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林间尚有薄雾未散,泥土中混着淡淡的青草气。
白蛟甫一落地便化为人形,以此收敛灵息。
苍澈侧身看向顾允泽:“没事吧?”
顾允泽跌坐在草丛中,浑身衣物被雨水浸透。
但他抬眼望来时,眼睛却在笑,如同月牙一般:“真巧,苍大侠,你又救了我一次。”
苍澈被这双明亮的眼睛晃了下神,仓皇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不是大侠。”
“那你自己说说,我该叫你什么。”顾允泽撑地起身,走到苍澈的身边。
苍澈的面容比他记忆中更为成熟冷峻,额前还多了一条莫约三指宽的白底银纹发带,在月下映出冷冽光泽。
这条白蛟从前对身外物从不上心,如今竟也戴起了这样精巧的配饰。
顾允泽心中一动,目光落在苍澈的发带上,不知怎的,竟想伸手去触一触那抹银光。
他的手才抬起,苍澈便偏头避开。
两人目光相交,顾允泽笑了笑,指尖收回,掩饰道:“你别动,我看看你刚才的伤口。”
“我自己来。”苍澈想要退后,却因此牵动了伤口,眉心微蹙。
“你自己看得了么。”顾允泽直接握住了苍澈的手腕。
苍澈张了张嘴,仍嘴硬道:“这点小伤,我不会死。”
“确实不会死——但你会疼。”
顾允泽不由分说将他拉到溪边一块石上坐下,俯身将掀开他的衣袍,就见一道血痕自前胸延至肋下,隐约可见肉下白骨。
顾允泽皱眉,苍澈的伤比他想的更加严重,心疼道:“……你从前不是说什么‘人妖殊途’么,要和我保持距离么?怎么如今又不提了?”
苍澈的脊背一僵:“我……”
他抿了抿唇:“那是从前。”
顾允泽拿他无法,暗叹谁让你偏生就是喜欢眼前这人。顺手脱去了外袍,接着又解开了里衣的系带。
苍澈的耳垂瞬间泛红,别过头去,绷着话音:“你把衣服穿上。”
顾允泽瞧见他耳尖的一点绯红笑了:“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想撕点干净布料替你包扎。”
他扯下了里衣前襟,取溪水为苍澈清理伤口,问:“你带伤药了吗?”
苍澈摇头。
顾允泽猜也是,将布条缠上:“先应付一下吧。”
苍澈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低声说:“水族的恢复能力强,过几日就好了。”
顾允泽不置可否。
能一剑伤及苍澈真身的除妖师,绝非泛泛之辈,那飞剑上也不知附了怎样的灵咒。
可眼下他再心急也改变不了什么,穿回外袍:“追兵应该很快就会赶来,接下来,我们去哪?”
“这批除妖师明显是冲着你来,人族地界附近不宜久留。”苍澈站起身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顾允泽有些犹豫:“我既是星君转世,自然要完成此前未尽的使命。我记得,当年的长明灯阵完成了东南西北四盏,只剩下人族王都的阵眼……”
苍澈的目光黯了:“当年你的阵法未成,那些曾被点亮的长明灯,如今都已经灭了。”
他的肩膀忽然一沉,是顾允泽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就一盏一盏,把它们重新点亮。”
苍澈看着顾允泽,露出了一个微笑:“好。我陪你。”
顾允泽笑了笑:“事先说明,我不知为何,无法运用身上的灵力。你要是嫌我拖后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苍澈立刻说:“那更该让我护送你。”
顾允泽望着苍澈那双蓝灰色的眼睛。
久到苍澈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顾允泽笑了:“有你这样的大侠护送,我哪里舍得拒绝?”
苍澈:“那么,从哪一盏开始呢?”
“如果我没想错,”顾允泽道,“我们来时一路向南,如今距离最近的,当是南方湿地。”
除妖师队伍势必就在附近,苍澈不宜再化蛟飞行,两人便打算沿溪徒步,朝附近的渡口而去。
月光洒落林间,照得溪水如缎。
走了片刻,顾允泽问:“你说,那几个除妖师……会是玄衍司的人吗?”
苍澈淡淡道:“玄衍司早就没了。”
顾允泽的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苍澈:“七年前,人族先皇以玄衍司权势过盛、意图干政为由,将其在宫中整编撤除。又将门内被废职权的各位除妖师分别遣散各地,说什么震慑妖族……不过是防着几人联合谋反。”
“这么说,”顾允泽说,“我死了最少也有七年了。”
苍澈默然片刻,最后说:“已是第十年了。”
他俊朗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顾允泽不愿看到他这副失魂的模样,忙转换了话题:“你们东海,也被分派去了玄衍司的人?”
“有。”苍澈的面色平静,“当年为了与人族修好,我们送出了一位拥有蛟皇血脉的嫡系入宫为质子。”
顾允泽笑了笑:“原来你们水族也有这么懂人情世故的一天?”
“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苍澈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而且那个质子,在人族新皇即为后也被送回东海了,现在的生活应当十分优渥。”
顾允泽略一思索:“你说先皇……那新登基的就是原来的太子?”
“不,”苍澈摇头,“是当年的二皇子。”
“居然是他?”顾允泽眉稍一挑,有些意外。那时的太子本该是十拿九稳的继承人。
他记得那位二皇子自幼腿疾,常年坐轮椅,看上去十分儒雅随和。
苍澈:“是啊,当时谁也没想到,他竟那么有手腕。”
他的话音一顿,忽抬手拦在了顾允泽身前,做口型道:“有妖。”
顾允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听林中水滴在落叶上的轻响。
苍澈拔剑出鞘,剑气荡出,指向前方一处幽暗的灌木:“谁!”
那灌木一动,一个身影闪出,尚未看清面容,掌风已直逼二人面门。
苍澈面色微变,一剑格挡,掌风拍在剑刃上,发出一阵闷响。定睛一看,对方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板还有些单薄,掌风却是凌厉。
她穿了一袭深蓝的窄袖长裙,与那一头青蓝色长发相得益彰。行动时袖口羽纹刺绣暗光流转,分明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料子。
只是裙摆上却沾了大片污泥,鞋头也有破损,看起来跟才从祭祀中出逃的顾允泽也不遑多让。
四目相对的瞬间,苍澈看清了她一双眸子红如朱砂:“你是谁?”
少女哼了一声,右腿后撤半步,半身前倾抬手起势,掌间灵力重新汇聚:“你们又是谁?也是来抓我的除妖师?”
苍澈提着剑,冷冷道:“若我是,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
“说得好听!”少女咬牙,“除了除妖师,还有谁会大半夜出现在这山林里?”
顾允泽连忙插话,笑道:“没错。这大半夜的,除了除妖师,就只有被除妖师追杀的——我们刚巧是后者,你说巧不巧?”
少女狐疑地打量顾允泽。
眼前男人衣发虽有些凌乱,却难掩风姿。一双眼睛形如柳叶,笑起来时眼角微垂,似将天光水色尽揽眼底。额心一枚淡蓝色的星形胎记,平添了三分神异,叫人过目难忘。
——这样的美男子,大半夜出现在这荒山,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她看向苍澈:“你是妖,我姑且信你。”
接着转回顾允泽,杏眼一转:“可你是人族,除妖师难道还追杀自家人?荒郊野岭,你们一妖一人……”
“实不相瞒,”顾允泽正色道,“我们是来私奔的。”
少女一噎:“你们两个男人……”
顾允泽坦然点头,怅然道:“天命无常,可偏生情根已种,覆水难收。”
少女脸上的神色十分精彩,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打量,见一旁的苍澈仍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出言否认。
“……仔细一看,你身上似乎确实没有灵力运转的痕迹。”她看着顾允泽皱了眉头。
苍澈冷声道:“他有没有灵力,不关你的事。”
顾允泽摆摆手,真真假假道:“大约是因为我沉迷某人的美色,荒废了修行。”
他说着意味深长看了苍澈一眼。
少女:“……”
她沉默了一瞬,眼角微抽——这两位站一块,好像该被称“美色”的另有其人。
“又或者,”顾允泽讲起谎话来不打底稿,“是因为我触犯天规,灵脉损毁,自此法力尽失。”
他话说到这份上,少女忍不住翻了翻眼:“行了行了。你们不是除妖师,那就最好。”
她话虽这么说,却依旧暗中戒备,将聚集灵力的左手负至身后,故作老成道,“我警告你们,你们别妨碍我,否则……小心我不客气!”
远处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踏在枯叶上不紧不慢,带着某种从容的韵律。
少女当即绷紧了身体,整个人像根绷紧的弓弦。
顾允泽看向苍澈,压低声音:“是追兵?”
苍澈却收剑入鞘:“是熟人。”
顾允泽有些意外,从前苍澈惯爱独来独往,身边除了他,似乎并无其他人。
这位“熟人”,多半是他“死后”才结识的。
转眼间,一道修长身影自林间雾气中现出。
那是个绿发绿衣的高挑女子,脸上覆着一层翠绿的眼纱,隐约可见纱下狭长墨绿的双眼。除此之外,身上再不见半件首饰。
她的相貌按说十分清丽,或许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自带着一股清寒之气,不似寻常蛇女般妩媚。
她走近几人,朝苍澈屈膝一礼,声音如泉:“好久不见,苍大人。”
顾允泽察觉到她虽朝苍澈方向的行礼,可脸却没有正对着苍澈,双目看向别处,暗忖此妖恐是盲女。
“洛大夫,别来无恙。”苍澈亦同她致意。
洛槐优转向了那位始终戒备的少女,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鲜红的火羽,双手奉上:
“我奉炎皇之命而来,”洛槐优的语调平稳庄重,“持火羽令为信,保熙昭公主周全。”
那枚火羽通体赤红,羽干间隐隐透出金色,即便在暗夜中也熠熠生辉。
熙昭怔怔地望着羽毛,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确认。
顿了顿,才微微发颤接过了,轻轻捧着火羽,像是捧着一个握紧就会碎裂的梦。
忽而一阵鼻酸涌上,她火红的眼眸中泪光闪烁。
一滴泪自她的眼眶滑落,她眨了眨眼睛,蹙起眉头,想将剩下的泪水憋回去,却没能成功。
“呜……”
一声哽咽,像是开了闸一般,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紧紧攥着羽毛,缓缓蹲下身来,纤瘦的肩膀颤个不停。
终于大哭了出来。
几里开外的山坡上,一张灵符缓缓烧尽,浮现出顾允泽一行的踪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