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不装了》 第1章 第 1 章 天昏地暗,黑云压城。四方的祭台上,以鲜血绘制的法阵泛着幽幽邪光。 顾允泽猛地睁开眼,先被浓郁的血腥气呛了一下。他蹙着眉头才想起身,却发现行动受制,双手竟被摆成了合十的姿势,以藤条缚于胸前。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擦亮了半边天空。顾允泽这才看清,他正仰躺在某个未曾见过的法阵中央。 他眼睛微微睁大,脑海中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火光、骂声与阴湿的地牢。 那一日,他被诬陷为图谋不轨的异端,原本用来守护苍生的阵法只能半途而废,他跪在昏暗的牢房中,被灌下了辛辣的毒酒。 而那个他最想见的人……也没有出现。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顾允泽想。 血阵与祭台的形制相契,东南西北四角各立一面绘有繁复法阵的祭旗,中央则是被捆手的顾允泽。 轰然一声雷响炸开,疾风自四面八方卷来,将祭旗下的铃铛吹得叮当狂响。 下一刻,台下有个低沉的声音高呼:“起——!” 霎时周遭吟咒声大作,如波涛翻涌,祭台四角的祭旗依次燃起蓝色火焰,朝顾允泽身下的阵眼快速蔓延。 ——这群人分明是要拿他祭天! 顾允泽当机立断,朝着火势还未波及的方向就地一滚,屈膝起身,双手结印,打算先将手上碍事的藤条除去。 却是一愣。 藤条纹丝未动,连一道裂痕都没有留下,仿佛他方才的术法从未释放过。 顾允泽眉梢一挑,试图换诀,咒语念出,藤条却依旧毫无动静。 他竟感受不到丝毫灵力流转,仿佛他从未修炼,更别说是什么天衡星君的转世。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视线缓缓移动,但见近百位黑袍术士环立于祭台,皆以兜帽遮面,阴冷肃杀。 顾允泽:“……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从祭台一跃而下。 着地的瞬间,他脚下一阵刺痛,祭台下竟铺满了锋利的碎石。 顾允泽重心一偏,双手被藤条紧紧勒住,来不得调整姿势,就半跪着摔了下去,。 “啪”一声,他腰间的折扇落在了地上。 四周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黑袍术士们并未因他这个“祭品”的出逃而慌乱,反如早有预料一般,肃静有序地将他团团围住。 顾允泽咬牙拾起地上的折扇,强撑着站起,膝盖处被石头割破,淌下了鲜血。 他倒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却仍带着笑:“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你们还真是抬举我了。” 他的手腕虽被束缚,指尖却悄然勾动,想要调动体内的灵力。哪怕只能引出一缕,或许也能结一道障目术逃出去。 然而体内的灵力仍如一潭死水,没有回应。 离他最近的两名黑袍人骤然上前,想要一左一右擒住顾允泽的肩膀。 顾允泽眼神一冷,猛地抬起被捆的双手,握住扇柄一记横扫。 这折扇原是他的法器,平日里可化弓御箭,如今他虽没了灵力,但法器终究是法器,哪怕仅是扇形,也依旧削铁如泥! 两声闷响,近身黑袍人的手臂应声而断,倒退几步,却未曾显出半点痛苦。 又一道闪电劈开天幕,映得四下亮如白昼。 但见其中一人的兜帽滑落,露出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人脸。 顾允泽的瞳仁一缩。 那是一张早已干瘪的人皮,被缝在人形木偶上,一双未点睛的空洞眼窝正死死地盯着他。唇角的缝线有些已经松脱,露出了内里繁复的咒纹。 “……人面傀儡?”顾允泽喃喃。 这本是一种古时的禁术,据说需以生魂之怨为引,辅以咒纹,制出不惧刀兵,无畏死亡的战斗傀儡。 他心下颤动,失神的一刻,四周傀儡齐齐抬手。 无数赤色丝线自他们袖袍飞出,如蜘蛛吐丝,伴随低沉的咒语在空中交织成阵,凌空闪烁红光,朝顾允泽当头罩下! 顾允泽用折扇奋力将丝网霍开了一个口子,可那丝线仿佛有生命一般,顷刻又喷涌而出,将他从头到脚牢牢捆住。 原本轻盈的丝线此刻竟似灌了铅一般,将他压倒在地,顾允泽的手臂重重擦过碎石,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顾允泽自知不敌,干脆不再白费力气,将扇子一收,陪笑道: “我说诸位,何必兴师动众?我不过是一个没法力的弱书生,你们若早说想请我走一趟,我立马正衣冠,束手就擒。”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顾允泽自认可谓“杰中杰”。可惜傀儡无动于衷,收紧丝网的两头,将被捆的顾允泽抬了起来。 顾允泽讨了个没趣,却也毫不尴尬,目光一转:“我看你们这批傀儡能这般有素,背后操控的主人定是个奇才,不知道你们主人尊姓大名?我好稍做准备,才不唐突了那位大人——” 他话音未落,远处忽而一声清啸。 一道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自高空疾斩而下,似白龙出渊,带着惊雷之势! 轰然一阵闷响,将顾允泽团团围住的黑袍傀儡们竟被这一剑拦腰斩断,木偶的肢体横飞,在风中翻滚,砸在祭台上发出乱响。 刹那间,雷鸣骤起,暴雨倾盆。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水而来,手执一柄水波状弯曲的长剑,即便昏暗中,剑身依旧泛着荧荧光芒。那人一头及膝的银白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所过之处,雨水皆避。 顾允泽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想要躲避,不愿让来人看到他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 可他又哪里躲得了? 失去支托的身躯,随着那张破碎的丝网一道坠了下去。 下一刻,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顾允泽一怔,感受到那股再熟悉不过的灵息,他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被什么牵引了一般,缓缓抬头看去。 来人一双灰蓝色的丹凤眼,透着冷光,鼻梁高挺,双唇纤薄。五官轮廓比记忆中的更加深邃,也更为凌厉,不再是当年那条初来人界游历的白蛟。 ——是他。 “别动。”苍澈低声开口,声音沙哑,“……我来迟了。” 说着并指聚气,破开了顾允泽腕间的束缚。 顾允泽的嘴唇动了动,喉口一涩。 那些久积心底的酸苦、尴尬与委屈,一时全挤在了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并非没设想过两人会再见,可绝不是以这种浑身湿透、手腿带伤的模样。 他本以为重逢时当有千言万语,可真到了这一刻,竟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苍澈一把将他抱紧,腾空而起。 狂风扑面,雷雨如注。 苍澈反手一剑,斩碎祭台,祭旗与阵法皆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鲜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染红了一地的碎石。 顾允泽靠在苍澈的怀中,没有挣扎。 他闭上眼,疾风吹打着他的发梢。 为什么…… 那个曾经亲口拒绝他,说出“人妖殊途”的男人,如今却又突然出现在这诡异的祭祀之夜,将他紧紧抱住。 雷雨来去匆匆,片刻便止了。乌云尚未散尽,云层间露出一角弯弯的下弦月。 忽而,一波箭雨袭来,原来黑袍傀儡们虽无法像妖一般腾空,却配有缠绕符文的箭矢和弓弩。 “倒是准备充分。”苍澈眼底寒光乍现,低头看向怀中的顾允泽,沉声道, “抱紧我。” 顾允泽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苍澈身上的灵息暴涨。 一瞬之间,他原本高束的银白长发倏而散落,一道炫目的银光闪过,整个人在空中化为了一条通体银白,鳞光如月的蛟。 白蛟的身形修长而强韧,一声低啸穿破云层。 傀儡们射出的箭矢在他们身后迅速远去。 苍澈尽量放平脊背,好让顾允泽坐稳。 顾允泽在蛟背上朝下看去,隐约可见远处皇城的一角,这才意识到此地正是王都郊外。 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山峦光秃,川泽干涸,目光所及之处,徒留下一片荒败。 顾允泽失神地望着下方,胸口发堵:“这里是王都……怎么会这样?” 他记得儿时常同玩伴来到这片山谷,春日桃花漫山,夏来绿荫如海。他们在此嬉戏打闹,画符垂钓…… 可如今,记忆中的一切居然全不见了。 苍澈没有回头,声音夹着风声一道传来:“自你……走后,长明灯阵未能完成,天地秩序日渐崩坏。多年来,以凡人栖息之地开始,无数茂林枯败,川泽断流。” 他冷笑一声:“当年他们那样对你,如今受到报应,也是应该。” 顾允泽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他还身为天衡星君时,观天象预知人间将有大劫,因此投胎下凡,亲自布下五衡长明灯阵,想稳住五行轮转之理,也护凡间人与妖各安其所。 却不料,此举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最终被打成异端,惨死狱中。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所以……我死了很久?” 苍澈沉默片刻,只道:“但你又回来了。” 顾允泽眼中浮现些许复杂的情绪,问:“你知道我会在这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苍澈的声音低沉,“……今天有属下来报,说王城附近的灵力异常,似有人开启了邪阵。” 他顿了一下,像是斟酌,又似乎试图压抑某种情绪:“我这才赶来此地。” 顾允泽低低一笑:“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了。” 苍澈:“……” 顾允泽垂眼看着蛟背上坚硬的鳞片:“还好你当了回大侠,不然我回来的第一天,就要被一群黑袍怪人祭天了。” “不会的。”苍澈的声音骤冷下来,“我绝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顾允泽静默了片刻,忽而轻声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让你知道。” 苍澈:“什么事?” 正这时,数道凌厉的灵息自云层后骤然逼近,几柄带着火光的飞剑悍然袭来,直逼高空的一人一蛟! “是正牌的除妖师。”顾允泽眯起眼,瞬间正色下来,“追来的至少三人,灵力很强,当有实战经验,会比方才那傀儡难缠许多。” “当心。”苍澈摆动身躯,避开了两柄燃烧的飞剑。 未曾想其中一柄竟倏而掉转方向,直冲顾允泽眉心的星印袭来! 苍澈猛然摆尾,替顾允泽挡下了那一记剑袭。 正如顾允泽所说,飞剑上附着强力咒术,苍澈的侧腹被火系剑意擦中,鲜血登时洒落空中。 顾允泽面色陡变,见几柄飞剑正在空中盘旋,似有结阵之意,当即道:“苍澈,我们先下去!” 苍澈正有此意,对方显然是为了猎杀顾允泽而来。 四爪挥动,破开还未封锁的剑阵,一个纵身向下疾坠,穿云破风,携顾允泽一道坠入一片密林之中。 第2章 第 2 章 雨后的林间尚有薄雾未散,泥土中混着淡淡的青草气。 白蛟甫一落地便化为人形,以此收敛灵息。 苍澈侧身看向顾允泽:“没事吧?” 顾允泽跌坐在草丛中,浑身衣物被雨水浸透。 但他抬眼望来时,眼睛却在笑,如同月牙一般:“真巧,苍大侠,你又救了我一次。” 苍澈被这双明亮的眼睛晃了下神,仓皇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不是大侠。” “那你自己说说,我该叫你什么。”顾允泽撑地起身,走到苍澈的身边。 苍澈的面容比他记忆中更为成熟冷峻,额前还多了一条莫约三指宽的白底银纹发带,在月下映出冷冽光泽。 这条白蛟从前对身外物从不上心,如今竟也戴起了这样精巧的配饰。 顾允泽心中一动,目光落在苍澈的发带上,不知怎的,竟想伸手去触一触那抹银光。 他的手才抬起,苍澈便偏头避开。 两人目光相交,顾允泽笑了笑,指尖收回,掩饰道:“你别动,我看看你刚才的伤口。” “我自己来。”苍澈想要退后,却因此牵动了伤口,眉心微蹙。 “你自己看得了么。”顾允泽直接握住了苍澈的手腕。 苍澈张了张嘴,仍嘴硬道:“这点小伤,我不会死。” “确实不会死——但你会疼。” 顾允泽不由分说将他拉到溪边一块石上坐下,俯身将掀开他的衣袍,就见一道血痕自前胸延至肋下,隐约可见肉下白骨。 顾允泽皱眉,苍澈的伤比他想的更加严重,心疼道:“……你从前不是说什么‘人妖殊途’么,要和我保持距离么?怎么如今又不提了?” 苍澈的脊背一僵:“我……” 他抿了抿唇:“那是从前。” 顾允泽拿他无法,暗叹谁让你偏生就是喜欢眼前这人。顺手脱去了外袍,接着又解开了里衣的系带。 苍澈的耳垂瞬间泛红,别过头去,绷着话音:“你把衣服穿上。” 顾允泽瞧见他耳尖的一点绯红笑了:“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想撕点干净布料替你包扎。” 他扯下了里衣前襟,取溪水为苍澈清理伤口,问:“你带伤药了吗?” 苍澈摇头。 顾允泽猜也是,将布条缠上:“先应付一下吧。” 苍澈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低声说:“水族的恢复能力强,过几日就好了。” 顾允泽不置可否。 能一剑伤及苍澈真身的除妖师,绝非泛泛之辈,那飞剑上也不知附了怎样的灵咒。 可眼下他再心急也改变不了什么,穿回外袍:“追兵应该很快就会赶来,接下来,我们去哪?” “这批除妖师明显是冲着你来,人族地界附近不宜久留。”苍澈站起身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顾允泽有些犹豫:“我既是星君转世,自然要完成此前未尽的使命。我记得,当年的长明灯阵完成了东南西北四盏,只剩下人族王都的阵眼……” 苍澈的目光黯了:“当年你的阵法未成,那些曾被点亮的长明灯,如今都已经灭了。” 他的肩膀忽然一沉,是顾允泽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就一盏一盏,把它们重新点亮。” 苍澈看着顾允泽,露出了一个微笑:“好。我陪你。” 顾允泽笑了笑:“事先说明,我不知为何,无法运用身上的灵力。你要是嫌我拖后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苍澈立刻说:“那更该让我护送你。” 顾允泽望着苍澈那双蓝灰色的眼睛。 久到苍澈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顾允泽笑了:“有你这样的大侠护送,我哪里舍得拒绝?” 苍澈:“那么,从哪一盏开始呢?” “如果我没想错,”顾允泽道,“我们来时一路向南,如今距离最近的,当是南方湿地。” 除妖师队伍势必就在附近,苍澈不宜再化蛟飞行,两人便打算沿溪徒步,朝附近的渡口而去。 月光洒落林间,照得溪水如缎。 走了片刻,顾允泽问:“你说,那几个除妖师……会是玄衍司的人吗?” 苍澈淡淡道:“玄衍司早就没了。” 顾允泽的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苍澈:“七年前,人族先皇以玄衍司权势过盛、意图干政为由,将其在宫中整编撤除。又将门内被废职权的各位除妖师分别遣散各地,说什么震慑妖族……不过是防着几人联合谋反。” “这么说,”顾允泽说,“我死了最少也有七年了。” 苍澈默然片刻,最后说:“已是第十年了。” 他俊朗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顾允泽不愿看到他这副失魂的模样,忙转换了话题:“你们东海,也被分派去了玄衍司的人?” “有。”苍澈的面色平静,“当年为了与人族修好,我们送出了一位拥有蛟皇血脉的嫡系入宫为质子。” 顾允泽笑了笑:“原来你们水族也有这么懂人情世故的一天?” “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苍澈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而且那个质子,在人族新皇即为后也被送回东海了,现在的生活应当十分优渥。” 顾允泽略一思索:“你说先皇……那新登基的就是原来的太子?” “不,”苍澈摇头,“是当年的二皇子。” “居然是他?”顾允泽眉稍一挑,有些意外。那时的太子本该是十拿九稳的继承人。 他记得那位二皇子自幼腿疾,常年坐轮椅,看上去十分儒雅随和。 苍澈:“是啊,当时谁也没想到,他竟那么有手腕。” 他的话音一顿,忽抬手拦在了顾允泽身前,做口型道:“有妖。” 顾允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听林中水滴在落叶上的轻响。 苍澈拔剑出鞘,剑气荡出,指向前方一处幽暗的灌木:“谁!” 那灌木一动,一个身影闪出,尚未看清面容,掌风已直逼二人面门。 苍澈面色微变,一剑格挡,掌风拍在剑刃上,发出一阵闷响。定睛一看,对方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板还有些单薄,掌风却是凌厉。 她穿了一袭深蓝的窄袖长裙,与那一头青蓝色长发相得益彰。行动时袖口羽纹刺绣暗光流转,分明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料子。 只是裙摆上却沾了大片污泥,鞋头也有破损,看起来跟才从祭祀中出逃的顾允泽也不遑多让。 四目相对的瞬间,苍澈看清了她一双眸子红如朱砂:“你是谁?” 少女哼了一声,右腿后撤半步,半身前倾抬手起势,掌间灵力重新汇聚:“你们又是谁?也是来抓我的除妖师?” 苍澈提着剑,冷冷道:“若我是,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 “说得好听!”少女咬牙,“除了除妖师,还有谁会大半夜出现在这山林里?” 顾允泽连忙插话,笑道:“没错。这大半夜的,除了除妖师,就只有被除妖师追杀的——我们刚巧是后者,你说巧不巧?” 少女狐疑地打量顾允泽。 眼前男人衣发虽有些凌乱,却难掩风姿。一双眼睛形如柳叶,笑起来时眼角微垂,似将天光水色尽揽眼底。额心一枚淡蓝色的星形胎记,平添了三分神异,叫人过目难忘。 ——这样的美男子,大半夜出现在这荒山,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她看向苍澈:“你是妖,我姑且信你。” 接着转回顾允泽,杏眼一转:“可你是人族,除妖师难道还追杀自家人?荒郊野岭,你们一妖一人……” “实不相瞒,”顾允泽正色道,“我们是来私奔的。” 少女一噎:“你们两个男人……” 顾允泽坦然点头,怅然道:“天命无常,可偏生情根已种,覆水难收。” 少女脸上的神色十分精彩,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打量,见一旁的苍澈仍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出言否认。 “……仔细一看,你身上似乎确实没有灵力运转的痕迹。”她看着顾允泽皱了眉头。 苍澈冷声道:“他有没有灵力,不关你的事。” 顾允泽摆摆手,真真假假道:“大约是因为我沉迷某人的美色,荒废了修行。” 他说着意味深长看了苍澈一眼。 少女:“……” 她沉默了一瞬,眼角微抽——这两位站一块,好像该被称“美色”的另有其人。 “又或者,”顾允泽讲起谎话来不打底稿,“是因为我触犯天规,灵脉损毁,自此法力尽失。” 他话说到这份上,少女忍不住翻了翻眼:“行了行了。你们不是除妖师,那就最好。” 她话虽这么说,却依旧暗中戒备,将聚集灵力的左手负至身后,故作老成道,“我警告你们,你们别妨碍我,否则……小心我不客气!” 远处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踏在枯叶上不紧不慢,带着某种从容的韵律。 少女当即绷紧了身体,整个人像根绷紧的弓弦。 顾允泽看向苍澈,压低声音:“是追兵?” 苍澈却收剑入鞘:“是熟人。” 顾允泽有些意外,从前苍澈惯爱独来独往,身边除了他,似乎并无其他人。 这位“熟人”,多半是他“死后”才结识的。 转眼间,一道修长身影自林间雾气中现出。 那是个绿发绿衣的高挑女子,脸上覆着一层翠绿的眼纱,隐约可见纱下狭长墨绿的双眼。除此之外,身上再不见半件首饰。 她的相貌按说十分清丽,或许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自带着一股清寒之气,不似寻常蛇女般妩媚。 她走近几人,朝苍澈屈膝一礼,声音如泉:“好久不见,苍大人。” 顾允泽察觉到她虽朝苍澈方向的行礼,可脸却没有正对着苍澈,双目看向别处,暗忖此妖恐是盲女。 “洛大夫,别来无恙。”苍澈亦同她致意。 洛槐优转向了那位始终戒备的少女,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鲜红的火羽,双手奉上: “我奉炎皇之命而来,”洛槐优的语调平稳庄重,“持火羽令为信,保熙昭公主周全。” 那枚火羽通体赤红,羽干间隐隐透出金色,即便在暗夜中也熠熠生辉。 熙昭怔怔地望着羽毛,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确认。 顿了顿,才微微发颤接过了,轻轻捧着火羽,像是捧着一个握紧就会碎裂的梦。 忽而一阵鼻酸涌上,她火红的眼眸中泪光闪烁。 一滴泪自她的眼眶滑落,她眨了眨眼睛,蹙起眉头,想将剩下的泪水憋回去,却没能成功。 “呜……” 一声哽咽,像是开了闸一般,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紧紧攥着羽毛,缓缓蹲下身来,纤瘦的肩膀颤个不停。 终于大哭了出来。 几里开外的山坡上,一张灵符缓缓烧尽,浮现出顾允泽一行的踪迹:“找到了。” 第3章 第 3 章 洛槐优轻轻扶起熙昭,用帕子擦她眼角的泪水。 熙昭的眼睛微微睁大,意识到眼前的蛇妖似乎看不见,全凭摸索找到她眼睛的位置,一时竟忘了哭泣。 洛槐优见熙昭情绪稍稳,请她先坐到一旁的石头上休息。 苍澈看向顾允泽,语气柔和下来:“这位是蛇妖洛槐优。她在人族王都中开有医馆,擅用灵药与毒术,是极少数能同时为妖与人疗伤的医者。” 洛槐优的淡然应道:“苍大人谬赞了。” 顾允泽有些意外:“恕我冒昧,眼下的王都……竟能让妖族开设医馆了?” 在他的记忆中,王都对妖的管控曾十分严格,只有极少数妖生活其中,多是被贩卖至此的歌姬舞姬,还须有官府批文才能接客。 洛槐优解释道:“自新皇继位后,便主张人妖融合之道,更改了旧令。如今只要有人担保、登记在册,妖族亦可入城营生。” 顾允泽赞道:“果真是位仁善之主。” 苍澈不置可否,向洛槐优介绍:“这是我朋友,顾允泽。人族术士,主修阵法。” 听闻“朋友”二字,洛槐优波澜不惊的脸上略有些变化,似乎觉得颇为新奇,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朝顾允泽颔首:“原是顾天师。” 顾允泽笑着还礼:“洛大夫太客气了,我如今可算不得什么天师了。” 洛槐优便改了口:“顾先生。” 她没有过多寒暄的打算,径直道:“附近似有除妖师出没,既炎皇让我护公主周全,暂时不必回翼族领土,我便打算带她回我族地。不知两位有何打算?” 苍澈:“正好。我们也在打算去南方湿地。” 洛槐优:“我来时已备好船只,就泊在前方不远处。你们若是愿意,可与我一同走水路南下。” 几人顺着小道行至河畔,果见一艘小船泊于岸边。 熙昭跟在几人身后,大约是哭累了,走得有些慢。 上船后,她便坐在船舱里,望着灯下的火羽出神。 “怎么了?”洛槐优走到她身边,同她说话。 “你收到了我母亲的信物,”熙昭轻声说,“你们从前就认识?” 洛槐优颔首:“我们少时曾一同游历修行。后来……你母亲回西方昆仑继位,我们虽天各一方,不时也写信来往。” 熙昭疑惑盲人也看得了书信?转念一想,许是互通了传音符文。 摆弄着手里的羽毛:“当初……我和她因为神火继承的事吵了一架,就赌气带着侍卫跑了出来。” 她顿了顿,眼里浮现愧色:“开始我以为,她最多容我玩个三五日,就会派人抓我回去,结果却迟迟没有,倒是先碰到了除妖师。 虽然母亲时常告诫我,可我从没想过除妖师竟这么可怕……随行的侍卫为了护我一个接一个死了……” 她说着,泪水又难以自抑地淌了下来:“……我从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洛槐优给她递了巾帕,轻声道:“其实,我不是天生的盲女。” 熙昭一愣,抬起头来。 洛槐优:“八年前,我被一支除妖师围堵追杀。那时我身负重伤,又被咒术弄瞎了双目。 那是我最绝望的时候,若非苍澈出手相助,我想也活不到今日。 当时我自觉无以为报,想要做他的下属,为他效力。可苍澈却拒绝了,说早已习惯了独独行的生活。 恰逢一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更改律令。我便想到去王都,以行医之名替他打探消息,也算偿还这份恩情。 不料渐渐名声传开,索性开了医馆。” 熙昭没想到原来洛槐优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擦了眼泪,低声问:“你说和我母后是旧时,那你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 “自然见过。”洛槐优追忆了片刻,缓缓道: “她那时最有主意,胆子也大,爱往热闹的地方挤。尤其喜欢买人族那些亮晶晶的首饰,头钗、璎珞、手镯、戒指一应俱全,白天戴了,夜里还要点灯在镜子面前看。” 熙昭“扑哧”笑了出来:“那倒是至今还一个样。” 可她笑了一会,很快又沉默下来,低声说:“我想回家了。” 洛槐优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你会回去的。” 她在心里轻声说:“待昆仑的局势稳定了,熙离自会派人接你回去的。” “我能叫你洛姐姐吗?”她怀中的少女喃喃问。 洛槐优在纱下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好。” 夜色深沉,船在水道上平稳前行。 苍澈担任值夜,见洛槐优独立于甲板之上,走上前去:“你一向想要置身事外,这次主动护送这翼族少女是为何?” “她是西方昆仑翼族的青鸟,现任炎皇熙离的独女,”洛槐优道,“熙离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血脉,我自当守护。” 寥寥话语,难诉她多年的衷肠。 苍澈点头:“我明白了。” 他转身离去后,洛槐优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精巧的羽毛金簪,指尖的轻轻摩挲。 那是熙离送她的礼物。簪身纤长,尾缀三枚剔透翠玉,随步轻摇,华美非常。 那年中秋,圆月当空。熙离将这根簪子递给她,笑得灿烂:“翠玉衬你的眼睛。你戴起来,一定好看。” 她向来素净从简,不戴配饰,却鬼使神差没有拒绝。 转眼间,这一支发簪,她已贴身带了许多年。 船的另一头,顾允泽正坐看灯下江面浮光点点。 苍澈来到顾允泽身边,低声问:“离开祭台时,你曾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是什么?” 顾允泽笑了一下,转身请他坐下:“……其实,我作为星君的转世,为了确保布阵的使命完成,除了法力,天界还赐予了我七条命。” 苍澈微微挑了下眉:“有七条命?可你那时——” 他顿了一下,中途改了口,声音低下来:“……那么多年,你也没有回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顾允泽垂了眼,“或许……我现在无法使用灵力,也和这件事有关。” 他抬头看向江上浮动的光影:“我本以为,拿我当祭品一事,定与当年举罪我的玄衍司脱不了干系。可你说……玄衍司早已不在了。” “只是不在宫中。”苍澈坐到他的身旁,“玄衍司被勒令拆散,人员遣散到了全国各地。我们修复阵法的途中,可以顺路调查这件事。” 顾允泽若有所思:“我一直觉得奇怪。玄衍司被废后,王城里总不可能没有除妖机构了吧?” 苍澈:“王都本就不止玄衍司一个除妖组织。若你是说宫中—— 我曾暗中调查,新皇继位后暗中建立了一个只听命于他一人的除妖部门,名曰‘狩影’。” 熙昭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船舱的隔间里只有她一人,她走去船头,见苍澈正在擦拭他的长剑。 那是一柄形状独特的剑,剑身呈水波状,布满了细腻的冰裂纹。日光洒下剑上,折出点点五彩流光,恍若水中碎金。 熙昭问:“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苍澈将剑身翻转过来,让她看其上的铭文:“留光。” 熙昭:“取这个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苍澈的指腹抚过剑身,似有所思,而后嘴角弯了一下,却道:“没什么用意。” 说完,归剑入鞘,起身朝船尾走去。 熙昭不解他没头没尾这么一句。 趴在船缘上,远远望向船尾,见苍澈正与顾允泽说话,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纷纷笑了。 熙昭心想,原是急着找他私奔的情郎去了。 熙昭撇了撇嘴,转身走回船舱,洛槐优正坐在窗边研磨药粉。 凑过去坐下:“洛姐姐,我问你,”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看苍澈的那个情郎?” 洛槐优手中的动作一顿:“……你说谁?” 熙昭双腿前后晃悠:“顾允泽呗。” 洛槐优:“你从哪儿听来的?” “还能从哪儿,”熙昭道,“顾允泽自己说的。苍澈也默认了。” 洛槐优:“……” 她反问:“你觉得顾先生如何呢?” 熙昭想起洛槐优的眼睛看不见,歪头想了想,道: “他长得倒很俊俏,眼睛像月亮,总是带着笑,是我见过人族里最好看的了。 不过最特别的还是,他额头上有个显眼的胎记,是颗淡蓝色的星星,你说神不神奇?” “眉间星形的胎记……”洛槐优沉吟片刻。 缓缓道:“我曾在古书中见过记载。传说,若天上的星君想要入世,受天条约束,无法直接降临凡间,需投胎转世,尝轮回之苦。 虽然入凡后法力削减,比起凡间的人与妖,却也十分强大,同时在眉心留下星形印记,是谓‘星印’。” 熙昭听得入迷,而后摇了摇头:“那顾允泽肯定不是。他身上一点灵力流转的迹象都没有,连除妖师都做不了,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说话间,船舱的门帘被掀开,顾允泽走了进来,大约听到了最后一句,轻咳了一声:“公主殿下,你公然揭人短处,可是伤透了我的心。” 熙昭被他那副夸张的可怜模样逗笑了:“你听错啦,我刚刚分明在夸你好看呢。” “是么。”顾允泽笑道。 门帘再次掀起,苍澈也走了进来:“他是。” 熙昭:“……啊?” 洛槐优也循声抬起头来。 “天衡星君转世。”苍澈说。 船舱内一时静默。 熙昭看看苍澈,又看看顾允泽额前的星印,忽福至心灵: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除妖师追杀的?” 仿佛印证她的猜测般,船体忽然剧烈一晃。 “咚”一阵闷响,整艘船猛地朝一侧倾斜,外头传来船夫惊慌的喊声: “水底有什么东西,在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