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上京下了几场雨。
日落之后的蓝调时刻,西城大院深处寂静清新,绿树阴阴掩映着零星几处独立院落,公共区域的散步甬道被春日竞开的花木围簇着,很有曲径通幽之意。
夏清晚熟门熟路抄近道从小径穿过。
雨后湿漉漉的路面泛着细碎的闪光,娇媚的垂丝海棠落了一地粉紫色花瓣,有的也落在路边小水洼中,粗略一瞥,那景象倒像是古时姑娘妆奁上的螺钿。
夏清晚小心地提起裙摆走过,宽松的针织衫衣袖擦到树梢,拂落零碎花瓣,无声落在肩上。
小径尽头,从挤挤挨挨的月季丛罅隙里透出院内大路的光亮来。
大路上,一辆漆黑的车匀速驶过,轮胎碾过潮湿的路面,带起一阵迸溅的水珠。
夏清晚从小路里绕出来,来到一处蔷薇花墙的院门前。轻轻叩响,一个头发花白的佣人在围裙上擦着手迎出来,边开门边笑,“小姐,来的可巧了。”
“怎么?奶奶又闹脾气了?”
夏清晚笑着说。
声音恰像这时节傍晚的雨,清冷中带着一丝疏淡的柔婉。
“这回却不是,”佣人喜奶奶笑说,“还是老太太亲口对你说罢。”
两人步入室内。
喜奶奶往厨房去备餐,夏清晚在玄关换了鞋,缓步往侧厅去。
侧厅不像是寻常人家用来会客的场所,倒像书房。处处累着书本古籍,一张黄杨木长桌横在窗前,上面摆着插满毛笔的笔筒,几张雪浪笺散着,一角被镇纸压平。
离长桌不远,另一扇窗前的圈椅上坐着位老太太,花白头发衣着朴素,戴着眼镜,正低头看手里的报告。
“奶奶。”
老太太抬头。
眼前的女孩亭亭玉立,穿着一袭白裙,外面罩着件轻薄的月白色针织衫。
老太太夏惠卿微蹙起眉,“穿这么单薄?”边说着,边随手把报告收起来,装进文件袋。
夏清晚解释,“中午温度高,下午上完课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回宿舍加衣服。”
“上楼去换个长裤加件外套再下来。”
“好。”
夏清晚不多分辨,听话上楼。
换好衣服下楼,正巧喜奶奶在布置餐桌准备开饭,瞧见她换了装束,就了然地笑道,“老太太让换的?”
夏清晚点点头,走过来帮着摆盘。
夏家老宅里只有夏老的遗孀夏惠卿常住,夏惠卿不喜吵闹,住家的佣人也只喜奶奶一个,喜奶奶年岁渐渐大了,偶尔三病两痛,由是,夏清晚在时,经常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
喜奶奶知道她素性乖巧,嘴里便一叠声嗔着让她放下别动。
说起来也可叹,老太太夏惠卿年轻时孤傲冷淡,年纪上来了眉眼间添了份慈祥,对待自己的小孙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苛。
上到为人做事考学读书,下到穿戴用度闲暇交友,一一都要过问。
也亏得夏清晚这么小小一个人儿,倒耐得住老太太那古怪的脾气。
喜奶奶如是想着,偏头看过一眼,小姑娘生就一双古典内敛的柳叶眉,长睫掩着一双沉静恬淡的秋瞳,像极了春日傍晚,垂柳拂过的寂墨的一汪潭。
摆盘上菜完毕,夏清晚扶着椅子靠背,等夏惠卿落了座,方拉开椅子坐下。
夏家家规严格,饭桌上素向没人讲话。
寂静的一餐饭后,夏惠卿向夏清晚说,“陪我散会儿步吧。”
“好的。”
奶奶夏惠卿说完,先起身去了侧厅,夏清晚帮着喜奶奶把残羹冷碟收拾到厨房,在厨房水槽边,喜奶奶忍不住笑着压低声音吐槽了一句,“要不是知道老太太今儿心情不错啊,光看这架势,还以为她要在散步的时候教训你一顿呢。”
逗得夏清晚也笑起来。
夏惠卿当了三十年教授,在职时就是出了名的严苛,退休后在家里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范,沉静严肃不苟言笑。也就在她的老闺蜜梁奶奶面前,会露出点小儿女的言谈和举止来。
今儿夏慧卿心情好,想必是梁奶奶来过了。
夏清晚在厨房洗了手,站在客厅玄关等夏惠卿。
稍倾,夏惠卿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檀木盒从侧厅走出来,祖孙二人走出客厅,来到前院。
花木扶疏掩映的石子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踱步。
夏惠卿开口,“今儿你梁奶奶来过一趟。”
夏清晚从夏惠卿口里听到过许多次梁奶奶的名字,知两位老人家的友谊自总角之时延续至今。至于其中细节,夏惠卿则讳莫如深不愿多提。甚至,两位老人家的友谊也只有夏清晚这一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孙女和住家的喜奶奶知道,至于夏家其他人:夏清晚的大伯和姑姑则一概都不知情。
“你梁奶奶说,前几日她孙子差人打扫旧书阁,从里面翻出一本旧书,1958年范文澜版的《文心雕龙注》,你梁奶奶想着你做学术应该用得上,特意送来了。”
“谢谢奶奶。”
夏清晚在京大汉语言文学专业读大一,正需要此类书籍。
“另外……”
夏惠卿说着停下脚步,打开手里的檀木小盒,从中取出一个玉镯,托起她的手腕,“这只手镯是许多年前你太奶奶的闺蜜送给我的,奈何当时时局动荡,家里人仰马翻,不知丢到了哪里,也是碰巧在旧书阁里翻出来……”
夏惠卿拍了拍夏清晚的手背,“好生戴着。”
那只翡翠白玉镯莹润如酥,通透细腻,一看即知是难得一见的上好玻璃种。
夏清晚反握住奶奶的手,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满腔滞涩,无法言说——夏慧卿说过,这只手镯,原本是要送给夏清晚的妈妈的。
夏惠卿倒是难得笑了一下,说,“本来应该送给你妈妈的,现如今送你也是一样。”
夏清晚低下头。
一时间,祖孙二人都没讲话,寂静如帷幕四合,拢住这方小院。
夏惠卿说,“你回屋吧,我自己走走。”
“……嗯。”
夏清晚没抬头,听到奶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又强撑了片刻,眼泪才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父母的事,一直是夏家讳言的话题。
当年,夏家也是诗礼簪缨世家,夏老和夏惠卿共有子女三人:大儿子夏长平、大女儿夏长柳、小儿子夏西里。
小儿子夏西里最受宠爱和栽培,奈何他无志于学业功名,大学时私自辍学搞摇滚乐队,把夏老和夏惠卿气了个半死。
后来,夏西里的乐队南下巡演时结识了宋南乔。两个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宋南乔也出身南方书香门第世家,出身虽好却“不务正业”的夏西里,当然难得岳父岳母青眼。毫不意外,两个人的感情遭到了夏家宋家的一致强烈反对。
无法,宋南乔辞了文工团古典舞的工作,与夏西里两个人双双与各自的家族断绝了关系。
这之后,小夫妻和乐队天南海北巡演,即停即住,倒也潇洒畅意。
不巧,有一日正好和南下巡察的夏老同在一个城市,得知消息的夏老派人去追,小夫妻在慌忙躲避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时,夏清晚才五岁,成了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
不久后,夏老在极度的内疚和自责中离世,自此,夏家一落千丈。
又逢时局动乱,夏清晚便被寄养在南方,到18岁高三时,才被夏惠卿接回原籍上京,高考后便在京大念书。
如今也快两年了。
日常里,夏惠卿对这事避而不谈,唯一提过的便是这只遗失的玉镯。
现如今,兜兜转转,镯子竟然找到了。
……
-
雨后湿润清新的主路上,奥迪车子驶过,轮胎溅起轻微的水花,像迸射而开的莲叶。
副驾驶上,梁老太太眯起眼睛回忆,“当时我跟她打了个赌,具体赌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你夏奶奶输了,玉镯就归我戴几天。”
这一戴,就耽搁了几十年。
“您老一直这么丢三落四的。”
驾驶座,白衣黑裤的清俊男人骨节修长的手打转方向盘,漫不经心牵唇打趣。他嘴上一句不落地敷衍着,眉眼间却有几分不太明显的懒倦。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啦。”提及旧事,梁心吾忍不住再三感叹,“年纪大了,世事反而越来越复杂,日常连见个面都要再三筹划。”
不止夏惠卿娘家夫家跌宕起伏,梁心吾也是一样。三十年前,她跟叶老爷子离了婚,那时,叶裴修的爸爸刚刚大学毕业。
离婚没到一年,叶老爷子就娶了新人,新任夫人比叶裴修的爸爸只大了五岁。后来,新任夫人又跟老爷子生了两个孩子。
现如今,叶家家族里,也只有叶裴修还和亲奶奶梁心吾保持着联系。
“您要是觉着不方便,我差人隔三差五来一趟也是一样,”叶裴修说,“有我在,总不至于让夏奶奶缺东少西。”
“也就你有这个孝心。”
梁心吾笑说。
以前,每次来见夏惠卿,梁心吾都是打车往返。外来车辆进不到大院内,从大院门口到里头夏家老宅小院的路程,可要了腿脚不便的梁心吾的命了。
这个月叶裴修结束地方的任期调回上京来,就理所当然地接了这个差事。他的车,在几个大院都是畅通无阻。
“可是啊,想必你也看得出,你夏奶奶最是心高气傲,你差人隔三差五给她送东西,她是断断不会收的。”
梁心吾叹道,“连带着她那个小孙女儿,也被她教的活脱脱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样。”
“夏奶奶有个孙女?”
“哦对,你还没见过,”梁心吾心里默算了一下,“也难怪,两年前,那小女孩被接回上京的时候,你正好下到地方上去了。”
“想必是个横眉冷眼的大小姐。”
叶裴修心不在焉地笑说。
“见了你就知道了。那小姑娘,看起来清清泠泠,话也不多,颇有几分傲气的样子,但最是乖巧懂事,对你夏奶奶百依百顺,孝顺极了,再加上那样的身世,我看了都心疼。”
叶裴修对别人家里的八卦没什么兴趣,没有接话问具体是什么可怜见的身世,过片刻才说,“下次要来,您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把时间空出来。”
“真要把我这摊事负责到底啦?”梁心吾佯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这么一个大忙人,在外头呼风唤雨的,真的归我使唤啦?”
叶裴修懒洋洋笑起来,“人都已经被您拘过来使唤了,您老现在说这些?”
“那一言为定,下周五。”
开新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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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