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殿内,尹弄琮静静坐于高位。一旁太监跪在玉墀下静静的按摩着这天下之主的脚踝。
“六叔在江南最近动向如何?”半响,尹弄琮随意的吃着一旁宫女喂来的瓜果,整个人看着随意和睦,但细看眼尾,却能够感觉到这天下之主莫名的焦躁和不耐。
难道是为最近六王爷的事件?王苦行跪在一旁,但瞬间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今六王爷已如案上砧板,中央的权力仍旧大过一切。依面前这位落地即为太子后顺畅登基为主的皇帝高傲气性来说,为这件事焦虑和担忧不太像是这位少年皇帝会有的想法。
他自己是清苦出身,能够被当今皇帝拔青泥于首辅无非是看重自己清流贫困的出身,他心知肚明。以他自己而言,他在朝中无依无靠,更无背景人脉。
前任首辅张渐行之所以下位,无非是当今皇帝极需回笼王权,需要一个无背景无人脉刚进朝廷不久的年轻人去为他做着所有一切并不能太拿的上台面的东西。
王苦行自身也亦听话践行,上任以来,他已得罪无数官员换来如今位置,现今,只有皇帝,才是他唯一的支柱。
也许是一旁太监按摩起效,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眉上焦虑微微得到缓解,听下面的人汇报后,只道:“你说六叔在江南并无异动?”
这殿下正跪着汇报的男人停了一停,然后谨慎刚毅道:“臣亲自查询,目前六王爷一直安居府邸,并且府门紧闭,来往门客所有一概不见。”
王苦行默了默眉眼,打量着面前和他同跪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李从中。历朝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无一不是皇帝心腹,而面前的这位指挥使比其它的更多了一份保命的身份,这人是当今皇帝乳母之子。
皇帝乳母李氏,那时皇帝尚为太子,李氏就从旁伺候,可以不加任何掩饰的说,当今皇帝,和面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吃着同样的奶长大,李氏故去后,其儿李从中便入东宫伺候,到如今,可谓说是圣眷正浓,说是从龙之功亦不为过。
更有甚之传言,李氏之子李从中之名,便是代表着这‘从宗’‘从一而终’之故,整个李家,可谓说是,在当今皇帝尚在襁褓年幼之时,就已经将全族性命攸旦,合家老小所有的前途未来全部压在了当今皇帝身上。
但很显然,这重大风险换来的现如今是巨大的回报。李从中现年不满而立,已然朝廷正三品大臣,历朝历代,少有这种升法。
尹弄琮伸手示意一旁伺候的宫女下去,只留太监继续按腿,随即再问道:“王爱卿,你可有高见?”
王苦行垂了垂眸,皇族内部牵扯甚多,多说是错,他最终选择谨慎道:“臣甚觉蹊跷,但细细想来,也许是六王爷已深知自身过错,在家面壁思过求圣恩垂怜也未可知。”
尹弄琮静静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再吩咐了些后续事项,示意退安。
这不是在专门接见朝廷大臣的乾坤殿,而是在皇帝起居清心殿召见,故不需三拜六叩,礼仪可参减,堂下的一干大臣很快退了下去。唯李从中静静跪着。
半响,尹弄琮挥了挥手示意一旁太监下去,他静静的抿了口檀木桌上七分热的茶,尝了一口,又微觉得烫了点,心情更加烦腻只推开了茶,茶碗无着落,再次滚在了清心殿百年不曾变动过的玉制板砖上。
等候在门口的大监耳尖嘴灵,听见里殿茶杯碎响,连忙进去请罪。
尹弄琮摆了摆手,只看着面前这跪着头低的更深的李从中,笑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何故如此惧怕?”
“已三月不见圣容,唯恐差事不能报圣恩。”李从中静道,同时话语一扼,想是想说什么又止住。
尹弄琮随意的吃着糕点,像是要压制着心中不知从哪而来的烦腻,而此时,大监再次前来,腆着脸道:“养气堂服侍的小太监前来汇报,说小贵人想要在佛堂上香,想要每天供佛烛。”
这样的话题,本来不该这时候提起,但却确实是尹弄琮下令,如果近来养气堂有任何动向,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半响,不知过了多久,尹弄琮那不知从何处来的烦腻焦躁感骤然消退,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伺候朕的能力不行,伺候佛祖倒是挺有兴趣。”
说完,又仿佛像是叹气一般,静道:“给他吧。无谓香烛,以后他要什么从内务府取便是。”
大监很快领命,快退出屋去时,尹弄琮恍如又想起什么,道:“上次在乾坤殿外因传达不力被杖责的那个小太监现在在哪里?”
“回皇上,那太监能力有限误了大事内臣按照宫规已把他发落于清宫司正要杖责赶出宫去。”
“朕记得那太监名字,似是叫什么钱忠?”
“皇上好记性,正是如此。”
“还是你的干儿吧?”说即,尹弄琮像是随意一般提起。
这大监笑容的脸瞬间像是有些撑不住,本想撇清关系,但转念一想何必认下此错,宫中但凡大太监认儿百人,不是什么大事。
“皇上好眼力,内臣自知管束不佳,惹的皇上和小贵人……”
尹弄琮瞬间打断:“朕没心思听你陈情,把他重新调回养气堂,告诉他,让他不用再回乾坤殿了。让他戴罪立功回去好好伺候方公子,伺候好了有赏。”
这大监听闻此语,立马磕头谢恩感恩皇恩浩荡。
尹弄琮打发了此事,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还按着规矩一板一眼跪着的李从中,道:“怎么出去一趟愈加客气,朕给你说过不必久跪。来,赐座。”
李从中故谢恩坐下。
年少的皇帝打量着这自己培养的暗夜鹰隼,笑道:“年臣,你实话告诉朕,朕的六叔,是否确实一个人都不见?”
年臣,本就是李从中的字,话已至此,李从中连忙跪下再道:“据臣所知,整个六王爷府门门扉紧闭,整个王府除开日常供应没有再出一人出来。”
“这就是了。”尹弄琮静静的仰头,看着头顶清心殿悬挂的万兆星图:“事出无常必有妖。朕登基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是为了亿兆百姓,为了拱卫皇权。这几年贪污之风比前代也已经好上不少。唯独六叔。”
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但李从中知道,这后面的话语是,唯独六叔,从不收手。
皇权亲眷,这亦是历朝历代,发展到一定阶段,必须面对的问题。
“年臣,朕没记错,京城九门提督如今是叫冯贤征吧?”
李从中点了点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如何说即九门提督一事。
“朕记得大行皇帝在时,他就保卫皇城,深得父亲信任。”
九门提督,是京城九门之首,皇帝的守夜人。这样的位置,不得不放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亲信。
“本登基后,朕看冯爱卿年事已高,一直想让冯爱卿能够好生养老几年。当时也曾考虑过,九门提督之位给你,会不会更合适。”
说即,这位习惯性于大合大开的君王静静道:“朕记得小时候,朕年幼失母,孤身一人于东宫。幸有李阿姆相伴。”
“天不假年。朕身边可以相信的人越来越少。年臣,朕有意提你,但同时不能过于失矩,朕有意给你赐婚,在京城官宦家臣中,可有你中意?”
李从中闻即,霎时跪下,连忙禀忠心道:“臣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闻及,尹弄琮走下玉阶,轻扶起面前这从小陪伴自己的侍卫,只道:“年臣,你是朕的家臣。和其他臣子不一,现如今你已快至而立之年。家中尚无妻做主,这可不行。如若你有中意的,朕为你做主。如若没有,朕为你赐婚,九门提督冯贤征之女如何?朕记得冯爱卿有一个刚刚及笄的幼女。”
九门提督之女,可谓说得上是门当户对,最主要的是,李从中并非武将出身,在军营根基尚浅。目前时局不稳,已无时间给予锻炼的机会,如今最好的弥补这个缺点的办法,唯有联姻。
借助妻家附赠的外力,在军营站稳脚跟。李从中心中思量半刻已明白面前这位皇帝所思长远,无一不在为自己计划。
但他内心却仍然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小声犹豫说着不愿结亲。
半响,他默默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道:“谢皇上赐婚,但臣内心已有所爱。女子已于前年投身青灯,臣不愿再娶她人。”
“这是什么话?”这年少登极的帝王像是骤然听闻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半响回过神来揶揄道,“莫非朕的家臣还要青灯古佛伴美人?倒让朕好奇这美人究竟长何模样。”
话虽如此说,但这年少的帝王,透露出来的含义,并不像表面如此揶揄玩笑。
李从中沉默半响,随即,他再次跪下认真磕头道:“没有主子,就没有年臣。主子是年臣活至如此的信念。主子赐婚,年臣自然尊从。但主子既然言明,年臣是皇上的家臣,年臣斗胆有一事禀明。”
“哦?”霎时间,尹弄琮像是来了兴趣,随意坐在这祖辈荆棘染血的硌人皇位,玩弄着手上的青玉扳指道,“你是朕的家臣,当然但说无妨。”
噗通一声,这幼时陪伴的侍卫再次重重磕头,沉而坚毅的声音道:“臣斗胆,以劝皇上以狐媚惑主之罪立即就地绞杀方侍郎之子现太学一等生员方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