕嘟咕嘟地从心底冒出来。 “你知道被你弹脑瓜崩有多疼吗?”他用表情质问连鉴。 连鉴看不懂他抽搐的面部肌肉所传达的信息,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就对了,因为你从没弹过自己脑瓜崩。” 他加上了手势比划着,将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人对自己总会手下留情,所以自我的脑壳无法感受到自我的脑瓜崩的含量。” 连鉴看他屈起手指往自己脑门上弹,龇牙咧嘴过后又委委屈屈扁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故意保留着三分懵懂。 “这都不懂?”看他这副表情,沉鸢气极,用气音嘶嘶控诉,自己都要被这惟妙惟肖的面部哑剧折服了,而对方竟然不懂,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话不投机零句多。 人不投机……他有点赌气地扭过头,手也抽了回来,潇洒撇开自己遮住眼眉的发丝。 世界里到处都是雨做的露水,水晶的蛛网在暗淡的天光里发亮。两个人一个盯着蚯蚓拱起来的小土堆,一个瞥着蜗牛的空壳,谁也不看谁。 过了一会儿,连鉴还是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做了个滑稽的鞠躬的动作。 这个笨拙的示好让沉鸢忍不住嗤笑一声,而这细微的声响恰巧惊动了正在伤春悲秋的胡先森。 他猛地转身,正巧一只野猫从另一边草丛里蹿了出来,在他面前停下,毫不畏惧地歪着脑袋将他打量个够,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要和食堂的职工说一下,不准拿剩饭喂这些肥猫了!”胡先森想着,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方才的多愁善感瞬间消散,他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教导主任,只是发型略显凌乱。 确认警报解除后,沉鸢整个人松懈下来,在心里狠狠感谢了一下小咪。他不计前嫌地靠在连鉴身上,若不是脚下还有积水,都想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他刚才的样子好奇怪啊!像是…像是……”沉鸢脑子里恋爱那根弦就没搭上过,见过的猪跑也不多,吱唔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鉴点头,胡先森为情所伤的样子不用说他也明白:“所以更要小心。” 把一个这样的人惹恼了和把火山捅爆发一样危险。 他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又蛰伏了五分钟,直到确信危险真的远去,才猫着腰走出来。 沉鸢像刚冬眠出洞的熊一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一旁的连鉴却突然停住,这条道上有一截吸水的花格路,土壤在水份的滋养下泥泞不堪,这段路相接的普通路面上清晰地印着三串新鲜的脚印。这表明除了他们和胡先森,再无他人来过。幸好教导主任一直神思恍惚,才没发现这明显的痕迹。 两人在深一点的水洼里涮了鞋子,把那些可能的罪证踩得支离破碎,又踏上了一条隐蔽的路,这条路靠近小广场,地面上灰白色的纹路反射着小小的微光,如被雨水冲淡的银河。 偌大的校园里像是只剩他们两个。 “有点像私奔呢。”沉鸢在心里悄悄地想,还是那种被逐出家门四处躲藏的疯情侣。 雷声渐渐远去,雨已经停了,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欢快地鸣啭,在映着树影的水洼里扑棱。 太阳从乌云后面闪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脸迎向阳光。 沉寂了这么久的它不该如此耀眼,不该让他们凝在发尾的狼狈闪闪发亮,不该把他们晒干,晒得不那么浪漫。 好在日光是短暂的,染着霞光的白的暗的云絮会盈满整个天空。 而他们会在日落还未失去光辉的时刻里,互相挥手告别。 军训周结束了。 这两章就是说无聊话,做无聊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中年心事 第12章 是谁心乱了我不说 教室里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如涟漪般荡开,乔茵只管低头整理课本。直到一阵微风掠过,吹飞书页里夹着的透写纸蝴蝶,视线才随之扬起,不期然撞进一片清澈的眸光里。 他好像走错教室了,穿着崭新的高一校服,个头很高,校服衬衫白得耀眼,正微蹙着眉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那睫毛在眼底肌肤投下的淡影,也在她心尖上轻轻颤了一颤。 空气里弥漫着八卦的气息。她有种预感,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同学,”乔茵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浮在喧哗人声之上,“这是高二的班级。开学后的教室和军训时不一样。” 这温柔而清晰的提醒,让沉鸢瞬间从迷惘中回过神来。 “这样啊,谢谢学姐。那我拿一下东西就走。” 他的声音比预想的更为清冽,那道目光完整地落在自己脸上时,乔茵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感到慌乱。纸蝴蝶悬落下来,她低头把它重新夹回书里,唇线不自觉地抿紧。 他走了,但是引起的骚动还久久不散。 乔茵轻抚书脊,神色有些黯然。与所有无疾而终的故事一样,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她是谁,只留存这点尚且温润的记忆,随着时间慢慢风干。 沉鸢再次见到连鉴的时候,是在升国旗仪式上。 他站在队伍末尾,目光穿过乌泱泱的攒动的黑色脑袋,望向台上侃侃致辞的人。 连鉴穿着熨帖的校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沉鸢盯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什么水平啊,开学第一天就发言。”他在心里嘀咕,“而且这人平时不是寡言少语的吗,连条消息都不肯发,结果上了台这么能叽歪。” 他承认他还沉浸在正式开学的惆怅里。早上一进教室发现里面装满了不认识的人,他抻着脖子每一张脸每一张脸的看,就是没有瞧见哪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是属于连鉴的。 后来经过提醒,找到了教室,可连鉴竟然也不在?甚至韩子辰也不在。 他不甘心,继续冒昧地在众多陌生的脸上来回逡巡,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从眼前掠过,却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终于,目光追溯到角落里十分熟悉的面庞上,林羽! 他冲上去和他打招呼,对方也讶异地看着他,问:“你也在这啊!” 沉鸢张了张嘴,想问“连鉴呢?”,可又想到,对方未必会知道连鉴是谁,只干巴巴地问:“怎么只有你?” “因为是按照成绩分的班,你没注意到吗?”自欺欺人的泡泡终于被戳破了,他想起门口公告栏上那几张有点卷边的火龙果色通知,连鉴排在第二个,那就是一班咯。 思绪还未收回,台上的人已经结束了发言,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沉鸢没跟着鼓掌,只是定定望着连鉴的身影,看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回到人群里,很快消失在视线。 升旗仪式结束后,他在走廊迎面遇到了他。 那时候他身边被狐朋狗友粘了一圈,而连鉴正从簇拥独自脱身而出,步履从容地穿过熙攘人群。 沉鸢遥遥地看他往自己方向走,心里的感觉很奇怪。 可连鉴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目不斜视,那侧脸凌厉得不近人情,连后颈凸起的骨节都透着倨傲。 竟然装作不认识自己? “喂!”他突然叫住他,这一声震慑力十足,颇有校霸的潜力。 连鉴应声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挑眉转身。 沉鸢恶狠狠盯着他的校牌看,嗯,端端正正的一寸照旁边的两个字表明,是连鉴没错。 周围几个男生都愣住了,他们没参加军训,不明白沉鸢和这个学生代表有什么关系,此刻疯狂用探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空气凝固了一瞬。 “不知道说什么啊。”——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不应该啊,自己什么时候怯场过? 他挺了挺腰板,又向前逼近一步。在旁人眼里,这个漂亮张扬的少年显然一副要约架的样子。 他这群朋友虽然不学无术,究极懒散,但也完全不是寻衅滋事的料,只干巴巴围拢他们,近距离看戏。 有的人认识连鉴,知道他是重点初中出了名的铁面风纪委员。两人以前都不是一个学校的,到底能有什么瓜葛啊,半知情者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搞不懂沉鸢要干嘛。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连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呛出促狭的笑来。他手臂一伸,直接圈住沉鸢的脖子把人带进怀里,二话不说就送了个轻装脑瓜崩。 “原来你真的是笨蛋。” “谁是笨蛋,你胡说什么?”沉鸢想要扳开他的铁胳膊,可怎样都难以挣脱。 “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军训班是临时的,听说还到处找我呢。”连鉴眼底柔波荡漾。 “你听谁说的,我才没有找你,你自己出现的。而且我早就知道是临时同学了,只是回去拿小绿而已!” “这样啊。”连鉴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走了,聪明大王。” “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沉鸢恼怒地瞪着那道远去的身影。 吃瓜群众们只想翻白眼,浪费这时间吃了个哥俩好的破瓜,没劲。 沉鸢苦着脸回到教室,扫了自己座位一眼,凳子太高、桌子太旧、离窗边太远,处处都不称心。他一语不发地坐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分班名单,以及连鉴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既怕兄弟过不好,又恨兄弟开超跑”的卑劣心情。 不能这样。 “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阳光正好,打亮了桌子上纹丝不动的金龟子。一个荒诞的想法突然冒出来:自己也要去一班。 但这个念头只维持了几秒,连他自己也笑了。 连鉴到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班级了,根本没分暇看什么名单,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沉鸢还是有共同之处的。 坐到班主任按照中考成绩排的考试座位后,他才略感诧异,自己竟然不是第一个。 不过,锦青向来不吝惜用奖学金招揽学生,卧虎藏龙实属正常。环顾四周,哪一个不是各类竞赛领奖台上的熟面孔。 坦白讲,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全员学神的班级,倒不是因为竞争激烈或是没有陪衬,而是单纯觉得无趣。他更偏爱那种下课后乱糟糟的氛围,看着周围人对着学习之外的事情傻乐,而他作壁上观。 前座那人转身传试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连鉴注意到对方右脸颊上缀着三颗小痣,竖直排列,很是特别。但他仅匆匆一瞥,便将目光移回试卷。习惯性地翻到最后一页,作文题目是“他人即地狱”,很好,是他喜欢的议论主题。 连续不断的考试让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滞重。铃声一响,连鉴立即起身离开。走廊栏杆旁早已挤满别班的学生,密集得像爬满蚜虫的草秆。 他突然一怔,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使用植物昆虫一类的比喻了,刚才那想法简直是沉鸢在他耳边亲口形容给他听的。 他折回教室,推开北面的窗户。初秋的风裹挟着桂花香涌进来,让人心情舒畅。透过窗口远眺,意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踞在花坛里,像只搁浅的螃蟹。 不愧是灾难制造者……在哪里都能刷新出来。 楼下的人专注地瞧着地面,丝毫没有发觉楼上的某个窗口处有人正专注地凝望着他。 这场景比起“你在楼下看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来说,更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连鉴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还好,这窥视链条的顶端止于自己。他复又将目光投注在沉鸢身上。 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好奇被勾起来,心里痒痒的。 像是要制造更多悬念似的,楼下的人开始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很是神秘。连鉴恨不得自己是顺风耳,好听听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什么。课间一共才十分钟,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他花时间跑下楼,再跑上楼。 连廊里已经有老师拿着教材往这边走,楼下的身影才迅速撤退。 中午吃饭的时候,连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沉鸢今天捣鼓的地点。 一个新鲜小土包上插着半截雪糕杆,他心沉了沉。用树枝扒开上面松散的土壤,果然,里面静静躺着小绿。金龟子青金色的外壳依旧僵硬的闪着光,生和死的界限好像不那么明朗。 “你看它是不是又在装死啊?”耳畔仿佛响起那个总爱凑在他肩头问东问西的人的声音。 “这次...是真的了。”他轻声回答。 整个上午什么事也没发生,时间漫长得像毛毛虫绕成一圈爬,首尾相连,永无尽头。 沉鸢郁闷地两手托着腮,有点蔫巴。班会一开就是两节,班主任说话说到嘴角都起白沫还不停。 为什么不是军训时的同学了?为什么班主任变成了眼前这个?倒也不是没有熟人,除了林羽,王姝媺也在这,可是,总归不那么有意思。 他中午饭也没吃,怏怏不乐的回宿舍去。宿舍楼外贴着告示,这次他仔细看了:为保障学生安全,除特殊情况外一律禁止走读。如请假需到……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哦,可能会有新室友了,沉鸢因为“新室友”三个字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台阶在脚下延伸,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他兴趣寥寥地打开宿舍门,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里夹杂着刺耳的歌声:“…你妈没有告诉你,撞到人要说对不起……” 难听就算了,嗓门儿还那么大。 沉鸢换了拖鞋继续耷拉着脑袋往里走,他们宿舍一共四个床位,现在多了两个床铺。 阳台上有人在晾着什么,抬手间,单薄的衬衣下透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这个背影……他的心脏突然膨胀到喉咙里。 “连!鉴!”沉鸢几乎是人猿泰山一样荡过去的,阳台门都被他撞得砰砰响。 连鉴看起来倒是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压了压眉毛。 沉鸢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鬼哭狼嚎的那位不会是韩子辰吧?” 他恍然大悟,原来周五填的统计表是为了重新安排宿舍。 “你早就知道了吗?咱们会是舍友。” 连鉴眼睛眯起来,语气轻描淡写:“没错。” “那你还装作不认识我。”沉鸢控诉道,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袖口。 “谁不认识你了?” 他心情甚好,懒得和他计较。“你最好是一直认识我。” 好耶!他感觉自己突然原地复活,一会儿戳戳连鉴的枕头、床垫、被褥,一会儿去骚扰韩子辰,冲着厕所里面喊:“哪里来的野猪叫!” 厕所门被猛地拍开,韩子辰顶着湿漉漉的刺猬头,手里举着崭新的拖鞋当话筒,声情并茂地回击:“沉鸢你小子~有没有什么鉴赏力~知不知道眼前的我,是11班的帕瓦罗蒂~” “11班,你竟然能在十一班。”沉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竟然比自己还靠前两个。 “你不会在24班吧!”韩子辰嘲笑说。 “狗屎!我像是在2开头班级的人吗?”他们高一级部总共就二十四个班,要是那种水平也太丢人了。 “那当然不——” “算你还有点辨别能力。” “一定呢。”韩子辰把剩下半截话补上。 沉鸢揪起枕头来就要揍他,可惜午休铃响了,有舍管查寝。他只能用眼睛将他大卸八块,心有不甘回到自己被窝里。 九月的暑气依然蒸腾,宿舍里只有韩子辰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才能在燠热中安然入睡。宿管巡查完一圈后,他已经鼾声如雷。 沉鸢与连鉴的床铺斜向相对,中间隔着书桌与衣柜。不过只要支起身子,视线便能越过这些障碍相遇。 “你不知道我们班主任多能说,连着两节课不停,我脑子都要炸了。”沉鸢在韩某人的呼噜声掩盖下,幽幽抱怨着,他真想把那种感觉重复给连鉴,可语言太苍白。 “反正对你来说也不过是耳边风。”他知道沉鸢听而不闻的能力近乎于天才。 “那也很烦。你们班怎么样?” “摸底考。“连鉴顿了顿,“班主任是贾周正。” 沉鸢羡慕于他们班主任是贾老头,但是又震惊于一班整个上午都在考试,对比之下,开班会实在是太仁慈了。 “你们考什么啊?”暑假不是没作业吗?那么一群学霸还要摸什么底! “高一上学期的内容,班里大多数暑假都会提前学,开学算是复习,进度很快。” “原来锦青还有这样的一面,那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有几科我只是翻了翻。” 沉鸢觉得也是,连鉴军训时候和他们一样,完全没有学习的意图,除了玩就是玩,不像是勤奋型选手。 “咱军训班里还有别的人在一班吗?” “不清楚。”他向来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缺乏记忆。 “王姝媺和我一个班,我和她坐同桌了,但是开完班会重新排位我俩就散了……” “还有还有,我那新同桌,是个女生……”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新同桌是排球队的,长手长脚,比他还要高一点,特别需要安静。只要沉鸢想说车轱辘话,她就会秀肌肉。前面那人被委派成了纪律委员,后面是三个垃圾桶,这一上午憋得他快要发芽。 所以他在连鉴面前,话就特别多。 “女生怎么了吗?”连鉴问。 “没什么。”他把下巴埋进膝盖,总不能承认自己怂了吧,那也太窝囊了,“就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话就这么轻飘飘地吐出来,连鉴听得微微一愣。 沉鸢却浑然不觉,继续抱着被子抱怨,只不过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呢喃:“豆苗蔫了,金龟子死掉了……” 说着说着,便给自己说睡了,像连鉴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点着瞌睡。 这一次没人想要吵醒他。 其实今天看见那个金龟子冢时候,连鉴心里就已经起了波澜,因为预见了沉鸢的伤心。 如果真的还是同桌的话,自己会在他发现之前,绞尽脑汁搜罗一个替代品吧。要是找不到,他就会说这本来就是害虫。这种自我搪塞的行为他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但……他不想那让那种失落的神情碎在他脸上。 宿舍静得能听到时间在走,中央空调吐着冷气。外面蝉声衰减,才过了两日光景,夏天就像是真的要过去了。 连鉴伸展被子躺下来,那句话却像是在耳朵里生了根。 「就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喜欢...」 「和你...」 「在一起...」 不知道这些字有什么魔力,每当他快要入睡的时候,就轻轻拼凑在一起。 收到各种炽热情书都面不改色的人,此刻却因为一句无心快语辗转难眠。他愣愣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心也是纯白的。 连鉴:开学第一天,先耍意中人。 十年后的沉鸢:半句话就给撩晕了,果然是纯情男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是谁心乱了我不说 第13章 宿舍大战吸血鬼 自从三人成为室友后,午餐时间总是格外热闹。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谁先下课谁就去餐厅占座。 不过这事儿基本就落在沉鸢和韩子辰头上,连鉴班上的老师除了贾周正,其他个顶个儿的拖堂怪。有时候四楼都空得能听见回声了,他们班才放学。用沉鸢的话说,这要是去吃轮回后的五谷,都赶不上热乎的。 军训时候的固定配餐与开学后的自由选择形成了剧烈对比。 “怪不得那时候胃口不好。”沉鸢咬了一口盐焗鸡腿,有所明悟。 被食堂的饭菜征服之后,他以常人难以理解的热忱,参与到无意义的占座竞争里。哪怕有时候他们班放学比韩子辰晚一些,他也能比他到的早。 “你这舌头肯定有问题。”韩子辰把炒的有点发黄的青菜挑出来,他这种不怎么挑食的人都没法全盘接受,沉鸢这种顿顿光盘的行为简直是大锅饭脑残粉无疑了。 这事儿其实和食堂没什么关系,根本原因得怪他自家的伙食。沉鸢家里奉行“大道至简”的饮食哲学,总想要还原食材本味,这无可厚非,但在食堂重油重盐的“人间烟火”轰炸下,味觉细胞沦陷也正常。 沉鸢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眼睛看猎物一样紧紧盯着窗口排队的人群。连鉴至少还要十分钟才能到,到时候好吃的菜会被抢光的。他必须把握时机—— “阿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精准卡位到最短的队伍,排了五分钟,给连鉴打了份完全不同的套餐,干煸豆角,芥末虾球,莼菜汤,蛎黄煎,这样他也能趁机多尝几种。 当连鉴踏进食堂时,沉鸢面前的食物量正以肉眼可测量的速度消失。 不过他并不是狼吞虎咽那种,相反,沉鸢吃到喜欢的东西,总会咬下一大口呆呆地嚼着,眼神放空,仿佛灵魂也正在进行味觉冥想。 “好吃吗?”连鉴照例问道。 “好吃。”他含混不清地回答,继续很认真地咀嚼着。 “不是都说考拉看起来慢吞吞的,其实是中毒了。”王姝媺偶尔参与到他们其中,托着腮观察道,“沉鸢这状态也差不多。” 一语而成谶。沉鸢顿时被噎住了,猛灌了口水费力将食物咽下去,脸色又“刷”地变白。 “怎么,你要变身了?”韩子辰以为他在装相,忍不住嘴贱。 却见连鉴霍然起身,把捂住嘴巴的人搬到洗手间里。沉鸢伏在水池边,难以抑制地开始干呕。 连鉴单手撑住他的前额,免得他栽倒,声音压着火气:“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沉鸢吃了笋过敏,嘴唇肿得发亮。 “都说了这里面没我过敏的东西啊……”上次也是!他这辈子唯一过敏的食物就是茄子,不论是茄子皮,茄子肉,茄子汁,茄子种,哪一个直接进到他嘴里都会把他同化成茄子。 他还想虚弱地辩解,刚一张口又趴在拖把池边吐了个眼花缭乱色彩缤纷。最后只能沤出酸水,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滑,被连鉴一把捞住。 矿泉水瓶递到嘴边时,沉鸢的手指还在发抖。连鉴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确信道:“那你就吃多了而且太杂。谁知道你吃了多少种东西?” 一阵眩晕袭来,沉鸢实在无力反驳,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额前的汗把单薄的衬衫布料洇透了。 连鉴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养的那只刺猬,就是因为喂太多撑死的。同样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次,就应该给他买个自动喂食器,定时定点定量。连鉴抽出纸巾按在他脑门上。 餐盘被没收了,接下来半天要禁食,甚至水也只能喝电解质水。 头顶的风扇不断搅动着餐厅里带着饭菜香味的空气,沉鸢把下巴抵在瓶子上,湿漉漉的眼睛随着众人的筷子来回移动。 连鉴被他盯得没胃口,放下了筷子。 “你吃啊,你干嘛不吃了。”他急切地把筷子递回他手里。 “饱了。” “我还没看够呢,快替我多吃点。”筷子再次递到他手里。 “那就更不能吃了。” “你未免也太狠心了。”他咕嘟一口饮料,却含而不咽,右脸颊上深红色的蚊子包更加显眼。 连鉴没有作声,目光黏在那蚊子包上,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药可救,怎么会觉得蚊子包可爱呢? “你干嘛老看我的脸?”沉鸢警觉地捂住右腮。 “他肯定是嫉妒你青春洋溢。”韩子辰插话道。 “这是蚊子包!蚊子包!才不是青春痘。”沉鸢问王姝媺要了随身镜,左看右看,“确实有碍观瞻,抹什么会比较有效?” “过两天就消了。”连鉴强行移开视线,“哪会有人一直盯着你。” “你刚才不就是瞧得起劲吗?承认吧,我英俊的脸庞不是几个蚊子包就能掩盖的。” 连鉴懒得理会他,径自走了。经过打饭窗口时,他突然意识到,打饭勺是混用的,即便沉鸢没要茄子,前头的人未必没要,或者之前之前的人,未必没要。 真麻烦。回去一定提醒他不要去有茄子的窗口了。回宿舍路上,他绕道去了医务室,回来时候将一瓶风油精扔给了沉鸢,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刚才所见。 “原来如此。”沉鸢恨恨地,“还好不严重。” 想起来就后怕,那种胃部抽搐,口角麻木,身体僵硬的感觉,真的很非人类。他从小就觉得,茄子就是这样邪恶而痛苦,并且力图以散播茄子僵尸毒的方式,让惧怕它的人变得同样痛苦, 他拧开风油精,戳在脸上,绿色的透明药水让掐了十字的鼓包们**的,没那么红了。 沉鸢向来手贱,总爱抠挠伤口,幸亏不怎么长痘,不然得满脸印记。他把每个包都涂上风油精,才发现数量远比想象中多。 “这世界上,比茄子更歹毒的是蚊子啊!” 蚊子一定也无时无刻不在痒,所以它嗡嗡地呻吟,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和它一样痒! “嘿嘿,蚊子根本不咬我。”韩子辰得瑟地说。 结果第二天他左眼皮上就被蚊子啃了个大包,眼睛耷拉成一条缝,一眼大一眼小。 沉鸢笑得快背过气,吃饭时想起来都还在笑。 连鉴看着他脸上多出来的蚊子包,对他的乐观心态无话可说。宿舍里只有自己带了蚊帐,其余两人除非和蚊子同归于尽,不然没有赢家。 不出意料,沉鸢很快也笑不出来了,明显蚊子酱更偏爱他,在他身上亲出好几个半个硬币大小的粉疙瘩。 “真变态,一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沉鸢愤愤地按着十字。 韩子辰在一旁幸灾乐祸:“献祭给蚊子娘娘的血还是有用的,替我报仇雪恨了。” 他一笑,眼皮就痒,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暗自诅咒了这些吸血鬼一番。 与蚊子的战斗号角吹响于周三晚上,蚊子率先发难,成群结队地拖着航迹云交错飞行,暴躁而渴血。 沉鸢的身体在睡梦中自动开启了防御程序,手脚打把式一样在被窝里不断扑腾。可这通拳打脚踢不但没有对敌方造成什么有效伤害,倒把他自个儿累够呛。末了只得翻来覆去烙大饼,任由蚊子可劲儿欺负。 嗡嗡声中,他彻底败下阵来,悠悠睁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瘪着嘴憋着气,强忍着和蚊子决一死战的冲动。 连鉴其实早就醒了,一直在黑暗中聆听那边的动静。当沉鸢突然沉寂下来时,他便从那刻意控制的呼吸节奏里,判断出他也醒了。 “还不睡?” 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的,沉鸢倍加委屈:“我怕打蚊子的声音太大,吵醒你。” 他特意用了单数的“你”,毕竟韩子辰那家伙,就算猪撞他床上也只能和他一起昏迷。但连鉴不同,他警觉得有点神经衰弱一样。 这份多余的体贴让连鉴心头泛起一丝异样。夜色掩盖了他的身影,也掩盖了他没能翻成功的白眼。这次倒不是嫌弃,而是某种更为柔软的情绪在作祟。 “如果不是以你被叮成红豆冰为代价的话,我还挺感动。”他淡淡地回应道。 一只蚊子挑衅似地在沉鸢耳边盘旋,终于将他最后一丝耐性耗尽。 “啪!” 一掌下去,蚊子化作一滩须翅俱全的灰印,没有丁点儿血,纤毫毕现地烙在他小腿上,倒像是个精致的刺青。 连鉴下床,打开闪光灯查看他的战绩。沉鸢的皮肤白得晃眼,顺着那蚊子纹身往上,赫然列着一串鼓包,有的是偃旗息鼓的死火山,有的是蓄势待发的活火山,就等着爆发出轰轰烈烈的痒。 沉鸢圆润的指甲在周围徘徊,蠢蠢欲动,伺机酣畅挠上一场。 “别挠。”连鉴制止他,“越挠越痒。” “那该怎么办?”沉鸢的声音里几乎都要带上哭腔,他的手臂上、腿上,到处都是受到蚊子迫害的痕迹。 “我去给你弄点肥皂水。”他语调温柔地安慰道,声音轻得像浮动的月光,“到时候你就点涂在痒的地方,涂完赶紧睡,睡着了就不痒了。” 沉鸢乖顺地点头,抱着被子蜷在床上凄凄惨惨地等。他的意识又有点昏沉,连鉴的身影在昏暗中晃动,重重又重重。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但对沉鸢来说,有花开花落那么久之后连鉴才从厕所回来,身上手上都沾染着清凉的泡沫味。 冰凉的肥皂水触到胳膊上时,沉鸢舒服得脚趾尖都缩了起来,半阖的眼睫轻轻颤着。 懒得动,像是午后看电视剧,身体是睡着的,感官却是清醒的,耳朵清楚地听明白了剧情。只不过这次是用触觉,他感受到连鉴用肥皂水把自己身上的痒意一点点消灭,又听着他端着水杯回洗手间。 沉鸢含糊地对着他咕哝了句什么,声音闷在被子里,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第二天,他学聪明了,紧急求助场外群众,司机小李当天中午就把蚊帐送了来。 他把那软柔的一捧轻纱抱在怀里,一溜烟跑回宿舍挂了起来。 然而—— “啊啊啊怎么还有蚊子!”深夜的宿舍里,被自个儿拍醒的沉鸢看到手心里红艳艳的血花,差点儿背过气去。 虽说睡前已经把蚊帐每个边角都仔细掖好了,但他睡相实在太差,没一会儿就把蚊帐踹开了道口子。钻进来的蚊子不多,但架不住美美瓮中捉鳖,每个都一碾一包血,显然尽情享受过自助餐。 为此他不得不老老实实睡成木乃伊,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起床。 人睡成这样,那简直和体罚差不多。 连鉴默默去超市买来了不用插电的电蚊拍,是那种基础款,没有炫酷的蓝光,只有最朴实的电网。 又一个深夜,沉鸢半梦半醒间看到很小但是很亮的火光,是白色和蓝色的,还隐约闻到焦糊味。他没有醒来的意志,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奇怪,这两天都没被咬..….”他吃饭的时候想到那流萤一般的光,咬着筷子若有所思,“我还梦到头发被鬼火烤焦了。” 会有那么小的鬼火吗,那种体积更像是……他突然眼睛一亮:“是不是有专门吃蚊子的萤火虫?或者是什么会发光的蜻蜓?” 连鉴的筷子顿了顿,淡定地夹走沉鸢餐盘里最后一块藕片:“嗯,是夜行性食蚊萤,濒危物种。” “没听说过。”沉鸢来了兴趣,“那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晚上,在这种执念驱使下,他强行对抗着睡意,恍惚中用手向那蓝色星点抓去。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十指交握。 “别动。”连鉴的声音压得极低,“是我。” 沉鸢嗅到空气中飘散的焦味,困惑地眨眼:“你怎么......” “你被蚊子吵得说梦话,很烦。”连鉴松开手,轻轻按回他探出蚊帐的胳膊,“睡吧。” 夜风吹起一片树的呓语,雪白的帐纱真的变成了方寸净土。 当然,蚊帐外也变成了安全世界,连带着韩子辰也跟着沾光。不过,谁也不能坐享其成,睡前扫荡蚊子的任务由三人轮流进行。 直到初秋第一次落霜后,这场人类大战吸血鬼的戏码终于以人类的胜利告终。蚊帐们功成身退,而电蚊拍上,也烙满了战功赫赫的焦痕。 可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休战而已。 写东西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思维有问题,剧情想要前后不跳太难了。搞不懂,难道是我的脑子笨吗?这不科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宿舍大战吸血鬼 第14章 硬汉从来不想家 沉鸢像往常一样,拎着那个几乎能装下自己的白色大垃圾桶,轻快地飞奔下楼。 迎面一阵严厉的斥责声传过来,他蓦地刹住脚步。班主任徐玉华那标志性的灰色套装和黑色宫廷衬衫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本就高挑,又踩着高跟鞋,完全遮挡住了受审人的样貌。 沉鸢悄悄挪到楼梯拐角,换了个角度偷觑那个正在挨训的倒霉鬼。倒霉鬼也感应到他的视线,抬起头,两张相同的脸面孔遥遥相望。 他登时惊醒,晨风凉浸浸地拂过,将残梦拍得烟消云散。 徐玉华优雅地站在他的桌前,看样已经呆了好一会儿。她眯起眼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沉鸢的脑门儿:“你呀你,下课铃一响就跟猴儿似地蹿出去,上课铃一打就睡得像死猪,这是要造反啊?” 沉鸢挠挠脑袋,心想这话并不对,睡意明明也侵蚀到了自己的课间日常。 以往他第一个课间要下楼当花坛巡视员,第二个课间跑完操兼职野鸭饲养员,第三个课间得给连鉴捣乱,送他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蜗牛壳。下午时光要么骚扰韩子辰,要么被老师提溜去办公室背书,循环往复。 要是赶上周二,还得把新绿植送去“托儿所”寄养一天。 现在可好,为了不在课堂上表演“小鸡啄米”,他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趴桌上补觉,就这还抵挡不了睡神附体。 见他郁闷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徐玉华指明了出路:“困就自觉站着早读吧。” 他闷声应答。 现在的情形真是蚂蚁爬扫帚,条条都是路,条条也都不是路。失眠这事儿就跟物理题似的,知道用哪个公式,也未必能解出来。这些天晚上他数羊都快数到青青草原生态系统崩溃了,睡意也迟迟不来。 午夜12:48分。沉鸢两眼鳏鳏,快要把天花板瞪穿。 谁能想到,没有蚊子的骚扰之后,自己竟然又因为另一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无法入眠。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自己这么个大男人,说想家也太矫情了,可是实打实的睡不着啊。 从小到大,连风晚不管加班到多晚,都得来他屋里转一圈,跟打卡似地给他掖被角。就算出差也要远程指挥家里人完成这个仪式。说多安心倒没有,但半睡半醒间被人掖被子的触感,确实很令人放松。 军训时候明明还没有这种戒断症状啊。 床如不系之舟,漂浮在夜色的汪洋里,晃得他难受。远处传来连鉴起身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害怕是被自己吵起来的,沉鸢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他竖起耳朵,从脚步声判断对方是去了卫生间。 宿舍里空调温度有点低,微凉的空气轻轻波动,他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自己床前。接着,散开的被子被人轻轻拉回肩头,被角也被细心地压了压。 沉鸢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心里涌动起丰沛的温情感。地球在转。月亮在走。台风在海上孕育。在这奇妙的瞬间,他仿佛和宇宙达成了某种和谐,自然而然地滑入梦里。 自打这晚之后,他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似地希冀着连鉴起夜。可是对方肾功能还算健康,再也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冥思苦想,反复在本子上写写划划,真的拟出一份像模像样的计划来。 很好,这样周全,就只需要美美实践了。 【关于获取夜间关怀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实验对象:连鉴 实验目的:获取晚上的掖被角服务 实验原理:利用人类的自然生理反应 第一阶段:盐分刺激。 先去超市买一包盐,借着每天帮连鉴打饭的便利,往晚饭里多加上那么一小撮。一旦对方察觉到菜咸了,锅立马甩给食堂。 话术:“今天师傅手抖了吧?” 第二阶段:水分补给。晚自习中途,借着超市促销名义,贴心递上他最喜欢的饮料。 话术:“拿着吧,买一送一,看你喜欢喝才买的。” 第三阶段:渗透压调节。回宿舍后伶俐地奉上多汁水果,让他在无知无觉里,又甜又渴。 话术:“哎呀,不小心切多了,都来帮我吃啊。” 第四阶段:行为诱导。晚上刻意把被子弄到肚脐以下。 话术:无。 实验结果: 第一天:失败。饮料被韩子辰抢走了,石榴难剥又不利尿。 第二天:继续失败。连鉴的肾功能强得像头骆驼。 第三天:成功!北京时间23:23分,出现天籁般的脚步声。目标对象在解手后的返回途中,出现预期行为。美梦get! 注意事项: 1.人类的肾功能存在个体差异,虽然自己一晚上上了三次厕所,但对方没有。 2.注意盐分 水分 糖分的组合拳。 3.被子撩开的幅度可以不那么浮夸,不然肚脐就像漏风了一样。 4.装睡是个技术活,需要控制呼吸速度和睫毛颤动频率。 后续总结: 该研究可能涉及道德问题,建议在非亲密关系对象身上谨慎复现。特别室友是连鉴这类敏锐个体时,风险系数将呈几何级数增长。 第四天晚上,沉鸢又捧着果盘殷勤凑过来,这次的水果是西瓜,鲜红的瓤起了沙,像是脆甜的雪,牙签在上面插得齐整。 连鉴迟迟没接,只拿眼瞧着他:“你最近怎么这么反常?” “没…没吧。”沉鸢干笑两声,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 “是吗?”连鉴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问白夜为什么出太阳。 “当然了,我人一直这么善良、有情有义,你第一次认识我啊?你就这么看我吗?对你好点就是图谋不轨吗?而且我白献殷勤有啥好处呢?这只是我个人优秀品格的具现化。”他心虚的时候惯会恶人先告状,看似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但其实整个手腕都在微微发抖。为了掩饰这种失态,只好把西瓜往嘴里一塞,嚼得汁水四溅。 “呵。”韩子辰在旁边哼了声,“没见你的光辉品格散播到我身上。” “谁碍着你吃了?你不都抱着半个瓜啃?我也没从你嘴里抠出来吧?” 看他又开始张牙舞爪几连问,连鉴忽然笑了:“是我不对,和你道歉。” 他挑了一块大的果肉,当着他的面慢慢享用。 沉鸢难得心虚了,小声嘀咕道:“这有什么,你太客气了,赶紧洗漱睡觉吧。” 熄灯铃过后,时钟的指针缓慢爬了两圈。沉鸢左等右等也不见连鉴有什么动作。 这小子的膀胱容量不会锻炼出来了吧?眼见着都过去这么久了,今天恐怕没戏了。 他咬着被角,大脑飞速运转,要不然实行Plan B,再像上次一样把他吵醒。虽然不道义,但是这都是为了解救他的膀胱,不然绷一晚上得多难受。这世界上哪会有人像他这样心系别人的身体器官呢! 伟大无须多言。 “咳咳咳咳咳咳!”他装作嗓子痒,乱咳一通,可对面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黑暗让空间虚无缥缈,安静得让人有些发毛。 沉鸢坐起身,往他的床铺看去,透进来的月光照在被子上,蜿蜒的褶皱像是白色的沙丘一样,连鉴就是盖着沙丘的巨人,安稳地坐落在那。 他轻手轻脚爬下床,月光下,影子被拉得细长鬼祟,一点点横亘整个地板,靠近到柜子旁边。 影子原身被一双沉着的眼睛施了定身咒。 连鉴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沉鸢吓得往后一蹦,脚后跟撞到床沿,疼得龇牙咧嘴。 “说吧。你这是梦游还是另有图谋?”连鉴噙着冷笑,他早就看穿了沉鸢的把戏,要抓住这个笨蛋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偏偏选择纵容,猫总要戏弄一会儿老鼠才有趣嘛,而且他也想看看他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沉鸢灰溜溜地往后缩,试图和他拉开安全距离。 “我能有什么事?” “你平时不都是起夜上厕所吗,跟形成了生物钟一样。” “我上厕所的时候你不都是睡了吗?而且你来看我有什么用?能帮我检查呢,还是能扶我上厕所。” 沉鸢看着自己的破了皮的脚,有点哑口无言,他生物时好时坏,对泌尿问题这块儿的确不算精通。 “说吧到底为了什么?”连鉴不再和他绕弯子。 “唉,我这不是睡不着么。”沉鸢自暴自弃地说。 “睡不着,看我起来上厕所就能睡着了?”连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这又是什么怪癖和恶趣味。 “不是,”沉鸢的声音越来越小,“没人给我掖被子我就睡不着。” 屋里霎时静下来,只有月光笑得满地乱爬。 “就为这个,为什么不直接说?” “这不是有点丢人嘛,而且本来不是配合挺好的吗,万物相生相克,咱俩就像土豆和土豆粉瘤。” “你还知道共生关系呢,你这顶多是克我。赶紧睡觉,别整那些幺蛾子了。” “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这套应付徐玉华的话术,很难息事宁人。连鉴没搭理他,翻身躺下,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个夜晚似乎就要这样尴尬地结束,沉鸢开始琢磨别的法子催眠自己。 正想着,熟悉的掀被子声、翻身声、穿鞋声,依次响起来。脚步声掠过沉鸢的床边,未作停留,中止在厕所。 沉鸢忍不住“噗嗤”一声,但是又怕挨揍,忙把脸蒙起来,躲在被窝里憋笑憋得发抖。笑完又有点失落,果然这种事情在别人眼里纯粹不可理喻,他也知道连鉴没义务这么做,可是…… 他郁闷地将被子收拢,作毛毛虫状,趴在床上。没趴多会儿,肋骨硌得慌,他又翻了回来。 一双手突然粗暴地扯过他的被角,胡乱往他脖子下塞了塞。 沉鸢受宠若惊,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巴压紧被子边缘:“嘿嘿,谢了。” “赶紧睡。”连鉴的声音硬邦邦的,动作也毫无温柔可言。 “哎,我该怎么谢你啊,我之前真的错了。” “给你掖被子了,你才肯诚恳道歉,被抓住那会儿怎么就强词夺理呢。” “嗨,男人总是要面子的啊。以前错在觉得掉以轻心被你抓到,现在错在我这人狼心狗肺不该折腾你。你最好了。” 连鉴被夸得有些耳根发热。这人才是真的惹祸精,脸皮厚不说,行动力也强,脑子一抽就能整出幺蛾子来。自己的磁场是不是有问题,总是被粘上这号人物。 一想到这几天吃的齁咸饭菜以及被迫养成的起夜习惯,他手气得发痒,很想给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来一记。但这人没心没肺的笑像是魔法护盾,让他愣是下不去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恋母情结啊,”连鉴转移话题,同时报复性地在他脸上狠掐一把,“非得让人学你妈给你掖被子。” 沉鸢不假思索:“给我掖被子的是我爸。” “哦,乖儿子。”连鉴顺口就接,答得如此顺畅,沉鸢都没反应过来。 这种便宜也要占啊!连鉴这人根本没有他装出来的那么酷,他在心里暗暗鄙视他一下。可第二天,他还是屁颠屁颠地给他打了最爱吃的早餐。 “好吃吗?”沉鸢学着他的腔调凑近他。 连鉴用手把他这张劳苦功高的脸掰到另一边,省得让他动不动给自己下蛊。 “干嘛啊连鉴,你这人竟然这么心胸狭窄啊?” 又来这套。连鉴用食指抵住他越凑越近的脑门:“好好说话。” “遵命!”沉鸢翻手撇出一枚烤海鸭蛋——蛋壳上用马克笔画着泪水涟涟的哭脸。 海鸭蛋……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他新的诡计,这玩意儿比直接加盐咸多了! “我谢谢你。”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鸭蛋在沉鸢手里转了个面,露出吐舌头的笑脸。 “真幼稚。”连鉴微皱眉毛,屈起手指在沉鸢额上轻叩了一下。抵抗片刻,终究还是在他笑盈盈的注视中吃掉了。 沉鸢托着腮,眼角眉梢都是得逞的喜气:“哎呀!客气什嘛~吃了就真的原谅我了啊!” “告诉你,下不为例。” “告诉你,告诉你。” “别学我说话。” “好哦。不学你说话话话。” 沉太公钓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硬汉从来不想家 第15章 西伯利亚月光海 周四下午最后两节课固定是大扫除,沉鸢和韩子辰班级的卫生区是相邻的,难免不期而遇。 两柄竹扫帚在三米开外相继竖起来,把持着扫帚的人隔着纷坠的落叶灼灼对视,视线相接处一路火花带闪电。 “看招!”沉鸢一个箭步上前,扫帚飒飒划破空气。韩子辰也不含糊,反手将扫帚抡了个满月,地上积聚的落叶被呼啦啦带起来。 一时间,狂风漫卷楼如倒,怒云缭绕尘暗生。战到酣时,沉鸢的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把垃圾夹当成光剑朝他砍去。 韩子辰就地一滚,从落叶堆里跃起,校服沾满碎叶,却也顾不得太多,抓起簸箕格挡:“没见过这么爱搞偷袭的!” “兵者,诡道也。”沉鸢桀桀怪笑。 正当两人招式往来间,炸雷般的怒吼从天而降:“你们两个!哪个班的?!” 沉鸢的扫帚还死死卡在韩子辰的扫帚缝里,挣脱不开,二人慌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兢副主任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逼近。 林兢和胡先森不同,胡先森是文,那他就是武。 白衬衫绷在他身上,虬结的肌肉像要破布而出,很好地阐明了正义和真理。 此刻,山岳一样魁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两人完全罩住,像老鹰笼住两只雏鸟。 任谁也不敢不伏法。 “唉,江湖。”冒牌英雄扼腕。 “唉,原力。”盗版武士哀叹。 听着学校其他角落里传来的欢闹声音,沉鸢和韩子辰蹲在田垄上,悲愤地刨着土豆。每人六桶的任务量,分明把他们当牲口使。 这是锦青的一贯作风,与其写那些千篇一律的检讨,不如去劳动。 几个早就被罚的高年级学长显然已是惯犯,手法娴熟地摘着黄瓜豆角,还不忘对两个新手指指点点:“往根茎外面下铲,别跟刨坟似的,你看你们铲碎了多少。” “摘豆角多容易啊!”沉鸢腹诽。他胳膊还酸着,刚才那场扫帚大战的后劲上来了。 韩子辰听到“刨坟”两个字,神色变得古怪,动作也迟疑起来。他自顾自地嘴唇张合了几次,终于凑到了沉鸢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你听说过没,”他颇为诡秘地压低声音,“这里原先是乱葬岗。” 沉鸢头也不抬,一铲子下去带出三个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冷哼道:“哪个学校没这种传说,不说别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有不埋人的黄土吗?既然到处都是坟场,活人扎堆的学校反而更安全好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不忘用铲背敲敲多余的土块,却不小心把土豆拍烂了。 “再说了,你不是还花钱参观过兵马俑么,新坟就比旧坟吓人啊?” “那肯定不一样。就算真诈尸,秦始皇有空找你唠嗑?而且我说的不是整个学校,就这块地……”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然你以为这地为什么营养好,偏偏选这边种菜。” “打住。”沉鸢这时候思维倒是异常敏捷,立刻制止了这个令人不适的话题,“别影响我食欲。” 他摇了摇头,发梢甩出的汗珠滚落到碧绿的土豆叶子上,像是眼泪。沉鸢心有所感,手背贴在额上,让自己显得悲切而哀戚:“你看我有没有那种阿克西妮亚的气质。” 在这个急需转移注意力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扮演一个为爱痴狂的角色更能阻止住即将失控的胡思乱想。他转向政务楼天台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目睹了他们从卫生区到实验田的全过程。他卷着舌头,声音黏糊糊地飘出去:“格里沙~我什么也不怕!” 私奔就是他心里最顽固的浪漫。 可惜距离太远,他的呼喊半路就散了,沉鸢眼看着那个身影无动于衷地离去。 “阿什么玩意儿?”韩子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洋鬼上身的模样,赶紧拔出陷在土里的铲子挡在身前。一窝土豆被连带掀出来,土块从间隙里簌簌滑落。 沉鸢愤愤地调转铁锹,出其不意地向韩子辰发动攻击:“阿瓦达索命!” 韩子辰早就提防着他,以一个灵巧的摆胯动作避开了那道“恶咒”,同时将手中的土豆如投石器般掷出。 沉鸢显然没料到这场魔法对决中还掺杂着物理攻击,猝不及防间,土豆精准砸在他的球鞋上,又弹进了田垄里。 “我靠,你小子更阴好吧。”还好这凶器个头儿比较小,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出于恼怒,他还是要将它人道消灭。 “等等,”他的动作突然顿住,“这土豆长得怎么这么像你。” “嘁,斗不过我就开始人身攻击是吧……”韩子辰本要嘲讽的话语突然哽在喉头,眼前的土豆线条竟真的隐约勾勒出了五官的轮廓,虽然和自己不像,但的确很像婴儿脸。 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我、我跟你说...”他声音直打颤,前几天听到的恐怖故事又浮上心头,“据说有个学姐在这儿挖出块白森森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塑料玩具,结果是人的骨节...” “扯淡。”沉鸢掂量着那个畸形土豆,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一块骨头怎么就认定是人骨了。而且这和土豆有什么关系,土豆白骨精啊。” 话虽这么说,他手心却莫名发烫,忙不迭把那怪土豆甩进韩子辰的桶里。 “那你扔它干嘛?” “让你的土豆儿子认祖归宗啊。” 沉鸢强撑着冷笑,却看见韩子辰连退两步,死活不肯靠近那个篮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要是有钱,也就不怕这些牛鬼蛇神了。” “那可未必,往往越有钱的人身上的孽债就越多。所以你这样的,冤魂都懒得索你命。” “可那些枉死的水鬼、吊死鬼......”韩子辰的眼珠子四下乱转,“不是专找倒霉替死鬼么?” “想多了,这里顶多也是些豆角精,萝卜精,黄瓜茄子精…” “哈!”韩子辰突然笑出声,“头一回觉得你说的这么有道理。” “是吧。咱可是无神论者,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接受过社会主义洗礼,怕什么怪力乱神?马克思保佑。”韩子辰神经质地在胸前胡乱比划了三下。 “你少乱祈祷,别再把邪神招来,还是赶紧干完活离开这里。” 先前那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其实他和韩子辰一样,内心深处是真相信有鬼的。他甚至产生一种他们永远离不开这块地的错觉,为了寻求些许安全感,他只在田垄边缘挖掘,双脚时不时要踏到田地之外才稍感安心。 日影西移,光线渐收,风也变得冷嗖嗖的。两人时不时心怀鬼胎地互嘲一番,可过后又都加紧了挖土豆的速度。不远处树林里有鸟归巢,吱吱嘎嘎地叫,很不吉利的样子。 那几个高年级的学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剩他俩。他们默契地加快了动作,铲子抡到飞起,泥土的腥气混着植物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天色不可阻挡地暗了下来,散在校园各处的人声逐渐被餐厅吸收,这边显得更加昏沉冷清。 两人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挖掘机一样机械运转着,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远处残阳如血。两道提着土豆桶的哆嗦身影在暮色中仓皇奔窜,活像被什么无形之物追赶似的。 这场劳动改造除了给沉鸢的手掌心带来了几个水泡之外,更将他本就不富裕的胆量消耗殆尽。 晚自习后,他熟练地扒在一班教室门口向里探头张望,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学霸过多的班级,哪怕放学之后都安静如鸡,沉鸢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明亮灯光下,窗户玻璃和镜子一样清晰,连鉴以一个沉思的姿势,看着他地鼠一样弹跳出现,手里的气球锤子迟迟不落。 等把沉鸢的精力耗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等我呢?”走出教室,他漫不经心地招呼道。 “不然嘞,我守候这么久,就是打算和你一起回宿舍呢。” “不必了吧。” “要得,要得。”沉鸢突然局促起来,原地踏着细碎的脚步,“不过我要先去趟厕所,换你守候我一下!” 四楼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一阵幽幽怨怨的嘶嘶声。正准备如厕的人脸色骤变,踉跄着倒退出来,险些撞进同伴怀里。 “这么快?”连鉴纳闷。 “厕所里有奇怪的声音。”沉鸢小脸煞白,扯着他的衣袖将他带进洗手间里。 这里寂静得只能听见坏掉的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但滴水声有什么可怕的?连鉴无奈地靠在洗手台边:“我在这守着,你赶紧吧。” “不行。万一我尿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我到底该继续还是不继续呢。”沉鸢疑神疑鬼的回答,“把我...把我吓出毛病怎么办..” “那你想怎样?” “你一定得听听那声音。” 两人像门神似地在洗手间外又守了十分钟,目送三波同学进进出出。 周遭的空气都要凝滞了。 “我真不是幻听,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所以不用听了。赶紧换个厕所,去楼下。” “你不觉得蹊跷吗?怎么偏偏你进来就没有了,这声音简直有意识一样,或者说就像双缝实验里的灵异电子——”他摸了摸下巴,“观测者效应!你窥探它的时候,它就坍缩成正常状态了。这说明...” “这说明你该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鉴无情打断,这个家伙最近沉迷各种灵异故事,眼睛都熬得发绿,“照这个逻辑,你不是也无法观测到吗?” “这肯定是因为主角光环吧。”沉鸢信誓旦旦。 “行。”连鉴终于被气笑了,“既然你有主角光环护体,想必也不需要上厕所了?憋着吧那就。” “不行不行,真憋不住了...不然你转身,和我背靠背,我才有安全感。” “……你觉得可能吗?”连鉴无语,“给你一分钟,不上我就走。” 人只有害怕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胆小,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窝囊。 可连鉴不明白,明明求人的是对方,窝囊的怎么是自己。下次要是还不拒绝沉鸢的无理要求,那干脆找棵西南边的树吊死算了。 等着背靠背上完厕所,沉鸢也没有放过他,恨不得钻进他的口袋里,被揣着走。 月光亮得让整个世界沉到了水里,他们穿行在水底。树枝深沉的投影比夜色还浓,那棵半枯的栾树在楼面上划出黑魆魆的刻痕,嶙峋的脉络像冰冻的血管。 沉鸢一直用可疑的目光扫视周围,一有点风吹草动,心里便暗鬼丛生。 在他过度活跃的想象中,整栋教学楼都有了生命,刚才尖细的声音是它处在变声期的喘息。脚踏在路上是软的,分不清是路软还是腿软。眼前的一切都在诡谲地流动,唯有掌心的衣袖是静止的,带着温暖的皂角气味。 连鉴觉出胳膊上的分量。原本的不耐渐渐被一种古怪的情绪取代,他想问你干嘛不去找韩子辰结伴,你们下午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可说出来又太跌份。 这念头让他喉头发紧,像是咽下了青梅汁。 他忍不住放慢脚步,身体因为过份挺拔而显得紧绷,似乎这样就能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好让缩在旁边的藤蔓有个攀附。 确实有点走得太慢了,这条路像是能走到地老天荒。连他的思绪都开始发散,只可惜他理性过头,想象力也匮乏,心思总被袖口那颗纽扣拽回来。金属扣子硌在沉鸢手心里,不知会不会留下印子。 十分钟后,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穿堂风蹿进来,拨动着某个被遗弃的塑料荷花。铜丝扯动间,电子音断续地响。可惜侦探们已经走远,永远错过了揭开真相的机会。 “你们俩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回来?”韩子辰的声音打着飘,他自个儿独守空房的这段时间,没少游思妄想。 沉鸢把自己摔进床铺,虚无的后背有了着落,人也放松下来。 宿舍就是安全屋啊,他甚至对韩子辰戏谑挑眉:“别害怕,这不是回来拯救你了吗?” 连鉴懒得看他们嘴上逞强,摸出一罐可乐,手指放到了开关上。“嘭”的开罐脆响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黑暗,带起两声短促的惊叫。 灯又亮了,紧接着是一阵面面相觑的可爱沉默。 “要不...咱们今晚亮着灯睡?”韩子辰心里发虚,嘴也软了。 “我就勉强同意吧。”沉鸢立即借坡下驴。 两双写满恳求的眼睛齐刷刷望向连鉴,后者无奈地耸耸肩:“随你们。” 宿舍断电后,床头的两盏小夜灯紧跟着亮了起来。在这角度下,灯光将人影放大数倍,整个墙面布满了扭曲交叠的暗影。 虽然景象略显可怖,但总好过黢黑一片,黑暗太容易引发人类的想象力。 沉鸢抱着枕头,紧闭住眼睛。三十分钟后,他睁开眼,盯着墙壁上深深浅浅的影子发呆,影子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是有生命般。 他又想上厕所了。 “连鉴你睡了吗?” “嗯。” “……睡着了你还嗯!” “不然呢?我现在就打呼噜。” “不开玩笑好吗,我真的想上厕所。”沉鸢的声音突然软下来。 “去呗。”连鉴舒服地换了个姿势,“不过一晚上两次,有点太频繁了。” 这人实在是冷漠无情,欺人太甚,沉鸢一咬牙,缓缓吐出一句:“求你了,和我一起吧。” 他尾音有些发颤,听起来煞是可怜。连鉴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感觉自己像是伺候万岁爷起夜的司礼太监。 “这次不用背对背了吧?” “嗯嗯。” 解决了膀胱的焦灼问题,沉鸢站在洗手台前,讪讪地对自己的如厕侍卫笑了笑。但是闪光灯有点扎眼,连鉴根本没有看清,只是一把揽过他,半拉半扯将他塞回了被窝,顺手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只有一次机会,只给你三天时间恢复正常,过后尿床上我都不管。” “好的好的。”沉鸢爽快答应,点头如捣蒜。 白天热度虽减,但水管被晒了一天,里面的水都是温热的,他们又在六楼,水压不稳,冲出来的水流像汽水泡沫一样,触感轻柔。沉鸢搓着手指回味着那种感觉,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被困在土豆田里,挖出来的每个土豆全是畸形的小孩脸模样。盯着看太久,视角突然颠倒,自己变成了土豆。铁铲闪着寒光当头劈下,即将身首异处的刹那,他又变成了挥铲子的人。他跑离了试验田,到了教学楼附近,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射到了那面墙上,和怪物一样的树影融合在一起,脱离平面向自己伸展来,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他跑进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阴影里就没有影子了他想。下一秒,森白的骨骼同时抚上他的脸颊和脚踝…… “啊!”梦中的嘶喊闷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呜咽。眼皮重得像压着石板,怎么都掀不开。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像那天看到蓝色萤火虫时一样十指相扣。 他猛地抽气,醒了过来。 对上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时,他才认定这现实的确是现实。 韩子辰不明所以地坐起来,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没几秒又摔回枕头上,不醒人事。 “别怕,到我床上来吧。”连鉴把他汗湿的额发捋起来。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故事里,夜惊的小动物们总是要挨着同伴一起睡,所以他才发出了如此邀约。 沉鸢笑了起来,他又觉得这现实不是现实了,但他还是乖顺地照做。 屋里的灯灭了,窗外的星河便流淌进来,银缎似的清光,轻柔地覆盖在两人身上。 许久,久到连鉴以为他睡了。可他没有。 “我也不想当胆小鬼。”沉鸢的声音小得像是站在地心说话,但他真的很需要说出来。 “睡吧,我们都是胆小鬼。” 怕他不信,连鉴开始列数自己害怕的东西,准确来说是自己讨厌的东西。 “你记得吗?我甚至害怕那只军训知了。” 耳边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还有一声带着水汽的“谢谢”,这两个字在舌底藏久了,难得的温热。 许久。久到沉鸢真的睡了。可他还没有。 这是连鉴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尽管隔着两层被子,他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与气息,这么近又那么远,实在是很怪异。冷透的月光仿佛只为照亮这张睡颜而来,也好像他偏要枕在这片月光里。 虫鸣渐歇,万籁俱寂。连鉴闭上眼睛,意识到一个难解的问题,人类的情绪为什么要和外物有关系。他就是他,哪怕无风无月,无星无雪,在这方寸之间的渺茫黑暗里,存在本身就已足够动人。 一种无名的焦躁从骨髓里渗出来,真实的恐惧正在心底滋长。但他害怕去探究,探究这恐惧的确切模样。 私奔爱好者沉鸢阁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西伯利亚月光海 第16章 宇宙泡泡之夜 那个畸形土豆的荒诞故事,经过韩子辰添油加醋的渲染后,野火般在校园里蔓延开来。试验田转眼间成了某种神秘的朝圣地,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前去探险,以至于有人真的开始筹划种菜社团。 各种怪谈更是爆炸式增长,几乎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经历过的灵异事件,空气中弥漫着狂乱欢乐的恐怖气息。 沉鸢内心刚清净了两天,又被这股邪风搅得不得安宁。他们班那群好事之徒,专挑晚自习老师密度低的时候,轮番上演各种“凶案现场”。用红心火龙果充当血沫和用笔油在身上画伤口已经算是低阶了,真正的高手调制可食用色素模拟真的血浆,一回头,满教室里充斥着缓缓吐血的嘴和流血泪的眼睛。 他不晕血但怕血,偏偏又不想露怯,只能强装镇定地加入进去,心里非常邪恶非常叛徒地祈祷教导主任撞破这场闹剧,来一场雷霆镇压。 直到晚自习结束,装神弄鬼的学生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夜风不甘寂寞的呼溜溜乱蹿,让人身上冷心里凉。 沉鸢和韩子辰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不约而同地投奔连鉴,一左一右挤在他身侧。 回宿舍的路,要么灯光惨淡将熄,要么充满了招摇树影和幽怨虫叫,无论哪条,他们都不想独自穿行。 “你这就叫自食恶果!”沉鸢很是怨恨地对罪魁祸首抱怨。 “哎呀,谁能想到他们这么闲,简直闲得蛋疼。” 说话间,一枚荧绿色的光点飘飘忽忽从他们眼前滑过。 “哇靠这是什么玩意?!”韩子辰猛地倒退一步。 预料到沉鸢会受到惊吓一般,连鉴提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视线从那个绿色的轨迹下移,沉鸢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被捉住的手,跳动的脉搏和心脏连在一起,肉身的触碰止住了情绪的波澜。 “是萤火虫。”连鉴回答着韩子辰的问题,目光却落在沉鸢脸上。 沉鸢抬头,眼睛镜子一样,盛住了那个光点。以看待萤火虫的眼光去评价的话,很让人失望:“这也太照骗,肉眼看只是像一个绿色激光点嘛,一点不唯美。” 他又回想起来淡蓝色的电光食蚊萤,两者差距太大,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情。 连鉴顺着他的目光将手往前一探,拢住了。 “抓到了吗?” 沉鸢凑近他的肩膀,呼吸全在他脖颈的皮肤上蹿,连鉴僵硬片刻,一点点伸开手,只见一只平平无奇的瘦窄甲虫仰躺在那,外形很像磕头虫,屁股上光线微弱,只有一深一浅两个黄绿色的荧光块。 沉鸢立即将手拱起来覆在他的手心:“小心它趁我们不注意飞走,我还要仔细看看呢,虽然一打眼有点乏味。” 说着,他借着灯光往合住的缝里看了一眼,撇嘴道:“你是不是把它捏死了,一动不动的。” “你说呢。” 沉鸢木木地眨眨眼,喃喃道:“它也在装死了。” 蓦然就笑了。 “真是奇哉怪也,萤火虫怎么会出现在教学楼这么人气浊重的地方呢?它们不是对环境要求很高,喜欢水草丰茂的地方吗?我们把它放走吧,感觉它应该是从人工池那边飞过来的。” 他已经失去了饲养的狭隘**,只想着让小虫们都自在地欢畅于天地间,更何况护送一只萤火虫回家是很浪漫的事。 “好。”连鉴简短地应道。 “放回去也会被别人抓的,”韩子辰不情愿地嘟囔,“再说那边阴森森的。” 他最不想走那条路,上次还在那边看到过一只奇丑无比的癞蛤蟆呢。 可惜他是最没话语权的那个,另两人完全忽略掉他的喃喃抱怨,连体人一样捧着那个其貌不扬的甲虫,像捧着一颗熄灭的星星。 “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到我在发亮~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翔~” 沉鸢忍不住开始哼着小时候很喜欢的动画主题曲。夜雾漫过林梢,路灯光线影影绰绰而他的歌声飘飘渺渺,真的很像小时候想要经历的那种沼泽冒险,虽然这里不是沼泽,没有鳄鱼,没有食人花。 可是有第一次见的萤火虫,有守护在侧的同伴,怎么算不上一种人生奇遇记呢。 他从连鉴的手心里捏起那只小虫,轻轻放在芦苇叶上。又有几只萤火虫从暗处浮现,星屑一样四散。 “这倒有点梦幻,今天一定会做个好梦。”沉鸢轻声说,眼里映着交错的微光。 “那就赶紧回去吧,”韩子辰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再待下去我准得做噩梦。”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总觉得暗处潜伏着那只能一口吞下他脑袋的癞蛤蟆。 回宿舍之后,沉鸢也心情甚佳,从小时候喜欢送虫子回家滔滔不绝地说到不同时间段最爱的动画,什么星际恐龙,数码宝贝,超兽武装……连鉴几乎都没看过,难以想象他到底有没有童年这种东西。 “那你小时候都干嘛?” “看百科,看纪录片,下棋,骑车,游泳,练拳,玩华容道,打超级玛丽。” “这些长大了也能干,小时候得干一些小孩子做的事情嘛。” “你现在不也照样看动画片吗?”连鉴一针见血地指出。 “好吧,确实,你说得对。不能用这个来定义大人和小孩,”沉鸢笑着投降,“其实你的童年也蛮精彩的。” 他已经能够想象出缩小版的连鉴在公园和人下棋的情景了,他一定会是板着脸大杀四方臭老头的那种小孩。 “改天我们也可以下棋试试,我国际象棋下得可好了。” 连鉴以为他说的“可好了”仅限于认识棋子,毕竟这家伙夸夸其谈的功力至少从出生就开始修炼了。 直到两人躺在床上开始无实物对弈时,他才发现沉鸢下得确实很好,甚至自己都有点左支右绌。 “我输了。”沉鸢坦然承认。 “但你本该赢的。”连鉴皱眉。自己的失误明明更多,可沉鸢却始终不去抓住那些漏洞,也没拦着自己升变。尤其到了最后,知道自己车能锁死他退路的情况下,沉鸢还是用自己的国王把连鉴的皇后吃掉了,于是饱腹的国王被车将杀。 这是?种经典的杀王招数,Le Baiser de la Mort,死亡之吻。他不应该不警惕。 “你不懂了吧,我最喜欢吃人家皇后了。”死亡之吻本身就很暧昧,有点像连鉴的皇后和自己的国王偷情,“他忍不住把她吃掉,没办法私奔的话,那就美味地放进肚子里,这简直和赢棋没差。” “什么和什么?”连鉴又开始搞不懂他的逻辑,“这是下棋,不是什么言情剧场。” 尤其是还像是汉尼拔宇宙的言情剧场,而且按照他的思维,所有的兵都能升变成皇后,那这棋盘里的人际关系得乱成什么样? 他不敢想。他倒是感慨沉鸢的智慧怕不是总被一些狂野想法瓜分走。 像是回应沉鸢脑袋里塞满的吃与被吃的爱,宿舍里突然传来了一串不寻常的声响,起初觉得是机械性噪音,后来便听出来肉感。是那种很轻微的细不可闻的啵啵声,像是人刻意用湿润的嘴唇张合,肉贴肉的声音。 “沉鸢,你是不是又养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韩子辰立马将数宿舍里最作恶多端的某人锁定成嫌疑分子,“或者不会在用手机播放什么音效搞恶作剧吧?” “天地良心!我在和连鉴下棋。”沉鸢简直冤得要飞雪,还好身边有人证在。 独自在床上留守的韩子辰率先崩溃,他看小说正看到小师妹掉马的关键情节,这声音却越贴越近,强硬更改了氛围,所有的旖旎幻想都在瞬间化作了冷汗。 “我——————靠!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啊,怎么感觉离我很近?” 那种奇怪的声音随之停止了,屋子里只剩下只剩空调风撩拨窗帘,一起一伏。 “呵呵…呵,连鉴…我能不能也找你睡。”韩子辰咽了咽唾沫,作势要翻身,但是床下黑沉沉的,浓郁得像是什么深渊海,脚探下去说不准被什么怪物咬掉。 “算了,”他讪讪地缩回被子,“我突然觉得...还能忍。”紧跟着他的话,又传来一连串轻微的破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讥笑着他的怯懦。 连鉴没搭理他,床上本来就装不下三个人。他侧耳仔细谛听,这确实是一种类似鱼吐泡泡的声音,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小动物。这声音太细微了太真实了,会是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这确实有点怪,他向来平静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不过比这更怪的是,身边仓鼠一样拱来拱去的人,此刻睁大着眼睛,倚着墙悄没声儿的笑,有点瘆人。 “你不会吓疯了吧?”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这宿舍里除自己之外还有没有情绪正常的人。 沉鸢麻利地翻身膝坐在他旁边。 “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嗯?” “当然,这种情况下肯定还是心慌胆怯的,但是我想,你在的话,你会保护我的吧,你不在,你也会来救我的,对吗?” “不对。”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都说了不会了。” “你的不会就是会。”沉鸢声音轻快得不合时宜。 真好啊。作为主角的自己以前总是独自对抗着世界,面对着恐惧,但现在,尽管有点晚,在他变成大人的前夕,有了如此可靠的同伴,实在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事情。所有童年时过期的遐想山呼海啸地涌来来,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笃信并肩战斗的感觉,这就是同伴的力量! “其实我就是害怕平白无故地被鬼啊怪啊戕害,寂寞无闻地死掉,而没有人见证。但哪怕我死了,你也会找出来凶手,因为你就像我的守护灵一样,或者是属于我的恶魔,就像啵奇塔。” “等你吓死了,我绝不会用血救你,更不会变成你的心脏。”连鉴冷淡地回复道,这比喻让他莫名恼火,为什么自己要被比作那只恶魔犬?明明沉鸢才是更像宠物的那个。“我顶多会看看是谁为民除害。” “我不会吓死,我也会保护你,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好homi。”沉鸢沉浸在胡思乱想的冒险里无法自拔。 “那好,跟我一起下床。”幼儿时期的自我中心化倒正常,但沉鸢这个年纪近似失常。 “你们窃窃私语什么呢,火烧眉毛了,谁来救我啊!”一旁的韩子辰既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敢下到黑漆漆的床下找他们,只能乱扑腾。 沉鸢突然希望韩子辰从未出现在这个场景里,毕竟有点煞风景。那种诡异声响让他感觉自己正待在漂浮的泡泡舱里,四壁透明,正缓缓飘向天与云之外的太空。 他既怕又不怕,泡泡破掉时也有连鉴在一起。 他嘿嘿傻笑起来,单纯觉得这种与人类英才一起陨灭很值。对于广袤的想象来说,狭窄的房间更显得咄咄逼人,他已经等不及征服宇宙! 连鉴忧心忡忡地打开夜灯,举着手机下床,把吓得看起来傻了的沉鸢带在身边。这样真的不行,赶紧把问题解决了让这人脑子清醒过来。 如果是小动物作祟,他们的动静应该足以将其惊走,但那琢磨不定的声音依然浮在暗处,时断时续。 连鉴屏息凝神,确定着声音来源的方位。 “啪——”声音因为破碎而游移,但连鉴还是将其锁定。 闪光灯照亮了韩子辰桌子底下的位置,一个被遗忘的外卖袋正静静地躺着,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即将揭晓答案的时刻,沉鸢又不由自主地紧贴着连鉴。 连鉴谨慎地将外卖袋用扫把挑开,透明打包盒里不明的糊状物正咕嘟咕嘟的欢快翻腾,表面泛着可疑的油光。 “我靠,韩子辰你怎么桌子底下藏屎!”沉鸢惊叫。 韩子辰“啊”了一声,从床上探出脑袋。这才猛然想起来今天中午从食堂的打包那份爆肚,中辣少醋多蒜双倍麻酱的罪恶组合,在闷热的宿舍中,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生化演变,像是岩浆沸腾那样畅快地鼓胀出细密的泡,然后发出泡泡破掉的声音。 “不科学,这才几个小时!”他试图辩解。 寂静的寝室里,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杀气。 韩子辰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慌忙往自己床里面爬。 连鉴把他逮过来反折胳膊惯在桌子上,让他直面这发酵罪证。 沉鸢抄起拖鞋就往他身上招呼,韩子辰一边挣扎一边嗷嗷叫:“杀人啦!杀人啦!谋杀舍友啦!” “小点声,别把宿管招来。”沉鸢咬牙切齿地又补了两下。 “下一周所有的垃圾,你倒。”连鉴收手,撂下话转身回床。 “你倒!”沉鸢应声虫一样学了后两个字,也屁颠屁颠钻回连鉴床上。 沉鸢的爱好很是清晰,喜欢玩,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喜欢花鸟鱼虫,私奔和恐龙。 连鉴嘛,除了看点推理小说,时不时狂妄地驯服时间,以及动不动和自己较劲之外,就是热衷收养宠物以及宠物的宠物的宠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宇宙泡泡之夜 第17章 迷雾狩猎 沉鸢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后颈的汗毛无端竖起,被视线锁定的感觉很强烈,餐厅里人声鼎沸,刀叉碰撞声、说笑声、餐盘摩擦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的嘈杂,却丝毫不能掩盖那种被窥视的异样感。 他停下扒米饭的动作,警惕地环顾四周,想要寻觅到危机的源头。但是在人类丛林里,眼睛并没有那么强的判断力。 当他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餐盘上时,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又来了,就在他背后,这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强忍住回头探查的目光,悄悄从口袋里掏出镜子,放在斜前方的位置,借着调整角度的机会观察身后的情况。 右后方的一伙人又说又笑,没什么异常,左后方几个篮球队的正在抢鸡腿,也没特别值得注意的,更远处的人模糊成一片片色块,看了也白看。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连鉴虽然理解不了他的具体行为,但是凭借着他狰狞的表情也能看出来他有心事。 他一出声沉鸢才恍然想到,可以让连鉴光明正大地看啊。 他前倾身子,压低嗓音:“帮我看看我身后有没有奇怪的人,一直盯着我的。” 连鉴挑眉,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扫视。餐厅里人头攒动,一时难以锁定目标。奇怪的人倒没有,他尽可能搜寻着熟悉的面孔:“那个你能叫出来名字的半哑混血在后面,不过没往这边看。” “嘘小点声。”沉鸢手上搓着根本不响的响指,借着镜面窥探连鉴所指的方向。卢安侧着身子,露出半张脸,他对面的人便显露出来,是个容貌异常精致的男生,瞳孔下有垂直的三颗痣,深浅错落,像眼泪画出的滴坠痕迹。 “好特别的人。” 那人只穿了校服衬衫,裸露在外的肌肤莹白得透明,仿佛能看见淡青色血管,沉鸢被美得呼吸一滞,想那里面一定流淌着蓝色的血。 他把被监视的感觉忘到九霄云外,颇为投入地欣赏了镜中美人一番。 就在这时,他视线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女生似乎顿了一下,迅速别开了脸。沉鸢眯起眼睛,如果不是盯着自己的话,是不会注意到这小小的镜子的,而且在这大片的高一新生里,高二的制服很是显眼。 他抬眼瞥向对面的连鉴,这人观察力那么强,不应该漏到这个明显的目标,难不成故意袒护吗? 沉鸢搞不明白,只觉得疑云重重,他故意让筷子从指间滑落,弯腰去捡时趁机窥视那个方向。透过桌子和腿的缝隙,他看见有双白色帆布鞋的脚正不自然地频繁挪动。等他直起身,那个女生已经端着餐盘快步走向回收处。 但沉鸢可以确信不是她。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里裹挟着某种难言的恶意,与爱慕无关。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被监视到头皮发麻的感觉又出现了。 “光天化日之下谁跟踪你啊?你这是被害妄想吧。”韩子辰嘲笑道。 沉鸢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扫过每一个可疑的角落:“等着瞧吧,我迟早会逮到这个跟踪狂的尾巴。” 正说着,那个举止仓皇的学姐远远地晃进了三人的视野范围内。沉鸢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她消失在拐角。 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难不成,当她出现的时候,身后的视线也会出现。 经过几天的刻意观察,这个猜想得到了证实。沉鸢决定以此作为突破口,开始自己的狩猎计划。 不过独木难成舟,他还需要个帮手——连鉴无疑是最佳人选。 “先说好,你不是和那学姐一伙的对吧?” “我不认识她,”连鉴怕他不信,又添了两句,“事实上,像她那样注视你的至少还有两三个,但我不认为那是你要找的人。” “这才像话!你果然是我的好搭档。”沉鸢开心地拍拍他,完全没察觉出来连鉴刚才话语里隐含的锋芒。 第二天,晨雾像一袭厚重的纱幔笼罩着校园,将一切都掩盖在朦胧的奶白色里。 沉鸢站在窗前,看着几个值日生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最终被雾气完全吞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敲击着,指甲太短,声音闷闷的。 和下层的雾不同,天际的灰色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裂开,蹦出雷公电母天兵天将来。 出太阳之后就会散吧,可出太阳还要好久。 “还按计划来吗?”连鉴站在他旁边,声音破开混沌。 “当然。”沉鸢听见自己说,“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虽然天气很差,乔茵照旧按时在他常呆的地方徘徊,池里的野鸭都不在,料想他也不会来了。 可那人总是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上次是,这次也是,她眼见着自己的心上人冲出浓雾,然后趔趄出两米远。 “谁把石墩子丢在正中间的?”沉鸢心有余悸地从灌木丛里爬起来,还好千钧一发之际他勉强控制了一下失控的身体,这才没扑到地上把牙磕掉。 乔茵与他四目相对,顿时臊得耳根发烫,转身就要逃。 “等等,学姐!虽然我的出场比较特别,可你也不用这么害怕吧?”他瞬间切换了表情,那张方才还扭曲的脸立刻挂上了标志性的迷人微笑。 “你...你没事吧?”事已至此,乔茵终于按耐住羞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没事没事,我正练习障碍跑呢。”沉鸢故作轻松地掸了掸衣服上的树叶。 “这块纪念石是今早才搬来的...你没注意到也正常。”乔茵安慰他道。 “什么?”沉鸢调转身子走过去看,石头上写着庆祝建校三十周年,“我还想这么小块空地留着干嘛呢。” 还好没踢坏,否则又得去田间地头报道了,不过对手是石头的话,自己没受伤才是万幸好吧,他揉了揉腿,赶紧从那条堪称足压板的石子小路上离开,坐到亭子里听动静。雾气在他们周围流动,既是掩护,也是遮蔽,不知道连鉴那边进行得如何。 乔茵踌躇着,理智与关切在她眼中交战。最终,她还是走进了凉亭,可沉鸢却站起来:“学姐,我得走了,谢谢你上次提醒我。” 他实在急不可耐,转眼消失在雾气里,连个背影也没留下。 不过,于她而言,这场雾中邂逅美好得近乎虚幻,像是隔着透写纸去看,乔茵心里的蝴蝶又开始起飞了。 她以为他是文雅的,清冽的,经过几次偶遇时的观察,发现并不如此,可他无论在她的心里如何增添删减细节,总逃脱不了那一个心动的框架。 她开始发觉自己已经喜欢的不是这个人本身了,但她还是抑制不住。 沉鸢在浓雾里跌跌撞撞,像个没头苍蝇。这鬼天气把他的方向感搅得稀碎,绕了好几圈才迎头撞见连鉴。 “怎么样,拦截到了吗?” “他不会再烦你了。” “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你在那里耽搁那么久,难不成我还要等着你。”他才不会承认,只要想象着沉鸢和他的爱慕者单独待在一起,心里便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愠怒,这种愠怒让他的猎物感到恐惧,事情反而解决得很顺利。 “那我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这行动也太失败了。” 两人都有点生气,站在雾气里僵持着。连鉴生气是因为沉鸢和乔茵“促膝长谈”,沉鸢生气是因为连鉴独断专行。 一分钟后,冷战以沉鸢的解体而告终。 “所以那人是谁?我认识吗?” “赵玺阳。就是在篮球场肘击你那小子。”当然,同样也是害得自己跑圈的傻缺前同桌。 “原来是他!”沉鸢恍然道为自己聪明而又敏锐的大脑感到欢呼,“我就知道他是嫉妒,毕竟看他总朝着我的脸下手。不过你怎么知道肘击我的是他,我只和你说过打篮球的时候被人针对。” “他供认的。” “你对他严刑拷打了啊?” “没有,下节体育课到足球场,你自己来。” “什么啊?你还能把人绑来不成,不过要是真的,那我就原谅你的失职。但操场太显眼了,能不能……” “不用绑,他自己会送上门。” 上课铃响了,连鉴简短地说完,转身隐入雾中,很快模糊成一道灰影。看着他利落潇洒的举动,沉鸢也像是接头结束一样,整了整不存在的礼帽,快步走回教室。 雾终于酿成了细雨,窗户看起来好像一块块散落的灰色水晶。沉鸢盯着蜿蜒的水痕,盼望这周的体育课赶紧到来。 两天后的下午,赵玺阳直挺挺站在球门前,一副英勇就义的不屈模样。 自打上次罚跑事件后,他就觉得连鉴的报复迟早要来,只是没想到会以变本加厉的形式,但作为领受过对方拳头的人,他一点儿反抗的念头也没有。 沉鸢混在踢球的队伍里充当前锋,连鉴的传球像长了眼睛似的往他脚下送,而他根本就没有要中球的意思,一门心思踢守门员。 没想到还有这么名正言顺的报仇方式啊? “连哥,下次能不能别传给那小子了!”这种操作搞得其它队友怨声载道,“没见过这么臭的脚,连喂**个都中不了。” “好。”连鉴嘴上答应得干脆,脚下却没停。 沉鸢配合默契地将球狠狠踢出去。 赵玺阳眼睁睁看着那个黑白色的影子在视野里急速放大,最后“砰”地砸在脸上。 他闭上眼睛,面部异常辛辣,发麻的鼻子里有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人中下淌,他以为是血,抹了一把才发现是水状的鼻涕。 “下脚真狠啊,不怕给我毁容?” “之前打球你往我脸上杵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吗?”沉鸢大仇得报,高兴得很,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他递了张纸巾。 看到这俩人莫名其妙地互动模式,其它球员们心里想得是再和他们踢球就是狗,好在连鉴及时抛出请客这件事抚慰人心。 而赵玺阳则在这记重击中醍醐灌顶。他盘算着下课就去高二走廊招摇过市,最好再给自己整得凄惨一点。到时候乔姐肯定看不下去,会帮自己处理伤口。 这苦肉计早该想到的。尤其还可以嫁祸给她的暗恋对象,不对,根本不是嫁祸,这是事实啊。乔姐最讨厌粗鲁的人了,到时候一定怜爱万分,说不定很快就能移情别恋到自己身上嘿嘿。 两队人马就这么各怀鬼胎地分了手,谁都觉得自己赚了。 第18章 操场捕鱼大师课 经历了共同的复仇事件之后,篮球场上频频失意的人和足球场上假公济私的人一起,开始了体育课自我放逐的日子。 这是一个空气非常透明的秋日午后,明净得能看清飞蚂蚁的翅膀。操场西南角网球场里,黄绿色的球在空中回旋跳跃。 沉鸢眯起眼睛,汗水顺着眉骨滑下,在睫毛上挂了一秒,随即被粗暴地抹去。对面的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连鉴那令人恼火的平静嗓音:“接好了。” 抛球,挥拍,网球化作一道模糊的亮影。 可恶啊。又没接到。这种竞技运动最能伤害感情,他已然气急败坏。 “能不能不发挑高球啊!”沉鸢撑着膝盖抬头,痛恨看着对方笑得很爽的样子。 “那干脆让你赢得了。”连鉴将球在手中抛上抛下。“休息够了没?” 号角再次吹响,球网被擦过的网球带得微微颤动。 沉鸢左奔右突,趔趔趄趄,举着球拍仓皇拦截,却总差那么半截,影子同他一起在炽亮的地面上徒劳地奔走。 “你就不能......”沉鸢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要累崩塌了,“用点力——”他扯了扯黏在背上的T恤,突然猛冲上网,嘿呦一声把球拍出去。 连鉴轻松接住,并且回了温柔得近乎于羞辱的一记。回合运动的有趣之处不在于打,而在于逗,看着对方上蹿下跳、捉襟见肘,又不得不假装凶狠露出獠牙撒娇耍赖的不屈样子,舒服得很。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只流浪狗从墙边的排水口钻进来。 沉鸢听见小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如蒙大赦,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网球朝它丢了过去—— 这么耍赖是吧?连鉴的警告距离太远没有效力,小狗已经一个飞扑精准将球衔住,之后甩着尾巴欢脱地跑开了。 不应该接住然后给我送回来吗?沉鸢呆住,虽然他想趁机结束对打,和小狗来一回抛球,但他没想到遇到的是小狗强盗! 沉鸢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天真的困惑,每当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之后都会这样微蹙眉头,眼珠子清亮亮地望着人。连鉴看见他这出就来气,只要和那眼睛对视,就会产生一种被指控感,就好像刚才那球不是他自己扔出去的一样。 是我的错吗难道?连鉴一边恨不得拎着他的领子眼睛贴眼睛的向他质问,一边又得抑制住冲过去帮他把球捡回来的神经冲动。 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他是理性、智慧,而又沉稳的人,怎么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无可救药地被蛊惑,被煽动。 “抢不回来就揍你。”他冷着脸恐吓道,“而且,你知不知道器材都是要还回去的,哪怕被咬坏了一点——” 根本不用他说下去,沉鸢已经神识归位,他悚然一惊,显然想到了那位兼任体育老师的魔鬼副主任。 “赶紧把球还回来!”他拔腿就往小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片混乱里,另一只小黄狗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球场。两只狗很默契地在灌木丛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交接,并从人类毫不知情的通道里潜逃。 当沉鸢靠近时,球和小狗都已经神秘消失了。 “怎么回事?!”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树丛茫然四顾,“狗打墙了?” 身后传来“汪”的叫声,他惊讶回头,两只狗乐呵呵地冲他晃着尾巴,表示继续玩。 连鉴隔着球网旁观这场焦灼的追逐战,准确说是看着沉鸢被两只狗耍得团团转。 沉鸢手忙脚乱地在两团黄色毛球之间来回扑腾,而小狗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时而假装丢球由另一只接力,时而故意把球吐出来滚远引诱沉鸢去扑。 如果把塑胶地面换成草坪的话,这感觉有点像什么亡妻回忆录,连鉴毛骨悚然地搓了搓胳膊,把这种臆想从脑子里扫出去。 终于,沉鸢步履不稳地提着两只狗的脖颈凯旋,绯红的脸上带着胜利丰饶的笑。 “恭喜你逃过两劫。”连鉴顺手接过那只叼着球的,扑腾得最厉害的。 被移送到看起来不好惹的人手里,小狗很识趣地安分下来,他弯腰隔着纸巾从狗嘴里取出湿漉漉的网球,笑着打量身边灰头土脸的一人一狗。 “我还以为你们要鏖战到下课。” “嗨,这有什么,我可是徒手捉过虾虎鱼的人,抓它们还不简单吗?”沉鸢撩起t恤在脸上胡乱秃噜了一把,一屁股坐地上继续说:“不开玩笑,要捉虾虎鱼可比这难多了,你甚至得在水里爬,因为它们不仅反应迅速敏锐,还会沙遁。” “在水里爬就能捉到了?”连鉴在他旁边坐下来,揉了揉小狗脑袋捧哏道。 “当然没那么简单,还需要计谋。” “哦?” “嗯……比如说你和虾虎鱼都在一个不小的退潮的水坑里,有三种办法,一种是瞅准目标从水里把它们往浅滩上赶,它们察觉到前方没路的时候会慌不择路回蹿,这时候就是很好的时机。如果你不想在水里耽误太久,那么就挖一条延伸出去的水渠,把鱼往这条人造小溪里赶,而你踩在沙上捉。要是你时间很多又有毅力可以改造那片水坑,用沙子拦截分割成更小的几块,瓮中捉鳖,可这样会很累。” “你是真想教会我啊。”连鉴笑意加深。 “当然,我还要带你去呢!让你看我大展身手!”难得有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沉鸢光是想象就已经飘飘然,旁边的大黄小黄也激动地眯着眼睛塌着耳朵,一会儿出现在沉鸢右边,一会儿出现在连鉴左边,尾巴摇得像是螺旋桨。 “什么时候?” “呃...”沉鸢顿时蔫了,“可恶,放假还要好久。”突然他计上心头,“闭上眼睛,我带你去海边。” 连鉴盯着他这认真的神情,顺从地阖上眼。沉鸢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像潮汐般起伏:“你想象眼前有一片大海,是那种不平静的海,有沉沉的水声。海鸥在天上乱飞,叫声像婴儿撒娇,远处有人在打沙滩排球,你听见了吗?” “没有。不过确实有人在打排球。”网球场和排球场离得不远,连鉴严谨地指出。 “想象,想象嘛!有海螺就好了,在你耳边一边放一个。你听到的砰砰声,其实是沙滩排球。就你和我就好了,我们在打排球,天很热,你脱掉了上衣,我建议我们去海边走走。” “好,我跟着你走,可我讨厌踩在沙子上的感觉。” “那我可以给你带双水靴。我们来到了一个水坑面前,水浅浅的,很神奇的是,同一片水里,有的地方凉得像冰水,有的地方暖得像温泉。你仔细看,是不是有和沙子一样颜色的小鱼因为我们入水,四处乱窜。” “想象不出来你说的这种鱼的样子。” “你不经常在海边慢跑吗?都没见过虾虎鱼吗?虾虎鱼就是虾虎鱼的样子。小时候我还以为它们是弹涂鱼呢,结果上网一搜,弹涂鱼长得和青蛙鱼怪一样,都给我吓坏了。” 连鉴的睫毛轻颤:“要是水坑里是青蛙鱼怪,你就不捉了吗?” “捉,我狠狠捉。捉小动物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我们一起捉,但现在还是虾虎鱼。因为我们在沙滩上。” “有多少只呢?” “很多,到处都是,哪怕这样,你还是得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过这次我们有捞网,你要预判……” “抓到了。” “不,你没抓到。” “可这不是想象吗?” “哪能这么想象的,你脱离实际,是急于求成的冒进主义。” “都想象了。” “哼,那我还说虾虎鱼有牛那么大,我一个翻身骑到它背上,就往海里去。” “那我抓住海鸥脚,跟在你后面。” “我下海,到海底去。” “那我让海鸥吃掉虾虎鱼。” “我让大海变干,海鸥没鱼可吃!” “我到你造成的沙漠里去喂海鸥面包干。” “我要垄断面包干生意,唯独不卖给你。” “那我只好求求你卖给我。”连鉴睁开眼,眼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薄云如浪,轻盈地漂浮着,海色天光在此刻融汇,他轻笑:“然后……再谢谢你带我到海边。” “这还差不多!”沉鸢瞳孔里也闪烁着浪尖的光,亮得让连鉴不得不错开视线。他低头注视着他们在地面的投影,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让影子变得像是依偎一样。 薄荷一样温凉湿润的风灌进衣袖里,两只小狗啪嗒啪嗒地在他们脚边晃,空气里弥漫着咸涩的甜味,让人心肺发胀。 “你不后悔吗?”沉鸢突然开口,眼睛盯着他鼻尖上的细汗。 “后悔什么?” “因为帮我报仇,球都踢不成了。” “横竖都是玩,”连鉴顿了顿,“你不也不去打球了?” 沉鸢转过头,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跟你玩更有意思。”他说,“我也真的很想和你去海边。” “那就去吧,去打排球,去踩水,去捉丑八怪鱼。”连鉴话头哽住了,他简直想揉碎这个笨蛋,像揉碎纸团一样。 魔爪附在了长满柔软卷发的头顶,放上去,眼前就出现了成千上万个离奇荒诞的可能,拿开便恢复正常。 他的手就么提起落下了几次,毫不犹豫地落在上面,揉了两把。 浪涌无声,沸沸扬扬的心,溅成几番碎沫,飘扬飘扬。 未知还是很迷人的。 第19章 人类的故事 沉鸢把快递盒子捏巴捏巴扔到了垃圾桶里,喜不自胜地戴上了期待已久的电焊眼镜。 整个世界突然泡进了发霉的绿茶里,光线更是惨兮兮的阴绿,邪恶莫名。 他到处乱走,沉浸式体验地府巡游的感觉,自从打假了韩子辰无心制造的灵异事件之后,只要一想起来恐怖的源头是他,什么妖魔鬼怪都很屑。 而且,反正晚上可以和连鉴一起睡,恐惧对他而言已然成为过去式,他是沉鸢2.0版本,胆气壮得能吞下酆都鬼城。 哪里阴森走哪里,他横穿花园,幽深树桠密密交错,各种植物的清香味从四面八方懒懒围拢过来。 他不由得驻足,抬头望向被树影切割成碎片的夜空,想看看冥河夜色里的月亮会是什么效果。 尖尖的下弦月,亮得锐利,正下方坠了一颗孤星,都是浅绿色的,边缘泛着诡异的青光,和灯光相比是另一种森凉。 视线往下,斑驳的树影间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仔细看分外眼熟,好像是卢安和他的外界联络员。他们以一个特别的角度贴在一起,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即将上演。 “大晚上的在这干嘛呢?”沉鸢潜伏在树丛里,狐疑地观察着。 很快地,他就发现两个人开始嘴唇碰嘴唇,胃部突然泛起一阵紧缩,他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不适,仿佛目睹了什么不该看的私密场景。亲嘴两个大字山一样地砸下来,砸得他晕头转向。 他捂住嘴,想要离开,可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四周没有其他生物的动静,好像他喘气重一些,就会惊破这鸳鸯蝴蝶梦,而现实生活里的偷窥可不是学声小猫叫就能化解的。 但他明明没想偷窥啊! 什么时候能亲完啊。明明接吻的不是他,可他却脑门发热。汗毛簌簌,都要化成蒲公英飘走了。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俩人手越来越放肆地在彼此脖颈上勘测,难不成还要上演什么相爱相杀的戏码? 沉鸢整个人晕乎乎的,像是漂浮在半空。月明风静,朗朗乾坤,这俩人怎么能这么浪荡地厮混,简直是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捂着心脏,恨不得变成地鼠,钻到地道里溜走。要是连鉴在就好了,自己干嘛不等等他。为什么没人和他一起承担这种难捱时刻啊!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沉鸢推了推电焊眼镜,他们两个是男生啊!怎么…怎么…… 被按在树上的泪痣美人微微偏头,似乎想躲,却被对方捏住下巴带了回去。沉鸢甚至能看清他们唇齿交缠时牵出的银丝,在幽绿的滤镜下显得诡异又旖旎。 空气一下子焦灼起来,沉鸢比那两个吻得难解难分的人还要大汗淋漓。 要不然鱼死网破,故意发出点声响,把他们吓走,总不能一直等他们余情渐消吧。 宿舍温暖的床在等着他呢。但是万一吓不跑又该怎么办呢?那岂不是地狱级别的尴尬。 他不知道神思恍惚地在灌木丛里埋伏了多久,干等着那两人吻到厌倦,才晕头晕脑地往回走。记忆突然闪回到某个美术课后的黄昏,他用可塑橡皮捏了只蓝灰色的蜥蜴,打算偷偷放在连鉴桌上。晚饭时间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泪痣少年正坐在自己座位上安静地写着什么,纸笔相触沙沙作响,淡蓝色窗帘微微浮动,一切都像校园漫画一样美好,如果不是他腿上停放着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的话。 卢安把凳子拼在一起,自己躺上去枕着对方的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吐露着心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姿势也太暧昧了。沉鸢魂不守舍地游荡回宿舍,一把电焊眼镜扔到床上,灯光很亮,一下子转换到了阳间,暗影却一点点爬过他心头。 “你又怎么了?怎么这幅表情?”连鉴刚洗漱完,带着清洁甘冽的气息,在经过他时诧异地掰过他的脸来看,只见沉鸢嘴唇颤抖,面如金纸。 他眉头蹙深,就一晚上不跟他一起回来,这人又像是被吸干精气似的。 “真见鬼了?”他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晃。 “比见鬼还可怕。”沉鸢气若游丝,“外面有人亲嘴呢。” 宿舍楼底下不全是抱着啃的?学校的犄角旮旯里哪里刷新不出来小情侣。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连鉴挑高眉毛,很是不解。 “你不明白。”沉鸢一副欲言又止的便秘模样。按理说是男人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涉及自己认识的人,这就变成了秘密,变成了**,而不是谈资。这让他完全说不出口。 “难不成是你被强吻了?”连鉴言不由衷,吸入胸腔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 他这话一出,韩子辰也警觉地盯着沉鸢的嘴唇看,试图寻找出他早恋的罪证。 “没有,才没有,你少胡说!”沉鸢握住连鉴的胳膊摇撼,莫名的焦躁在血管里流窜,刚才自己因为想心事,一路上咬着下唇,确实会有一点肿,但可不是因为做那种无聊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自证,这世界上想强吻他的人多着呢,即便发生这种事,也不稀奇。再说了,亲嘴算啥,他干嘛要这么追问,大家幼儿园的时候不都亲来亲去吗? “行了,赶紧洗漱吧。”见他脸色不虞,连鉴掰开他的手指,故作轻松地将人推走。 沉鸢摸上自己的嘴唇,失魂落魄地晃进洗手间里。他拿起牙刷,手肘不小心撞到连鉴的漱口杯。 “咣当”一声,杯子连同牙膏砸进洗手池。牙膏静静躺在白色的陶瓷池底,管身上沾染着诱人的水渍,闪闪发亮。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缓而静地旋开盖子,挤牙膏时手抖得厉害,白色的膏体在牙刷上推成纯净的蛞蝓。镜子里映出他呆愣的脸,牙刷凑到嘴边,白化蛞蝓啪嗒掉落进水池边沿。 他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次不耐烦了很多。牙膏被挤出一大截,牙刷被粗暴地捅进嘴里,横冲直撞,口腔瞬间充斥着姜和柠檬的味道,比薄荷还辛辣,差点儿冲出眼泪来。 他呸呸呸往外吐,又赶紧用水漱口。抬眼时惊愕地从镜子撞见连鉴的身影,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只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 动作猛地僵住,牙刷还戳在右腮,鼓起的脸颊像含了颗糖。过量的泡沫从张着的嘴角溢出,又顺着下巴的曲线滑落,垛在了锁骨上。 电动牙刷乐此不疲地嗡嗡嗡响着,完全不会看眼色,他的心也嗡嗡嗡的,血液涌上脸颊。 “那个…我……” “怎么样,好用吗?” “难用死了,这么辣。”沉鸢咕哝,“还是我的牙膏味道比较好。” “是吗?那以后别再让我抓到你偷用。” “谁稀罕啊?” 连鉴臭着脸撂下话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进来是干嘛。沉鸢给自己的牙刷挤上美味的青草益生菌牙膏,愤愤地想,等着明天买五管赔给他,小气鬼! 可怜他那些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哦,摊上一个这么品味不佳的主人。不对,应该可怜他舌头上的味蕾细胞,要品尝那么炸裂的味道。要说最最最可怜的,一定是和他接吻的人,等他刷完牙后和他来上那么一口,肯定要被毒得吐白沫。 他越想越觉得逗,淡绿色的牙膏沫都跟着笑喷了出来。刷牙的手渐渐停顿,嘴里好像又尝到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柠檬姜味道。 这是什么味觉鬼打墙啊! 心里一下子有点堵得慌,他拍拍自己脸颊迫使自己笑起来,一个很值钱的笑,像是镶了满口金牙那样贵重。 这样才对嘛! 第20章 爱情萌芽下的田螺少男 沉鸢把自己的被窝搬回了自己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道德素质一下子拔升,开始歉疚地觉得每天晚上打扰连鉴不太好。 这种突如其来的觉悟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毕竟昨晚上他还理直气壮地霸占了连鉴的半个枕头。 最近的日子寡淡得很,小说周刊上的恐怖故事不尽人意,路过楼下书店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买了本时兴的言情小说。 “这么渣的男主有什么可喜欢的?”品鉴完第一章后,他翻了个白眼,将书掼进了桌洞里,可刚下课,手指头又痒痒地把它勾了出来。他倒是要瞧瞧这渣男是怎么浪子回头的。 “连鉴是谁啊?”数学课代表站在讲台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对女生们口中的风云人物不是很了解。 班里闹哄哄的,没人理会这段插曲。只有沉鸢要素察觉,猛地抬起头来,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 “我的,我的。” “你干嘛写成别人名字,莫名其妙。” 沉鸢摸了摸后脑勺,他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溜到试卷上的,可能走神的时候写错了。 自习铃快响了,他缩回座位,摸出练习册往小说上一盖。纸页被抖搂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连”和“鉴”。 “我靠,谁写的?”他嗓子眼一紧,声音劈了叉。手指哆嗦着往前翻,每一页都沦陷在这个名字之下。 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奚洪雪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你啊,这不是您的大作吗?” 她将期中考试志向表推到他面前,那上面赫然写着:期中目标-连鉴,月考反思-连鉴,本次成绩-连鉴。 “您这也太追求卓越了。篡位学霸夺第一,不会走路就想开飞机。” 嗤笑声里,沉鸢的脑袋一下子很轻,里面塞满了洁白的棉花絮,而他定格成有着惊讶表情的棉花娃娃。 “我一定是太想进步了。”电光火石间,灵感的触角噼里啪啦乱闪。虽然最近学业压力不大,他的上进心也没添多少,但迟钝的脑袋瓜实在是连通不上另外的选项,只能曲解成对成绩的渴望。如此越发觉得自己可怜,竟然被学习荼毒到如此地步。 可惜之后课本上学的是林黛玉进贾府,要是换成龄官画蔷,说不定还能轻轻戳醒他沉睡的心灵。 “连鉴到底是谁啊?”数学课代表经过沉鸢桌子旁边时好奇地问,这名字在他耳朵边上转悠半天了,熟悉得很,就是想不起是谁。 “连鉴你都不知道?”沉鸢撇撇嘴。 “他是什么很有名的人吗?” “那当然,全世界的人都该知道他是谁。” “就是国旗下讲话那个学霸。”看沉鸢又开始胡言乱语,一旁的奚洪雪忍不住搭腔。 “哦哦,他啊。”课代表终于把名字和具体人物对上号,“那个第二。” 才不是这样,沉鸢在心里冷笑,你们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不知道他敢和教导主任玩捉迷藏,不知道他创造出过夜行性食蚊萤,不知道他能当着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复仇。什么叫“他啊”,好像你们真的认识他一样。 所有的事只有我知道。我一个人。 风吹来,头发撩得脸颊痒痒的,书里的言情故事一下子索然无味,他又拿起笔想写点儿什么玩。 “你不看给我看。我和你说,两个Alpha是不会有结果的。”奚洪雪抽走他的小说,习惯性地锤了他一下作为安慰,“不过你也不怎么A,a和b应该还好,要我说,我才是A好吧。可惜这无聊的普通世界。” “什么abc的啊?不过你打人疼,就算你说得对。” 学校喇叭坏了没法跑操,大课间太长,沉鸢无事可做,指尖一路擦滑着哑质的走廊墙壁,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一班门口。 可能刚考完试,教室里的人熙熙攘攘地对着答案。讲台上,有个矮矮的女生在擦黑板,黑板顶端的字她翘起脚也够不到,没人注意到她的窘境。连鉴接水经过,顺手拿起另一个黑板擦帮她擦掉了。 沉鸢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把那个女生的笑容看在眼里,他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只是他没察觉。 他没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闯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了。但始终有唰唰的板擦声音伴随着他,纷扬的白色尘埃浮动在空气里,久久难以落定。 第四节美术课,沉鸢特意和王姝媺坐在一起。他边心不在焉地在手上画着鸭子,边悄悄压低声音对她说:“我有很复杂的问题要咨询你。” 王姝媺一下子接收到了八卦信号,正襟危坐起来:“说吧,姐帮你指点迷津。” “我好像不如以前受欢迎了。”沉鸢故意说得笼统,好掩盖掉那种备受冷落的心情。 “没有呀,你就是太幼稚了,不然就凭这脸蛋,人气怎么会比卢安那小子差。”她以为他说的是前不久表白墙很火的帅哥比拼。 “那比起连鉴呢?” “你们不是一个赛道的,要先控制变量啊,他在优等生赛道上一骑绝尘,你还是适合和卢安交锋。” “那这么说,我和卢安之间也存在变量,你怎么不考虑进去。”沉鸢压低声音反驳。 王姝媺不明不白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问题不在这。要是过份强调特异性,还有什么比较的必要。” “所以我说的不是受其他人欢迎,更不是和别人比。我是说,为什么总是我找他,而他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因为他不是那种爱凑到别人班门口的类型啊。”王姝媺不用想也知道他说的是谁,对话无缝衔接下去。 “也是。其实我早就觉得他喜欢我,但是喜欢我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喜欢又分很多种,我不知道他是哪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管他是哪种喜欢咯。” “他肯定觉得我很蠢。”所以,不会是那种喜欢。 “觉得一个人蠢,又不远离,那不就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吗?” “什么啊,觉得我蠢,但依然说我聪明才是偏爱好吧,我得让他觉得我聪明。” “你这想法太剑走偏锋了,这样的行为根本不是偏爱,只是虚伪的迎合,很廉价。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喜欢聪明人。” “谁会喜欢笨蛋啊?” 不在聪明人之列的王姝媺懒得和他争辩。他喜不喜欢笨蛋不知道,你小子可是把喜欢聪明人刻到了脑门上。 “确认一个人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当然是——占卜。”新买的塔罗牌在她指间翻飞,发出令人心痒的欻欻声。 “挑一张吧。” 沉鸢从这夸张的扇形牌阵中盲选了一张翻过来,是命运之轮。 什么意思来着?王姝媺摸摸下巴,自己也忘了。 “说呀。”沉鸢催促。 “你看这个圈像镜子吧,这个意思是让你照镜子找寻答案。”附赠的解读册子不知道扔哪里了,情急之下她开始胡编乱造起来。 “还得我自己解迷啊?”沉鸢兴趣缺缺地接过她递来的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些陌生。他捻了捻自己的头发,太软了点,有点塌。眉毛是不是有点太浅了,眼睛怎么也没有以往那种剔透的感觉,这颗小痣长在眼尾,会不会被人当成脏东西。 他侧过脸,鼻子线条虽然流畅但是没那么高挺,嘴唇有点薄啊,而且颜色有点浅。 他用指腹狠狠擦拭唇瓣,让它充斥上更多血色。 下巴上怎么还长了一颗痘痘?! 他向来知道自己帅气,但是要问哪里帅气,他突然说不上来。他对于颜值的认可来自于一种信念感,一方面,但凡怀疑自己的长相,都是对母上大人的不尊重。另一方面,缘于无数人真诚或虚伪的赞美。 但此刻,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了他:万一自己现在随爸爸了呢?虽然沉朝年轻时也不磕碜,但总不如妈妈倾国倾城。万一现在的审美观有变化了呢?说不定以前觉得自己帅的人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最重要的是,连鉴怎么看?甚至,连鉴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吧?想起那人回避的视线,一种难言的忧虑像是胶囊包裹他的心脏。 讲台前的那两个身影在他眼底晕染不去,那个女孩心上是不是也有连鉴留下的影子,他又是怎么看她的?他恍惚回忆起先前撞见的那个吻,别人的唇齿相依,别人的情难自禁。 “你还是把镜子还给我吧。”王姝媺爱怜地看着这个傻孩子,不禁感叹爱情真是神奇,在它面前,目无下尘的人也会俯首,顾影自怜的人也会生疑。 “如果他喜欢你,根本不会苛求你的长相,更不会厌弃那些无聊的瑕疵。” “是啊,他的确不是只在意外貌的人,所以我需要给自己多加一点美好的品质,比如勤劳。”他暗暗发誓。 “什么啊沉鸢,你是一点也不明白。” 不过,由他去吧,自己最开始不也是糊里糊涂吗? 午休时候,沉鸢拿着抹布在连鉴周围反复出没,这里扫扫,那里掸掸,越来越投入,最后甚至卖力地刷着地板,直累得腰酸背痛才停下。 连鉴对此无动于衷,依旧捧着小说在看。 看来勤劳不是吸引他的点,沉鸢咬咬牙,那还是靠才智吧! 他扔掉刷子,小心挪近了几步,站到他身边。 连鉴的肩膀薄而宽阔,比自己要宽不少。他用目光丈量着比较着,不自觉地嘬着腮帮子,发出啵啵的轻响。 这声音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对比着,显得极不端庄。 “你怎么了?”嘬腮帮子的声音刚一暂停,连鉴便从书中抬起头来。沉鸢这人根本静不下来,平时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所以他对他刚才那通乱搞根本不在意。 现在的安静才属反常。 “我也要看书。”沉鸢突然宣布。 “看吧。”连鉴随手拿了本给他。 沉鸢接过来,封面上印着四个扭曲的字:《好笑的爱》。这书名是不是在影射自己啊?他又开始无声地咬腮帮子。 “我不要看这种书,你帮我补习吧连鉴。” “什么时候?” 沉鸢开始认真盘算起来,他们最常碰面的地方是宿舍,但他完全不想在宿舍学习,除此之外就是体育课,可是体育课更不想。 “不如周末吧,我们可以一起去图书馆。” “可以。”连鉴爽快答应。 “太阳打西边出了啊。”韩子辰听了一耳朵,啃着半拉苹果插嘴道。 “夏虫不可语冰,不要以你的层次评判我。”沉鸢懒懒回敬。 没过一天,沉鸢就后悔把补习时间定得那么晚了。 他总忍不住去一班门口徘徊,但和以前不一样,他这回是暗中窥视。 一班的课间也很无聊,连鉴下课也会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是在做题。太困难了,以自己的心思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到底想不想自己啊?他不想自己,而自己想他,岂不是很亏。 他又观察了几个课间,开始锁定一些其他目标。比如他发现有两个女生问连鉴题问得最频繁,一个是很有名的校花薛霜凝,另一个竟然是军训时斜前方给自己跳跳糖的女生。 别说,都还挺般配。 连鉴也对她们很有耐心的样子,当然他对谁都有耐心,除了自己!第一面就敲桌子搅乱人美梦,打嗝没有及时让道就上手捏,甚至陪上厕所都要读秒倒计时。凡此种种,一一浮现,沉鸢不禁咬牙切齿。 而自己和那两个女生唯一的不同,就是性别。 一下子顿悟,他之所以对自己的勤劳和帅气视而不见,全都因为他是直男! 太好了! 也不对。这岂不是更完蛋。 恶劣连鉴从他的回忆里走出来,站到他眼前。 “回去做完折角的,周末我给你讲。” 沉鸢愣愣地看着手里厚厚的练习册,折角的位置将近三分之一。 这人疯了吧? 第21章 芳心可可 周六早上,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阴影,沉鸢便毅然决然地把自己从床上薅了起来。 他花了两个小时认认真真地泡了个澡,出来时身上像小龙虾一样变了色。 衣柜门大开着,他站在一排排衣服面前陷入了严肃抉择。最终,黑白球衣、棒球服和工装裤,有幸裹在了他被热气与泡沫滋养得馨香鲜嫩的身体上。 将自己打造成青春人类后,他毫无规划地把需要用的、不需要用的书一股脑儿塞进书包里,这些有形的知识实在沉重。 客厅里,沉朝啜着豆浆观看格斗教程。当注意到儿子穿戴整齐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时,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时间,这才七点半。 “你这是……” “我出门了!”沉鸢对桌上的早餐视而不见,旋风般冲到玄关。没想到这顿捯饬花费了这么多工夫,他扶着矮柜低头单脚跳着穿鞋,书包带子绞到了脖子上。 “你出门,带书包干嘛?”孟繁枝手里捏着一块抹布,装模作样地擦拭着早已一尘不染的桌面,很是疑惑地问。 “我要到图书馆写作业。”沉鸢很有底气地应答,好像奇怪的人是他爸妈一样。 孟繁枝摸着下巴,“噢”了一声,仿佛很有启示的,但完全更糊涂了。 “你说,咱儿子最近是不是……?”沉朝斟酌着开口。 “肯定不是去写作业。”孟繁枝把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块,又拆开,又折。 “但也没有必要借着写作业的名义干别的啊,不管打游戏,还是早恋,都不会受咱们的约束。” 提到早恋,他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难以抑制地哈哈大笑。 “孩子长大了。”孟繁枝感叹一声,笑意仍在眼角荡漾。 “晚上倒是可以和他谈谈。”沉朝稍微严肃了下来,“但他该懂的都懂,不太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倒是不担心这个,我更好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是说他这年纪恋爱太早,而是他心智上确实有点幼稚……就怕他被人牵着鼻子走。” “哎呀,就是因为很晚熟了,所以经历这些也好。你记不记得他小时候因为贪嘴被小姑娘哄着亲了满脸巧克力印子的事儿。” “确实,上当之后下次上当就多要了两块巧克力。” 想到这,两人又笑作一团。 图书馆离地铁站有段距离,沉鸢下车后一路小跑。当他穿过最后一个漫长红绿灯,拐过最后一个拐角,便看到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站在图书馆还书口附近。 那人穿着黑灰色牛仔连体衣,皮质挎包随意搭在肩上,正低头翻看手机。 “不会吧?”沉鸢觉得自己已经够早了,本想等连鉴夸自己来得早之后,云淡风轻地说“没有没有”,结果对方竟然在等着他了。 这人总不会通宵在这吧,就无语。 不过他俩这种比拼毫无意义,因为图书馆九点半才开门。两人去图书馆后面的篮球场虚空打了会儿篮球消磨时间。 进馆后,连鉴熟门熟路地带他走向预约好的小研讨室,沉鸢跟在他身后啧啧称奇。 “我以为只能待在公共自习区呢,还想着那样根本没法说话。” “你是不是就没来过图书馆。” “来过啊,一楼绘本室旁边的朗读亭回音效果特别好,我之前经常去那里k歌,但后来话筒坏了……”他越说越底气不足,赶紧转移话题,让自己显得很有决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把青春奉献给学习,沉浸在知识的汪洋里泡个大澡,哪怕淹鼠也要把灵魂献祭给数学物理。” “那也不必,献祭给我就好。”连鉴放下书包,把今天准备的刑具一一亮出来。 沉鸢没看那摞练习题,注意力只落在他那个平平无奇的干瘪笔袋上,这甚至只是个随登山包附带的黑色尼龙小包,不过确实是他的风格,毕竟这人的内裤也全是平平无奇的款式。 “给你看我的。”沉鸢把自己胖鲸鱼一样的笔袋拿出来展示给他。 连鉴对这花里胡哨印着他自己卡通形象的笔袋欣赏无能。 “行了,赶紧把你写的习题拿出来。” “我只写了一半,一晚上时间真的没法finish。”话虽然心虚,心底却理直气壮得很,反正都是他布置太多的错。 连鉴翻开他的习题册,没想到已经批过了,看样子也根据答案琢磨了一会儿,只把还不明白的画了圈,他把这些题一一看完,很快摸清了沉鸢的薄弱项是哪里。他把错题分成三类,一点点给沉鸢讲。 沉鸢也听得认真,笔戳在下巴上,明白的就点点头,不明白的地方就举手,完全忘了今天的目的是来攻略对方。 知识的海洋害人不浅。 “没想到你讲得这么好。”沉鸢把笔袋里的带着点赞手势的笔给他,“奖励你的。” “那我还挺荣幸,劳烦你给我准备奖品。” “客气什么,我这人赏罚分明,你要是讲得不好,就给你这个。”沉鸢把另一支卡通粑粑笔拿出来在他眼前晃。 “讲得不好也有,总归是我赚了。” “毕竟你确实也是付出了嘛,labour is glorious。” “你表现也不错。”沉鸢的态度确实比自己想象得好很多。 “那当然,昨天晚上我可是背单词了。” “听出来了。” “那你怎么没有praise我?” “你再这么说话,我只想beat、hit、smash你。” “新单词,我记下来。“司马时”怎么拼?”沉鸢一脸认真地掏出单词本。 “s、m、a、s、h。”连鉴说完,短暂沉默片刻,“没想到你听得这么认真,奖励你的。” 他学着对方的语气,从书包最底下不经意掏一个银色餐盒递给他。 餐盒光洁的表面映出沉鸢惊喜交加的脸。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随即发出一声夸张的“哇塞”——里面竟是两枚精致的象棋巧克力,白皇后与黑皇后相对而卧,泛着娇柔美味的光泽。 “该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少自作多情。”连鉴的语气坚决得有些过分,他才不想承认。 把巧克力融化,倒进模具,冷却脱模,这些愚蠢步骤已经够烦人了,要是让沉鸢知道是自己特意做的,那自己简直就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笑的笑柄。 “可为什么没有包装?”沉鸢了然地拿出白皇后,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般这种容易有食品安全问题的东西我是不吃的。” 说完他照着白皇后的王冠咬了一大口。 连鉴被他气得太阳穴狂跳,全天下就没人比他更不在乎食品安全的了。有次他和韩子辰误把蛋糕卷上的芝麻当作虫子,扔掉后才发现搞错了,两人甚至认真讨论过要不要从垃圾桶里捡回来。尽管那垃圾桶确实干净,但这样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批判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的手工爱心巧克力! “那你还是别吃了。”他伸手要拿回餐盒。 “哎你干嘛,哪有人把东西送出去又要回来的。”沉鸢眼疾手快地将黑皇后追回,塞到嘴里。由于过于追求速度,手上桌上习题上全是融化的巧克力痕迹。连鉴终于忍无可忍,夺回餐盒再把纸巾湿巾扔给他,自己换到对面位置坐。 察觉到他的不悦,沉鸢相当乖顺地把自己造成的残局收拾干净,然后讨好地望着他。 “接下来干嘛呢?” “写你的作业。” “好哦。”沉鸢接收到任务,拿出一只写着奋斗的笔,煞有介事地在试卷上写写画画起来。 他不是不喜欢学习,只不过是安静不下来,但和连鉴一起就变得特别沉稳。刷刷地写着卷子,他简直要爱上自己了,完全不去想怎么变聪明或者他对自己长相满不满意这种蠢事。 知识才是真正的魅魔。 望着眼前这一幕,连鉴一时间心乱如麻。他预估到会有鸡飞狗跳的状况,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般平静。 沉鸢真就埋头写作业,这一点儿也不符合常理。 反观他自己,手里的钢笔在虎口处抵了半天也没有丝毫移动,小小的墨点在纸上越晕越大,快要变成黑洞。 他将视线收回来,可眼前还是能清晰看见对方的专注神情,甚至闭上眼睛,他也能默画他脸上的每根线条。 他又把视线放回去,任由思绪信马由缰。 可能遇到了不确定的题,沉鸢眉毛皱得蜿蜒起伏,像条秀气的毛毛虫。 怎么会把“秀气”和“毛毛虫”联想在一起,但这个形容放在他身上却莫名贴切。 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他突然很想触碰一下那纤浓的眉毛,一个人的情绪怎么能通过毛发表达得这么明了? 但情绪最丰富的还是他的眼睛,真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艳漂亮,低下头的时候,眼尾挑出狡黠的弧度,眼波往上一转,便泄出一脉猫儿似的慵懒与灵光。 鼻子是五官里最安静的,精致细腻,支撑起 整张脸的韵致。 嘴唇很不安分,被更不安分的舌尖反复舔舐着,泛起潋滟水光,像春水海棠。虎牙时不时咬在唇面上,压出一枚可爱浅窝。 很有奋斗精神的笔正点着他的下巴,笔梢上的凹痕无声诉说着它受了多少迫害,他的主人一定是那种会把笔吸漏墨的类型。 时间在他心里滴答作响,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分四十多秒,他第一次不希望自己对时间掌握得这么精确。 即便解构成这样,也不得不承认,沉鸢确实生得好看。但扪心自问,自己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然而不到两秒钟,眼睛背叛心智,睫毛也自作主张地悄悄抬起,目光更是贼一样攀回他脸上。 连鉴只想抽自己巴掌,今天算是深切体会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的意涵。 沉鸢写完了一张卷子,搁下笔,十指舒展着比划出一个个“OK”的手势,像在庆祝什么了不得的胜利。伸懒腰时,视线恰好和连鉴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接触上。这一刹那,似有什么东西相撞,发出碰杯一样的清亮玻璃响,然后温暖的情绪从心脏的位置传遍全身。 望着连鉴的脸,沉鸢忽觉口舌生津,肚子附和着叫了两声,而对座那人眼里的惊慌渐渐沉淀,化作一副故作镇定的严肃模样。 “我在监督你。”连鉴说。 “去吃饭吧。”沉鸢同时开口。 “还得学啊?” “那去吧” 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被同时掷出来,在空气中交汇,却意外达成了共识。 压马路是件特别有趣的事情,但在夏天却变成了酷刑。他们从大蒸笼奔逃到最近的地铁站,拥抱扑面而来的凉风。 地下商场的小馆子里,等菜的时光格外漫长。没有了需要消耗脑细胞的习题,沉鸢又想起来今天的主要任务,他自觉地摆弄起饮料瓶,先是小口啜饮,继而无聊地向瓶子里吹气,制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不喝给我喝。”本来他的存在感就很强了,还制造出这种噪音来,连鉴有些恼羞成怒。 谁料沉鸢真的就推给他。 于是喝还是不喝,这是成了值得考虑的问题。 他难以忽略那瓶口的水痕与他湿润的唇瓣之间不可言说的牵连。他也无法自我欺骗,喝下去,便等于承认自己心旌动摇,等于默许他的撩拨,等于亲手撕碎自己苦心维持的防线。而要推回去,很简单,却显得矫情可笑,不过是他刚刚喝过的,那又怎样?又不是什么穿肠的毒药……他感到头有些沉重,汗水如洗。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哎呦,瞧把你们热的。”老板娘适时地端上两碗米粉,留下调料让他们自行取用,而她转身摆弄那老旧空调。 连鉴不爱吃辣,却舀了满勺剁椒,红艳艳地堆在碗沿。 沉鸢已经开吃了,呼呼地吹着筷子夹起来的粉, 尝过一口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开了瓶豆奶,舌尖抵着吸管孔打转,在舌面印上圆圆的圈玩,一副不明不白的可恨样子。 也就是说,这瓶汽水他是真的不打算要了。 纯粹出于节俭的美德,而且这家米粉看起来就很辣,辣得人心慌,他要提前预防。 连鉴面无表情地抓起那瓶汽水,仰头将大半瓶液体一饮而尽。碳酸气泡进入喉管的瞬间,就接管了他的身体,酥麻感流窜全身。 沉鸢嘬吸管的动作停住了,却又佯装若无其事。心里有点冒烟儿,红霞一点点从起火点蔓延到颈项,洇开一片旖旎。 嘴角不由自主地闪过一阵阵微笑,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像是捉住知了的那个瞬间,那震颤的羽翼在手心扑棱,心痒难耐,求爱的知了,求爱。 小小知了,拿捏拿捏。 连鉴没错过沉鸢得逞的表情,有千万根细针在血管里游走,带来危险又令人上瘾的快意。 心脏每收缩和舒张一次,便构成一个心动周期。每分钟心动周期的次数称为心率。正常人的静息心率为60~100次/min,平均约75次/min。 可连鉴知道,只要和这人在一起,自己的心跳总要超出这个范围之外。 这不正常。 确凿无疑,这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异常。可他无计可施,无药可医。 口水(身价百倍版):咱就说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芳心可可 第22章 没有名字的夜晚 “我不舒服,可能要早点回去。”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西晒,连鉴才状似随意地开口。 可能吹多了空调,头有些晕,心有点慌,胃有点辣,一切都能忍受又都难以忍受。 “怪不得你刚才在发抖。”沉鸢心提了起来,但同时也难掩雀跃。 终于,终于!这个难逢的日子还是来了,看着连鉴泛红的面颊,他宣誓一样开口:“我也要去,这次换我照顾你了。” “不劳你费心了。” “没关系,你不用怕麻烦我。” 可我怕你麻烦我。连鉴望进那双执着的眼睛,拒绝的话主动滚回了喉咙。 无奈之下,他点开名为“主谓宾是我爱你”的家族群。 “我买了两张温泉一日票,有人要去吗?” “讨厌离心机”秒回:“算我一个。” “不吃盒饭”紧随其后:“那另一张必然是我的了。老婆,我们浅浅度个蜜月~” 你们不是每天都在度蜜月吗?连鉴火烧眉毛一样退出群聊,不想看后面的对话。 把他爹妈打发去泡温泉,还能让自己多清净会儿,不然今晚上三个人折腾自己,脑袋非爆炸不可。 从返程的路途到最终的住所,沉鸢都感到新鲜。他跟着连鉴径直上了二楼,卧室比想象中要小,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空气里浮动着暖融融的香气,是曾经在他发丝间嗅到过的味道。他暗自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去浴室看看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视线在房间里流转,这个奇妙的空间堆满了他难以想像的一切,阴云一样的灰床单,雾霾一样的灰窗帘,白得像A4纸一样的墙面。 手指抚摸过书架上的奖杯和旁边是看起来很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他又知道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你这里干嘛挂你爸妈的结婚照?”他很难不对床头醒目的写真感到好奇。连风晚和高琼如在墙上笑得像牙膏广告模特,牙膏广告模特,相框下还贴心地标注了一个向下的箭头。 “表明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些今早自己离开时还没有,意图之明显让连鉴觉得可笑,“他们自作主张挂的。” “你爸妈还挺幽默。” “我宁可他们不幽默。 “我怎么照顾你?”沉鸢跃跃欲试。 “你……你先自己玩一会儿,饿了就点外卖,我睡一觉就好了。” “吃外卖多不健康,有了,我给你做饭吧。” 连鉴一个激灵拉住他:“别——” 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个连燃气灶都不会用的家伙,能把厨房折腾成什么样子,“你就待在这儿。游戏机在抽屉里,书架上的书随便看。” “你要上厕所吗?”见他转身去洗手间,沉鸢急急地问。 “我自己上。” “那你要刷牙吗?” “我自己刷。” “睡衣总要换吧?”看他从衣柜里翻出衣服,沉鸢又激动地询问。 “我是风寒,不是残疾。” 好不容易摆脱这个过分热情的看护,连鉴站在洗手池前,机械地完成睡前仪式,洗脸、刷牙、换睡衣。可能因为心事重重,这一系列简单的动作也耗费掉他不少力气。 沉鸢这家伙,一定在门外等着自己,伺机进行非必要的帮助。 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他目标明确地冲向床铺,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难所。被子掀起的瞬间,他像条泥鳅一样敏捷滑了进去,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我睡了,柜子底下有我没怎么穿过的睡衣,你洗漱完可以换上。”确认安全后,他才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 沉鸢原本伺机而动,准备在他松懈时来个突袭,没想到这家伙溜得如此之快,失掉这部分乐趣之后,他只好依据指示去翻衣柜。 衣柜里是更浓郁的连鉴的味道,清似山泉,凛如苦艾,又混着温暖的杏仁香气。 沉鸢花了好长时间在一堆近乎雷同的贴身衣物里挑来拣去,终于发现一件斑马纹的可爱套装。 “你还穿这种风格的衣服呢?”他将睡衣展开在眼前,兴奋地比划。 “那是我小时候的,你能穿上吗?”连鉴从被窝里露出一只眼睛,搞不懂他在乐什么,穿别人的旧衣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这家伙的快乐阈值简直低到令人发指?。 “试试呗。” 沉鸢有一种脱衣服超级快的办法,只要摆成人体十字架,单手拽着袖子巧妙一扯,不出两秒人和衣服就质壁分离了。 看着他光裸的后背,连鉴忍不住别开脸。没有蝉鸣的季节,心跳声就变得格外喧嚣。他数着心跳声计量时间,心跳得越快,时间就变得越慢。 “看!怎么样!”这声音偏要把他的目光引过去。 “不看。”连鉴固执地盯在别处。 没有动静了。 连鉴按捺住回头的念头,忍了又忍。沉鸢像只八爪鱼一样快乐地贴上来,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织物,下一秒堆到他脑门儿上。 这毛巾拧得不是很干,冷水淅淅沥沥地往连鉴发鬓耳朵和枕头上淌。 “桌子上不是有退热贴吗?” “电视剧里都是用毛巾,你有没有情趣,而且退热贴直接贴上,完全体现不出我的劳动价值。” “你的劳动价值就是别劳动。” 门铃响了,沉鸢“哼”地把毛巾扯走,旋身去取外卖。 听着那串欢快的脚步渐渐走远,连鉴嘴角不自觉缓和起来,等脚步声再次靠近时,他又立刻板起了脸。 沉鸢端着雪梨百合银耳汤凑到他跟前,歪着脑袋,闪着棕色太妃糖一样的眼睛。 “我不吃。”连鉴抢先开口。 “不吃好得慢。下周四还有秋游呢,你不去了?”哄小孩一样,勺子已经凑到了他唇边。 当然去,这个活动就是学生会筹划的,他也付出不少心力。 “我不用这种勺子。”他勉强让步。 沉鸢丝毫不觉得麻烦,屁颠屁颠地跑去厨房,没等连鉴歇半口气,他又举着两个雪亮的瓷勺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这下再没有推脱的余地。连鉴不情不愿地略低了低头,任甜水缓入喉。温热的液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倒也能接受。 “哎呀,你干嘛这么忸怩,被照顾不是很幸福吗?还是说你更喜欢照顾别人,那这样,你也喂我,这样心理是不是平衡了一点?”他这话说得坦然,把勺子塞到连鉴手里,张大嘴等着,丝毫看不出来包藏了十二分的私心。 “啊——” “那我为什么不自己吃?” “啊——”这次叫声更响亮了,还带着点撒娇的尾音。 连鉴叹了口气,认命地舀起一勺甜汤。还没送到嘴边,沉鸢就摆出了把汤吸溜光的架势,嘴撅得老长。 连鉴被他这样子气笑了,手腕一转,很坏心地撤回投喂。 “病号优先。”他故意把勺子往自己嘴边送,见那双秀眉不出预料地聚在一起,又送回去。 沉鸢欣然笑了,呼出的气吹皱了瓷勺里的汤,汤也荡漾出愉悦的笑纹。 他把这笑一齐咽进肚子里。 “该我了。我喂十次,你喂一次。”他逐渐收起了嬉笑,光洁细腻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专注神情,好像照顾连鉴是什么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这让他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赤纯辉光。 等轮到连鉴时,他的手不知怎么有点发抖,瓷勺不慎磕在沉鸢牙齿上,发出叮地轻响。 这声音让他联想起那天晚上他偷用自己牙膏刷牙的样子。一排排一颗颗有着珍珠釉感的小米牙,掩映在洁白细腻泡沫里,用力对得整齐。舌尖不小心尝到辛辣的泡沫时,那张脸皱得像只委屈的小狗。 现在这张脸又摆出同样的表情。一瞬间,仿佛带着自己熟悉味道的呼吸近在咫尺,连鉴突然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我吃饱了。”他退回床的另一边。 “就吃这么点儿?”沉鸢半信半疑。 其实从他毋庸置疑的语气里就已经得到答案,所以他收拾好碗勺,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准备长期驻守。 “你在这干嘛?又是模仿电视剧情节?” “对,等你半夜醒来,看见我伏在床边睡着的样子,”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只会觉得傻逼。而且没人给我菜里下盐”了,我怎么会半夜醒?” “那好吧。”沉鸢从善如流地改变策略,麻利地爬上床,依偎在他身侧。 “……隔壁有客房。” “不要,去那儿还怎么照顾你?” 连鉴一把扯过被子把他兜头罩住:“你先照顾好自己吧。”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奇怪,总觉得你爸妈在看着我们......”他在一片漆黑里也莫名感受到了那两双视线。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那我更得好好表现,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 一只发烫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回来:“现在,闭眼,睡觉。” 灯被关上了,沉鸢听话地安静下来,屋子里有夜晚和鲜花的味道,这是连鉴的床,连鉴的领地,连鉴的国土,世界上所有的烦扰都被关在了门外。 “我看见你眼珠动了,”静谧并未持续太久,沉鸢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你也睡不着对不对?不要紧,咱说会儿话就能睡着了。” 连鉴没吭声。他只觉得屋子里热烘烘的,让人怀疑空调是否消极怠工。毛孔里有汗渗出,纯棉被罩让人浑身刺痒,天花板上像是有闪烁的水母的吐息。 因为他说:“我房间墙上有荧光贴,白天它们吸饱了光,晚上就亮起来。” 身上很沉重,四肢躺着也在顶天立地,恐龙在被子所有的折隙里出没,史前的脚印踏碎了他的骨骼。 因为他说:“你不觉得吗?对于蚂蚁来说,树是迷宫,人比恐龙还恐龙,是最贴近宇宙的摩天大楼。” 吊灯变成倒悬的花盏,僵尸蜜蜂驾驶着轰炸机旋翔,琥珀色的飞弹扑簌簌落进他的耳朵。 因为他说:“每朵月季里都藏着蜜蜂的尸体,蜜蜂平日很爱在空气里悬停,然后趁人不注意,欻地飞走。” 炎热的空气游走成风,教堂的管风琴骤然轰响,天使打开了窗,冰川慢慢浮上来,溶成湖水,慢慢荡漾。 因为他说:“你能睡着吗?我看你在发抖,是不是很冷?要不要我再靠你近一点。” 他落网了,被捕捉进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深处是沉鸢卡通脑袋的小人在狞笑,是那个跌到地下又被他捡起来的那支笔上的造型。 因为他说:“你喜欢我。” 他不是那么说的,可他一下子慌张到连他说的内容都听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 无数个卡通小人头在周围狞笑,漫天释放x光线,说得都是: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你很吵,睡觉吧,拜托。”连鉴口不对心地胡言,声音带着恳求的颤抖。 “是吗?那我就不讲话了。”沉鸢立刻将嘴巴拉链拉上。他觉得连鉴有些不对劲,他是真病了,而且像是病糊涂了,脆弱得可怜,即使背对着月光,眼睛也发亮,像是要冒火,有些狂热。 可能感冒药没有起作用,要不要等他睡着了,给他加量。可要怎么做呢?他咬着唇,脑子里跑起了蒸汽火车。 世界真的沉寂下来,安静极了,怪异极了。耳膜只能静候着他的呼吸苟活,连鉴遏制住痛苦的思绪,软绵绵地组织着语言:“继续说吧,我刚才有点头晕……我一直都,喜欢…听你讲话。” “才不要,你好好休息!”沉鸢隔着被子把他拍得噗噗响。从连鉴沙哑的嗓音里,他几乎能听出来喉管的疼痛。要不要给他揉揉嗓子?可上次碰他喉结时,这人差点儿被呛死。算了算了。 “那好吧。”连鉴挣扎着从混沌的意识里打捞出一句话,隐秘地把脑袋往沉鸢肩膀方向歪了歪:自己不该说他吵的,坦然面对喜欢没什么可怕,他想,在鬼祟盲目的爱情里,仙后也会爱上一头驴。 “可他不是驴。”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那也算不上爱情。” “那就是爱情,爱情就是魔花汁,终将糊满你的眼皮,让你脑袋发疯!”另一个激愤的声音盖过了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声音,“他确实要比驴头人漂亮、可爱、出类拔萃,可因此也更会蛊惑人。” “他没有引诱你……”柔弱的声音近乎于消散了。 “他冲你放电,说什么“最喜欢和你在一起”,还要拉你去海边数浪花。他制造一切麻烦,却又无忧无虑地看你昼夜为之颠倒。听着这傻里傻气的声音,你竟然都产生了想象力!睁开眼看看吧,他在的时候,日光可憎,月光可笑,世界都变成了冒着傻泡的泥淖!连你都诗情画意、多愁善感起来,整天想着月亮。” “去你的!谁逼你……”这气愤的柔弱声音没能支撑到这句话结束就消散了。 眼皮沉重得像是真的糊满了花汁,疲累将他拖入梦的深渊,所有的声音颜色气味都消失了,渐渐地,黑暗里有人附在他的耳边软语温存,有人用手指轻点他的唇,有人抚摸着他的发丝静静嘻笑。他无法突破重围,只好越变越小,卡通小人伸出蔷薇色的舌头,在网中舔舐着他僵静的尸体。 尸体也会有感觉吗?他怎么觉得全身都麻酥酥的。昏梦如蚁,身上又开始冒冷汗,腰以下都是凉的,睡梦中的他侧过身离沉鸢更远一些,更深脑海里还在想着,明早一定要先支开他,再起床。 意识的余烬被彻底嚼碎了,他瘫软放松,心里无奈地笑了。 这张难得写得顺畅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没有名字的夜晚 第23章 人工修罗场 铃声打响了,连鉴才堪堪走出政务楼。这两天他一反常态地热衷于学生会的活动,从中获取一些不受纪律管束的宽限。就比如现在,他可以不疾不徐地行走在无人的校园,畅通无阻地通过午休时的宿舍门禁。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亟待处理的事务让他劳心费神,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昨天采取的策略是踩着铃声闪进宿舍,虽然成功躲开了沉鸢的围追堵截,可也让自己感到痛苦。他原是极爱看人眼睛里烧着光的,最好是因他而烧起来的光,如今却要他亲手浇熄这簇火苗,冷漠地应对他的热情,用伪装的疲惫搪塞所有关心。 如此可耻。如此卑贱。 他只能一遍遍宽慰自己,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毕竟那是比所有恐怖片加起来都要惊悚的夜晚,他目睹了自我的沸腾。光是回忆起那种虚脱感,就让他挺直的背脊发软。 他需要自我掌控,需要理智归位的感觉。 所以干脆再晚一点,晚到门后的期待熬成倦怠,晚到所有的悸动都归于平静。 又挨过一天,回宿舍这件事依旧是一场磨人的跋涉。校园广播里聒噪的流行乐没头没脑地灌进耳朵,听起来像是什么讽刺BGM。 他走的是那天沉鸢依偎着他走的那条路,白天这里又是全然不一样的风景。那棵栾树半枯半荣地立着,他走过时,恰有一枚橘粉色灯笼样的蒴果轻轻飘落。 是沉鸢一直想摘但却够不到的蒴果,况且难得新鲜。他忍不住俯身将其放进了校服衣兜里。 宿舍楼前的布告栏上,几张寻狗启事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简笔画勾勒的两只小狗憨态可掬,底下歪歪斜斜写着:“大黄二黄,年龄体重不详,喜欢在网球场边游荡。于本周一失踪,见者请联系高一十三班沉鸢,必有重谢。” 连鉴苦笑,这世界里怎么到处都是他的痕迹,他走在终点是他的归途里,每一处风景都还要拉他入镜。 他把那几张启示撕下来,避免被风纪部的人看到找布告者的麻烦。 轻手轻脚进入宿舍里,沉鸢已经陷入酣眠。 不用面对那耿亮如雪的眼睛,心情不知是侥幸还是失落。他安静躺下来,始终清醒、理智、毫不沉沦。 窗外的绿荫不断的向后倒退,清晨的阳光让人昏然欲睡。 沉鸢突然有点想他。学生会的成员坐在第一辆大巴上,想必早已抵达目的地。 车一停,他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他。连鉴正和一位高挑的女生并肩而立,引导着各班列队。 “是不是郎才女貌?”王淑媺从他身后凑过来,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那女生的头发随意扎成低马尾,含笑应对着每一个人,白色衬衣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清丽文雅。 人如其名,如霜似雪。 下车的男生们都快被迷晕了。大巴车把他们一车一车的往这送,来一车迷一车。 “你那么关注人家干嘛?”沉鸢用目光将远处两人细嗦了个够,才幽幽应答。 “少来,谁一下车望夫石一样呆呆看着那边。” “不用灰心,你们俩也不是一个赛道的。”沉鸢故意用她平日那套理论堵她。 王姝媺翻了个白眼,懒得接茬。人群都往前移动了,两人却都没挪开视线。 一旁的女生看他们这个样子,忍不住小声议论: “你说沉鸢不会也喜欢薛霜凝吧?” “哎,很有可能,眼睛都看直了。” “我倒觉得她和连鉴更搭,双学霸组合。” “那也太乏味了,还是沉鸢这种和她比较配,你想啊,太相似的人其实并不……” “果然,是我和他比较配吧?”沉鸢耳朵只能接收到“连鉴”“般配”这两个词,冷不丁插话道。 窃窃私语磕上头的女生们“刷”地噤声,拉郎的时候倒很爽,正主真舞到眼前了,却又没意思。 王姝媺狠狠拧了沉鸢一把:“乱说什么呢?”——这种话传出去还得了?而且怎么会产生如此三角恋,那明明是我老婆啊??? 那几个女生又古怪地觑了王姝媺两眼,像是吃了什么大瓜一样交换着眼色,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弧度,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看来八卦要往四角恋的方向发展了。 不是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王姝媺警铃大作,忍不住摇撼着沉鸢:“你说啊,你快说啊!你到底喜欢谁?” “我喜欢就有用吗?”他咬了咬下唇,神情忧郁,像是给这四角恋落下最后的注脚。 “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话!”王姝媺快要晕过去,猛掐自己人中。 那群女生显然被他俩疯癫的神色吓到了,生怕卷入什么因爱生恨、反目成仇的戏码里,热闹都不想凑了,赶忙躲得远远的,万一到时候怪她们挑唆。 “女同啊,我是女同!”王姝媺朝着她们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小声嚷嚷。 “什么?”沉鸢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震惊地盯着她。 “不然呢,不然我小时候天天跑你家干嘛,看你啊?” “什么!”沉鸢大脑飞速运转,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不是看我,不喜欢男人,那你难不成你觊觎……我妈?” 沉鸢脑袋里突然闪现出,扎着羊角辫的幼年王姝媺跟在他妈后面甜甜叫阿姨的样子。她机灵又嘴甜,深得孟繁枝的喜欢,沉鸢还因此嫉妒过。 “你那时候才多大?未免太早熟了些...” “所以才是启蒙嘛,”王姝媺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跟你说不明白。” “那你现在...还喜欢吗?”沉鸢一脸诚恳,生怕王姝媺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不然这算什么,想当自己后妈吗?也不对,这个身份位置属实难以界定。 “放心吧,我现在感情很稳定,谁像你……”两人随着队伍移动,声音逐渐放低。 沉鸢无法从接收到的信息里逃脱出来,他听见王淑媺威胁道:“再过一会儿要自由活动了,千万别来找我。” 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不会的,我也需要狠狠消化一下。” 沉鸢自己呆了会儿,满心以为连鉴会来找自己,没想到他又像开学第一天那样,同自己擦肩而过。 “喂!”沉鸢觉得好玩,便用了同样的方式应对。 可这次俩鉴好像真的没有听见,只是和另外几个学生会的同学边走边讨论事情。 搞什么?自己周末明明刚照顾过他,现在怎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 他想拔腿追上去,可是又害怕他是真的有事情要忙,毕竟期中考试之后的这次秋游是学生会这几个月来主要筹备的项目。但秋游开始了,也有一堆要探讨的事情吗? 他有些赌气似的,没有去跟踪他们,要是在学校里,他肯定像块牛皮糖一样,任他们甩都甩不掉。 这次秋游的地点是个依山傍水的农家乐,有果子有草滑梯有动物园。在这圈出来的范围里想怎么玩都行,他自然不会过份在意连鉴。 草滑梯排队的人太多,他决定拉上韩子辰摘点果子去喂猴。话说起来,他们两辆车是先后到达的,怎么一直不见他? 沉鸢环顾一圈,终于在巨大的梧桐树底下发现了他的身影。这倒是稀奇,放着那么多有趣的地方不去,搁这角落里干嘛呢。 沉鸢心里纳闷,走近了才发现,树底下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在他打嗝时,提供跳跳糖的女生,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好像叫余淇,是十一班有名的呛口小辣椒。她正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韩子辰不知道从哪找了马扎,坐在她旁边, 两人看起来很是投缘,脸对脸嘁嘁喳喳说话,说两句,点一点头,嘻嘻哈哈笑起来,在这轻盈暧昧的光晕里,韩子辰都平添了几分姿色。 说话间,韩子辰殷勤地把眼前斑驳的落叶聚拢,小辣椒便拿起比她脸还大的梧桐叶子,动作不停地把叶片撸掉,只剩主脉络。 这是打算玩叶梗拔河。这画面莫名刺痛了沉鸢的眼睛。他蹑手蹑脚地溜走,省得被叫住玩这些无聊游戏。 前面可是有无穷的趣味等着他呢。 可经过了几棵大梧桐后,他还是忍不住捡了几片叶子,要知道,他可最会选这种用来角力的叶子了。秘诀就是要选早已经掉落的,颜色深一些但是叶子不太脆的。这种几乎没有水份,还特别有韧性,比刚才韩子辰他们选的绿油油的高明得多。 沉鸢把未来的叶子王窝进口袋,攥动着手里的垃圾夹,漫无目的地戳自己感兴趣的一切。 他路过一大片茂盛拥挤的格桑花,王姝媺和薛霜凝站在花里忘情地拍照,她们的笑声从花间溢出,像一串串银铃。 沉鸢加快步伐,远离她们,可那笑声还是紧追不舍,像是在提醒他的形单影只。 他把垃圾夹捏得啪啪响,向着果园进发的脚步也开始踟躇。 路边有几个切面整齐的树墩,他一屁股坐下来,垃圾夹被撂到旁边,一只双马尾的长脸蚂蚱明目张胆地从他身边飞过,他却连伸手的**都没有。指尖无意识地揪着灰菜的叶片,叶片上的粉末被揉掉,淡绿色的汁液染上指腹。 他一颗接一颗地将石子投入没喝完的饮料,听着它们沉底时发出的闷响。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不知怎么,他总是想在漫天嘈杂里分辨出某个特定的声音。 喜欢他之前,世界那么大,喜欢上他之后,世界变得那么小,这是对的么? 本该逡巡于万物之间的眼光,就只落在他身上,从陌生看到熟悉,又从熟悉看到陌生,眼睛和心都狭窄了。 该这样,还是不该这样? 一只小猫从头发一样顺滑的羽毛草里钻出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眯着眼。它橘色条纹的身体蜷成蜗牛的形状,很像在雨天见到的那只,可它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就叫小蜗就好了,你是陆地上黄色版本的小蜗。”他不失时机地给小猫赐名,心情快乐了一点,又迅速冷却下来。 胸口有悄悄的咬啮感,他没法任由自己静坐,只好告别小蜗,再次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人步履轻盈地和他齐行,不留痕迹地摘掉粘在他身上的草籽,轻巧弹开了。 “不晒吗?” 沉鸢偏过头,迎向阳光,簇起的睫毛被镀成了金色,清澈的瞳仁里映进了最渴望见到的脸。他有些愣神,可又傻气地笑了起来,呆滞的目光变得活泛,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 “忙完了吗?”声音不由自主地从他嘴里飘出来,淡淡的悬浮在空气里。 “嗯。”连鉴眼睛里不带什么情绪,只是将他整个脸装了进去,“鹅把蛋下在草窠里之后,会用草埋住,不拔开很难发现。你要去捡蛋吗?” “要去。” 他们走入僻静小道,头顶繁茂的葡萄藤蔓交织成碧绿的穹顶,凉意若有似无地拂过皮肤。 “喜欢我很难吗?”沉鸢忽然开口。 “不难。” “我想也是。你这么聪明。”沉鸢踢开一颗石子,“如果非要我改变什么才能赢得你的喜欢,那这根本就不叫喜欢了对吧?” “你不需要改变什么。”连鉴的声音很轻,“只是我,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谁愿意忍受暧昧的折磨,理智与冲动的撕扯?谁愿意在每一次目光相接时故作孤傲,又在独处时反复咀嚼每一丝每一毫的颤动。 “如果真的困扰,就先不要去想了,”沉鸢扯下一片葡萄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我要玩叶子拔河,也要去掏鹅蛋,还要捉蚂蚱,最重要的是要你陪我。不要再躲我。” “好。” 快要完结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人工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