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晚棠》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时节,上京下了几场雨。
日落之后的蓝调时刻,西城大院深处寂静清新,绿树阴阴掩映着零星几处独立院落,公共区域的散步甬道被春日竞开的花木围簇着,很有曲径通幽之意。
夏清晚熟门熟路抄近道从小径穿过。
雨后湿漉漉的路面泛着细碎的闪光,娇媚的垂丝海棠落了一地粉紫色花瓣,有的也落在路边小水洼中,粗略一瞥,那景象倒像是古时姑娘妆奁上的螺钿。
夏清晚小心地提起裙摆走过,宽松的针织衫衣袖擦到树梢,拂落零碎花瓣,无声落在肩上。
小径尽头,从挤挤挨挨的月季丛罅隙里透出院内大路的光亮来。
大路上,一辆漆黑的车匀速驶过,轮胎碾过潮湿的路面,带起一阵迸溅的水珠。
夏清晚从小路里绕出来,来到一处蔷薇花墙的院门前。轻轻叩响,一个头发花白的佣人在围裙上擦着手迎出来,边开门边笑,“小姐,来的可巧了。”
“怎么?奶奶又闹脾气了?”
夏清晚笑着说。
声音恰像这时节傍晚的雨,清冷中带着一丝疏淡的柔婉。
“这回却不是,”佣人喜奶奶笑说,“还是老太太亲口对你说罢。”
两人步入室内。
喜奶奶往厨房去备餐,夏清晚在玄关换了鞋,缓步往侧厅去。
侧厅不像是寻常人家用来会客的场所,倒像书房。处处累着书本古籍,一张黄杨木长桌横在窗前,上面摆着插满毛笔的笔筒,几张雪浪笺散着,一角被镇纸压平。
离长桌不远,另一扇窗前的圈椅上坐着位老太太,花白头发衣着朴素,戴着眼镜,正低头看手里的报告。
“奶奶。”
老太太抬头。
眼前的女孩亭亭玉立,穿着一袭白裙,外面罩着件轻薄的月白色针织衫。
老太太夏惠卿微蹙起眉,“穿这么单薄?”边说着,边随手把报告收起来,装进文件袋。
夏清晚解释,“中午温度高,下午上完课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回宿舍加衣服。”
“上楼去换个长裤加件外套再下来。”
“好。”
夏清晚不多分辨,听话上楼。
换好衣服下楼,正巧喜奶奶在布置餐桌准备开饭,瞧见她换了装束,就了然地笑道,“老太太让换的?”
夏清晚点点头,走过来帮着摆盘。
夏家老宅里只有夏老的遗孀夏惠卿常住,夏惠卿不喜吵闹,住家的佣人也只喜奶奶一个,喜奶奶年岁渐渐大了,偶尔三病两痛,由是,夏清晚在时,经常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
喜奶奶知道她素性乖巧,嘴里便一叠声嗔着让她放下别动。
说起来也可叹,老太太夏惠卿年轻时孤傲冷淡,年纪上来了眉眼间添了份慈祥,对待自己的小孙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苛。
上到为人做事考学读书,下到穿戴用度闲暇交友,一一都要过问。
也亏得夏清晚这么小小一个人儿,倒耐得住老太太那古怪的脾气。
喜奶奶如是想着,偏头看过一眼,小姑娘生就一双古典内敛的柳叶眉,长睫掩着一双沉静恬淡的秋瞳,像极了春日傍晚,垂柳拂过的寂墨的一汪潭。
摆盘上菜完毕,夏清晚扶着椅子靠背,等夏惠卿落了座,方拉开椅子坐下。
夏家家规严格,饭桌上素向没人讲话。
寂静的一餐饭后,夏惠卿向夏清晚说,“陪我散会儿步吧。”
“好的。”
奶奶夏惠卿说完,先起身去了侧厅,夏清晚帮着喜奶奶把残羹冷碟收拾到厨房,在厨房水槽边,喜奶奶忍不住笑着压低声音吐槽了一句,“要不是知道老太太今儿心情不错啊,光看这架势,还以为她要在散步的时候教训你一顿呢。”
逗得夏清晚也笑起来。
夏惠卿当了三十年教授,在职时就是出了名的严苛,退休后在家里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范,沉静严肃不苟言笑。也就在她的老闺蜜梁奶奶面前,会露出点小儿女的言谈和举止来。
今儿夏慧卿心情好,想必是梁奶奶来过了。
夏清晚在厨房洗了手,站在客厅玄关等夏惠卿。
稍倾,夏惠卿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檀木盒从侧厅走出来,祖孙二人走出客厅,来到前院。
花木扶疏掩映的石子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踱步。
夏惠卿开口,“今儿你梁奶奶来过一趟。”
夏清晚从夏惠卿口里听到过许多次梁奶奶的名字,知两位老人家的友谊自总角之时延续至今。至于其中细节,夏惠卿则讳莫如深不愿多提。甚至,两位老人家的友谊也只有夏清晚这一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孙女和住家的喜奶奶知道,至于夏家其他人:夏清晚的大伯和姑姑则一概都不知情。
“你梁奶奶说,前几日她孙子差人打扫旧书阁,从里面翻出一本旧书,1958年范文澜版的《文心雕龙注》,你梁奶奶想着你做学术应该用得上,特意送来了。”
“谢谢奶奶。”
夏清晚在京大汉语言文学专业读大一,正需要此类书籍。
“另外……”
夏惠卿说着停下脚步,打开手里的檀木小盒,从中取出一个玉镯,托起她的手腕,“这只手镯是许多年前你太奶奶的闺蜜送给我的,奈何当时时局动荡,家里人仰马翻,不知丢到了哪里,也是碰巧在旧书阁里翻出来……”
夏惠卿拍了拍夏清晚的手背,“好生戴着。”
那只翡翠白玉镯莹润如酥,通透细腻,一看即知是难得一见的上好玻璃种。
夏清晚反握住奶奶的手,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满腔滞涩,无法言说——夏慧卿说过,这只手镯,原本是要送给夏清晚的妈妈的。
夏惠卿倒是难得笑了一下,说,“本来应该送给你妈妈的,现如今送你也是一样。”
夏清晚低下头。
一时间,祖孙二人都没讲话,寂静如帷幕四合,拢住这方小院。
夏惠卿说,“你回屋吧,我自己走走。”
“……嗯。”
夏清晚没抬头,听到奶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又强撑了片刻,眼泪才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父母的事,一直是夏家讳言的话题。
当年,夏家也是诗礼簪缨世家,夏老和夏惠卿共有子女三人:大儿子夏长平、大女儿夏长柳、小儿子夏西里。
小儿子夏西里最受宠爱和栽培,奈何他无志于学业功名,大学时私自辍学搞摇滚乐队,把夏老和夏惠卿气了个半死。
后来,夏西里的乐队南下巡演时结识了宋南乔。两个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宋南乔也出身南方书香门第世家,出身虽好却“不务正业”的夏西里,当然难得岳父岳母青眼。毫不意外,两个人的感情遭到了夏家宋家的一致强烈反对。
无法,宋南乔辞了文工团古典舞的工作,与夏西里两个人双双与各自的家族断绝了关系。
这之后,小夫妻和乐队天南海北巡演,即停即住,倒也潇洒畅意。
不巧,有一日正好和南下巡察的夏老同在一个城市,得知消息的夏老派人去追,小夫妻在慌忙躲避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时,夏清晚才五岁,成了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
不久后,夏老在极度的内疚和自责中离世,自此,夏家一落千丈。
又逢时局动乱,夏清晚便被寄养在南方,到18岁高三时,才被夏惠卿接回原籍上京,高考后便在京大念书。
如今也快两年了。
日常里,夏惠卿对这事避而不谈,唯一提过的便是这只遗失的玉镯。
现如今,兜兜转转,镯子竟然找到了。
……
-
雨后湿润清新的主路上,奥迪车子驶过,轮胎溅起轻微的水花,像迸射而开的莲叶。
副驾驶上,梁老太太眯起眼睛回忆,“当时我跟她打了个赌,具体赌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你夏奶奶输了,玉镯就归我戴几天。”
这一戴,就耽搁了几十年。
“您老一直这么丢三落四的。”
驾驶座,白衣黑裤的清俊男人骨节修长的手打转方向盘,漫不经心牵唇打趣。他嘴上一句不落地敷衍着,眉眼间却有几分不太明显的懒倦。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啦。”提及旧事,梁心吾忍不住再三感叹,“年纪大了,世事反而越来越复杂,日常连见个面都要再三筹划。”
不止夏惠卿娘家夫家跌宕起伏,梁心吾也是一样。三十年前,她跟叶老爷子离了婚,那时,叶裴修的爸爸刚刚大学毕业。
离婚没到一年,叶老爷子就娶了新人,新任夫人比叶裴修的爸爸只大了五岁。后来,新任夫人又跟老爷子生了两个孩子。
现如今,叶家家族里,也只有叶裴修还和亲奶奶梁心吾保持着联系。
“您要是觉着不方便,我差人隔三差五来一趟也是一样,”叶裴修说,“有我在,总不至于让夏奶奶缺东少西。”
“也就你有这个孝心。”
梁心吾笑说。
以前,每次来见夏惠卿,梁心吾都是打车往返。外来车辆进不到大院内,从大院门口到里头夏家老宅小院的路程,可要了腿脚不便的梁心吾的命了。
这个月叶裴修结束地方的任期调回上京来,就理所当然地接了这个差事。他的车,在几个大院都是畅通无阻。
“可是啊,想必你也看得出,你夏奶奶最是心高气傲,你差人隔三差五给她送东西,她是断断不会收的。”
梁心吾叹道,“连带着她那个小孙女儿,也被她教的活脱脱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样。”
“夏奶奶有个孙女?”
“哦对,你还没见过,”梁心吾心里默算了一下,“也难怪,两年前,那小女孩被接回上京的时候,你正好下到地方上去了。”
“想必是个横眉冷眼的大小姐。”
叶裴修心不在焉地笑说。
“见了你就知道了。那小姑娘,看起来清清泠泠,话也不多,颇有几分傲气的样子,但最是乖巧懂事,对你夏奶奶百依百顺,孝顺极了,再加上那样的身世,我看了都心疼。”
叶裴修对别人家里的八卦没什么兴趣,没有接话问具体是什么可怜见的身世,过片刻才说,“下次要来,您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把时间空出来。”
“真要把我这摊事负责到底啦?”梁心吾佯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这么一个大忙人,在外头呼风唤雨的,真的归我使唤啦?”
叶裴修懒洋洋笑起来,“人都已经被您拘过来使唤了,您老现在说这些?”
“那一言为定,下周五。”
开新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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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夏清晚在老宅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陪奶奶吃了早饭,就回学校去了。
路上,她给堂哥夏明州发了条消息,说奶奶有东西要她转交,因此约他见一面。
细究根底,其实要转交的东西是给她大伯夏长平的,但夏长平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宅,跟老太太之间处于几乎不联络的状态。
夏明州给她回拨了一个电话。
晚上,夏明州常在北官房胡同的会所里活动,而夏清晚正好要参加那附近一家书店办的讲座,由是堂兄妹二人就约定晚上在会所里见面。
听完讲座,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夏清晚收拾好挎包,往胡同深处的会所走去。
这里早些年是民房,其中一所四合院被某个显贵买了去,改造成了私人会所,专供上京这帮子弟们闲暇解闷儿。夏清晚曾跟随堂哥来过一次。
迈过二门,里面四四方方一座院落,曲径游廊,太湖石斧凿精镂,在日落之后昏朦的色调中投下黑黢黢的影。
二进院无声无息不显山不露水,顺着往里,再经过一道垂花门,方听见人声。
几个珠光宝气的女孩正站在游廊下抽烟调笑。
“叶先生来了,你们看见了没?”
“看见了,”其中一个说,“我出来时候,我二哥正和他说话呢。”
另一个短发的笑说,“叶先生下放地方这两年,我看你们几个比他爹妈都想他。”
这话引得几个大小姐哈哈笑,“谁让他长那么好,你看那身条,啧啧。”
“条件这么好,没个正经女朋友不说,连个小的,”女孩比了比自己小拇指,“都没听说他养,诶,你们说他是真君子还是假正经啊?”
“我看啊,是他眼光高。”
夏清晚绕到游廊上。
几个女孩都看到了她,只有那个短发的女孩笑着跟她搭话,“清晚。”
“向榆姐。”
夏清晚微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短发女孩名叫林向榆,是夏明州的女朋友。林向榆也在京大读书,社会学专业大三学生,比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夏清晚高两届。
“你怎么来了?找你哥?”
夏家老爷子那一辈也曾煊赫一时,是而跟眼前这几个大小姐的家族都曾有过一星半点交情,奈何这圈子最会拜高踩低,自夏西里那一辈没落后,到夏清晚这一辈,在圈子里连个镶边都算不上了。
她堂哥在这公子哥云际的私人会所里,也只有朝上巴结的份儿。
“嗯,他在里面吗?”
“在正堂,跟人说话呢。”
“那我先过去了。”
经过吸烟区,再往里,遥遥地就能看到灯火通明的正堂,里头人影攒动,低低的交谈声、男人女人的笑声,伴随着杯盏的叮当声,当真是一幅歌舞升平的喧阗热闹像。
她站在门口,隔着一扇百鸟朝凤屏风朝里望了一望。
没看到她堂哥夏明州,反而一眼看见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物。
要说,在方才听到那一帮名媛大小姐的谈话之前,她并没见过叶先生,她的生活三点一线,和圈里众人没有私交,此前甚至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并没有办法认出他来。
可眼前,璀璨水晶吊灯下,高大沉稳的男人微低着头听同伴说话,举手投足高贵儒雅风度翩翩。
在这满目金装玉裹的人群中还能如此卓尔不群,必是叶先生无疑了——
只有这样英俊无双的皮囊、宽肩长腿的好身材,才担得起名媛小姐们那样的溢美之词。
也怪不得小姐们议论他到底是真君子还是假正经——那样一个无双的男人,偏偏眉眼间不见风流,只有孤傲的清寂。
环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堂哥夏明州的影子,夏清晚退出门外,给他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到了。
夏明州回消息说,等他五分钟。
夏清晚在廊凳上坐下,等待的时候,顺便默背了几道古代文学的名解题。
不经意间一偏头,鼻尖捕捉到一缕幽香。
在上京住了这两年,她能够分辨出来,这是西府海棠的香气。
四月底,正是西府海棠盛开的时节,连苏轼都要在深夜“烧高烛照红妆”,她这等喜花爱花的俗人,良夜得闻此花香,怎能不信步去寻。左右也是干等着,她索性往院落深处走了几步,绕过一株粗大的侧柏,果然寻到了夜色里悄然盛放的一树海棠。
站在树下踮起脚,仰头凑近了花朵细闻,那香气反而没那么明显了。
西府海棠就是如此难以捉摸。
夏清晚用手当扇,将香味扇拢向自己鼻尖。
正堂窗前,正和人说话的叶裴修向外不经意一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纤细的女孩站在树下,全副身心用来细嗅一株昏茫夜色里的海棠花树。
那种清幽淡远的氛围一霎挟裹了他,室内的觥筹交错仿佛一下远了,周遭都寂静下来,像电影里的淡出效果。
约摸三五秒之后,叶裴修收回视线,正巧盛骏驰过来跟他碰杯,三言两语把原本跟他说话的人打走了。
叶裴修抬腕看表,“我要走了。”
“我估摸着你也要撤了,”盛骏驰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笑说,“你回京这些天,一直告病不见人,那几号人物好不容易在我这生日宴上逮到你,个个急得眼睛都要冒火星了。”
“老乔自己搞不定了,”叶裴修把纹丝未动的酒杯放回案台,哼笑说,“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我。”
叶裴修月初刚从地方任上调回上京,前一番述职报告述职会议忙了个底儿朝天,下周就要去新单位走马上任。新接手的集团里各派系明争暗斗,年初大会上被上头点名批评之后,乔总经理便引咎辞职,举荐了叶裴修来接手。
“我看呐,”盛骏驰意有所指,“老乔可不敢擅自做你的主,八成是你家老爷子授意。”
叶裴修心里当然门儿清,面上却也不点破,心照不宣地跟盛骏驰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
夏清晚交给夏明州的是一个小手提箱,据奶奶说,里头装着的是清朝某位文人的真迹。
这件珍贵的藏品,是早些年夏老偶然得的,一直珍藏在老宅保险柜里。
前不久,夏明州回老宅探望奶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他爸爸要招待某位对这个文人非常感兴趣的显贵,如果能借得这么个物件,在家里摆一摆,充一充场面,那就好了。
当时,老太太不动声色没有接话,过了没几天,到底还是差夏清晚把东西给送来了。
“辛苦你跑一趟,”夏明州小跑过来说,“奶奶有说什么吗?”
“只说用完还回来,别的没说。”
“好,到时候我送回老宅。”说完,夏明州默默看了她片刻,倏地一笑又说,“见到你嫂子了么?”
夏明州追了林向榆许久,去年终于追到手,从此以后逢人就说,“这我媳妇儿,快叫嫂子。”
听奶奶说过,夏明州自小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性格,天不怕地不怕,一整个混不吝的刺头小子,可一提起林向榆,他总是会显出几分恋爱脑的憨傻气来。
由是夏清晚也忍不住笑起来,“见到了。”
“今儿这身配饰是她给我搭的,好看吧?”
夏明州抬起手展示自己的袖扣。
夏清晚凑近细看,那是一枚常见的链式袖扣,巧就巧在装饰部分是竹节状,颇有几分清风瘦月龙吟细细之感。
“好看,嫂子眼光好,很有格调。”
夏明州粲然一笑,“你嫂子老是说,我身上没有一点咱老夏家的文人风骨,还说,要跟,”他说着朝正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里头那帮子人打交道,得在细枝末节上做功夫,拿出点高雅的派头来,才能让他们看得起。”
夏明州刚大学毕业,跟着他爸爸夏长平在集团里做事,日常被他爸耳提面命在圈子里鞍前马后到处攀关系结人脉。在外是风生水起的小少爷,在上京权贵圈子就成了人家权贵子弟们的马凳了。夏明州哪儿受得了这个,一开始百般不愿,后来也不知是受了谁的点拨,放低了身心,踏踏实实做起事来。
“嫂子是你的军师了。”
夏清晚笑说。
她和正堂里那帮人、那个圈层,可以说是无沾无碍,因而没有继续接话,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就道,“哥,我还得回宿舍,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虽说老宅离京大不远,但去年入学时,奶奶夏惠卿还是让她办了住宿申请,说,一是不想让她把时间浪费在往返路途上,二是,和同学们住在一起,也能锻炼一下为人处世之道,修得个团结严肃活泼的风貌。
可事实上,老太太忽略的地方在于,现如今的学生关系早已不像她年轻时那样,一朝同窗便一世为友互相扶持,现下,同窗之情早已疏离至极了。二有,自父母去世至被接回上京之前,夏清晚就一直被寄养在老师家中,从小学到高中,光寄养的家庭都换了三个,一直过着寄人篱下谨小慎微的生活,现在终于被接回上京,她最需要的是家人的温暖。
但是对于奶奶的安排,夏清晚也没多说什么——
她再明白不过,对于奶奶她老人家而言,严格培养孙女的重要性,显然大过了对失怙孙女的抚慰。
夏清晚生性要强,不愿意在长辈如此严厉的要求之下,显露出一丝一毫需要温情的软弱模样来。
“好,好,”夏明州还是笑模样,“你去吧。”
夏清晚从另一边游廊离开,走出没几步,忍不住回头朝那灯火通明的正堂望去一眼。
那位叶先生不知还在不在?
扭过头,脚下步子却没停,一个没留神,差点撞上一个人。
她回过头来,正要说抱歉,抬起眼,却微微怔住。
面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正是方才正堂内那位叶先生。
这时候,她莫名又闻到了那一缕幽长难以捉摸的西府海棠香味。
叶先生半垂眸看着她,礼貌地半侧过身,请她先过。
好巧不巧,她也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
游廊宽度足以让两个人并排同时通过,这两个人却莫名互相谦让起来。
倒僵持在那里。
昏暗的游廊下,彼此无声对看了几秒钟,末了,是夏清晚礼貌点了下头,先走了过去。
一直到穿过垂花门,穿过二进院来到前院,她的脚步才微微放松下来。
胡同深处万籁俱寂,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好生奇怪,仔细一想,两个人竟然从头至尾都没说话。
明明对视了那么久的。
第3章 第 3 章
五月初,叶裴修走马上任。
白天,就职大会之后,接着是各种碰头会议、聚餐饭局,叶裴修忙得连口正经饭也没吃。
晚上十一点,终于被秘书王敬梓搀着离开饭店。
一众人送到门口,眼瞧着叶裴修上车,倚靠在后座,闭眼揉眉。有伶俐的,拉住正绕过车头往驾驶座走的王敬梓,说,“王秘书,我看叶总醉得不轻啊,麻烦您回去给煮碗醒酒汤,让叶总喝了再睡。要不然明天宿醉起来可了不得。”
王敬梓笑说,“放心吧。”
黑色奥迪车驶远,门口的人也都稀稀拉拉散去了。
二十分钟后,内城深处,车子拐入一处苏式园林风格的院落,在月洞门外专属的停车场停稳。
王敬梓打开后车门,叶裴修迈腿下来,稳稳当当地往月洞门里走,王敬梓锁了车疾步跟上去。
很久以前,这座宅邸曾在叶裴修的太爷爷名下,当初危难时期,爷爷把太爷爷名下数栋房产悉数上交国家,只留下了这一处。
这里曾被抢过砸过烧过,在叶裴修出生那一年才整体翻改整修。倚着原本的建制,落成三进三出的苏式园林风格。现如今,茂林修竹绿意盎然,几座白墙青瓦的苏式建筑隐映点缀其中,亭台曲水,游鱼数尾,仍自有一派宁静祥和的禅意。
叶裴修脱掉西装外套,洗过手,接了王敬梓递来的温水喝了半杯,拿过鱼食盒,推开落地窗门。
他回上京已经一个月了,这栋宅子却依旧没什么烟火气。古董名器安静伏着,浸透了岁月。
王敬梓熟门熟路煮上醒酒汤,刚开火,手机就响了。
这通电话讲了五分钟,挂断之后,王敬梓穿过敞开的落地窗门,从室内走出来。
叶裴修背身站在池塘边,一手拿着鱼食盒,一手已经捻了些许,却迟迟没有往下撒。
已近午夜,天色如墨,大片灰云遮拢了月光,空气有些闷,鱼儿争先恐后浮在水面汲取氧气。
王敬梓抬头看了看天,“……方才太太给我打电话,怕这会儿你刚从饭局下来喝多了,嘱咐我好生照顾你。”
叶裴修没说话,往侧后面看了一眼。
王敬梓立刻心领神会,把楠木交椅从檐下搬过来,放在他身后,又道,“太太还说,她娘家那边的裴二小姐,今秋要到上京来读书,问说看能不能住在你这里。”
王敬梓口中的太太即是叶裴修的母亲裴雅娴。
叶裴修在楠木交椅上叠腿而坐,心慵意懒地随手往池塘里扬了一把鱼食,好一会儿才哼一声,“你问问她,我这里是大学宿舍还是招待所?”
王敬梓没敢接话,片刻才说,“我帮你拒绝了,但看太太的架势,是要你当面跟她说。”又道,“……她约你周五中午,在满香楼吃饭。”
叶裴修把鱼食盒往旁边半空中一递,王敬梓紧步走近接过,听他说,“周五上午你给她打个电话,说我中午有事去不了,晚上帮我备车,去老宅。”
王敬梓跟随他多年,心下立时明镜儿似的,说,“好,我去安排。”
“你先回去吧。”
“好,裴修你早点休息。”
叶裴修抬了抬手,没说话。
午夜时分,起了一丝微风。
越过池塘,对面斜角里一丛翠竹沙沙作响,摇撼的修长身姿落下幽微的影动。
楠木交椅上的叶裴修点了根烟,只抽了一口,小臂便搭在扶手上半晌未动。烟雾朦胧,携着烟丝散出的降真香在半空中晕开。
空气中的沉闷已经被风驱散,取而代之是轻微的潮湿气息。
快下雨了。
池塘畔西府海棠的清幽香气在鼻尖萦绕。
这一场雨后,海棠花恐怕就要落了。
静谧之中,酣酒将醒未醒,叶裴修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游廊上遇到的那个姑娘。想起她细嗅海棠的样子,想起在游廊下,狭道相逢,她怔怔抬起头的模样。
柳叶眉,幽潭似的眼。亭亭玉立,自有一股沉静幽长的气韵。
他抬手抽了口烟。
-
周五下午下课后,夏清晚打车回大院。
陪奶奶吃过晚饭,她上楼洗澡。洗完澡擦头发的时候,喜奶奶上来给她送点心。
“待会儿你梁奶奶要过来。”
“那我就不下去了。”
每一次梁奶奶过来,两位老人家都要促膝长谈,夏清晚很少过去打扰,除非梁奶奶说要看看她。
“你休息吧,有事儿我会来叫你。”
喜奶奶放下托盘,说。
“好。”
夏清晚吹干头发,换了身儿衣服,趴在窗前书桌上背书记笔记。
不大会儿,果然听到车声,随后隐隐有人声传来,料想奶奶和梁奶奶已经见上面了。
音韵学让人头昏脑涨,读了一个半小时,夏清晚放下书长舒一口气,为了放松,她随手翻开旁边搁着的宋词翻看。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秦观的一首小词。
读完这一首,她抬头发起呆来。
不知不觉闻到一股幽香。
前儿连续下了几天雨,后院的海棠恐怕已经凋落了吧,怎么还会有香味?
正怔怔地想着,这时候喜奶奶敲门进来了,说,“小姐,换身衣服下楼吧,老太太让你下去说说话。”
夏清晚反应了一下,“……哦,好。”
喜奶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梁老太太好像是给你买了什么东西。”
“给我?”
“可不么,”喜奶奶满面笑容地说,“方才,两位老人家一直在夸你呐。”
夏清晚在长睡裙外披了条披肩,跟随喜奶奶下楼。
下到楼梯最后几阶,就听到侧厅那边传来两位老人家的笑声,她穿过走廊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儿,先叫一声,“梁奶奶。”
“诶诶,清晚,过来给我瞧瞧。”
梁奶奶放下茶盏,慈眉笑眼伸出手来。
夏清晚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视线盲区,猝不及防看到侧厅深处另一扇窗前单人沙发里坐了个男人。
沙发倚窗而摆,男人正面对着她来的方向,西装革履叠腿而坐,姿态松弛落拓,却自有一种高贵儒雅的风度。
那位叶先生。
叶先生正看着她,目光和上周末在北官房胡同游廊下一模一样。
她收回视线,下意识紧了紧披肩,往梁奶奶身边走。
梁奶奶拉住她的手,拨弄着让她在膝前转了一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她,“还是太瘦了,你奶奶是不是总不让你吃饱饭呀?”
“我体质就这样。”
夏清晚柔柔地笑说。
“倒是越来越漂亮了,是不是又长高了啊?看样子得有一米七了吧?”
夏清晚忍不住一笑,“我都19岁啦,已经不长了,现在是一米六八。”
“你身条好,显得高。”
梁奶奶对着她赞不绝口,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哦对,你瞧我这记性,叫你下来是有礼物要给你。”
夏惠卿在旁边说,“说了让你不要给她买东西。”
梁奶奶嗔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这也是我孙女好吧,只允许你对她好啊?再者了,不止有清晚的,也有你的呢,我已经在裁缝那儿量了尺寸,改天衣服做出来,我穿着要是舒服,就让裁缝给你也做几套,等着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也只有梁奶奶敢这样对夏惠卿说话。
夏清晚下意识去看奶奶的脸色。夏惠卿脸上线条柔和,虽说没什么笑意,但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梁奶奶回头叫了一声,“裴修,我来时候带的东西呢?”
叶裴修已经起身,拿过黄杨长桌上一个长方形扁纸盒,走过来。
这时候梁奶奶凑到夏惠卿耳边,小声问说,“他俩应该算是一辈的吧?”
“你说呢。”
夏惠卿有点无语。
“可是裴修应该大清晚不少吧?”梁奶奶说着,抬头笑眯眯地,“清晚,这是我孙儿,叶裴修,你叫他哥就行。”
夏清晚正伸手去接盒子,闻言微顿了一下,别开眼,“……裴修哥,”说着接过来,补了句,“谢谢。”
梁奶奶插话说,“这是裴修占便宜了,大人家那么多,人还得叫你一声哥哥。”
“不客气。”
叶裴修规规矩矩回了夏清晚这句。
夏清晚只觉,果然是大她不少,声线低沉徐缓,很有成熟男人波澜不惊的稳重感。
叶裴修就近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笑对梁奶奶说,“难道不是她占我便宜?她小我八岁,叫我一声叔叔都够了。”
素不相识的,夏清晚没想到他说话竟这么不见外,整个人腾地一下红了。
梁奶奶笑骂他,“脸皮可真厚,才多大年纪,就倚老卖老起来了。”
叶裴修抬起眼,“里头是条裙子,上去试试吧。”
听到声音,夏清晚抬眸看过去,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而他坐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她身侧,她则站在他交叠的膝旁,那架势,真的很像家长给自家小孩解围,让她上楼去。
“对对,快去试试,穿下来给奶奶看看。”
梁奶奶也接话说。
夏清晚上楼回到自己卧室。
那纸盒质感古朴高雅,暗绿色调,正面做了竹叶的暗纹,精细打磨过的粗糙触感。
在镜子前穿好,一想到要下楼,夏清晚就有些踟蹰。如果只有两个老人家还好,偏偏还有个叶先生。
让人不自在。
心里掂着这点顾忌,下楼到侧厅,下意识就先去寻叶先生的身影。
他已离开原来的位置,正站在窗边打电话,视线半垂着看向窗外。
夏清晚心里松一口气。
梁奶奶一叠声说好看。
松针绿挂脖款长裙,宽筒垂感,只有因宽松而自然形成的褶,腰身处没有修饰,反而更显得纤细,灵透婉约。
“谢谢梁奶奶。”
夏清晚礼貌说。
“还跟奶奶客气什么,”梁奶奶笑盈盈地说,“就是赶巧了,上周裴修带我去试衣服,我看到裁缝刚画出来的这个款式,一眼就觉得适合你,就让裁缝紧着先给你做出来了。”
他还挺孝顺。
夏清晚不由往窗边望。
叶先生正巧也回过头来。
那一瞬,夏清晚莫名又闻到了西府海棠的幽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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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西郊半山叶家老宅。
老管家迎出来说,“裴修,老爷子正在凉亭下和几个人说话,叫你过去。”
“知道了。”
叶裴修说。
闻言,王敬梓脚步一停,非常知分寸,“那我先去拜见老太太?”
叶裴修回头笑,“跟我来。那几个人都是老爷子早年的门生下属,你也打个招呼。”
“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还没到跟前儿,就见凉亭下坐着的那几个人,一边望他们,一边笑着向老爷子说些什么。
走近了,叶裴修礼貌地叔叔伯伯叫了一圈。
几个人都赞他越来越有长进,颇有老爷子当年的风范。
叶老爷子笑骂,“你们少奉承他!他还差得远呢。”
众人也笑道,“放眼望去,咱们这些家族里,哪一个有裴修这么争气?”
此话倒也不假。
也不知是不是经济富足了,这一代的几个公子哥,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些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习气,更别提还有那作奸犯科乌烟瘴气的。叶裴修则是这一代里,少见的有家族责任感的这么一个,在其位谋其事,沉稳务实,坚韧果决。
叶裴修让王敬梓挨个认人叫人。
叶老爷子说,“敬梓,你跟着裴修下去两年,也辛苦了。”
王敬梓笑,“不辛苦,是我私心要跟着叶总下去历练学习,倒是让我占到这个机会了。”
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几个门生下属适时告辞,叶裴修把拐杖递给老爷子,爷孙俩回了主屋。
这还是叶裴修调回上京后头一次回老宅,免不了要去老太太跟前问个安。
辈分上说是老太太,其实程菲今年才58岁。
叶裴修亲手奉了一盏茶,坐下来聊天。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祖孙二人,面儿上一团和气说说笑笑,叶裴修的母亲裴雅娴从楼上下来,“裴修回来啦。”
裴雅娴和程菲年岁相仿,婆媳倒处得像闺蜜似的,几十年和和睦睦,从没红过脸。
三代人坐在一起话家常,叶裴修点了根儿烟,偶尔敷衍地牵牵唇。
临开席的时候,叶裴修的两个叔叔也带着各自的家眷过来了。
一大家子人,除了叶裴修的父亲陪着上头在国外出公干,也算是到齐了,说是为叶裴修接风洗尘。
席间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叶裴修的两个叔叔都比他大不过三五岁,却都已经结婚生了孩子,见他站起身走到一边打电话,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奶团子跌跌撞撞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叫哥哥。
叶裴修低下头,无声牵唇笑了一下。
今儿挺多人叫他哥。
饭后,裴雅娴单独把他叫了去。
叶裴修开门见山,“我那儿不住外人。”
“你表妹也是外人吗?”
叶裴修抽着烟,平淡无波,“有什么事儿,您直接说就行了,我又不是不帮您办,何必绕着弯子非要她住我那儿?再者了,我经常住集团附近的公寓,十天半月也不往园子里去一趟,您又不是不知道。”
裴雅娴想一想觉得有道理,嘴上还是哼一声,“你待王敬梓都比待你表哥亲。”
叶裴修无奈,“说着表妹呢,又说表哥。”
话里话外地兜圈子,叶裴修心下知道,裴雅娴想让他提携一下裴家那边的后辈,让表妹裴美珠放着国外名校的offer不要来上京求学,怕也是为着这个目的。
近水楼台么。
裴雅娴絮絮叨叨扮可怜抹眼泪又说了一通,叶裴修起先是一言不发,末了,说,“这样吧,改天我亲自去趟学校。”
裴雅娴立时止了哭声,抬起头来。
叶裴修站起身,摁灭烟,“您好好休息。”
回一趟老宅,比应酬还累人。
上车后,王敬梓问回哪里,叶裴修将车窗降下半扇,“回园子。”
路上,他给梁奶奶打了通电话。
先问她老人家吃饭没有,今儿出门一趟,有没有被风吹着等等。听着电话里老太太的声音,他逐渐跑了神儿。
叶裴修在心里笑自己,活这么大岁数,真遇到了想问的事,反而不知道怎么张口。
他知道自己打这通电话是想听奶奶再讲一讲那个小姑娘,随便说点什么相关的都好。
梁奶奶说了五分钟,末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对,你今天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听说暑假要去南方一个小镇做田野调查,我怕她人生地不熟的,人又内敛,遇到个事儿也不知道找谁说,你前两年不是在那个市嘛?抽空派个人帮她安置一下吧。”
叶裴修静了三五秒,才说,“她奶奶拜托您的?”
“没有,你夏奶奶对她很严厉,一味想着让她去历练,看那架势,恨不得让她学老一辈上山下乡学插秧去,怎么可能拜托人照顾她,还不止,要是知道我暗地里让你照顾她,你夏奶奶还得跟我生气呢。”
“是吗?”叶裴修冷冷淡淡,“那您上赶着做这不讨好的事儿做什么。”
“我还不是看小姑娘可怜嘛。”梁心吾说,“你帮不帮这个忙?”
“您给她打个电话吧,让她找我。”
-
夏清晚接到梁奶奶的电话的时候,正准备睡觉。
她歪靠在床头,手指拨弄着头顶眼罩的绑带,静静听电话那头梁奶奶的温声软语。
“这事儿咱俩保持一致,不让你奶奶知道,好吗姑娘?”
夏清晚明白,梁奶奶是好心照顾她。
大约是看她可怜。
“你奶奶性格就那样,从来都不会说软话,更不会照顾人,对晚辈只会一味严格要求,你心里要知道她的好。”
“我知道,梁奶奶,我都知道。”
夏清晚低低地说。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这两年她才对奶奶如此百依百顺,她要她历练吃苦,她就埋头磨练自己,她要她往东,她不会往西,她知道奶奶心里也苦。中年丧子丧夫、子女失和,一连串家庭变故,怎会不苦?
夏惠卿也只有保持着年轻时冷硬的做派,才能勉力撑下来。
她当然都理解。
同样的,她也理解梁奶奶的好意。
虽然她不需要。
“那我让你裴修哥哥加你微信了啊?”
“好的,谢谢梁奶奶。”
挂断电话,夏清晚倚靠在床头愣愣地发起呆来。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微信弹出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写着:叶裴修。
叶先生。
她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想麻烦这素昧平生的人。
沉思良久,点了通过之后,困意骤然袭来。
-
临近考试周,夏清晚比平日里更忙了些,三科都要交论文,连续几天熬夜看文献记笔记。
为了全力备考,这阵子连周末回家的一趟都省了。
周五傍晚,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教授把她和另一个男生叫去办公室,对他们提交的初版论文提了几点指导意见。
先跟那个男生讲完,男生推门出去之后,教授才把她的论文打开。
一边听教授说,夏清晚一边拿手机飞速记下来,教授说,“不用记,我都给你标上,回去按照我说,想一想再改。”
“好的。”
“论文整体立意和切入点都不错,”教授赞扬了几句,又问,“听说,暑假你要跟老张去做田野调查?”
“对。”
“一般研究生阶段才会做田野调查,老张怎么破格带你去了?”
她今年才大一。
“上学期的竞赛我得了一等奖,院长说项目可以带上我去学习学习。”
“哦,还有这回事。”
教授点点头,“行,你回去吧。”
夏清晚推开门,一出来就闻到一股雨水的气息。
这间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的右手边就是走廊尽头的窗户,此刻窗户大开,外面天色昏朦,正下着雨。
噼里啪啦急骤猛烈。
她想起自己没带伞。
这是上京春末夏初常有的雷阵雨,来的猝不及防,去的也毫无预兆,没带伞也无妨,在一楼大厅椅子上等一会儿就是了。
夏清晚信步穿过走廊,路过院长办公室,听到敞开的门内传来院长说话的声音,声音渐渐远了,她走到楼梯口,不期然看到方才一起去教授办公室的那个男生,正靠在栏杆上看着她笑。
男生名叫邓彬,去年刚入学时曾追过她,写情书送礼物在宿舍楼下蹲点……多种手段齐上阵着实闹腾过一番,在夏清晚严词拒绝过几次之后,邓彬才偃旗息鼓,转而时不时在朋友圈发几首爱而不得的酸诗。
要说,从夏清晚入学开始,追她的人一直很多,偏这邓彬引起过轰动,无他,无非是因为他一头长发,长相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措辞谈吐很有早些年摇滚诗人的派头,再加上幼时就因会写诗出过名,算是个风流才子。
追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风流才子追求清冷美人,曾引来过不少人看热闹。奈何夏清晚不为所动,邓彬鸣金收兵之后,大家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今儿他这又是要干什么?
夏清晚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邓彬笑了一声,慢吞吞跟着她下楼,说,“外面下雨了。”
夏清晚不理会。
邓彬自顾自继续说,“你带伞了吗?”
下到一楼,夏清晚在大厅一头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书,埋头不作声。
邓彬跟过来,“真没带伞啊?我的伞借给你用。”
“不必了。”
邓彬装模作样叹口气,“你老是这样,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诶,夏清晚,当朋友也不行吗?”
他干脆在她旁边隔开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这是公共场合,她没有理由赶他走,何况,他特意隔开了一个座位,更让人无从指摘。
夏清晚就权当没有他这个人,拿出电脑改论文,等雨停。
“吃口香糖吗?”
邓彬递过来一个小铁盒。
“不用。”
邓彬又说,“我的论文完全无从下手,改天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夏清晚望了望窗外,感觉雨小一点了,她一言不发把电脑合上装回包里,站起身,疾步走出教学楼的双开玻璃门,邓彬从后面追上来,“诶,别走啊,外面下着雨呢,我不烦你了还不成吗?”
夏清晚站定了脚步。
雨势一点儿没见小,方才在室内透过窗户看到的是错觉。
一时进退维谷。
为了甩开邓彬而让自己淋雨搞感冒实在不值当,可若是返身回去,先不提邓彬会不会继续跟她搭话,即使只是跟她单独待上片刻,以他的德行,回去大概就会把这件事写进诗里发到朋友圈,那时,她和他又会变成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前他做过这种事,诗里言辞极近模糊暧昧,让旁观者起兴揣测,让当事人夏清晚恶心。
踟蹰之间,心一横,正要闷头跑下台阶往雨里冲,身后忽有脚步声近了,接着来人轻轻攥住她手腕把她拉了回来。
她回过身,整个人被高大的阴翳笼罩住。
面前赫然是叶先生。
夏清晚有点愣怔,“……叶先生,您怎么……”
“来办点事,”叶裴修脱掉西装外套给她披上,“是要回家吗?”
“不是……”夏清晚后知后觉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意识到距离太近了,遂往后退了半步,拉开点距离,“本来要去吃饭的。”
正说着,一辆奥迪徐徐驶近,一个西装革履秘书模样的男人自驾驶座下来,打着伞,手里还拿着一把,从雨里小跑着上了台阶,“叶总。”
叶裴修接过伞撑开,“走吧,我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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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上了车,夏清晚便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递向后座另一头的叶裴修,“还给您。”
叶裴修看一眼,淡声说,“就搁那儿吧。”
“可以把我送到32号宿舍楼下吗?谢谢。”
“不是说要去吃饭吗?”叶裴修抬腕看了下表,状似很稀松平常地说,“正好我也饿了。”
夏清晚说,“……我们食堂不太好吃,可能不合您的胃口。”
叶裴修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请你出去吃,可以吗?”
没等她回答,他向前头驾驶座说,“敬梓,给老唐打个电话。”
“好。”
“有忌口吗?喜欢吃什么菜?”
叶裴修扭头看她。
“……不要太辣就好。”
夏清晚说,“麻烦了。”
路上,后座的两人没什么交谈,叶裴修接了两个电话,夏清晚则一直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雨,转眼就到了目的地。
在上京住了两年,城里多数有看头的地方她都逛遍了,这一处却是从未来过。
隐在低矮的胡同中,地图上也没标注这里有餐馆。
下车打着伞,跟上次在北官房胡同一样,穿过静悄悄的二进院,里头的院落才显出真章来。
假山曲水,嶙峋湖石在雨中泛着**的光。
走到游廊檐下,叶裴修收了伞,交给一旁侍立的门童,径直往前走。
夏清晚落后三五步跟着,分神望向廊外院中昏暗夜色下飞溅的雨。
收回视线时,发觉叶裴修侧身站在前面等着她,“跟紧我,这里第一次来容易迷路。”
夏清晚哦了声,紧步赶上去,跟他并排走。
叶裴修偏头看她,淡笑说,“你走路时候好像很喜欢东张西望?”
“嗯?”
夏清晚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在北官房胡同会所里,她也是如此回头望,才差点撞到他。
那次是鬼迷心窍,想在走之前看他一眼。
“……也不是,只是看雨而已。”
偏他追问,“那么,这次是为看雨,上次是看什么?”
夏清晚本想胡诌个答案搪塞,可转念一想,反正他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索性说,“看一个人。”
叶裴修看了她一眼。
在他凝视的目光里,她挺直腰杆做出堂堂正正的样子来,这模样倒惹得叶裴修笑了一声。
侍者引领他们走进中堂,又经过一道侧门,最终进入一间包厢。
室内一色传统的中式摆设,墙边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把太师椅,东瓶西镜,古色古香,万字纹红木窗前横着一张乌木长桌,其上点着一盏紫檀胎花鸟图台灯。
整体光影也是仿古时的昏黄情调。
在这样格调高雅而讲究的环境里,叶裴修反而没有什么讲究的意思,把下车时才穿上的西装外套又脱了下来,随手扔在太师椅上,接着解领带解袖口。
夏清晚站在那儿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搞不清楚他大脱特脱是在干什么,叶裴修觉得好笑,一边挽袖子,一边随意抬了抬下巴,“你先坐,我开了一天的会,有点累,松快一下,”说着抬眸看她一眼,“跟你吃饭,应该不用那么多讲究吧?”
夏清晚摸不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说,“……我算是您的晚辈,您自然不用跟我讲究,您随意就好。”
这话让叶裴修更深地笑起来。
他把袖扣随手抛到八仙桌上一方首饰盘中,走过来,“在你家,听长辈的话叫我一声裴修哥,今天见面反而脱口而出‘叶先生’……”说着,他帮她拉开椅子,“现在听你这么说,那么,你觉得我是长辈了?”
夏清晚不习惯男人这样的服务,但到这份儿也只得坐下来,臀部下落一半,椅子被往前推了些许,待她臀部完全挨到椅子,椅子和桌子间却是正正好好的距离。
他随手的绅士之举,就能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人。
夏清晚静了静心,状似没情没绪地说,“您说话好像很喜欢占点口头上的便宜?”
同样的句式,是模仿方才在游廊下他猜测的话语,也是回击上次在她家,他的“出言不逊”。
叶裴修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你算是晚辈’。”
“……那只是跟您客气。”
“你这客气客错地方了,”叶裴修还是很不见外,“我这个年纪,正是不喜欢当人家长辈的时候。”
八岁的年龄差距,不上不下。
叫哥哥不太妥,叫叔叔更加离谱,何况,他们也没那么熟。夏清晚用手背撑着下巴,低眼想了想,“……那就权当是我倚小卖小,您想怎么叫都行。您和我也都不再说什么‘谁占便宜’的话了,这样两清。”
话说完,她抬起眼来看他,轻声,“您觉得怎么样?”
花鸟图台灯晕出的朦胧光线从斜侧面映在她脸上,睫毛、鼻梁、下颌组成的流畅线条像一幅清雅的素描画。
怎么有人只是随随便便把头发一挽,未施粉黛,就美得如此惊人。
叶裴修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过片刻,他抬手摁铃叫了侍者来。
这是家专做中餐的菜馆,菜单每日更换,老板兼主厨老唐手艺一流,叶裴修吃惯了,让侍者把今天的菜单给夏清晚看一看。
夏清晚滑动pad屏幕,粗略扫了一遍,十五年陈皮老鸭花胶汤、山家三野、藏酒烧乳鸽等数道菜品,除此外还有一味血燕。
侍者离开时,把叶裴修脱下的西装外套和领带挂到了衣架上。
菜品一道接一道端上来,夏清晚埋头认真吃。
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饭桌上她一般不讲话,叶裴修也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甚至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寥寥动了几筷子。
室内寂静无声,显得外面的雨声愈发大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树叶沙沙作响,雨声几乎要透过万字纹窗棂逼进窗内来。
夏清晚趁着喝水的时候从杯沿上方看了他一眼。
叶裴修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流畅冷峻,长眉压着一双寂寥的眼。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总觉得他有点高深莫测。在北官房胡同中堂里初次见他,觉得他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只是那双眼,分明透着冷寂。
于是她以为他会是忧郁内敛的男人,可这两次实际接触下来,他反而是公子哥的作风,松弛散漫不拘小节,说重一点,甚至隐隐有些风流。
很有她堂哥夏明州惯常接触的那帮三代四代们的习气。
这位叶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只知道他是梁奶奶的孙儿。可据她所知,梁奶奶的夫家姓姜,怎么会有姓叶的孙儿?
也许是随母姓,也许是外孙。
她对那个圈子里的事不了解,也无意去接触,何况,奶奶三令五申过,不希望她被其他琐事分散注意力,只希望她专心学习,本科时打好基础,以后走学术这条路。
当初奶奶说这话时,喜奶奶在旁打趣笑说,“照您这么说,那以后我们清晚只一门子搞学术,不恋爱不结婚啦?”
奶奶只说,“不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些。
夏清晚往窗外望,这才注意到,窗外竟是一个池塘,柳丝摇曳拂波,水面浮着片片睡莲莲叶,零星有闭合的花苞探出头来。在夜雨中别有一番情致。
可惜,隔着距离,隔着雨雾,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叶先生,叶先生也正看着她,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一脸愁闷。”
“我想去,”她指了指窗外,“池塘边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池塘对客人开放么?”
叶裴修朝窗外看一眼,招呼侍者取把伞来。
他已经起身,顺手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递向夏清晚,“外面凉,披着吧。”
看这架势,是要陪她一起去。
夏清晚本想说找店家借把伞,自己过去看就行了。可……
他的行为总是自然而合理,让人无从拒绝。
她指尖稍顿,小心翼翼接过披上,走到门口,想起待会儿俯身看池水,怕这过大的外套会从肩上滑下来,索性把胳膊伸进袖筒穿上了,又拢了拢对襟。
穿严实了之后,西服上沾染的檀香无声无息侵入了她的鼻腔,袖筒里光裸的胳膊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不由抬手抚了抚。
侍者送上来一把雨伞,叶裴修接过举起来。
侍者说,“叶先生,雨天地滑,请您小心脚下。”
虽说是大伞,伞下空间到底有限,夏清晚不敢离他太近,也不敢太远,再加上地面湿滑,于是走得万分谨慎小心。
叶裴修偏头看她,说,“你倒是比我还不见外。”
“嗯?”
叶裴修边走边继续说,“上车下车两段路,我打着伞,你都离我八丈远,我这半边肩膀,今儿湿了三遭了。”
他话还没说完,夏清晚就反应过来了,探头往他那边肩膀一看,果然白衬衫已经被洇湿了。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他不客气的这么一说,夏清晚的脸立刻就红了,忙说对不起,紧赶两小步,轻轻抓住了他衬衫肘部的布料。
叶裴修停下脚步,偏过头低眸看她。
夏清晚别开眼,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里面穿着一袭无袖的宽筒棉布长裙,清透淡雅的青灰色调,外面罩着他的黑色西装,衬着周围青翠欲滴的扶疏绿意,像夜色中一抹濛濛的青山。
两人撑着伞,绕过屋侧的月洞门,来到后院。
站在池塘边,夏清晚倾身探头往石阶下的水面上看。雨滴在水面溅起朵朵涟漪,星星点点像白色的烟火。
她不由想起前几日念过的词,「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池塘对岸一树海棠已受尽雨打风吹,几近凋落殆尽,枝头只余几点残红。
不过,落红满径倒也并非都是丧气颓唐之意,夏清晚抬头笑说,“我们今天擎伞踏春雨,枝头一点残妆,反而有万般夏的意思了。”——
已是五月中旬,这一场雨后,上京的夏天就要到了。
叶裴修低眼看了她片刻,又随着她的视线望了会儿雨下翻飞的莲叶和荷叶,闲闲地笑说,“李义山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们今天倒是‘赶着早荷听雨声’了。”
这话里很有点同乐的意思。虽说是陪她来看雨,他倒也乐在其中么?
夏清晚忍不住粲然一笑。像是被大人纵容领着踏水玩耍的小孩,是一种纯粹的欢乐笑音。
在他凝视的目光中,夏清晚笑着笑着,脸莫名发热,不自然地别开眼,说了句什么。
雨滴落在伞布上噼啪炸开,叶裴修没有听清,低下头问,“说什么?”
夏清晚转过头来,“我说谢谢您陪我,”稍顿了一下,“……刚才看您没怎么吃饭,也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我哪里说错话得罪您了。”
叶裴修轻轻笑了一下,“方才吃饭前说我喜欢口头上占便宜时候,不怕得罪我,事后倒是反思起来了?”
这哪里能怪她呢。
在她家初次相见他说话就那么不客气,让她那晚临睡前还翻来覆去地想,虽说她性子柔和,但毕竟小小年纪,怎能不记仇,想着这次讨回来一点呢。
“……以为您不会计较的。”
她小声说。
“以后你把这称呼改一改,我就不计较了。”叶裴修说,“我总有个名字。”
“那好,”夏清晚虽说因为这年龄的差距对他有点畏惧,还是鼓起扑通扑通的勇气,说,“以后我就叫你叶裴修了。”
叶裴修没再说话,只觉这伞还是太大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有几道更重些的敲击音,像是雨滴砸在琉璃瓦片上。
啪嗒啪嗒。
注:「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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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雨小了一些。
侍者拿来手帕给叶裴修,叶裴修擦干净小臂上沾的雨水,夏清晚把西服脱下来叠好,说,“这件外套我今天穿了两次了,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不会,”夏清晚摇头,“我送去专门洗西装的店就好了。”
这身西装剪裁精良挺括合身,泛着高级感的暗色光泽,触感却柔软温润,必定很贵,普通干洗店怕是会洗坏。
叶裴修把手帕递还给侍者,单手插兜,似是觉得好笑,“可是我待会儿还要穿。”
“那……”夏清晚恭敬不如从命,双手递还给他,“那还给你。”
她心里却闪过不相干的念头:方才他单手插兜笑看她,那模样让人不得不分神,分神注意到他劲瘦利落的腰胯线条。
侍者这时候双手捧着一束细麻绳扎着的睡莲过来,正是才从池里铰下来的,笑着递向夏清晚,“老板说,池里的香睡莲正是时候,有幸得您多看两眼,您拿回去插着,明儿一清早就开了。”
夏清晚有点吃惊,叶裴修说,“拿着吧。”
老板兼主厨老唐和他们圈里这些公子哥打了数十年交道,最会察言观色揣度心意,他知道叶先生面儿上看起来随和儒雅,实则阴晴不定最难伺候。
平日里叶先生独自来,老唐必定殷勤地亲自出面招呼,今儿见他带了个生脸的女孩来,老唐心下琢磨,这大概是叶先生的私事,这类私事一般是旁人不能知晓更不能打扰的,由是,如此揣度一番,老唐选择不露面,这样以来,就是心照不宣地表示,如果叶先生想,那他老唐就是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更不会走漏风声。
现在把礼物送上,一则全了礼节,二则也不会让叶裴修觉得他油滑多事。
跟他们这帮公子哥打交道,有时候,比起机灵,更要扮拙。
夏清晚道了声谢,接过来低头闻了闻。
叶裴修问,“什么味道?”
“晚上闭合了,好像没什么味道。”
她见叶裴修低下了头,是也要闻一闻的意思,便轻轻把睡莲往上递了递。
叶裴修却没用手接,而是低下头,鼻梁压下来,就着她的手轻嗅了一下。
那场景,让夏清晚的心跳不期然重重漏了一拍。
没想到男人低头嗅花也这么赏心悦目。
怨不得旁人,还是他太好看的缘故。
她别开眼,把睡莲收回自己怀中。好莫名,他只是低头凑近了她手里擎着的睡莲,她却隐约觉得自己那只手都要麻了。
“明早开了应该会有香味。”
“嗯。”
夏清晚稳住心神,转移话题说,“我们走吧,宿舍要闭寝了。”
-
回京大的路上,叶裴修提起她暑假去做田野调查一事,“什么时候动身?去多久?”
“大概七月初,可能要待一个月。”
“提前跟我说,我派人帮你安顿。”
“谢谢你,不过不用麻烦了,到时候是跟教授和学长学姐们一起,大家集体行动,不用特别安置我。”
夏清晚偏过脸挺认真地跟他说,“我知道梁奶奶是心疼我,但是这件事没有她老人家想的那么艰苦,如果她问起你,你就说帮我安置了,下次见面我会跟她道谢,这样可以么?”
叶裴修看了她一会儿,眸色清淡,口吻也一样波澜不兴,转头看向车窗外,“随你。”
不大会儿,夏清晚的手机进了一通电话。
来显是某家唱片店。
她立刻接起来,声音急急,“喂,唱片到货了吗?”
那边是个吊儿郎当的京音,“嗐,卖家说是半道给别人截胡了,没戏了。姑娘你另找别家吧。”
“……哦。”
这一声非常非常失落,车厢里的两个人和电话那头的人都觉察了。
唱片店老板不由补了句,“这样吧,我帮你盯着点,有这张唱片的消息就直接给你留下,怎么样?”
“好,谢谢您。”
挂断电话,夏清晚怔怔地出神。
因为夏老爷子的运作,夏西里生前就已经被雪藏,及至夏西里死后,市面上流通的他的唱片就已经非常少,更别提还被夏老爷子派人集中收购销毁过,由是,十几年过去,夏西里的唱片几乎已经在市面上销声匿迹。
夏清晚从两年前开始就跑遍了上京大大小小的唱片店,等了两年,终于等到消息,奈何,又这样不了了之了。
驾驶座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王敬梓,看了眼叶裴修的脸色,随后突地出声,问,“夏小姐,是什么唱片这么难找?”
“我……夏西里的最后一张,《清晚》。”
王敬梓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回去我给你找找问问。”
夏清晚以为他是客气随口一说,就笑笑说,“谢谢您,麻烦了。”
“没事儿,别客气。”
一旁的叶裴修一直没有说话。
到京大宿舍楼下,夏清晚下车,对叶裴修和驾驶座的王敬梓挨个道了谢,谢谢叶裴修请她吃饭,谢谢王敬梓开车送她。
叶裴修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等夏清晚进了宿舍楼,王敬梓才轻踩油门驶离。
驶出不远,王敬梓就透过倒车镜往后座看,笑说,“我应该是在你那儿看见过那张唱片。”
“没印象。”
叶裴修口吻淡淡,也不知是真的没印象,还是懒得搭话。
王敬梓意味深长,笑说,“怎么会?上次还是你从唱片架上抽出来看,我才看到的。”
上次叶裴修和梁奶奶去夏家,见到了夏清晚,回来路上梁奶奶跟他详细讲了夏清晚的身世,一句三叹气地,说这孩子太招人疼。
送完梁奶奶,去了趟叶家老宅,深夜回到园子,叶裴修脚步没停直接去了书房,从唱片架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沓夏西里生前发的所有唱片专辑,拿着这最后一张名为《清晚》的,看了许久。
就是那时候,过来给他送茶水的王敬梓注意到了这张唱片。
这才过去几天,他怎么可能没印象?
“多事,”叶裴修懒懒的,似是兴味索然,“你没看她,两句一个‘谢谢’,三句一个‘不用麻烦了’,吃饭时候还跟我说‘谁也不占谁便宜,这样两清’,这会儿要是跟她说我有全套她爸爸的唱片,她不得出高价要从我这儿买?”
还不止,甚至,披了一会儿他的衣服就说要洗干净了再还他。
王敬梓听了这一席话,也叹气,“夏小姐家教严,大概是不想跟男人扯上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正正好好说到了叶裴修的心底里。
小姑娘清清泠泠的模样,看起来冷淡疏离,一应待人接物虽说柔和婉约,却也是客气万分,水都泼不进。
-
自那晚叶先生当着邓彬的面把她带走之后,夏清晚一直留意着,担心邓彬又在朋友圈发些近乎指名道姓的诗,添油加醋地描画。
三五天过去,朋友圈一直没有动静,夏清晚这才松了口气。
这天,午间下课后,她和时小雨一起下楼,刚走到楼梯口,邓彬过来叫她,“院长叫你过去一趟。”
院长平易近人,又是这次暑期田野调查的名誉指导,夏清晚不疑有他,只以为院长要嘱咐她些什么,便说,“我知道了。”
时小雨道,“我在这儿等你。”
夏清晚往院长办公室走,走出没几步,察觉邓彬还跟在身后。
她回过头,邓彬立刻解释,“院长也叫我了。”
夏清晚心下狐疑起来。
办公室里,院长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叫邓彬把门关上。
“清晚,坐。”
夏清晚道了谢,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邓彬还站着,院长抬眼看他,敛了笑意,脸色严肃,“邓彬,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
邓彬立时点点头,冲夏清晚半鞠了一躬,“夏同学,以前多有打扰,今天正式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唐突了,希望你能原谅。”
这些捕风捉影的闲事,怎会劳动院长特意腾出手来过问?
夏清晚心头突突跳,虽说没弄清原委,但眼下事态如此,她不多犹豫,“你保证?”
“我保证我保证,”邓彬一叠声说,“再也不会了。”
“好,”院长道,“清晚,你回去吧,你放心,这事儿我会一直盯着。”
夏清晚离开办公室,时小雨看她脸色有点白,问怎么回事,夏清晚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时小雨只觉痛快,“这个邓彬,嘴碎得很,不止是你,几个学姐都被他造过谣,院长终于看不过去出手修理他了。”
这话倒是很合理,夏清晚就没再多想。
-
五月底,考试周前的那个周末,奶奶打电话给夏清晚,让她回家吃晚饭。
“你哥也要回来,一起吃顿饭。”
夏清晚回到家,就见夏明州正懒在沙发上发牢骚。
听那话音,大约是想请什么贵客没请到。
“一个月!我爸约了他一个月,他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每次都是秘书打发我们,说没时间。”
“什么人这么难请?”
夏清晚笑问。
“你回来了,”夏明州摊手摊脚躺在沙发上,“京里这么难请这么大面子的还能有谁,叶家那位叶先生呗。”
奶奶从侧厅走出来,立时竖起眉毛训斥夏明州,“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起来坐好了。”
夏明州嬉皮笑脸坐起身,“奶奶。”
“难请就不要请了,让你爸少去招惹。”
奶奶说。
“嗐,”说起这茬,夏明州又是摊手又是耸肩,“我现在合理怀疑,说这位叶先生喜欢这幅真迹也是别人乱传的,说不定压根没这回事儿。”
夏清晚满心都是下周的考试,手上忙着帮喜奶奶摆盘,脑海里还在专注地回忆复习提纲:建安风骨竹林七贤、盛唐气象郊寒岛瘦……
夏明州溜溜达达跟过来,见她心无旁骛人在魂不在的模样,闲着无聊索性逗逗她,“诶,妹妹,你听没听说过叶家?”
过了几秒,夏清晚才回神,“……嗯?没有。”
夏明州更压低了声音说了叶家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你也没听过?”
夏清晚笑了,“看过新闻联播的人应该都听过吧。”
怪不得请不动,这样的人家,岂有不爱护羽毛的?
“听说那叶先生——”
夏明州越说反而越起了兴致,刚到兴头上,被奶奶厉声打断,“明州!不要跟你妹妹讲这些。”
“正事不干一件,反而在这儿打扰你妹妹。”奶奶说,“帮着一起摆盘。”
夏明州讪笑,“好嘞好嘞。”
手上胡乱帮着抻平桌布,他嘴上还在说,“不过啊,奶奶,我觉得你真的把清晚保护得太过头了,她明明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却对圈里的人事懵懵懂懂,完全不知世事,这样下去,以后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你以为清晚跟你一样?混不吝的刺儿头,到处结交,她老老实实搞学术,两点一线的,谁还能骗她什么?”
“您这话就错了,世事练达才能独善其身,您这样捂住她的眼睛蒙住她的耳朵,只会让她成为别人的猎物。”
这话说得重了,夏明州说完就反应过来,忙笑着着补,“不过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也许您是对的。”
夏清晚笑着打圆场,“‘世事练达才能独善其身’,哥果然是历练出来了,说话用词都深奥了不少。”
“坐下吃饭。”
奶奶招呼兄妹俩坐下。
晚饭后。
夏清晚陪着奶奶在侧厅看书,夏明州百无聊赖待了不大会儿,就起身要告辞。
夏惠卿把他叫到跟前儿,耳提面命,“让你爸少去招惹叶家那样的人家,万一惹上了事儿,即使你爷爷还在,都保不了他,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夏明州乖巧如此答,可看那表情,很明显是没听进心里。
这就是夏惠卿不愿让旁人知晓她和梁心吾的友谊的原因了:若是让儿女孙辈知道,梁心吾的前夫正是叶家老爷子,叶家如今在位的那位高权重的父子俩正是梁心吾的亲儿孙,而她和梁心吾的关系又如此亲近,那整个夏家都要翻了天了——
夏明州的爸爸和姑姑都是汲汲钻营的商人,现实而功利,如果知道这么大的靠山近在咫尺,必会软磨硬泡谄媚利诱齐上阵,以期从中获得人脉钱权的好处。
真要那样攀扯起来,整个夏家玩火**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上,夏惠卿只对夏清晚放心,夏清晚的性格像她爸爸夏西里,格调高洁光风霁月,不屑于结交权贵。
夏明州转身要走,又被叫住,夏奶奶问,“你爸爸妈妈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
“……今年中秋,你爸爸回来吃饭吗?”
夏明州脸色僵了一瞬,忙摆出笑脸,“中秋这不还早着呢么,回去我问问,看看他的日程安排。”
夏惠卿深吸一口气,抬抬手,“你走吧。”
不止是夏明州的爸爸夏长平,夏长柳也好久没回过老宅了,仔细算一算,她的这对大儿子大女儿,已经十多年没回家吃过团圆饭了,每年过年也只是匆匆回来露个面,话都不说几句。
她的儿女跟她记仇记得深重。
夏明州离开后,夏惠卿一直在走神,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着,十数年前,夏西里和夏老爷子声嘶力竭吵架的场景。
现如今,两个人都早已去了。
夏惠卿掩卷,扶额叹息。
夏清晚见奶奶脸色不霁,就放下书,劝她老人家去睡觉。
夏惠卿扶着她的手,弓背低头往卧室方向去。
见惯了奶奶的强势和厉色,这还是夏清晚头一次在她老人家身上看到老态,心里不由觉出酸涩。
给奶奶掖好被角,夏清晚半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温声说,“奶奶,您不要太担心,大伯那么大年纪了,一定会有分寸的;明州哥虽然平日不着调,真遇到事他是知轻重的,更别提还有向榆姐姐在他身边呢。”
夏惠卿难得流露出些许温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会好好学习,以后一定考进研究所,您也不要操心我。”夏清晚拍拍她的手,笑了笑,“您呀,就养养身体看看书,等我毕业了,每天陪您老人家种花散心,您看可好?”
夏惠卿笑了,说,“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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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为期末考试,背考点背解析改论文,夏清晚熬了几个大夜,六月初考试周结束之后,她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
醒来之后,手机上好几通未接电话。
通通来自夏明州。
她回拨过去。
一接通,那边嘈杂的背景音就灌了进来,夏清晚把手机拿远了些,“哥?有事?”
她这声一出,那边更乱了些,几个男音七嘴八舌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手机似是才回到夏明州手中。
“妹妹!”
夏明州朗声喊她,“没别的事,让你过来玩玩。”
“……你在应酬?”
“不是,和几个朋友喝酒打牌。”
“哦,”夏清晚道,“没别的事我就不去了,我刚睡醒,还有好多事要做。”
“你不是已经考完了吗?还能有什么事?”
夏清晚失笑,“我要去帮奶奶拿药,还要帮奶奶取衣服,还要去书店,好多事呢。”
她声音清丽柔婉,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讲自己的安排,夏明州听了,只觉自己这个妹妹乖得很,也就不再多说,“好好,那你忙。”说着想起什么,“哦对了,下周你嫂子生日派对,别忘了啊,准时出现。”
“不会忘,礼物都买好啦。”
“好。”
挂断电话,夏清晚洗了个澡,换了身儿衣服。
身为学生,期末考试这最大的一关已经过去,她心情几分轻快,顺手化了个淡妆。
整日素面朝天,偶尔装扮一下也不错。
收拾完下楼来,在侧厅翻了许久,却没找到写着裁缝铺地址的纸条。
上个月,梁奶奶打电话来,说上次提到的那个裁缝不错,选料手艺都是一流,而且很懂得老年人穿衣的需求,衣服上身很舒服,还说已经按照奶奶的尺码让给做了几套,过两周一齐去取就行。
那裁缝没有雇人,没有送上门的服务,奶奶平日又不出门,于是,拖拖拉拉没去取,这已经快过了一个月了。
喜奶奶见她翻箱倒柜,就问,“找什么呢?”
当时,奶奶顺手把地址和电话记到了纸上,让喜奶奶收着。夏清晚就比划着问她。
喜奶奶哎呦一声,“那天忙着做菜,一时没腾出手,过后就给忘了。”
“老太太这会儿在睡午觉,要不等她老人家醒了问问她?”
这些琐事,奶奶一向是交给夏清晚和喜奶奶来做的,她老人家大概率根本没留意。
夏清晚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梁奶奶的对话框,指尖却迟迟没有落下。
人家梁奶奶好心好意给奶奶做了衣服,她们却把地址都给弄丢了,现在迟了这么久去取,还要现问人家地址。实在是有些不懂礼数。
正犹豫着,微信里冷不丁弹出条消息:
「叶先生:在做什么?」
夏清晚想起来,之前梁奶奶提过,这家裁缝铺正是叶先生带梁奶奶去的。
她回复:
「在家呢,我正好有事想麻烦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问叶先生总比问梁奶奶要好一些,而且他正巧发消息来,也不算是她唐突打扰。
夏清晚正要继续打字,他的电话就拨了进来。
夏清晚接起来,“叶先生。”
电话那头静了静,叶裴修轻笑说,“几天不见,我又变成叶先生了?”
之前明明说了以后叫他名字的。夏清晚脸上发烧,跟一旁的喜奶奶无声比划了一下,喜奶奶了然地走开去忙自己的事。
夏清晚紧走几步到窗前,“……我正好有事想麻烦你。”
“你说。”
夏清晚就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了他,末了还道歉说,“实在很不好意思,家里就我和喜奶奶顾着这些琐事,前阵子我忙期末考试,喜奶奶每天事情也很多,我们一时疏忽了。”
听完她这一长串,叶裴修只道,“你在家?”
“嗯。”
“我在附近,正好也有事想麻烦你,”叶裴修说,“我顺路送你过去。”
他说也有事要麻烦她,夏清晚总不好推辞,“……好,那麻烦你稍等我一下。”
“不着急,”那边顿了一下,“你过二十分钟再出来。”
不是说在附近吗?
也许他手上还有事要忙,夏清晚说,“好,我也不急,你忙完了慢慢开车,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夏清晚把这事儿讲给喜奶奶,让她宽心。
喜奶奶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下次一定多注意。”
左右也是干等着,夏清晚就在侧厅坐着闲看书。
等了十多分钟,夏清晚决定出去迎一迎,在大院门口跟他汇合,也省得他还要过岗哨。
午后太阳大,夏清晚上楼拿了副墨镜,跟喜奶奶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从家到大院门口要走十分钟,她走到半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出手机,想给叶裴修发条信息让他在大院门口停就好,还没打字,就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
大院里禁止鸣笛。
她下意识抬头看。
隔着一道矮矮的铁栅栏,对向车道上一辆奥迪停了下来,是叶先生的车。
副驾驶车窗降下,她把墨镜推到头顶,弯身通过副驾驶车窗往里看,驾驶座的叶裴修弯身跟她说,“就在那儿等我。”
夏清晚点点头。
她以手遮眉,望着叶先生的车开到前面栅栏尽头,调头过来,徐徐开到她身边。
上车系好安全带,夏清晚扭头看他,想说,“麻烦你了。”话还没说出口,两人视线相对,叶裴修轻轻笑了一下,她莫名觉得脸上发热,一时讷讷,连要说的话也忘了。
“冷不冷?温度要不要调高一点?”
“不冷。”
她说。
叶裴修半开玩笑,“最好是实话,车程挺长的,冻感冒了我可不负责。”
这人……总是连客套的空间都不留给她。
“……那就调高两度吧。”
“我要开车,自己摁。”
夏清晚找到空调控制面板,摁了两下,调到27度。
她收回手的时候,叶裴修偏头看了她一眼,“穿的这件衣服?”
她身上穿着正好是他和梁奶奶上次带来的那袭绿裙,“嗯,感觉很衬这个天气,就穿了这件。”
“心情不错?感觉比之前几次见你要轻松一点。”
夏清晚惊讶,小声说,“这都能看出来?”
转过一道弯,车子往南行驶,叶裴修伸手把她那边遮阳板放下来,笑说,“所以是什么事让你心情这么好?”
“期末考试考完啦,我大睡了一觉,”夏清晚说,“七月份之前都是自由时间,想想就心情好。”
“考试很难?”
“倒不是难,就是要背的东西很多,”她扳着指头数,数古代文学那些华丽繁复的词汇词义,“背的我头昏脑涨。”
叶裴修从她一串词汇中挑了一个,问什么意思。
夏清晚解释给他听,末了,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政治经济。”
叶裴修漫不经心说,“挺无聊的。”
夏清晚也挺好奇,问这个专业学些什么。
两个人间,没有谁的话掉地上过。
真怪。
平日里,即便是跟哥哥夏明州或者朋友时小雨在一块时,夏清晚都不是多话的人,她自己都没察觉,跟一个大她八岁的叶先生,竟然会有这么多话要讲。
不大会儿,到了目的地。
之前一直听梁奶奶说裁缝、裁缝铺,夏清晚就下意识以为是个开在老胡同的经年店铺,没成想,却是开在上京最繁华的东三环闹市区。
周围高楼大厦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在地下停车场停了车,叶裴修带她上了电梯。
电梯上行到一楼,呼啦啦进来很多人。
正逢暑假,上京游客很多,景点和闹市区都变得比平日更拥挤,夏清晚往后退,叶裴修就圈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自己身后。
人却像是源源不断似的,还在往轿厢里挤,大约是被挤到了,叶裴修也不耐烦起来,干脆转过身,面向她,一手撑在她头顶上方护着。
夏清晚连呼吸都屏住了,完全不敢抬头,只低着眼睛看他的西裤和皮鞋。
这样看着,视线不由自主又接触到他腰胯的线条,他没系皮带,西裤裤腰极合身,双腿笔直修长,白衬衫里面的腰腹稍稍凹陷,劲瘦。
在叶裴修的视线里,也不知是不是轿厢顶灯的缘故,她整个人白得发光,两条细瘦修长的胳膊往后贴着轿厢,单看那张脸,其实是美艳的长相,只不过她神情气质总是疏离,所以给人以清冷感。
娇艳的脸蛋儿,配以清冷的气质,凝神时还有股沉静的书卷气,杀伤力太强,让人心痒。
那长长的折扇一样的睫毛好半晌都没动一动。
不知在发什么呆。
“想什么呢?”
头顶响起这道低低的声音,夏清晚下意识抬起头。
视线相对,叶裴修眼睫半垂,黑眸深沉,一眨不眨看着她。
夏清晚的脸蛋儿腾得红了,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怔怔地与他对看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叮。”
电梯到了四层,乌泱乌泱下了大半数人。
叶裴修突然觉得,还是人多点好。
他收回手臂,转过身,抬手扯松了领口。
夏清晚站在他背后,无声捂住脸,轻拍了拍面颊。
脸上还是发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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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裁缝铺在次顶层,面积很大,站在门口乍一看,不像定制服装店,倒像是宋韵的茶室。
浅褐色调,罗马帘低垂,午后的阳光经此一滤,唯落下浅淡的光影。
中厅横着一张长桌,大肚窄口瓷瓶里插着一枝横斜蜿蜒的桃枝,旁边一套茶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简洁典雅。
一个穿着宋锦短衫的老太太从侧边推拉门里走出来,慈眉善目的笑脸,“叶先生,请坐下喝杯茶。”
话没说完就看到夏清晚,眼睛一亮,说,“这是上个月赶出的那件裙子?”
夏清晚点点头,笑说,“谢谢您,穿着很舒服。”
“您贵姓?”
“免贵姓夏。”
大约是自己的作品被穿在合适的人身上,老太太上上下下仔细欣赏了她一番,转而问叶裴修,“叶先生,今儿是来?”
叶裴修在圈椅上坐下来,“我奶奶上次让你做的几套衣服,今儿过来取。”
“好,”老太太马上反应过来,“是夏小姐跟我来拿?”
“对。”
夏清晚跟过去。
老太太带着她进了侧门。
里头窸窸窣窣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叶裴修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王敬梓,“我看着阿姨把园子里打扫完了,那我就走了啊?”
“嗯,你忙你的。”
那边王敬梓意味深长地问,“刚才看你走得匆忙,是有什么急事吗?需不需要我过去?”
叶裴修本来闲坐在园子池塘边看书喂鱼,给夏清晚打了通电话之后,他拿起车钥匙就走,原本带着清洁阿姨过来的王敬梓就被撂在了那里。
叶裴修笑骂他一句,“明知故问?”
王敬梓也笑起来,“看你心情不错我就放心了。”
挂断电话,叶裴修闭目养神。
新官上任,这阵子工作多的如山倒,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
今儿周末,生物钟使然也早早就起来了,健身洗澡喂鱼看书,心却静不下来。
“叶裴修。”
他睁开眼转头看过去。
夏清晚手里提着袋子,好像有点歉意,走过来在他身边低声说,“你等久了吗?吴奶奶顺便给我量了尺寸,就耽误了些时间。”
吴奶奶笑说,“夏小姐一叠声说不需要给她做衣服,我就想着先留个尺寸,待改日有合适的料子再说。”
“劳你费心,有合适的尽管给她做,知会我一声,我派人来取。”
“好好。”
下楼上车,叶裴修问,“还要去哪儿?”
“还要去趟中医院,医生照药方配了药给奶奶,”夏清晚系上安全带,问,“会不会太麻烦你?”
“顺路。”
叶裴修已经打转方向盘,驶出地下车库。
“哦对,你原本说也有事需要我帮忙,是什么事啊?”
叶裴修想了一下,“不是大事,却也只能问你,”过了个路口,他才继续道,“我有个表妹,过两个月要来京大念书,她爱热闹,最怕没朋友,央求我介绍几个朋友给她。”
“好呀,我没问题。”
“这么爽快?”叶裴修看她一眼,“看你平时是喜静不喜动的样子,还以为你会嫌麻烦推辞。”
“旁人我可能会拒绝,但是您……你帮过我很多次,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报一点。”
回报。
“我怎么不知道我帮过你什么?”
“上次你帮我解围,请我吃饭,”夏清晚一件一件数着说,“今天还麻烦你亲自送我一趟。”
“是吗?”叶裴修轻笑了一下,喜怒莫辨,“那改天我若是帮你更大的忙,你打算怎么回报我?”
夏清晚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拼命思索,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句惹到他了。
她偏过头去,没再吭声。
此后一路无话。
到中医院取了药,叶裴修把她送回大院,她让他在大门口停就好,叶裴修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注意安全。”
她下了车,道,“谢谢你跑这一趟送我,还有,等你有空,把我的微信推给你表妹就好,我会跟她联系。”
“嗯。”
叶裴修带了把方向盘,车子丝滑驶远。
夏清晚提着两个袋子,慢吞吞往大院里头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句话出了差错?
真若细究起来,也并不是叶先生刚刚摆了什么脸色,而是他这个人自有一种喜怒莫辨的莫测气质,又看似沉稳随和不形于色,反而更让人紧张发怵。
-
又一个周末。
王敬梓照例带打扫阿姨来园子。
按照习惯,叶裴修这会儿应该刚起床,也许正在浴室冲澡,王敬梓特意嘱咐阿姨,先不往浴室去,先打扫外面院子。
拉开落地窗窗帘,却见穿着浴袍的叶裴修正坐在池塘边圈椅上,一手撑着额角,半睡半醒的模样。旁边矮几上倒着一个空酒瓶。
晨光熹微,照着圈椅上他的背影,却显得冷寂孤远。
王敬梓走过去,绕到他面前,低声,“叶总?裴修?”
叶裴修没睁眼,问,“几点了。”
声音里有几分残酒未消的沙哑。
“七点半。”
王敬梓道,“你不会没睡觉吧?熬夜喝酒?”
“鸟叫声把我吵醒了。”
“我把打扫阿姨带来了。”
王敬梓说,“我先去熬个醒酒汤吧,你要不要去睡会儿?我去把卧室窗户关上。”
“甭管我。”
他说着站起身往卧室去。
王敬梓跟着叶裴修许多年了,本职是他的秘书兼司机,偶尔也帮着他处理些日常生活上的琐事。
毫不夸张地说,叶裴修的家人朋友,都只能够接触到他的某几个片面,唯有王敬梓能了解到他工作生活甚至居家的甚多侧面,王敬梓应该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可即便如此,有些时候,就像眼下,王敬梓也自认为,他并不了解叶裴修。
叶裴修工作严格务实,私下面对下属多很随和,和朋友聚会酒宴时,是公子哥的散漫派头,面对叶家或者梁奶奶,温润孝顺。
可这些解构,好像都不是真实的他。
真实的他,喜怒无常,兴味阑珊。
熬醒酒汤时,王敬梓冥思苦想。
把事情一件一件往前倒,最后落脚到——
难不成叶裴修和夏小姐之间闹了点不愉快?
王敬梓认为不至于。叶裴修处事有度,对待下属尚且抓大放小有张有弛,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较真。
端着一小瓷碗醒酒汤,王敬梓来到客厅,就见叶裴修已经洗过澡换了身衣服,白衣黑裤坐在沙发上看书。
黑白分明,清新儒雅。
王敬梓把瓷碗递给他。
叶裴修没抬眼,接过来三两下喝完,递还给他,抬了抬手,没精打采地说,“把窗帘拉上一层,阳光太刺眼。”
王敬梓拉上一层半透光的白纱帘,室内顿时阴凉了些许。
静静等待那阴凉尘埃落定,气氛也像是随之平缓下来了,王敬梓才闲聊似的说,“夏小姐什么时候过来听唱片?”
他知道,虽然面儿上不显,叶裴修这会儿实则很没有耐性,不喜旁人兜着圈子说话。
他话音落,过了足足三五秒,叶裴修才说,“怎么,你很想见她?”
这话谁敢接啊?
王敬梓噤声。
过片刻,眼见叶裴修撂了书,捏了捏鼻梁,他才又故作松快地笑笑,说,“我还以为,上周末你们见面,你会提起这件事。”
叶裴修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冷笑,“那算哪门子见面?”
不过是他上赶着,抓住机会假借名义而已。
还真是因为这事儿啊?
王敬梓联想起上周末他打完电话,抓起车钥匙出门的架势,这前后的反差,也不由觉得有趣。
想也合理,叶裴修自然有世家公子哥的傲气,那夏小姐性子又冷淡,两人三两句没说到一起去,也是有的。
“夏小姐为人客气礼貌,如果有哪句话没说好,应该也不是有意得罪你。”
叶裴修抬眸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还用得着你说?
他怎么会不理解她呢。
她家教严,跟旁人说话总是柔和而疏离,那样的身世,小时候一个人被寄养在南方,好不容易回到上京来,奶奶又是个严厉的性子,她对人防备心重、时时刻刻要跟人划清界限,也是理所应当。
幸而还能跟他好好说几句话,回报也罢,报答也罢,最起码是有来有回的。
如此三番两次试图说服自己,却是徒劳。
王敬梓宽慰了他几句,叶裴修没再多说。
清洁阿姨打扫完毕,王敬梓带着人离开。
不大会儿,梁心吾打来电话。
“裴修,下午三点你来接我吗?”
“去哪儿?”
他声线低平,听起来兴致缺缺。
“你夏奶奶家呀,你忘啦?上次约好说今天去。”
电话那头好半晌没出声,梁心吾疑惑,“裴修?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我自己打车去也可以。”
“……”叶裴修终于出声,“三点我去接您。”
才六月中旬,天气却热得要命。
一坐上车,梁心吾就说,“今年天气真怪啊,又潮又热,我在上京一辈子了,都没见过这样高的湿度。”
叶裴修没搭话。
梁心吾拿手机点了几下屏幕,说,“你看,有网友说,上京的天气越来越像南方了。真是苦夏啊。”
苦夏。
溽热气闷。
到了夏家老宅,梁心吾熟门熟路去侧厅和夏惠卿聊天,叶裴修则一个人坐在客厅。
喜奶奶给他端上茶水,又奉上杂志书籍,叶裴修随手翻了翻。
夏惠卿从侧厅走出来几步,问喜奶奶,“清晚呢?”
喜奶奶答,“小姐说困了,大概是去睡觉了。”
梁心吾在侧厅喊,“别叫她了,大夏天的,小孩儿都贪睡,让她睡吧。”
叶裴修默默听着,一言不发继续翻杂志。
不大会儿,却觉闷得慌,放下杂志起身,在前院廊下站了片刻,又回到室内,穿过门廊,发现楼梯后有一道开向后院的玻璃门。
他推开一扇,走出来,面前豁然开朗,小小一个后院,绿意盎然。
灼目日光下,几株合欢树楸树撑开如盖的绿荫,个个树干粗大,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
最中间合欢树树荫下放着一张贵妃榻,身穿吊带裙的夏清晚半趴在上面,腰间横着一条盖毯,长发拢肩,脸蛋儿侧枕着手臂,另一手臂自然下垂,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恬静清幽,像克罗耶笔下的油画。
吊带裙露肤度很高,半趴着的缘故,身体曲线起伏,娇艳之余,更有一种让人为之屏息的清婉幽长。
苦夏的潮和暑在此消融。
只有携着合欢花花香的清风。
第9章 第 9 章
夏清晚半梦半醒,以为自己是做了梦,隔着耀眼的日光,叶裴修站在后门廊下,双手插兜身姿落拓,似是在看她。
迷蒙中,她只觉他赏心悦目。
他确实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举手投足高贵儒雅,沉稳随和,自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
视线再度变得昏茫,过了不知多久,喜奶奶过来叫醒她,让她回房间里睡。
“方才梁老太太和那位叶先生来过了,叶先生看到你在这儿睡觉,让我来叫你,”喜奶奶扳着她上下查看,“没有被蚊子咬吧?”
“没有。”
夏清晚清醒过来,“叶先生到后院来了?”
“我看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今天他们没多待,梁老太太坐一坐就走了。”
夏清晚低眼笑了笑,轻叹,“真难得,奶奶和梁奶奶感情这么要好。”
“是呀,这么多年,几乎每一两个月都要来一趟。你不知道,咱们家最困难的那几年,梁老太太还时不时过来看呢,那时候她腿脚还利索,每次都是瞒着自家人开车过来,但是一来就忍不住掉眼泪。”
夏西里和夏老爷子先后去世之后,那几年夏家的艰难,夏清晚也有所耳闻,如若不是形势凶险,夏惠卿也断断不会让自己的亲孙女寄养在南方。
喜奶奶说着想起来,“可惜接下来一阵子见不到了。”
“怎么了?”
“哎哟,睡迷糊啦?老太太要去南方娘家妹妹家住两个月,你忘啦?”
哦对。
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忘了上午还帮奶奶收拾行李来着。
喜奶奶说起这茬就忍不住感叹,“那位叶先生还说,如果需要的话,他会帮忙照看咱们家里,我听了都觉得稀罕呢,难得他那样的家世,还这么平易近人。”
“……什么样的家世?很了不得?”
夏清晚有点茫茫然,笑着打趣。
“叶家呀,傻姑娘,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喜奶奶笑着戳戳她脑门儿,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上次明州提起叶家,老太太为什么呵斥他让他不要说了?”
夏清晚当时一心只有期末考试,满脑子各种名词释义训诂,完全没有听进夏明州说的话。
眼下经喜奶奶这样提示,震惊之中,这才把那传说中的叶家和叶裴修其人联系起来。
他竟出自钟鸣鼎食几代厚禄的叶家?
算一算年纪,他正是那位传闻中位高权重甚至极难见上一面的叶家长孙。
“我去准备晚饭了。”
喜奶奶说。
“好。”
夏清晚回到房间,换衣服的时候接到哥哥夏明州的电话。
“清晚,出发了吗?用不用去接你?”
“在换衣服了,马上就出发,不用接我,我打车过去就行。”
“好好,”正说着,就有人走过来寒暄,夏明州道,“那我先招呼客人了。”
挂了电话,夏清晚下楼跟奶奶和喜奶奶说了声,随即出门打车奔赴派对。
今天是林向榆21岁生日,夏明州在酒吧街包了场为她开庆生派对。
夏明州甚至比林向榆本人还要看重这场派对,把所有有交情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为了让她有面子。
夏清晚赶到酒吧,看到上次在北官房胡同见过的几个大小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卡座里点歌。
她在人堆里找到林向榆,打招呼,送上自己带的礼物。
“生日快乐,向榆姐。”
林向榆比她高一些,揉一揉她的头发,“谢谢清晚。”
“我哥呢?”
“招呼客人呢吧,自来到酒吧就没看到他的鬼影。”
正说着,遥遥地传来夏明州的一声喊,“向榆,过来打个招呼。”
“来了。”
林向榆应了声,对夏清晚说,“你先坐,待会儿我来找你说话。”
夏清晚点点头。
一楼大厅人声嘈杂,几个大小姐围着两个男模,笑闹尖叫着戳他们的腹肌。
夏清晚要了一杯无酒精饮料,站在吧台边慢慢啜着。
不知是谁点了首早年的摇滚乐,嘶哑苍老的男音徐徐低吟。
她知道这个歌手,和她爸爸夏西里活跃在一个年代。
她低下眼,默默听。
副歌部分,嘶哑的男音骤然高亢,夏清晚心里一麻,这时候忽然有人闪到面前,“嘿,夏清晚。”
她抬起头。
来人是夏明州的朋友,乔映煊,他的妹妹乔映雪在中影读编导,兄妹俩都生就一幅好皮囊,脾气都比寻常的世家小姐子弟还要跋扈上几分。
夏清晚点点头权当打招呼了。
乔映煊要了杯酒,边喝边笑看她,“怎么不去跟她们玩?”
“我跟她们都不熟。”
“玩了不就熟了。”乔映煊笑道,“我带你去?给你介绍介绍。”
“谢谢,但是不用了。”
“哦对了,下个月我生日,来玩啊。”
乔映煊说。
“我下个月不在上京,去不了,抱歉。”
“出去玩啊?去哪儿啊?”
“不是,是院里组织的田野调查。”
“下乡啊,”乔映煊笑意更深,“你真是个好学生。”眼神上下逡巡看她,点评道,“与众不同。”
夏清晚放下酒杯,“我去洗手间了。”
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没几步,她猛然记起来,上次夏明州打电话给她,旁边叽叽喳喳起哄的男音里,就有乔映煊。
他声调偏高,京腔特别浓,很有辨识度。
不止是乔映煊,夏明州那些公子哥朋友,十有**总撺掇着让他把妹妹叫出来玩玩。
背地里那些议论和窥探的只言片语,也曾偶尔传到夏清晚耳朵里。
不过,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其他事情都与她无关,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洗手间宽大明亮,夏清晚在隔间里发呆。
不大会儿,听到一阵欢笑声涌进来,女孩子的高跟鞋哒哒哒近了,“诶,明州的妹妹来了,你们看见没?”
“她也来了?我没看见。”
“你二哥还巴巴跑过去跟她说话呢,人家一个笑脸都没给,笑死我了。”
“我二哥?!”
乔映雪惊讶,“呸,我二哥不会看上她了吧?”
“那可说不准,前几天我还听到他们几个男的在一起聊她呢,看那样子,个个眼馋得要命。”
“俗!”
乔映雪带着嫌恶的口气说,“这些男的真是又俗又贱,平时那么多往上扑的女人他们瞧不上,见着个拿腔拿调的,装清纯高傲的,个个就跟见了稀世珍宝似的,腆着脸往上贴。”
这话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有人说,“可不就是。”“也不嫌掉价。”
几个人大概是在补妆,夏清晚能听到喷雾的呲呲声。
又听到有人提起,“诶,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
“别搞神秘,有什么就快说。”
“叶先生有情况。”声音压低了些许,“我听说,前阵子,他带了个女生去吃饭,有说有笑的。”
“什么样的女生?多大年纪的?”
“好像是个大学生,据说,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而且非常有气质。”
有人不知是不服,还是有意挑事儿,道,“比映雪还漂亮?我可不信。”
“哈哈哈,映雪也就算个小美女,那个女生好像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闭嘴吧!”
乔映雪生起气来,“有完没完了你们?叶先生玩个女大学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别扯上我,小心我撕你们的嘴。”
有小跟班一叠声哄她,几个人三三两两散了。
等到重归寂静,夏清晚才推开隔间门。
走过去要洗手,却看到乔映雪正靠在洗手台另一头的化妆桌上,低着头恨恨地点手机屏幕。
听到声响,乔映雪抬起头。
她想到方才的话大概都被听了去,脸上蓦地一阵红一阵白,骂道,“有病吧你,躲在这儿偷听别人说话?”
“什么话?”
夏清晚淡淡地说。
“你敢说你没听见?”乔映雪站直了身子,怒气冲冲走过来,指着她说,“你给我小心点!敢出去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清晚不想为这些琐事耗费精神,本不欲和她计较,奈何乔映雪步步紧逼,非要她低头赔礼道歉。
她头往后仰了仰,避开乔映雪的手指,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对你们的闲言碎语没有兴趣,也没兴趣去传播八卦,你有功夫在这和我耗着,不如想一想,方才,你们说话时,是哪个人把话题引到你身上的?”
这话让乔映雪愣住了。
夏清晚拂开她的手,经过她走出去。
-
林向榆和夏明州都被人群围着,不好接近,夏清晚给他们各发了一条消息,便打车回了家。
那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她早该想到的,一个男人,在27岁的年纪,便拥有如此沉稳松弛的气度,必不是出自寻常的家世。
寻常这个年纪的男人,刚毕业三五年,要么是为未来疲于奔命,要么是已修炼出世故圆滑的本领,若不是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无论如何,也难以如此清风朗月从容不迫。
这时候仔细回想,才意识到,自她来上京这两年里,她早已无数次听人说起过叶先生。
奶奶和喜奶奶不经意间聊起过,夏明州林向榆说起过,夏明州身旁那些公子哥大小姐,都窸窸窣窣议论过。
她确实如喜奶奶所说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这些闲聊八卦,每次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往心里去过。
此时认真一琢磨,只言片语逐渐重叠,如当头一棒。
叶先生不是她该接触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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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六月下旬,夏惠卿动身前往南方妹妹家。
临行前,她嘱咐喜奶奶和夏清晚互相照应,如果真有什么要紧事,就给梁奶奶打电话。
喜奶奶说,“放心吧,我和清晚都有分寸。”
夏惠卿打开车门,又回身要嘱咐什么,喜奶奶就笑着把她推进车里,说,“老太太,你就放宽心吧,即使有什么事要联系梁老太太,我们也会注意着,不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对你们俩我当然放心,”夏惠卿道,“清晚,吃饭要准时,晚上不要睡太晚,七月去做项目时,跟我说一声。”
“好。”
送走夏惠卿,一回到屋里,喜奶奶就长出了一口气。
夏清晚忍不住笑起来。
喜奶奶也笑,“小丫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太太这一走,我着实松一口气,能松快几天。”
夏惠卿严格自律,平日里,连带着喜奶奶也战战兢兢,片刻不敢放松。
“我早说让老太太再雇个年轻点的姑娘来,我这把老骨头,很多家务事都干不动了。哎,岁月不饶人啊。”
“你陪奶奶这么多年了,知道她的喜好习惯,体贴入微,奶奶当然不愿意换人了,”夏清晚笑说,“等过几年我毕业了,再跟奶奶商量商量雇个人来,到时候你就跟奶奶一起在家养老,好不好?”
一席话让喜奶奶心里熨帖又温暖,不由笑眯眯地望她,满目都是慈爱。
-
喜奶奶放松下来,夏清晚却开始忙碌。收拾行李收集资料,为下个月的田野调查做准备。
这天正在卧室看书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她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摁了拒接,对方却又拨了过来。
她这才接起,“喂?哪位?”
那边是个中年男音,“清晚。”
夏清晚听出来,是她大伯夏长平。
“大伯,您找我有事吗?”
“老太太走了几天了?”没等她回答,夏长平又说,“你自己在家过得还惯吗?”
“我挺好的,多谢大伯关心。”
“那什么,晚上你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语气不容商量,只是下达通知。
夏清晚意识到,大伯夏长平是趁着奶奶不在京,要把她叫过去问些事情。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一次,奶奶去旅游的时候,夏长平把她叫过去,问问奶奶的生活起居、日常交际。
这次如出一辙。
“……好。”
“八点,你来北官房胡同。”
“我知道了。”
话音还没落地,那边就挂了电话。
夏清晚低下脸,眨了眨眼,紧抿着唇,尽量不让心绪起任何波动。
大伯夏长平和姑姑夏长柳都讨厌她。
那种厌恶不加掩饰,她当然能够察觉。
刚来上京时,她不明就里,还为此哭过一次。
喜奶奶上楼来哄她睡觉,细细跟她讲了原委,安抚她,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夏老爷子和夏惠卿偏爱小儿子,资源、爱意、注意力,全部倾注给了小儿子,自然让大儿子大女儿暗自心生怨恨。
夏西里和家里闹掰时,夏长平和夏长柳着实看了好一阵乐子,日日开香槟庆祝,庆祝老爷子老太太最爱的小儿子成了窝囊废。
后来,夏西里不幸意外身故,夏长平和夏长柳本来心有戚戚,毕竟是亲生弟弟,不可能一丁点感情都没有。
可两人的同情和悲伤还没酝酿落地,夏老爷子和夏惠卿就都一病不起了,夏老爷子更是很快撒手人寰。
葬礼之后,夏长平和夏长柳聚在一起,红着眼睛怒骂道,“死了一个夏西里,他老人家也跟着不活了?我们不是他的孩子?我们算什么?他妈的到底算什么?”
因为有着先前的同情和悲伤,于是,这卷土重来的恨意更加彻骨。
这滔天的仇恨自然转嫁到了夏清晚身上。
整个夏家,除了始作俑者,只有喜奶奶知道,当初夏清晚小小年纪被寄养在南方,不得被接回上京,正是因为夏长平和夏长柳从中阻挠。
即便那时时局不稳,风雨飘摇,可夏清晚还那么小,夏惠卿怎么能忍心把她丢下不管?
是夏长平在老宅和夏惠卿吵架,掀桌子摔碗,软硬兼施,硬逼得夏惠卿把这事儿撂了下来。那时夏惠卿大病初愈,经此一吵,又病了好几年。
那些难熬的日子,都是喜奶奶陪伴在侧,煎药煮汤,一点一滴服侍过来的。
过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夏清晚高三时必须要回原籍参加高考,这才顺理成章被接了回来。
只是,夏长平夏长柳依然不愿回老宅。
夏清晚后来看了一些书,试图用理论让自己宽心。
夏家,除了心大的夏明州,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庭创伤。
夏西里死了,夏老爷子死了,偏疼偏爱的夏惠卿也受尽了惩罚,家庭里的亲情几乎已被消耗殆尽。
往事不可追。
她只有往前看,走自己的路,尽自己的能力让奶奶安度晚年。
-
晚上八点。
夏清晚打车前往北官房胡同。
来过几次了,称得上熟门熟路,在最里头一进院的侧厅里见到了夏长平。
屋子里烟雾缭绕,几个中年男人抽着雪茄玩牌,三五个女人陪伴在侧。
有个男人抬头看到她,眼神变得玩味,哟了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款?是谁找来的?”
旁边一个人循声看了夏清晚一眼,笑说,“你快收收心思,这是长平的侄女。”
“长平有个这样的侄女?我怎么不知道。”
正说着夏长平从里间休息室走出来,略抬抬下巴,“跟我过来。”
夏清晚跟着他去到露台上。
夏长平点了根儿烟,先不痛不痒寒暄了几句。
根本没有等夏清晚回答,夏长平就道,“你奶奶这阵子怎么样?见了什么人?”
“奶奶几乎不出门,没见什么人。”
问奶奶的生活起居是假,问她的财产珍宝人际交往才是真。
夏长平早就在打财产的注意。他量夏清晚不敢对老太太多说,所以言辞上根本不加掩饰,上一次他叫她来,夏清晚就有所察觉。
恐怕,前阵子让夏明州来要古董真迹,也是找借口变着法儿从老太太这儿套财产罢了——虽然夏明州后来说没派上用场,但那幅字画根本没有还回来。
奶奶想必也心中有数,所以没有追问。
“是吗?”夏长平冷笑,“我怎么听人说,这几个月,有辆奥迪车去过两三次了?”
“我不知道。即使有客人来,奶奶也不会让我见,我一直都在楼上学习。”
这话,夏长平倒是信上几分。
老太太保护这个孙女,保护到了几近严苛的地步。
“听说,那辆奥迪车好像很有来头,”夏长平道,“你奶奶不就跟一个小老太太有交情吗,怎么,还认识什么大人物不成?”
“我没见过。”
她还是淡淡的口吻。
夏长平刀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冷笑说,“你知不知道,你跟你爸的脾气一模一样。”
看起来淡漠随和,实际上是个犟骨头。
夏清晚抬头盯他,“为什么要提我爸?”
那眼神清透而冷漠,夏长平有点烦了,“行了行了,你回去吧。小丫头片子一问三不知。”
夏清晚扭头往屋里走。
经过牌桌,走到玄关拐角,刚要开门,就听到有男人说,“长平,你没听说吗,姓叶的那小子最近玩了个女大学生呢,你要是把你这侄女送过去,还愁有什么事儿办不成吗?”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人家,一出手就是水灵灵的女大学生。”
夏长平骂道,“真他妈不害臊,你们在我这屋里一口一个姓叶的那小子,一到了真佛面前,个个屁滚尿流满脸堆笑——。”
“这话说的……”
夏清晚没再继续听,打开门走出去。
步履不停,一直走到二进院垂花门下,她才猛地刹住脚步。
四周阒无人声,旁边草丛传来蝈蝈的低鸣,她发觉自己全身都在抖,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心里翻江倒海,是而,下雨了她都没有察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把伞撑到了她头顶,余光瞥到男人的衬衫西裤,紧接着是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
夏清晚抬起头。
叶裴修一手擎伞一手插兜,低眸看着她。
小姑娘眼里先是茫然,视线聚焦之后,那眼里浮现的是疏离和戒备。
夏清晚别开眼,一言不发从伞下离开,很快转过游廊,不见了身影。
叶裴修原地站了片刻,掏手机拨电话,“拦住她。”
这话太言简意赅,王敬梓正云里雾里,就看到夏小姐从大红门里走了出来,他急忙挂掉电话,开车门下车迎过去。
“夏小姐,下着雨呢,怎么连把伞都没带?”
“抱歉,我赶时间。”
夏清晚头也没抬。
王敬梓只能拦住,笑说,“我给你拿把伞,不耽误这一会儿。”
“不用了,谢谢。”
她还维持着礼貌风度。
王敬梓只能硬着头皮胡搅蛮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儿?要去哪儿?我送你?”
夏清晚还是拒绝,绕过他要走,王敬梓正焦头烂额无计可施,终于看到叶裴修走出来,忙说,“叶总,夏小姐说有急事儿。”
夏清晚停住脚步,回头。
傻子也能反应过来了,是叶裴修让王敬梓拦住她的。
叶裴修走近了,还是把伞撑到她头顶,仿似她的逃跑他的拦截都没发生过,温和地说,“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必了,”夏清晚把头撇开,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气,“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上车。”
为什么人人跟她说话都是命令的语气?
他们这些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夏清晚扭回头来,仰起脸,“我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她眼眶红着,似是随时会落下泪来。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细微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叶裴修不为所动,重复了一遍,“我送你。”
夏清晚突然有点想笑,“叶先生,您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呼来喝去,是不是从没有人敢忤逆?”
以至于他这么习惯成自然地罔顾别人的意愿。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叶裴修还是波澜不惊,“识相的话,就自己上车。”
夏清晚低头抹了把脸,头也不回朝车边走。王敬梓赶忙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又回身接过叶裴修的伞,打开驾驶座车门,服侍他坐进车里。
“您带夏小姐走,我打个车直接回家。”
开什么玩笑,给他一万个胆子,王敬梓也不敢在这时候当这辆车的驾驶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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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上了车,夏清晚说,“把我送回家就行,谢谢您。”
叶裴修没回答。
眼看着车子开到环线,夏清晚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路,她扭头去看叶裴修,叶裴修专心开车,不发一语。
车子驶进内城深处,眼前出现一面对开的大红门,大门徐徐打开,车子开进去,在月洞门外停车场停稳。
叶裴修先一步下车,头也不回。
方才大红门内两边有警卫站岗,夏清晚自知跑不出去,慢半拍下了车,循着叶裴修的背影进入月洞门。
初次进入这座苏式庭院建筑,只觉庄严静谧,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主建筑门半敞着,夏清晚走进去,站在玄关。
地板一尘不染,她浑身**的,根本无处下脚。
这时候叶裴修手拿着一条大浴巾走了过来,她有点怔住,愣愣的看着。
走近了,叶裴修把浴巾抖开,双手绕过她的肩,直接用浴巾把她裹住,双手抓着浴巾两边,轻轻把她拉到身前。
夏清晚往前踉跄了两步,后背被浴巾裹着,前面是他高大温热的身体,周身温度陡然上升,覆盖了被雨淋湿后的寒凉。
没料到他是要照顾她。
想到方才在胡同里跟他犟,她不由又羞又愧,低下眼小声说,“谢谢。”
叶裴修垂眸看了她片刻。
她鬓角粘着一缕潮湿的头发,眉眼漆黑如点墨,再往下,那两瓣湿润的樱粉色唇轻轻咬着,脸蛋儿几分潮红。
他抬起手,半空中顿了两秒,又垂下来,末了,给她倒了杯热水,“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趟。”
她没有多问。
叶裴修出去了不到十分钟,再回来时,夏清晚裹着浴巾站在落地窗边,看向窗外雨下噼啪四溅的池塘。
听到声响,她转身走过来。
叶裴修递给她一套崭新的内衣裤和睡衣,“便利店买的,凑合穿吧。”
夏清晚略略睁大了眼睛。
“淋得湿透,不洗个澡?”叶裴修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指了个方向,“浴室在那儿。”
夏清晚接过那崭新的衣物,却低下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裴修已经坐到沙发上,见她还是没动弹,就轻笑一声,“怎么?是怕我为非作歹,在你洗澡的时候闯进去?”
夏清晚摇头,低低地说,“对不起。一开始我有点太应激了,说了些难听的话。”
叶裴修不置可否,“去洗澡吧,再这么着下去真要感冒了。”
进到淋浴间,脱下**的衣物,温热水哗哗浇下。
夏清晚忍不住哭了一场。
也不知是为夏长平的敌意、还是为自己生活的纷乱,抑或者,是为叶裴修的体贴照顾。
洗完出来,换上睡裙。
睡裙布料太少,又低又短,可是他紧急之下买的,也挑拣不了那么多了。
她一手格挡在胸前,打开浴室门,叶裴修站在不远处拐角窗前,半侧过身转开视线递给她一件白衬衫。
“……谢谢。”
她背过身穿上,把扣子从上到下扣了个严实,又道,“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洗衣机和烘干机?”
湿衣服要洗一洗,否则待会儿没得穿。
这话倒是难住了叶裴修。
他的衣服都有专人送到专处去洗,家里倒是有洗衣房,只是从没用过。
“湿衣服给我吧,我去研究一下。”
“您别沾手了,您告诉我在哪儿,我去就好。”
叶裴修没有坚持,告诉她地点,就放任她自己去了。
她再回到客厅时,叶裴修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她没有出声打扰,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心情放松了不少,这才有余裕打量四周。
整座房子是一堂古色古香的内饰,两张长沙发,两张单人沙发共同围拢着一张束腰平头条桌,角落里一张正方高脚摆架,其上一方嶙峋瘦透的云根太湖石。
拐角处一张三足高脚几,上面摆着青釉花觚瓶,瓶中斜出一支骨节遒劲的桃花枝。
入目所及皆是名器古董。
这是他的家。
他不止是那个初次见面便毫不见外地打趣人的叶裴修,更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叶先生。
从认识到现在,他几乎每次都在帮她。
要怎么还?怎么回报?
她缩在沙发一角,低头垂眼,不发一语。
叶裴修的心思全然没在书上。
小姑娘一声不吭缩在那儿,长发柔顺,眉眼低着,比平日里更显出几分柔美乖巧来。
“想什么呢?”
夏清晚抬起头,“……没什么。”
“你话比之前几次还少一些,是不是我得罪了你?”
叶裴修把书一撂,单臂搭着沙发背,闲闲地叠腿而坐。
夏清晚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直话直说,“……前几次不知道您是叶先生。”
叶裴修反应了一会儿。
怪不得今天一见他,就口口声声叶先生,一口一个“您”,还说他高高在上,夏奶奶家教严格,大概从没对她说起过这些闲言碎语,她机缘巧合知道了,当然会吓一跳。
“怕我了?”
“……有一点。”
何止是有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立刻抱着自己的衣服逃开八丈远。
“不至于,我又不吃人。”
叶裴修说,“再者了,你认识我这几个月了,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端过架子摆过脸色?”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更可怕。
只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面儿上才这般温和,让人琢磨不透。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像是在骂会咬人的狗不叫,夏清晚就随便捡了句别的,“没有吗?刚才在胡同里,还让我识相一点。”
她本意是要松快气氛,没成想,话一出口,却像是寻衅。于是自己就先惴惴的。
叶裴修倒像是浑不在意,轻笑,“我不那么说,你还要在那儿站多久?非得弄得发烧不可。”
因为说错话,夏清晚脸上却真的发起烧来,脸蛋儿肉眼可见变得绯红,磕磕巴巴着补说,“我知道……知道您是好人……”
她抬眸看他一眼。
隔着条桌,斜对面沙发上的叶裴修一寸不错看着她。
白衣黑裤双腿交叠,双绉真丝白衬衫光泽柔和高级,很有不动声色之意。
两厢沉默之时,窗外突有一道焦雷炸开,接着是骨节四散一般的噼啪闪电,天都被映亮了一瞬。
雨势陡然猛烈,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雨点,斜侵入檐下,打在落地窗玻璃上。
夏清晚看了眼窗外,又看一眼叶裴修。
叶裴修这时候才说了一句,“那倒不见得。”
她已经收回了视线,没接触到他的眼神,只以为他是自谦。
叶裴修站起身,“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往客厅深处走廊里走,夏清晚只得起身跟上去。
来到书房。
另有一番幽静天地。
乌木长桌,背后一把太师椅,两面满墙通顶书架,黄花梨五足高脚香几上,铜制博山炉氲出淡淡的水沉香,月牙桌靠墙,其上横架着一把展开的山水图折扇。
气氛高雅静谧,当真有一股“碧纱窗下水沉烟”的韵味。
夏清晚被这陈设美到,只顾着看,差点撞到他背上,忙说对不起。
叶裴修停下脚步回身,想她今晚一直在道歉,觉得好笑,“你坐。”
夏清晚在沙发上坐下。
看叶裴修从唱片架上拿下一张唱片,拆开封套,放到黑胶唱机上。
黑胶唱机摆在书桌旁一幅透雕如意双层几上,叶裴修就近半坐在书桌上,闲适随意,抬手拨了下指针。
滋滋啦啦的杂音之后,响起了一道沙哑的男声。
夏清晚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愣愣地看着那唱机,又看向叶裴修,呆怔了数秒,一击穿心,两道眼泪毫无预兆地哗啦哗啦往下淌。
她的哭泣无声无息,叶裴修也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听完了专辑第一首同名的《清晚》,叶裴修把指针拨开,半开玩笑说,“现在不开口向我要,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夏清晚双手捂住脸,“对不起,我今晚总是失态。”
“真不要?”
夏清晚摇头,“我奶奶不允许家里有我爸的东西。”
这话是真,但此时拿出来说,只不过是借口。她怎么能平白无故要他的东西。若说要买他的,他定要生气。
“那以后,想听了就随时来我这儿。”
“……好。”
“你奶奶这么严格,那你是不是从没有跟人谈起过你爸妈?”
“……也没什么可谈的,我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闲聊了几句,叶裴修问,“今天是出了什么事?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个表情?”
冷不防他问及这些,夏清晚略顿了一下,还是摇头,“没什么大事,我大伯叫我过去了一趟。”
叶裴修在脑子里搜寻出一个人名,“……夏长平?他有个儿子叫夏明州?”
“嗯,那是我堂哥。”
夏家的事,叶裴修多多少少听奶奶讲过一些,上一辈的纠葛恩怨,不可避免地延续到了下一代。
夏长平大概给了她难堪。
她站在垂花门下发愣时,眼眶就红着。
他略过这茬,转而问,“你堂哥人怎么样?”
“他挺好的。”
“跟他很亲近?”
“那倒也没有,就是普通的堂兄妹。”
这两年,反而是因着林向榆的缘故,她和堂哥夏明州才走动得多了些。
她和林向榆很合得来。
“老一辈的恩怨,他不该延续到你身上来,你是无辜的。”
叶裴修说。
听到这话,夏清晚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话语里的“他”是指夏长平。
她当然知道自己无辜,但是身陷其中,被这新仇旧恨挟裹着,周旋自处已让她心力交瘁,哪里还有功夫去想自己无不无辜呢?
即使无辜,这些事情她也不得不承受。
可是,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夏清晚低下眼,没作声。
“既然如此,下次他叫你,你就不要再去了。”
“我必须得去,奶奶有很多事瞒着他,他也在打奶奶的财产的主意,我去了才能知道他进展到哪一步了。”
她这话虽说依旧清清柔柔,但暗含着一股翠竹拔节般的力量感。
叶裴修不由笑起来,“可以啊你,身处在这样的境地,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双面间谍’的任务,厉害厉害,我小瞧你了。”
玩笑的意味明显,夏清晚也忍不住笑起来。
心里一下敞亮了不少。
两个人笑着对看一眼。
夏清晚莫名从他眼神里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暗涌,心下一麻,忙转开了视线。
转开视线也是徒劳:她能感觉到,叶裴修依然在看她。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方才在客厅,那一道焦雷之后他说的那句“那倒不见得”,此时后知后觉品出来,这话好像有别的意思。
她忙站起来,走到黑胶唱机旁边,假装好奇,“我爸的唱片大部分早就被销毁了,你是从哪儿弄到手的啊?”
叶裴修没回答。
她不敢去对他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又拿起唱片封套,细细研看。
正心慌意乱着,突然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他轻轻捏住了手腕。
她心里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脑海里一片浪涌般的轰鸣,只听叶裴修轻轻笑了一声,从她掌心取出个什么东西,“这张纸,攥了多久了?”
夏清晚下意识低眼看。
这张纸,是她方才哭的时候随手从矮几上抽的,本来是想擦眼泪,后来说着话就给忘了。于是一直攥着,被掌心的薄汗浸透,现在已经变得湿软皱巴,不成样子了。
被她的汗液浸过,此刻又被握在他的手里,她觉得不妥,终于借着这茬找到合适的话语,伸出手,“……给我吧,我去丢掉。”
她声线低柔,只让叶裴修觉得更加荒唐,荒唐在于,怎么有人,只是低低地跟他说句话,便能让他心动难抑。
叶裴修顺手把揉皱的纸巾丢到桌上废纸篓里。
夏清晚说,“我该走了。”
静等了三五秒,还是没有等到回答,她抬起眼。
正对上叶裴修一寸不错的眼神。
她眸如春水,脸蛋儿娇艳幽丽,像春末夏初,月上柳梢,透过薄帷清风,看到的朦朦胧胧的一朵粉白海棠,清幽脱俗。两瓣肉粉的唇微微张着,似是有点不知所措。
叶裴修喉咙发干,几乎难以自控。
夏清晚放下另一手里一直拿着的唱片封套,几近慌不择路地转过身,“我去看看我的衣服烘好了没有。”
脚步急急,穿过宽大的书房,来到门前,越是急,越是打不开门,左拧右拧,门板却纹丝不动。
这时候感觉到身后叶裴修走近了。
她再度绷紧,全神戒备。
叶裴修一只手臂越过她身侧,手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嗓音倒是一如既往低沉平稳,不疾不徐,“不用那么着急那么用力,往右轻轻一拧就开了。”
世上大多事好像都自有一种机关诀窍,越是着急渴望,就越是感受到百般的阻力,放松下来,徐徐图之,反而别有一番情致。
夏清晚松了一口气。
那全神的戒备没有落到实处,反而被他轻飘飘化解掉了,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更有一种没着落的心神不宁。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离开书房到洗衣房,这一路上,她越是想要清空思绪,脑海里越是凌乱,不断回闪着方才叶裴修的一举一动。
他叠腿坐在沙发上时不动声色的气度、捏住她手腕的那只骨节修长分明的大手、定定看她时深邃的眼神……
她是被他的随和蛊惑了,昏了头了。这明明是个极其危险的男人。
夏清晚取出衣服,回到浴室换上,把穿过的那件属于他的白衬衫丢到脏衣篓,做完这一切,再来到客厅时,叶裴修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她。
他抬腕看表,“时间还早,等雨小一点我送你。”
依然是无波无澜的语气,仿似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隔着落地窗,只见暴雨沿着廊檐斜泼下来,池塘上水珠纷乱四溅,满川风雨如烟。
上京夏天的雷阵雨向来凭心情,经常是天气预报上山雨欲来风满楼,到了了,也就一阵风,半个雨点都不见。
也有时候,像突然起了性子似的,一阵妖风还没吹完,就迫不及待噼里啪啦下起雨来,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痛痛快快下一个小时,就鸣金收兵了。
眼瞧着,这场暴雨不会持续太久。
夏清晚说好,在他对面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支着脑袋看窗外的雨。
叶裴修看了她一眼,道,“不用拘在这儿,去书房听听歌或者找本书看都行。”
那未免太失礼。
她跟他算得上非亲非故,他顶多是看在梁奶奶的面上,照顾下奶奶好友的孙女,已经帮过她这么几次,她承了他的好意,到这儿也就足够了。
以后想方设法能还一点是一点罢。
岂能像旧友密友一般,没大没小在他的家里乱逛。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叶裴修也没再说什么,权当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自顾自看书,接打电话。
不讲话最好了。
夏清晚后知后觉意识到,跟叶裴修待在一块儿,一旦聊起什么,好像总很难刹住车,不知不觉间话题就会深入下去。
她还从没跟人聊起过她的家庭。
雨势小了些,似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她望望窗外,又望望叶裴修,正要开口,叶裴修就放下书起身,“走吧。”
上车,开到大路,一路无言。
快到大院门口的时候,夏清晚说,“就在门口放我下来好了,门岗那里有伞,我借一把就行。”
车子停稳,夏清晚解开安全带,说,“今天真的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衬衫我已经放到脏衣篓了,谢谢您带我回去,让我洗澡换衣。”
若真的**地回到大院,喜奶奶不知要怎么长吁短叹絮叨她,万一说漏嘴被奶奶知道了,那更了不得了。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还有要谢的,正要再度开口,“还有——”就见叶裴修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一通谢,倒显得很生分。”
字字句句码放清楚,像要搭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夏清晚被说中,也不愿违心地说“没有没有”,只得默然。
末了,说,“您开车回去路上小心,虽然雨要停了,但是有些路段有积水。”
“回去吧。”
夏清晚下了车,三两步跑到门岗,向保安借了把伞,埋头往大院里走。走到凌霄花架下,借着昏暗,才回身往大院门口望了一眼。
叶裴修的车当然已经开走了。
澄黄路灯下,空寂路面闪着湿漉漉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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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六月底的周末,叶裴修回了趟西山老宅。
他父亲也难得在家。
叶裴修下了车,瞧见他老人家远远地在草坪另一头凉亭下喝茶,他母亲裴雅娴陪坐,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出他父亲像是在训斥她。
裴家世代经商,往前数百年都有名有姓,近代时候为国家建设捐过不少财产,一直是受人尊敬的大家族。
这两年,裴家换了家主,新家主似是野心很大,动作频频,裴雅娴也被遥控指挥着在京里帮忙运作,叶裴修心知肚明。
他父亲前阵子出公差,这几天闲下来,大概要跟她仔细算一算账。
叶裴修没过去打招呼,径直去主屋。
七月份,爷爷照例要离京去北戴河休养,奶奶程菲正亲自给老爷子收拾衣服。
老爷子说,“你就放那儿吧,待会儿让郑妈收拾就成了。”
“那可不行,”程菲嗔道,“我跟你一起去,你要是穿的不好看,岂不是给我丢人。”
这说辞倒新鲜。
老爷子笑说,“我这把年纪了,穿什么不都是一个样。”
“当然不一样,”程菲乐呵呵地掐腰歪头一笑,“今年做的几套夏装我看着很好,老爷子,快来试试。”
正说着,叶裴修从外面走进来,老爷子就道,“先放着,我跟裴修说句话。”
祖孙二人去了书房。
闲聊几句,又赏玩了老爷子新得的一幅字画,末了,老爷子问,“你奶奶还好吧?”
“别的倒还好,就是腿脚不比以前了。”
老爷子点点头,没再多说。
爷孙间关于奶奶的话题,向来是点到为止,很有种讳莫如深之意。
在老宅用过午饭,和父亲谈过一回,叶裴修就离开了。
下午和盛骏驰约在胡同里一家会所喝茶。
这家会所,才是叶裴修经常造访的地方。北官房胡同那处地界,早年是他们这帮子弟常去的,这些年也在别院后院承接一些高规格商宴,来往人群逐渐鱼龙混杂,很多子弟都不爱去了。
这家会所却是一如既往,秘而不露。
也不知用了什么巧思,大暑天的,没开空调,廊檐下窗里却是凉风习习。
一坐下,盛骏驰就笑说,“上回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啊?我听胡同的侍应生说,你人都到了,临时改道又走了。”
说的正是下暴雨那次。
叶裴修本来是去北官房胡同找盛骏驰,走到垂花门下却遇见夏清晚。
“遇见个淋雨的小姑娘,做了回善事。”
“你还有这闲工夫?”
盛骏驰笑,话音落,回过味儿来,“……不会是四月份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吧?”
四月份,盛骏驰在北官房胡同办生日宴,叶裴修过去露了个面,回去却给他打电话,让他查查那晚都有谁在胡同里。
当时,盛骏驰还以为有谁冲撞得罪他了,忙去往下问罪。胡同负责人说是除了他的生日宴,后边别院有两桌商宴,侧厅有几个生意人的小孩喝酒玩牌。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来,叶裴修让他找的人,是当时在侧厅喝酒玩牌的一个小孩的妹妹,姓夏。
叶裴修挑了挑眉。
“那我原谅你放我鸽子了,”盛骏驰笑呵呵地说,“看这架势,这姑娘倒是常往胡同去,以后我要是碰着了,高低得会她一会。”
叶裴修意兴阑珊,“你少去烦她。”
“怎么,这姑娘怕生?”
“何止啊。”
叶裴修懒洋洋喝茶,没再多说。
-
这一日,盛骏驰在北官房胡同宴请几位打南边过来的贵客,席间请了新进风头正盛的名人作陪,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连着被灌了好几杯,盛骏驰出来透气。
信步走到院内,隔着红木窗扇,瞧见侧厅聚了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喝酒打牌吆三喝四,有个短发女生走到窗前,伸臂把窗户一推,捋了捋头发,摁几下手机屏幕,贴到耳边。
他记得这个女孩,名字好像叫林向榆,没什么家世背景,日常总跟那几个大小姐混在一起。一头冷茶色及肩短发,身材高挑修长,眉眼锋利,看起来是不拘小节又毒舌的这么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被夏长平的那个傻儿子追到手了。
盛骏驰点了根儿烟,心不在焉地,偶尔瞥去一眼。
林向榆斜靠着窗台,笑着对电话那头说,“清晚。”
“生日那天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话,你这会儿有空没?来玩玩?”
这倒巧了。
她跟那位夏小姐关系挺好的样子。
“只有你哥,还有我的几个朋友,没有乔二少那些人,你放心来。”
林向榆笑着解释。
“好嘞,那我们等你啊。”
林向榆挂断电话,这时候才瞧见窗外不远处吸烟点站着个盛骏驰。她礼貌点头微笑了一下。
盛骏驰回以一点头。
待林向榆离开窗前回到牌桌上,他拿手机拨通了叶裴修的电话。
“干嘛呢?”
“喂鱼。”
“来喝酒啊。”
盛骏驰笑说,“我这儿待会儿要来一贵客。”
叶裴修不接茬,“没正事儿我就挂了。”
“诶诶诶,”盛骏驰一叠声拦住,嬉皮笑脸,“甭管你来不来,我今儿是要会一会你家那位夏小姐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叶裴修不咸不淡地问,“……你在哪儿?”
“北官房胡同这儿,夏小姐要过来找她哥的那个女朋友。”
叶裴修低眼。
是了,夏清晚跟他说过,她反而是跟夏明州的女朋友更亲近些。
盛骏驰把抽了半根的烟碾灭,回到中堂。
眼看着他脸上浮现点醉态,客人们识趣地彼此递一递眼神,站起来道告辞。
盛骏驰亲自挨个把人送上车,眼瞧着车子一辆接一辆驶离,他独自返回中堂,招来老板,闲闲地问,“这会儿谁在侧厅?”
老板低眉答道,“几个生意人的孩子,是不是太吵了?我让他们小点声去。”
“别忙,”盛骏驰笑说,“我这儿剩了几瓶好酒,今儿高兴,索性一齐开了吧,甭管是谁,让他们都过来喝一杯。”
老板抬头,忙赔笑,“好好,我去叫他们。”
侧厅里,夏明州林向榆正在打牌,玩得热火朝天,老板推门进来,冷不丁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愣住了。
“别傻坐着了呀,盛先生兴致好,要请客,还不赶紧过去?”
瞧老板那神气,仿佛是古时候去内宫通报要某某妃子侍寝的太监,一脸的:天大的福气,小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拾掇拾掇接驾吧?
林向榆忍不住噗嗤一笑,附耳跟一个小姐妹讲了,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夏明州还有点晕乎乎的,嘴上笑着一叠声答应,“这就来这就来,老板,劳烦您先过去说一声,我们马上就来。”
“好,别让盛先生等久了啊。”
老板撂下句话,紧着往中堂走。
夏明州林向榆两个人贴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一阵,旁边一个朋友笑说,“两个人要制定作战方针了。”
“就这样,你也别表现得太兴奋了,踏实点。”
林向榆说。
夏明州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几个人浩浩荡荡离开侧厅,来到中堂。
盛骏驰坐在沙发上,刚巧点了根儿烟,看到他们,就笑了笑,“来了啊,别拘束,随便坐,”抬了抬下巴示意,“明州是吧?你开瓶酒。”
“好,谢谢盛哥。”
夏明州扮足乖巧。
他过去开酒,剩下的几个人都有点拘谨,只有林向榆依言坐了下来,百无聊赖似的望望窗外。
见有人打头阵,其他几个才慢慢地各自找地方坐下。
盛骏驰笑看向林向榆,“你看起来酒量不错。”
林向榆噗嗤笑,“都这么说。”
“实际呢?”
“实际我酒量确实不错。”
林向榆粲然一笑。
盛骏驰也笑起来,“正巧我今儿还没尽兴,待会儿你男朋友来了,你可得满上,你俩陪我多喝一会儿。”
夏明州带着侍应生开了几瓶酒。
盛骏驰是十里洋场浸出来的,面对一众小辈自然也有一套章法,再加上这几个男孩女孩都捧场,由是,气氛很快热了起来。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林向榆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下意识往窗外望,“清晚,你到了?”
隔着矮几,盛骏驰向她说,“有朋友要来?”
“……啊,对。”
林向榆分神回答他一嘴,准备起身了,盛骏驰笑道,“甭管是谁,让来这儿,一起喝点。”
“……好,我出去迎一迎她。”
料想盛骏驰只是一时兴起,以他们这帮公子哥的脾性,也许过不久就会让他们散了,再者,现场人多,也不会耽误她和夏清晚说话。
脑海里迅速如此过了一遭,林向榆讲着电话走到外面。
夏清晚站在侧厅窗外张望。
“清晚,这儿。”
循声回头,林向榆却是从中堂的方向来。
走近了,附耳跟她讲了事情原委,“……也不知这盛先生是抽什么风,看样子像是心情好,让我们跟着一起喝酒。”又道,“屋里人挺多的,不影响咱们说话。”
夏清晚不知盛先生是何许人,但既然林向榆说不妨碍,她也就跟着往中堂走。
本以为能悄无声息进去,绕过一扇百鸟朝凤屏风,屋里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的人却都齐刷刷望了过来。
夏清晚微笑着点点头。
盛骏驰勾勾手指,“向榆的朋友?来一起喝点。”
林向榆就带她过去打招呼,为他们做介绍。夏清晚觉得盛骏驰有点面熟,好似是在这会所里偶尔瞥见过。
他看起来挺随和,不拘小节。
盛骏驰往夏清晚面前桌上放了一杯酒,林向榆说,“清晚不喝酒。”
话说完,林向榆一直紧盯着盛骏驰的脸色,生怕他为难,已经准备了一肚子话要继续辩,盛骏驰却温和笑笑,抬手招侍应生,“拿点果汁来。”
果汁很快端过来,夏清晚抿了一口,两个人陪着盛骏驰说了会儿话,林向榆就找借口带着夏清晚去了窗前。
林向榆笑说,“最近怎么回事,咱俩想说句话都那么难。”
夏清晚也笑,眉眼弯弯。
两个人聊了林向榆生日那晚的派对,又聊了些近日的琐事。
“你下月初就要动身了吧?”
“嗯。”
“张教授挺器重你的,好好干,跟着学点东西。”
夏清晚笑说,“我也这么想。”
夏明州过来跟她俩聊了几句,又被盛骏驰叫过去喝酒。
眼望着夏明州喝得脸通红,夏清晚心里不由想,林向榆跟夏明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虽说都有不拘小节的一面,但林向榆有傲气讲义气,在女生群体里很有领袖的意思,夏明州则吊儿郎当惯了,爱摆阔爱挥霍,怎么看,也就是个寻常的富家子弟而已。
以前,林向榆跟她聊过为什么会答应和夏明州在一起。
那时,夏清晚问得严肃,“你总不会是被他追得感动了?”
“我只是觉得他其实是个很赤诚的人,单纯。”
林向榆这么说。
在一起之后,林向榆时不时会给夏明州出谋划策,帮他打探情报,两个人倒很像是白手起家的小夫妻。
林向榆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也不由笑,“看你哥那样,我估计,他马上就要睡着了。”
那位盛先生拍了拍夏明州的肩膀,接了个电话站起身走了出去。
林向榆就道,“哦嚯,看这意思,盛先生有其他事,应该快要散场了。”
不大会儿,那盛先生回到中堂,身旁却多了个男人。
林向榆瞪大了眼睛,“我靠,今儿是怎么了。”
大人物一个接一个。
夏清晚心里重重撞了一拍。
那是叶裴修。
他今天穿着件枪灰色衬衫,袖筒松松挽了一截,双手插兜,视线漫不经心地在屋里扫了一圈。
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一霎的停顿,很快就挪开了。
盛骏驰道,“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屋里屏息了好一会儿的人们,都乖乖起身,挨个去跟叶先生问好。
叶裴修似是没有寒暄的兴致,敷衍地略点了点头。
他已经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侍应生很快新开了一瓶酒,倒了薄薄一杯递给他。
看样子,那是单独为他开的,大概是他放在这里的藏酒。
林向榆提议说,“我们去问个好吧?”
夏清晚还没说话,盛骏驰就遥遥地向她们俩喊道,“林小姐,怎么回事,你男朋友被我喝倒了,你怎么还不来?”
林向榆赔了个笑脸,拉着夏清晚走过去。
先走到叶先生跟前,林向榆恭敬地点头,“叶先生,您好。”
“嗯。”
夏清晚半垂着眼,“叶先生,晚上好。”
说完,她静等了三五秒,才听到叶裴修道,“夏小姐,晚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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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林向榆跟盛骏驰在划拳喝酒,夏清晚坐在一旁沙发角落里,手撑脑袋看向后窗外。
她能感觉到,斜对面单人沙发上的叶裴修一直在看她。
他帮过她那么多次,这样碰上了,她却只能装不熟。
横亘在中间的,都是不得已。
即便不提这些恩情,上次在他家里那一出,也够让她不知所措了。
男人各种各样的眼神她都见多了,也惯了,叶先生的目光却与旁的男人都不同,他总是温和的,在她失态的时候他也能举重若轻半开玩笑松快气氛。
也好似是怜惜的。
他到底怎么看待她?和梁奶奶一样,觉得她可怜么?
心里这么想着,夏清晚下意识偏头看向他。
视线在半空中碰上,叶裴修的眼神锚定了她似的,一寸不错。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紧张之中又有一丝难言的渴望,不知为何,那一霎,她竟希望这满堂的人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她跟他,最起码能够说句话。
-
夏明州醉得不省人事。
林向榆说要送他回去,向盛骏驰道告辞。盛骏驰却道,“酒还没喝完,你想跑?”
林向榆只得赔笑脸,“您这是说哪里话,改天,我再来把酒喝干,可以吗?”
“我让人把他送回家,你留下继续喝,不影响。”
“不是的,现在我放暑假,我俩住在他的房子里,没有佣人照顾。”
盛骏驰反应了一下,才慢吞吞哦了声,又笑道,“你也喝了这么多,一个醉汉照顾另一个醉汉?”
“盛先生,我没醉。”
林向榆也只能继续笑着解释,希望这位盛先生能够谅解。
一旁的夏清晚同样如坐针毡。
盛骏驰叶裴修这样的人,只是稍稍不让步,便能让她们进退无路。
她正要站起来说话,斜对面的叶裴修说,“骏驰,你喝多了。”
盛骏驰的确喝多了,平日里,他绝不会这样为难任何一个人。
他摁了摁太阳穴,一下酒醒了,也像是一下失去了兴味,抬了抬手,“让侍应生派辆车送你们回去。”
林向榆感激地向叶裴修望去一眼,扶起夏明州往外走。
夏清晚起身过去帮忙扶着夏明州另一边。
夏明州却转而把脸埋进林向榆颈窝,搂着她晃悠,嘴里一叠声醉意浓倦的,“小榆宝贝,我好喜欢你……”
“快别说了,这么多人呢。”
林向榆忙去捂他的嘴。
夏清晚心里也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不近不远跟着他俩离开了中堂。
她也许应该跟叶裴修道个别,可是在场人太多,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中堂,几个人三三两两绕过屏风走出来。
没有叶裴修的影子。
林向榆的几个小姐妹顺路跟她道再见,各自结伴离开了。
天色已经晚了。
忽起了阵阵凉风,看来,又有一场雷阵雨。
空气中已经隐约有了潮湿的土腥味。
夏清晚莫名想起那晚叶先生帮她解围带她去吃饭,那时也是在这样的游廊下,她跟他还不熟,并且预料着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攀扯,所以能够坦然地回答他:看一个人。
一两个月过去,他们熟悉了很多,距离却好似更远了。
如逆水行舟。进半寸,退一寸。
也罢。
他们本该是这样远。
如此深吸一口气,她终于迈动步子。
视线不经意扫过,隔着院落,回字型游廊的另一边,有一道身影。
叶裴修。
昏朦的傍晚,隔着清瘦嶙峋的湖石,隔着侧柏海棠的婆娑树影,叶裴修在另一边与她同向而行。
游廊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长又这样短过。
她偶尔瞥过去一眼。
他们的视线总是错开,彼此瞥了对方好几眼,目光却没有一次碰上过。
路径最终在垂花门下交汇。
明明是叶裴修离得更近,他却稍晚几步抵达,走在她的后面。
夏清晚没有回头。
步伐稳健,直走出大门,穿过胡同,站在胡同口等网约车。
在等车的数分钟时间里,她的余光能够捕捉到,叶先生的那辆奥迪车缓缓从胡同里开出来,而后一直停在不远处辅路上。
网约车到了。
她上车,降下车窗。
奥迪车也随着启动,汇入主路车流。
窗外一阵潮湿的风拂进来。
鼻尖隐约嗅到雨水的气息,就像是溽闷的夏日午后,要喝一杯冰水,唇舌还没尝到,手指捏着杯壁,已经提前感受到了那份冰凉。
-
隔了没几天,夏家老宅,夏清晚在客厅跟田野调查项目组开语音会议时,她堂哥夏明州施施然走进来。
见她在忙,就没走近打扰,喜奶奶给他倒了杯凉茶,让他在一旁坐下来。
“嗯,我知道了。”
夏清晚戴着耳机,对屏幕说道,过片刻又笑了笑,“好的,学姐。”
夏明州一直笑着瞧着她,待她挂断语音,摘下耳机,就摇头叹说,“清晚,我真觉得你长大了不少。”
跟同学老师开会,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夏清晚失笑。
喜奶奶也笑,“真这么说起来,明州你19岁的时候,还是个傻小子呢,比现在的清晚差远了。”
夏明州笑呵呵没接话。
“你干什么来了?有事找我?”
夏清晚收拾完桌子上散落的文件,码整齐抱起来。
“这不是奶奶不在家嘛,怕你有个什么事儿没人照顾,所以来看看。”
夏清晚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说,“这几天我在家,倒是没什么,下周三我离京之后,还真要劳烦你多来看看喜奶奶,她老人家要独居一个月,我有点不放心。”
夏明州一步两个台阶赶上来,跟着她上楼,“嗐,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
来到卧室,夏清晚把文件放到书桌上,又转头收拾行李。
夏明州在她卧室四处转看,看到她床头趴着一只大黄狗玩偶,也不知是不是洗太多次的缘故,皮毛黄得有点发白了。
“哟,你怎么还有这个!”
说着就要拿起来看,夏清晚箭步过来阻止,“别碰。”
夏明州收回手,笑说,“我记得,咱们小时候这个玩偶很流行啊,当时只有东方新天地有卖的。”
“嗯。”
夏清晚把大黄狗玩偶重新摆好,放在枕头旁。
这是很早以前,喜奶奶第一次南下看她时给她带的,说是在上京商场买的,在小朋友之间很流行呢。
从那开始,这件玩偶一直陪她到现在。
“我还要收拾行李,你要不下楼去陪喜奶奶说说话吧?”
夏清晚说。
夏明州笑嘻嘻地应承着,“好好。”抬脚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而漫不经心地问,“妹妹,你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人?”
“怎么这么问?”
“嗐,映煊他们几个乱说的,说看见你跟一个男的说话,他们说那男的人不行,让我提醒你一声。”
这话从头到尾都站不住脚,乔映煊那几个公子哥对她没有这样的好心。夏清晚不动声色,笑说,“在哪儿看见的?”
“我也没问,急着想过来跟你说一声,”说到这儿,夏明州语调陡然变高了些,似是突然找到了有理有据的说辞,“你啊,就是被奶奶保护的太好了!很容易被那些甜言蜜语不三不四的男人骗!”
夏清晚还是笑,“我不记得有这事,也许是他们看错了,或者我只是在跟某个男同学说话,不过,还是谢谢他们的好意。”
“真没这回事?”
夏明州狐疑,“你没必要对我撒谎啊,你知道的,如果真有人要欺负你,我第一个帮你出头的。”
“我知道,但是真没这事,有什么麻烦事我会告诉你的。”
“……那就好。”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夏明州就下楼去了。
不大会儿,喜奶奶就上楼来,说明州已经走了。
夏清晚不经意地问,“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呢,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喜奶奶道,“他在楼下喝了杯茶就走了。”
夏清晚若有所思点点头。
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夏明州假借事由来打探她的交际是真。以她对夏明州的了解,他不是会打探这些事的性格,即便真有什么好奇心,也大概率会有话直说,不会这样绕弯子。
也许,是夏长平让他来的。
-
七月初这天晚上,叶裴修和盛骏驰去大院看望一位老前辈。
老前辈留他们到晚上,喝茶聊天之后,送他们出门。
辞别老前辈,叶裴修和盛骏驰两个人并排往停车场走。
经过大院的宴会楼。
最近有新政策下来,聚会喝酒的人少了,大院里的宴会楼门厅寥寥,有个小姑娘手拎食盒低着头抄近路斜斜走出来。
她戴着顶鸭舌帽,身穿一袭宽松的黑色长裙,走出两步,大约是余光瞥到了人影,扭头看过来。
盛骏驰先出了声,“夏小姐,好巧。”
夏清晚摘下耳机,礼貌打招呼,“盛先生,叶先生。”
前几天在会所里淡淡地打招呼,今儿又来这一出,是打定主意以后跟他回归点头之交了么?
叶裴修面上不显任何情绪,“怎么在这儿?”
盛骏驰眼神来回扫过这隔着几步远的两个人,饶有兴味。
“天气热,喜奶奶没胃口,我来给她打包点绿豆冰酪。”
盛骏驰接话说,“这东西能败火啊?”
夏清晚一顿,看向他,“……嗯。”
“我最近也没什么胃口,家里做的是吃腻了,”盛骏驰道,“夏小姐,宴会厅里头还营业不?我也去弄点来。”
“还在营业。”
“诶,那正好,裴修你等我一会儿。”
盛骏驰说着,脚步已经往宴会楼里走。
本就是偶遇,夏清晚已经抬脚要走,没料到状况竟会突变成这样,一时倒不好立刻走开了。
眼见她脚步踟蹰,这一回,叶裴修却没有体贴地为她解围让她离开了,他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
没有旁人在场了,他们却两两无言,气氛反而更古怪。
夏清晚想找点无关痛痒的话,搜肠刮肚,“……最近天气突然热起——”
正巧叶裴修也同时出声,“耳机里听的什么?”
她微顿了一下,说,“古诗词解析。”
“什么时候动身去乡下?”
“后天。”
“注意安全,到了记得报平安。”
“嗯。”
叶裴修这时候笑了一声,道,“天儿确实热了,一场暴雨之后就变了脸。”
夏清晚拿不准他这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不由抬头看他。
澄黄路灯下,鸭舌帽底下抬起一张巴掌大的脸蛋儿,娇艳清澈,像绿幽深荫山谷里一阵清凉的晚风,沉静怡人。
他记得她手腕的触感,温凉嫩滑。
她整个人正好站在叶裴修的影子里,他逆着路灯的光,宽肩长腿的身形像被描了一层金边。夏清晚莫名觉得,他像皮影戏里头映在屏幕上的影子,作为观众的她,只能看到这影子。
再赏心悦目,再引人流连,也只不过是虚影而已。
是镜花水月,是子规声里如烟的细雨。
盛骏驰刻意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从楼里走出来。
本来还生怕打扰了两人的相处,一走近,却只见叶裴修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抽烟。
身影冷寂,像屋后阴凉处经年不化的残雪。
-
夏清晚回到家,把绿豆冰酪放餐桌上,让喜奶奶过来吃。
喜奶奶恹恹吃着的时候,夏清晚去储物间翻出空气循环扇,拿湿纸巾擦干净,放到喜奶奶房里,对着窗户吹。
喜奶奶年纪大了,不爱吹空调,这阵子天气又实在古怪,六月前半月还凉凉的,很有春风习习的舒适,下半月暴雨之后陡然热起来,喜奶奶耐不住这暑热,夏清晚便从网上学了这个法子,试图让她老人家舒服些。
喜奶奶洗漱完,夏清晚带她去卧室,一一讲解说,“就让循环扇对着窗户吹,空气流通起来就好一些,您千万别贪凉,别把循环扇对着床,要不然明天一早起来准要头痛。”
“好好。”
喜奶奶倚靠着床头躺下,忍不住叹气,“真是的,倒劳烦你来照顾我了。”
夏清晚笑道,“您快睡吧,别说话了。”
说着,她揭过夏凉被,给喜奶奶盖上肚子。
看她这个动作,喜奶奶不由笑了。
好多年前,喜奶奶曾受夏惠卿委托南下看望过她好多次,每次都陪她住一阵,夏天时候,一老一小挤一张床,寄住的老师家这间房没装空调,那时,喜奶奶就给她盖着肚子,拿着蒲扇给她摇啊摇,哄她睡觉。
喜奶奶拍拍她的手,“你也快去睡吧。”
-
七月上旬。
上京这阵子的天气着实奇怪,每天都半阴半晴,不上不下让人焦躁,捂蒸了一整个白天之后,晚上便闷雷轰隆,噼里啪啦下上一阵瓢泼大雨。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个潮闷的天气,仰头望去,天空一片刺目的钝白,像蒸笼里冒着白气腻白晶莹的糯米糕。吃起来毫无甜味的那一类。
周末这天,叶裴修带梁心吾去裁缝店取衣服。
裁缝店的吴奶奶问起夏清晚,梁心吾道,“小姑娘去做暑期项目啦,这个月都不在京里。”
“这样,”吴奶奶笑说,“我给她做了几身衣服,想着哪天让她过来试试看呢。”
“等下个月她回来吧,让裴修带她来试。”
两个老人闲聊着喝茶。
叶裴修在窗前交椅上坐着,随手翻杂志,没有搭话也没有抬眼。
梁心吾问他,“清晚在那边怎么样啊?我看天气预报,山城一直下雨呢。”
“不清楚。”
梁心吾诧异,“你没有跟她联系?”
叶裴修不回答。
“小夏内敛,遇到难处怕也不会主动说,你当哥哥的,合该多关心一点。”
叶裴修就笑,随手翻页,“她几时认我当哥哥了?”
“她是个外冷内热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记得你的好。”
“是吗。”
叶裴修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淡淡的答。心里却想,她恐怕就是太记得他的好了。以至于生怕还不清,就索性不跟他接触了。
“那当然了,”梁心吾在里间试衣服,扬着嗓子说,“小夏是顶透明一个小姑娘,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她的为人?”
叶裴修不觉得她透明。
像云遮雾罩的青山神峰,观者可以知其形,咏其韵,魂牵梦萦,却难以接近。
简直像条滑溜溜的鱼,他怎么都抓不住。
他若真要下狠心把她箍住了,让她乖乖躺在自己掌心动弹不得……
那样的话……
叶裴修刹住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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