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第六天。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燕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通过猫眼一看——是奶奶。
燕沐忙不迭打开门,惊讶道:“奶奶,你怎么来了?”
奶奶用黑色布包拎着一大袋蔬果,布包有些磨损和褪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我来看看你。”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
年迈的奶奶,头发早已花白,佝偻着背,腿脚不太利索。年轻时,她和丈夫带这两孩子到城里打工,奔波劳碌四十多年。他们一生就两个儿子,扶养孩子长大成人很不容易,到最后燕沐的爸爸能够考上大学,两人觉得一生劳累也值得。他们的小儿子,燕沐的小叔,是最让他们费心的。上学不认真,总翘课,还打架,初中毕业后就进入社会讨生活。
当真是世事无常,万事难料,最争气的儿子竟年纪轻轻就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燕沐的爷爷也早已瘫痪了。
奶奶:“小麦啊!最近好吗?”
“小麦”是奶奶对燕沐的称呼。
燕沐接过奶奶手中鼓囊囊的黑布包,沉甸甸的。
燕沐佯装轻松,回答道:“很好啊!奶奶你怎么带这么多吃的,”他把袋子放到厨房,“你先去沙发上坐,我给你倒杯水喝!”
奶奶慢慢走到沙发旁,然后慢吞吞地坐下。
看着对面电视机右上方的碎痕,感叹道:“三年了,第七次来到这,”她扫视屋里一周,“什么都没有变啊!”
还是同样的地方,家内的装饰物一成不变。人却离散了,皆不过这般物是人非。
燕沐端着杯开水从厨房出来。
“奶奶,你们最近还好吧?”
奶奶点了点头道:“也还是老样子,”她眼里带着慈祥,看着燕沐,“小麦啊,半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多吃点,看你这瘦的,感觉稍微大点的风都能把你吹走。”
“奶奶,夸张了!”
奶奶笑道:“那就多吃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我还带了些蔬菜水果,还有土鸡蛋给你。这些菜是我自己种的,果子是家里果树上摘的,鸡蛋是我买的!”
“谢谢您了,奶奶”
亲人间正常的交流,被四个字拉开了距离。
“别嫌弃啊!小麦,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不能长来看你,也没法多照顾你。你妈妈……”她顿了顿,“留下的钱还够花吗?不够的话,奶奶这里有。”
燕沐摸了摸鼻子,强忍着笑道:“够花,奶奶你不用为我操心,你多买点东西给自己吃,我要是想吃什么我自己会买。”
爷爷的事他只字未提,他不喜欢爷爷,甚至是眼前的奶奶。
燕沐的妈妈和爸爸的婚事,一开始是被反对的。因为他们执着于燕沐妈妈是孤儿。但因为燕沐的妈妈有了身孕,才被迫同意。至少在燕沐的记忆中,爷爷奶奶都不曾待见过妈妈,他自己都比妈妈被待见的多。每年家庭聚餐,都是冷言相语,冷面相会,燕沐能清晰的感受到在自己母亲身上奇怪的磁场。
妈妈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她与燕沐的爸爸在同一所大学认识,相爱,直到后来成了夫妻。
时光沿顺时针游走,情感也开始有了裂痕,愈来愈深,就离婚了。爸爸的意外身亡,一家人首先指责的是事发当晚离开的妈妈,而不是酒驾的爸爸。
人心中的偏见是座大山,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燕沐看清了这些是非观念和小人之心。
“奶奶,我去给你做午饭。”说完,燕沐忙不迭跑进厨房。
一场漫长难耐的回忆……
“孽缘,孽缘啊!怎么好好的儿子,一离婚就死了,都是这贱人害的,就是她害的!”奶奶歇斯底里地大喊。
此时,燕沐的叔母抱着奶奶,眼里含泪:“嫂子就是灾星,那女人还跑了,是她害的,是这贱人害的。妈,大哥真是不辛,怎么就……”几滴虚假的眼泪落下。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被害死了……”爷爷坐在轮椅有气无力地哭喊着。
医院安静的一角,巨大的沉默堵住悲痛的哽咽声,泪滴无声落下。十二岁的燕沐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享受着此刻思念的悲凉,可怜的哀鸣声不绝于耳。
“妈妈,你去哪了……”
——妈妈,讨厌你的人又来看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厨房里叮啉哐啷一阵响,燕沐用奶奶带来的食材,炒了菜,煎荷包蛋,洗了几个水果,一顿美味的午餐就做好了。
燕沐和奶奶在一起吃午餐。
“小麦啊!吃完饭后,我要赶紧回去了,你爷爷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燕沐闻言道:“嗯!待会儿我送你到车站。”
奶奶住在郊区小镇,从哪到燕沐家有一百多里路,但坐车一趟就能到家。
“早上我去医院看了你弟弟,那么小的孩子就天天呆在医院里,太受苦了。”
“嗯!”
弟弟是燕沐小叔的小儿子,他的表弟。
奶奶继续道:“你小叔,叔母为了他整天忙里忙外,也不容易啊!”
“嗯!”
燕沐对他们的事丝毫不知,他们对燕沐的事亦是如此。
吃完饭后,燕沐把奶奶送到车站。
奶奶上了车,在车窗旁道:“小麦,回去吧!”
车已经驶动,燕沐挥手,微笑道:“奶奶,注意安全,再见!”
发车后,燕沐过转身,脸上就恢复了冷漠,仿佛刚刚的温柔是一场即兴表演。
温柔,是燕沐对她关爱的感恩;讨厌,是对她混乱的是非理念的否定。
当你一事无成,事与愿违时,做有一件事情总是对的——感恩爱你的人。
“杏林小区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往后门下车,谢谢配合!”
燕沐下了公交车,没有立刻回家。他去一趟超市,就往小区附近的垃圾箱旁走去。
“喵~喵~喵~喵”燕沐在模仿猫咪叫,路过的成年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燕沐。
不远处,一位穿着碎花裙,脸上化有精致妆容的母亲拉着小女孩经过。
“妈妈,那个哥哥学猫叫的好好听,我也想学。”稚嫩的童音,天真烂漫地说。
妇女不屑地道:“像傻子一样,你长大了不能像他一样,这么大了还学猫叫,能有什么出息!”
燕沐叫了好一会儿,此时,一只左前爪受伤一瘸一拐的老猫出现了。老猫从一堆破烂里跑出来,看到燕沐就欢快的叫起来。
喵喵喵——
它的叫声嘶哑,仿佛嗓子眼里填满了沧桑。听上去燕沐冷冷的喵叫声都比它的声音更优美。
“看这猫脏的,有很多细菌,都吃些垃圾。”妇女嫌弃道。
老猫头顶上有黑色的结块,是胶水和灰尘的结合物。它的左眼是一圈黑色的毛发,黑色鼻子上有白点,身体上的毛发是黄白灰配色,整体看上去不讨喜,反会让人产生厌恶感。
“三花,”燕沐拎着手中的猫粮蹲下,“过来!”
“不嘛,不嘛,我要去看看!”说着,小女孩挣脱了妇女的手,向老猫跑去。
妇女焦急喊:“回来,小心被咬。”
她忙不迭追上去了。
燕沐撕开猫粮,抓一把轻轻放地上,三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吃着。
“哇,猫咪!”小女孩惊讶叫道。
三花多年流浪,警惕性很强。小女孩毫无恶意尖的叫声惊扰了它,它向后缩了缩,炸着毛嘶叫着。
燕沐闻言转过头看着小女孩,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声音传过来:“别碰!”
妇女抱起了小女孩,看着三花那凶猛的样子,就把脚边的猫粮袋子往三花身上踢并慌忙道:“离我家孩子远点,咬到会得狂犬病的。臭猫,滚开,滚开!”
三花炸着毛嘶叫得更厉害。
袋子里的猫粮洒了一地。
燕沐很生气地站起来,眼睛里充满戾气,握紧拳头,冷冷质问道:“你好歹是作为一名母亲,就这样教育孩子?”
“关你什么事!!”妇女大声呵斥,“咬到我女儿,受伤的又不是你!”
“猫咬她了吗?没有。所以你就以这样蛮横无理的方式来影响你的孩子,做个泼妇,可笑!”燕沐嘲讽道。
肮脏的猫,得到了庇护。
三花嘶叫声越来越大,像是蓄势会扑上去撕碎她的样子。
听了燕沐这番话,妇女有些愧疚,仅仅是对怀里孩子的愧疚,支支吾吾道:“不就一只猫,至于吗?”
妇女怀里的小女孩哭了起来,她想要反驳,但看到燕沐带刀的眼神仿佛在说:给我滚!她在这个十五岁孩子身上,能清晰感受到浓浓的敌意,就哄着孩子落荒而逃。
燕沐看着满地狼藉,喃喃自语:“什么人啊!真是遇到倒霉她妈了。”
——真他妈倒霉。
暖阳抚照大地,十月的风送来秋的凉爽,杏叶簌簌作响,几片淘气的杏叶悄悄的离开了树妈妈,落到了人间。
燕沐蹲在地上捡着一粒一粒的猫粮,三花也在帮忙,直接帮燕沐消化它们。
燕沐看着三花蹲在墙角,忙着填饱肚子,微笑道:“三花,你这家伙,就只顾着吃!”
这一刻的燕沐,他的温柔都快溢出来了。
“我可没这么多钱去在给你买一包,你就将就将就吧!我生活虽然没你艰难,但我也没有经济来源。钱还是要省着花,”燕沐停顿了一会儿,把从地上捡起的猫粮塞进袋子,“我会尽我能力,让你白吃我的猫粮。”
三花依旧在进食,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回答燕沐。
“说起吃,我想到一个人,他叫江烬野!”说到这儿,燕沐眼睛漆黑的瞳仁里带着光,“在学校每天早上他帮我带牛奶,我们还在一起吃饭。他这人就是太热情了,嘴也欠……”
此时,低着头,打着手游,嘴里骂骂咧咧的肥宅青年正朝着燕沐走来。
“射手,你会不会玩……欸欸,”他一个踉跄,感觉踢到了什么,“谁他妈在这挡路!”胖子放下手机,看着燕沐翻了个惊天大白眼,“原来是个傻|逼,打扰我玩游戏。切!”
燕沐手臂被踢了一脚,人被推倒在地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着他,冷冷道:“这么宽的路都不够你走啊?出门记得带上眼珠子吗?!”
胖子轻蔑一笑,绕开燕沐,没有理会他。接着就对手机道:“继续继续,”手机里的开麦声吵吵嚷嚷,“刚刚遇到个傻|逼,真晦气……”
燕沐忍着满腔怒火,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他依然蹲在地上把剩下的猫粮捡干净,眼眶有些湿润,心里有些沮丧。
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
不得不向现世所致的敬意
——《洛丽塔》
消化完情绪后,燕沐接着说:“江烬野他挺能吃的,一放学就往食堂里奔,还拉着我的手,”他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你说,他是不是脑残?不怕别人误会造谣我们的关系吗?总感觉和他相处有点……”思忖片刻道,“有点怪怪的感觉……”
上帝从未怜悯过捡猫粮的少年,只因为少年不可恨。
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
地面的猫粮被捡空后,燕沐和三花来到破烂堆旁,一窝小猫在几件破烂衣服上聚拢在一起睡觉。
燕沐把简陋的猫窝盖上了塑料板,又把猫粮袋子放在猫窝旁道:“三花,以后,我只能一个月看你一次。你要带好自己的孩子,希望它们能有个家。”
别抛弃它们,永远,永远。
嘟嘟嘟——
手机在振动,燕沐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接通道:“喂……”
手机里传出:“您好!手机尾号0119用户,恭喜您中了百万大奖……”
“……”燕沐打断道,“不知道,没兴趣,防诈骗,要打打给110,滚!!”
嘟——
燕沐挂了电话。
“都什么年头了,还这样低端下流无耻的骗人。”燕沐恼怒道。
紧接着手机又响起了。
燕沐看都没看直接挂断。
“咦,直接挂了!不行,再打!”
没过几秒,手机铃声又响起了。
“你要干什么,烦不烦啊!我对你没兴趣……”
江烬野脸上大写的一个懵,轻声唤:“燕沐,燕沐,你生气了?”
“嗯?这声音不对啊!”燕沐停下了,看了眼号码,问:“你是谁?”
“你……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同桌。”
“江烬野!”燕沐惊呼。
“靠,刚刚骂错人了。”燕沐心想。
小猫咪嗅到三花的味道,开始炸锅了。都在欢快地喵喵叫,估计是饿了。
燕沐尴尬道:“江烬野,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
“没事,同桌。你要是心情不好想继续骂的话,我听着,你继续。”江烬野温柔地说。
燕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嗫嚅道:“我……我”
江烬野在静待燕沐的每一句话。
“我就是遇到几个傻子,没什么。刚刚骂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没骂你。”
江烬野微笑道:“继续呗,我还没听够你骂人的话。”
“你欠骂啊!”
“没有!”江烬野快速回绝。
“那你还说。”
“我只是想逗逗你,想听听你的声音。”
话音未落,燕沐心脏咯噔了一下。
江烬野接着说:“这几天,龙佳女士老骂我,才回来几天就嫌弃我了,巴不得我滚回学校——燕沐,你刚刚说对谁没兴趣?”
燕沐脱口而出:“反正不是你,”话锋一转,“龙佳佳女士是谁?”
“没有对我没兴趣,那直译就是有兴趣了?”江烬野心想。
“我亲娘,想听听她的声音吗?”江烬野打开了房间的门。燕沐听到了开门声,紧接着是电视声。
江烬野正常地叫了一声:“老妈!”
龙佳佳女士就和他对视了一眼,道:“臭小子,你洗那碗,狗见了都唏嘘,它舔的都比你洗的干净。”
龙佳佳女士刚说完,江烬野风一阵刮回了卧室。
江烬野:“看吧,她一看见我,就数落我!”
这话听上去他很无辜,主要是他洗的碗真是油和菜渣都在,好似直过了水一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燕沐心想龙阿姨挺凶的,江烬野都习惯了吧!
燕沐嗤笑道:“这大概是阿姨对你特别的爱吧!嗯!真别致。”
江烬野好不要脸地说:“你刚才是不是说对我有兴趣,对我那儿有兴趣?嗯?”
“对你,对你整个人!得了吧,脸皮挺厚的!”燕沐说这话时,感觉心被谁挠了一下。
“嘿嘿!”江烬野一阵傻笑。他听到一窝小猫的喵叫声,问:“燕沐,你那有猫叫声,你在哪儿?”
燕沐看了眼猫窝,解释道:“在垃圾箱旁的一个猫窝这儿,我喂猫!”
“流浪猫?”
“嗯,连妈带娃一家子,”燕沐叹了口气,“我带回家里没人照顾它们,也没人要,只能这样了。”
江烬野又打开房门,探出头,道:“老妈,家里缺猫吗?”
“猫不缺,多个你!”
“哦!”
他又火速关上房门,讪讪道:“燕沐,我也帮不了它们了。”
“没有,我替它们谢谢你的好意了。”
叮——
【电量不足6%】燕沐的手机显示。
燕沐:“我手机快没电了,挂了啊!我也该回家了。”
“满足了!”
——听到你的声音,分享你的生活。
“什么?”
“没有,没有,开学见。”
“嗯,挂了!”
燕沐把号码存下,备注:智障同桌。
这在燕沐联系人中是醒目的存在,他的联系人寥寥无几,就三个:妈妈,消费者服务热线,智障同桌。
生命不息,勇者无畏,来者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