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了一些。
侍者拿来手帕给叶裴修,叶裴修擦干净小臂上沾的雨水,夏清晚把西服脱下来叠好,说,“这件外套我今天穿了两次了,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不会,”夏清晚摇头,“我送去专门洗西装的店就好了。”
这身西装剪裁精良挺括合身,泛着高级感的暗色光泽,触感却柔软温润,必定很贵,普通干洗店怕是会洗坏。
叶裴修把手帕递还给侍者,单手插兜,似是觉得好笑,“可是我待会儿还要穿。”
“那……”夏清晚恭敬不如从命,双手递还给他,“那还给你。”
她心里却闪过不相干的念头:方才他单手插兜笑看她,那模样让人不得不分神,分神注意到他劲瘦利落的腰胯线条。
侍者这时候双手捧着一束细麻绳扎着的睡莲过来,正是才从池里铰下来的,笑着递向夏清晚,“老板说,池里的香睡莲正是时候,有幸得您多看两眼,您拿回去插着,明儿一清早就开了。”
夏清晚有点吃惊,叶裴修说,“拿着吧。”
老板兼主厨老唐和他们圈里这些公子哥打了数十年交道,最会察言观色揣度心意,他知道叶先生面儿上看起来随和儒雅,实则阴晴不定最难伺候。
平日里叶先生独自来,老唐必定殷勤地亲自出面招呼,今儿见他带了个生脸的女孩来,老唐心下琢磨,这大概是叶先生的私事,这类私事一般是旁人不能知晓更不能打扰的,由是,如此揣度一番,老唐选择不露面,这样以来,就是心照不宣地表示,如果叶先生想,那他老唐就是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更不会走漏风声。
现在把礼物送上,一则全了礼节,二则也不会让叶裴修觉得他油滑多事。
跟他们这帮公子哥打交道,有时候,比起机灵,更要扮拙。
夏清晚道了声谢,接过来低头闻了闻。
叶裴修问,“什么味道?”
“晚上闭合了,好像没什么味道。”
她见叶裴修低下了头,是也要闻一闻的意思,便轻轻把睡莲往上递了递。
叶裴修却没用手接,而是低下头,鼻梁压下来,就着她的手轻嗅了一下。
那场景,让夏清晚的心跳不期然重重漏了一拍。
没想到男人低头嗅花也这么赏心悦目。
怨不得旁人,还是他太好看的缘故。
她别开眼,把睡莲收回自己怀中。好莫名,他只是低头凑近了她手里擎着的睡莲,她却隐约觉得自己那只手都要麻了。
“明早开了应该会有香味。”
“嗯。”
夏清晚稳住心神,转移话题说,“我们走吧,宿舍要闭寝了。”
-
回京大的路上,叶裴修提起她暑假去做田野调查一事,“什么时候动身?去多久?”
“大概七月初,可能要待一个月。”
“提前跟我说,我派人帮你安顿。”
“谢谢你,不过不用麻烦了,到时候是跟教授和学长学姐们一起,大家集体行动,不用特别安置我。”
夏清晚偏过脸挺认真地跟他说,“我知道梁奶奶是心疼我,但是这件事没有她老人家想的那么艰苦,如果她问起你,你就说帮我安置了,下次见面我会跟她道谢,这样可以么?”
叶裴修看了她一会儿,眸色清淡,口吻也一样波澜不兴,转头看向车窗外,“随你。”
不大会儿,夏清晚的手机进了一通电话。
来显是某家唱片店。
她立刻接起来,声音急急,“喂,唱片到货了吗?”
那边是个吊儿郎当的京音,“嗐,卖家说是半道给别人截胡了,没戏了。姑娘你另找别家吧。”
“……哦。”
这一声非常非常失落,车厢里的两个人和电话那头的人都觉察了。
唱片店老板不由补了句,“这样吧,我帮你盯着点,有这张唱片的消息就直接给你留下,怎么样?”
“好,谢谢您。”
挂断电话,夏清晚怔怔地出神。
因为夏老爷子的运作,夏西里生前就已经被雪藏,及至夏西里死后,市面上流通的他的唱片就已经非常少,更别提还被夏老爷子派人集中收购销毁过,由是,十几年过去,夏西里的唱片几乎已经在市面上销声匿迹。
夏清晚从两年前开始就跑遍了上京大大小小的唱片店,等了两年,终于等到消息,奈何,又这样不了了之了。
驾驶座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王敬梓,看了眼叶裴修的脸色,随后突地出声,问,“夏小姐,是什么唱片这么难找?”
“我……夏西里的最后一张,《清晚》。”
王敬梓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回去我给你找找问问。”
夏清晚以为他是客气随口一说,就笑笑说,“谢谢您,麻烦了。”
“没事儿,别客气。”
一旁的叶裴修一直没有说话。
到京大宿舍楼下,夏清晚下车,对叶裴修和驾驶座的王敬梓挨个道了谢,谢谢叶裴修请她吃饭,谢谢王敬梓开车送她。
叶裴修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等夏清晚进了宿舍楼,王敬梓才轻踩油门驶离。
驶出不远,王敬梓就透过倒车镜往后座看,笑说,“我应该是在你那儿看见过那张唱片。”
“没印象。”
叶裴修口吻淡淡,也不知是真的没印象,还是懒得搭话。
王敬梓意味深长,笑说,“怎么会?上次还是你从唱片架上抽出来看,我才看到的。”
上次叶裴修和梁奶奶去夏家,见到了夏清晚,回来路上梁奶奶跟他详细讲了夏清晚的身世,一句三叹气地,说这孩子太招人疼。
送完梁奶奶,去了趟叶家老宅,深夜回到园子,叶裴修脚步没停直接去了书房,从唱片架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沓夏西里生前发的所有唱片专辑,拿着这最后一张名为《清晚》的,看了许久。
就是那时候,过来给他送茶水的王敬梓注意到了这张唱片。
这才过去几天,他怎么可能没印象?
“多事,”叶裴修懒懒的,似是兴味索然,“你没看她,两句一个‘谢谢’,三句一个‘不用麻烦了’,吃饭时候还跟我说‘谁也不占谁便宜,这样两清’,这会儿要是跟她说我有全套她爸爸的唱片,她不得出高价要从我这儿买?”
还不止,甚至,披了一会儿他的衣服就说要洗干净了再还他。
王敬梓听了这一席话,也叹气,“夏小姐家教严,大概是不想跟男人扯上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正正好好说到了叶裴修的心底里。
小姑娘清清泠泠的模样,看起来冷淡疏离,一应待人接物虽说柔和婉约,却也是客气万分,水都泼不进。
-
自那晚叶先生当着邓彬的面把她带走之后,夏清晚一直留意着,担心邓彬又在朋友圈发些近乎指名道姓的诗,添油加醋地描画。
三五天过去,朋友圈一直没有动静,夏清晚这才松了口气。
这天,午间下课后,她和时小雨一起下楼,刚走到楼梯口,邓彬过来叫她,“院长叫你过去一趟。”
院长平易近人,又是这次暑期田野调查的名誉指导,夏清晚不疑有他,只以为院长要嘱咐她些什么,便说,“我知道了。”
时小雨道,“我在这儿等你。”
夏清晚往院长办公室走,走出没几步,察觉邓彬还跟在身后。
她回过头,邓彬立刻解释,“院长也叫我了。”
夏清晚心下狐疑起来。
办公室里,院长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叫邓彬把门关上。
“清晚,坐。”
夏清晚道了谢,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邓彬还站着,院长抬眼看他,敛了笑意,脸色严肃,“邓彬,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
邓彬立时点点头,冲夏清晚半鞠了一躬,“夏同学,以前多有打扰,今天正式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唐突了,希望你能原谅。”
这些捕风捉影的闲事,怎会劳动院长特意腾出手来过问?
夏清晚心头突突跳,虽说没弄清原委,但眼下事态如此,她不多犹豫,“你保证?”
“我保证我保证,”邓彬一叠声说,“再也不会了。”
“好,”院长道,“清晚,你回去吧,你放心,这事儿我会一直盯着。”
夏清晚离开办公室,时小雨看她脸色有点白,问怎么回事,夏清晚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时小雨只觉痛快,“这个邓彬,嘴碎得很,不止是你,几个学姐都被他造过谣,院长终于看不过去出手修理他了。”
这话倒是很合理,夏清晚就没再多想。
-
五月底,考试周前的那个周末,奶奶打电话给夏清晚,让她回家吃晚饭。
“你哥也要回来,一起吃顿饭。”
夏清晚回到家,就见夏明州正懒在沙发上发牢骚。
听那话音,大约是想请什么贵客没请到。
“一个月!我爸约了他一个月,他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每次都是秘书打发我们,说没时间。”
“什么人这么难请?”
夏清晚笑问。
“你回来了,”夏明州摊手摊脚躺在沙发上,“京里这么难请这么大面子的还能有谁,叶家那位叶先生呗。”
奶奶从侧厅走出来,立时竖起眉毛训斥夏明州,“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起来坐好了。”
夏明州嬉皮笑脸坐起身,“奶奶。”
“难请就不要请了,让你爸少去招惹。”
奶奶说。
“嗐,”说起这茬,夏明州又是摊手又是耸肩,“我现在合理怀疑,说这位叶先生喜欢这幅真迹也是别人乱传的,说不定压根没这回事儿。”
夏清晚满心都是下周的考试,手上忙着帮喜奶奶摆盘,脑海里还在专注地回忆复习提纲:建安风骨竹林七贤、盛唐气象郊寒岛瘦……
夏明州溜溜达达跟过来,见她心无旁骛人在魂不在的模样,闲着无聊索性逗逗她,“诶,妹妹,你听没听说过叶家?”
过了几秒,夏清晚才回神,“……嗯?没有。”
夏明州更压低了声音说了叶家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你也没听过?”
夏清晚笑了,“看过新闻联播的人应该都听过吧。”
怪不得请不动,这样的人家,岂有不爱护羽毛的?
“听说那叶先生——”
夏明州越说反而越起了兴致,刚到兴头上,被奶奶厉声打断,“明州!不要跟你妹妹讲这些。”
“正事不干一件,反而在这儿打扰你妹妹。”奶奶说,“帮着一起摆盘。”
夏明州讪笑,“好嘞好嘞。”
手上胡乱帮着抻平桌布,他嘴上还在说,“不过啊,奶奶,我觉得你真的把清晚保护得太过头了,她明明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却对圈里的人事懵懵懂懂,完全不知世事,这样下去,以后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你以为清晚跟你一样?混不吝的刺儿头,到处结交,她老老实实搞学术,两点一线的,谁还能骗她什么?”
“您这话就错了,世事练达才能独善其身,您这样捂住她的眼睛蒙住她的耳朵,只会让她成为别人的猎物。”
这话说得重了,夏明州说完就反应过来,忙笑着着补,“不过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也许您是对的。”
夏清晚笑着打圆场,“‘世事练达才能独善其身’,哥果然是历练出来了,说话用词都深奥了不少。”
“坐下吃饭。”
奶奶招呼兄妹俩坐下。
晚饭后。
夏清晚陪着奶奶在侧厅看书,夏明州百无聊赖待了不大会儿,就起身要告辞。
夏惠卿把他叫到跟前儿,耳提面命,“让你爸少去招惹叶家那样的人家,万一惹上了事儿,即使你爷爷还在,都保不了他,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夏明州乖巧如此答,可看那表情,很明显是没听进心里。
这就是夏惠卿不愿让旁人知晓她和梁心吾的友谊的原因了:若是让儿女孙辈知道,梁心吾的前夫正是叶家老爷子,叶家如今在位的那位高权重的父子俩正是梁心吾的亲儿孙,而她和梁心吾的关系又如此亲近,那整个夏家都要翻了天了——
夏明州的爸爸和姑姑都是汲汲钻营的商人,现实而功利,如果知道这么大的靠山近在咫尺,必会软磨硬泡谄媚利诱齐上阵,以期从中获得人脉钱权的好处。
真要那样攀扯起来,整个夏家玩火**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上,夏惠卿只对夏清晚放心,夏清晚的性格像她爸爸夏西里,格调高洁光风霁月,不屑于结交权贵。
夏明州转身要走,又被叫住,夏奶奶问,“你爸爸妈妈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
“……今年中秋,你爸爸回来吃饭吗?”
夏明州脸色僵了一瞬,忙摆出笑脸,“中秋这不还早着呢么,回去我问问,看看他的日程安排。”
夏惠卿深吸一口气,抬抬手,“你走吧。”
不止是夏明州的爸爸夏长平,夏长柳也好久没回过老宅了,仔细算一算,她的这对大儿子大女儿,已经十多年没回家吃过团圆饭了,每年过年也只是匆匆回来露个面,话都不说几句。
她的儿女跟她记仇记得深重。
夏明州离开后,夏惠卿一直在走神,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着,十数年前,夏西里和夏老爷子声嘶力竭吵架的场景。
现如今,两个人都早已去了。
夏惠卿掩卷,扶额叹息。
夏清晚见奶奶脸色不霁,就放下书,劝她老人家去睡觉。
夏惠卿扶着她的手,弓背低头往卧室方向去。
见惯了奶奶的强势和厉色,这还是夏清晚头一次在她老人家身上看到老态,心里不由觉出酸涩。
给奶奶掖好被角,夏清晚半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温声说,“奶奶,您不要太担心,大伯那么大年纪了,一定会有分寸的;明州哥虽然平日不着调,真遇到事他是知轻重的,更别提还有向榆姐姐在他身边呢。”
夏惠卿难得流露出些许温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会好好学习,以后一定考进研究所,您也不要操心我。”夏清晚拍拍她的手,笑了笑,“您呀,就养养身体看看书,等我毕业了,每天陪您老人家种花散心,您看可好?”
夏惠卿笑了,说,“好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