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赤烈第一次向他们提到太白山和北溟,时晏和玄止也第一次从赤烈的脸上看到了悲伤的神色,他们知道阿爹是要讲一段悲伤的过往,这是成长才有的待遇,学会面对过往。所以他们不着急提问,就这样专注等着赤烈继续回忆。
“小宝,你那把扇子还在吗?”赤烈问道,玄止把扇子递给他,赤烈打开了扇子,看着那面画了孤松的扇面,“这里是巍山山顶,太白山的最高峰,太白山神灵渊就坐在这棵松树下面的石头上,所以巍山山顶并不像其他高峰峰顶常年冰雪覆盖。我们不知道水神在北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山神总是坐在石头上,扶苏站在她身旁为她遮风挡雨。当然,那点风雨对神而言算不得什么,可是扶苏就是那样站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风景了,凝固住后被岁月的大风一点点吹散了。
玄止和时晏都被那个名字震惊到,赤烈特地停下来解释,“不是你师父的如临深渊,而是生灵之渊。至于你师父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为什么有画这样扇面的扇子,我们都不知道。”
“扶苏就是这棵松树,他是太白山上最早化成人形的生灵,他也是最靠近山神的存在。这个风铃就挂在他的枝丫上,有风吹就会叮铃叮铃响。水神来时总要在巍山上布一阵雨,冬天的时候也要下雨。他说这样巍山就有动静,有水就有生机了。但是山神不喜雨,雨水只会下在半山腰,山腰处太冷了,雨会变成了雪,绵绵的雪花从山上飘下来。”
赤烈脸上的悲伤有片刻缓和,他应该是很喜欢水神的造访的。“后来,山神推倒太白,天道降下天雷惩罚山神,水神和扶苏为了替山神抵挡天雷,都陨落在了太白山谷,他们的肉身砸出深渊,成了黄泉。太白山脉所有土石、树木和来不及逃跑的动物都被滚落进了深渊,生灵涂炭,埋在了太白山底。”
时晏和玄止都被震惊到了,高山倾倒的压迫与绝望光是想象都让人窒息,更何况亲身经历过。那段经历哪怕过了五百多年,依旧是赤烈他们不敢轻易回忆的从前。
“师傅带着我和你阿娘逃到了这里,我们在这里安了家,这里变成了你们的故乡。”赤烈笑着摇头,“你们不要愁眉苦脸的,没事了!”
玄止摇摇头,她和时晏都知道这是在安慰他们而已,她快速擦掉泪水,紧紧握住赤烈好灵犀的手,“阿爹、阿娘,我们不会再经历那样的事情了,永远都不会的!”
“傻孩子,我们当然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事情!”灵犀说完抱住了玄止,赤烈也张开手抱住了时晏,一家四口相互依偎。
“我和你阿娘问过为什么太白山会倾倒,师傅说,是山神活腻了,不想活了,所以她自埋深渊化身黄泉。”赤烈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时晏的后背,时晏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赤烈。他和灵犀无辜差点被牺牲,他们被动地承受了几近灭顶的命运。
玄止听过玄离他们说过一些民间故事,故事里的神不是因为活腻才推倒太白的,“所以传说神魔大战是假的,这世间根本没有大魔王?”
灵犀笑着问道:“小宝觉得这世间会有魔王存在吗?”
玄止摇摇头,她见过的风景只有青白山。
赤烈摸了摸她的头,“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大魔王,但每个人的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心魔。或许真的是山神的心魔诱惑山神推倒太白,真相可能很复杂,但都过去了,所以我们真的没事了!你个臭小子这么用力干什么呢!”赤烈笑着放开了时晏,时晏侧过头去迅速擦掉了眼泪。“阿爹,我就是想抱抱你!”
玄止想到玄离说的“不强求”,灵渊是不是强求了。神也有难以被满足的愿望啊,她的眼里不知为何流出眼泪,灵犀摸了摸玄止的头,“我们大宝和小宝都长大了,还会心疼爹娘呢!明明你们都是小小的一只,抱在手里都害怕捏伤你们,现在会心疼我们啦!时间真快,真的还会开出花朵。”
赤烈也点头认同,“是啊,时间是会开出花的土壤。”也是**生长的温床,明明经历的是同一段时间,但收获的结果就是不一样。
“那现在青白山是神山?”玄止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世界依旧运转,人间没有毁灭,人口也只增不减。青白山上的生灵也在修道悟长生。玄离他们手上的剑,他们拥有的力量,他们见过的妖,都在说明神的存在。
赤烈点头,“是啊,太白山塌了,太白山神死了,但是还有千千万万连绵不绝的山脉。青白山原本不是什么崇山峻岭,是师傅一手把它从地上抬高的。”
玄止和时晏并没有特别惊讶,“华婆婆是青白山山神。”因为所有的人和妖都能轻易感知到,她是整个山上最强大的存在。
时晏疑惑,“那水神呢?现任水神是谁?水神还主宰北溟吗?”
赤烈点头,“现在的水神是关关,她不是水神的弟子,也不是龙,而是人身鱼尾的鲛人,鲛人一族世代是龙的侍从。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最靠近山神的存在。靠近神的存在,好像都会成为神。”
灵犀闻言却很肯定地说道:“但我们不会。”
赤烈笑着将她拥进怀里,“太白山倾倒之时,是师傅紧紧地把我们抱在怀里,逃出了深渊,在这里定居。她教我们打坐修炼,我们慢慢修炼出人形,我们变成了青白山上最早化形的妖,不老不死。时间久了,山上的妖越来越多,青白山也成了妖界。”
玄止心里莫名的有点不舒服,不老不死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山神自掘坟墓是不是就是厌倦了那种没有尽头的长生呢?吴庆华既是新任的山神,又是青崖观的开山师祖,那青崖观的传承是来自于太白山神吗?玄止问道:“那祁山祖师也是山神的弟子吗?我们算是太白山神的徒孙?”
赤烈努力回忆关于祁山师叔的记忆,但只有片段而已。“祁山师叔他应该只是师傅认下的师弟而已,我们在太白山从未见过他,他不是太白上的妖。但扶摇剑法的确出自太白山神,师傅带我们逃到这里后,让我们在一叶山生活,她则削平明月峰的山腰,在那边建了青崖观,但当时也只有简单的一座大殿,就是无求殿那座,名字也是后取的。”
“我们并不清楚她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情。我们在这里大约定居一百年后,师傅带师叔来和我们比试剑法,我们赢了,那是我和你阿娘第一次与人对战,他好像也是。他用的也是扶摇剑法,他很震惊会败给我们,他脸上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像是信念被摧毁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祁山师叔,大概又过一百多年,师傅带着他的弟子长谦来找我们切磋,我和你阿娘勉强赢了。而从第三代弟子渐明开始,我们就打不过青崖观了。玄离上山的第六年,临渊就带着他来和我们继续比试,我和你阿娘一样打不过他。明明修炼的是同一套剑法,但无论是剑术还是剑意,我们都不如青崖观。”
时晏和玄止都很惊讶,原来玄离的剑法如此高深。其实他们对修为的深厚并没有明确的认知,但是他们下意识地认为赤烈他们天下无敌。
灵犀摸了摸时晏的头,“这剑法更适合人来修炼,大宝,你生下来就是人形,你适合练剑,你一定会打败我们的。青白山上妖只能修无情道,我们不想你也走那条路。”
这是玄止和时晏第一次听“无情道”这个词,他们的生活更多是向人间生活看齐。灵犀和赤烈很少说妖的事情,她摸了摸时晏的头,“妖修炼的方式不外乎两种,第一活着吸取天地灵气,第二吃掉其他妖的血肉和妖丹,后者效果显著,能活下来不被吃掉的妖是强者。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是自然法则,所以叫无情道。而世间运转讲求一个平衡,妖修炼已经逆天而行,力量远远强大于凡人,若是还有剑道加持,那妖会成为天道下最强大的存在。所以妖不能练剑,”
玄止和时晏脸色瞬变,直勾勾地看着赤烈和灵犀,“弱肉强食”这四个字蕴含的内容太过庞大。
灵犀故作凶猛,“怎么,被吓到啦,吃妖的血肉让你们觉得恶心、残忍啦!可那是大补,尤其是妖丹,能快速增进修为。我和你们阿爹就是这样修炼起来的!”
玄止和时晏一时又愣住了,他们从小吃的肉,都是放了血、拔了毛、煮熟了的,茹毛饮血的生活方式的确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时晏摇了摇头,“阿娘,我们就是有点震惊。而且阿爹和阿娘不是每天都在练剑吗?还打赢过祁山师祖。”
玄止也附和,“是的,阿爹阿娘明明每天都在练剑。阿爹和阿娘为什么就可以练剑呢?”
赤烈看着玄止,反问道:“你们猜猜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玄止几乎不假思索,“因为阿爹阿娘的剑法是山神亲自教授的,因为是神亲自教授所以不被天道束缚。”
赤烈点了点头,“是,我和你们阿娘的修炼方式的确是例外,我们是青白山神的弟子,所以我们以剑入道。你们也知道扶摇剑法的招式并没有对青白山的妖保密,但是他们学了之后修为并没有增长。但是玄离他们,从上山就以剑入道,他们的修为不亚于那些狼王、虎王。”赤烈有点悻悻,“都说大道无情,可是神对人还是偏爱了。”
时晏想了想,问道:“那如果山上的妖下山教人扶摇剑法呢?”
玄止也有这个疑问,他们从小就和玄离他们一起练剑,并没有避讳过任何妖。妖学会了再教给人的确不是难事。
赤烈摇了摇头,“这套剑法有禁制,任何妖都无法将这套剑法教授给人,我们也不例外,无论是口述、书写还是身教,都不可以。”
玄止和时晏努力回想,的确想不起来赤烈他们练剑时的一招一式。他们脑海里储存的扶摇剑法是玄离他们教授的。
“这个禁制是华婆婆下的吗?”玄止问道,时晏也看着赤烈。
赤烈点头,“是,神下的禁制基本上是天理,没有妖能违背天理。”
玄止疑惑,“所以祁山师祖和我师傅不是妖,都是人,所以能教大师兄扶摇剑法?”
赤烈的声音有点低沉,“我们还真不知道你师傅是人是妖,他可能两者都不是。因为你大师兄的扶摇剑法,不是临渊教的,是他们家传的。临渊教他的是他自创的剑法,断水剑。你们以后也会学的,玄离会教你们的。”
时晏和玄止没有问问题,而是等着赤烈继续解释。
“玄离姓江,江河湖海的江,他出身于云州城主府,如果没有意外他会是云州的城主。他们家跟太白山神的渊源不比我们浅,师傅说江家的剑法也是山神教的,江家世代练剑。但人间灵气稀薄,他们不能修炼,可练剑能强身健体,御敌自保,这也是他们家族能开辟城主制的原因。”
赤烈的话让时晏和玄止都短暂地陷入了沉默,玄离原本是云州城主的继任者,可是他现在却长居山上,他的家族世代一样练剑。玄离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被临渊带上的呢?
灵犀补充道:“大宝、小宝,玄离的事情,是一段很艰难的故事,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时晏和玄止立即点头,他们不会冒昧地去打听那个故事的。
赤烈继续说道:“临渊的剑法没有设禁制,太过于精妙,所以没有他的教授,无论谁都学不了。”
时晏想,或许赤烈他们一开始就想让他拜师的对象是玄离。
“在玄离上山以前,我们基本不会踏足这里,现在的青崖观可以说是玄离他们一步一步打造出来的。所以,大宝,你能拜玄离为师,是一件好事。”
时晏点头,“儿子知道,师傅他也是非常厉害的!”
玄止笑着点头,“是的,大师兄可厉害,他什么都会!”
“大宝、小宝,知道为什么你们阿爹要和你们说这些吗?”灵犀很认真地问道,他们要长大了。
“知道!”两人异口同声,玄止示意时晏继续回答,时晏点了点头,“因为我和妹妹长大了,要明事理,要心中有成算,手上有力量,才能面对青崖观外面的世界。”
“是,你们长大了,长大后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而阿爹阿娘不能一直一直保护你们,以后你们要相互扶持,要走什么样的路都由你们决定,我和你阿爹会一直支持你们的。过去的事,你们知道了才能对未来做出判断。”灵犀看着玄止,拍拍她的肩膀,“小宝,我和你阿爹都知道,你知道了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狐狸,你和你师兄们一样是人。”
玄止点点头,她扑在灵犀的怀里,紧紧抱着,“小宝知道,小宝也知道阿爹和阿娘一样爱我!”
灵犀温柔地抚摸玄止的头发,“小宝儿,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我和你阿爹会一直一直爱你们的!”
时晏也凑过来,坚定地点头,“阿爹、阿娘,我也会永远都爱小宝,保护小宝的!”
“真好,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最幸福的一家人。”灵犀靠在赤烈的肩膀上,不断重复着“一家人”几个字。
赤烈一手抱着灵犀,一手环着两个孩子,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大宝、小宝,修道这件事随缘,我们不强求,也知道你们以后也不会强求,开心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我们对你们的期许,活得开心快乐!”
过了一会,赤烈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玄止和时晏慢慢坐正,“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们说,”赤烈低头看了一眼灵犀,灵犀笑着回应他的眼神。“我和你阿娘两人等你们拜完师,就要离开这里启程去海州!”
玄止和时晏愣住了很久,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发觉眼泪已流过脸颊,他们和玄离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离别两个字的悲伤是可以轻易渗入血肉的。他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面对这个话题,他们也还没有认识到离别意味着什么。
灵犀抬手温柔地帮他们擦掉眼泪,又摸摸他们的头,“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我们一辈子都在山上生活,现在我们想去海边生活,我和你阿爹还没见过海呢!”
时晏抓着灵犀的袖子,“那我和小宝也去,我们一家人都去海州生活!小宝你也想跟阿娘和阿爹去海州,对不对?”
玄止立即点头附和,她一样不想要和赤烈夫妇分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生活都可以的。
赤烈看了一眼灵犀,灵犀扯了一个无奈的笑容,然后握住他们的手,“你们还小,又一直生活在山上,适应不了人间的生活的。尤其是大宝,人间灵气稀薄,你不仅不能修炼还会被人间的浊气侵蚀,不能维持人形,不会长大。等你们长大了,就来海州找我们,我和你阿爹先去那里建一座大房子,等你们来。”
时晏和玄止还是摇着头,时晏拉着灵犀的手,“那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再一起去海州不行吗?”
灵犀仰着头让眼泪快速流掉,赤烈拍了拍他们放在灵犀手上的手,“大宝、小宝,我和你阿娘活了五百多年了,但一直没有看过大海是什么样子的,我们想去,你们就让我们去吧。”
他们兄妹听出了赤烈语气里哀求的意味,一时怔住,他们明白这是通知是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们平常可以让仙鹤传信啊,说不定我们在海边住一段时间后,受不了海腥味就回来了。我和你阿爹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并不是不爱你们了!而且你们还有玄离他们,不会孤单的。”
时晏突然明白要让他们拜师的意义,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他们寻求庇护,寻求陪伴。赤烈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吗?他们之间有什么一定要分开的理由呢?他抬头看向赤烈和灵犀,眼含热泪,却不想哭出来。
赤烈轻轻地擦去时晏的泪水,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大宝,离别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我和你阿娘不可能一直都陪在你们身边,你和小宝也不会一直都待在这里的。我和你阿娘只是去海州生活一段时间,等你们十八岁了,修炼稳固了,就可以下山去找我们了。而且你们明天拜了师,就是有师门的人,自然不能再跟着父母一起生活了。”
灵犀也安抚道:“我们离开青白山,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太久太久了,而且你们也长大了。这天下这么大,我和你阿爹也想去看看!”
时晏没有再说话,玄止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两个人点了点头,尊重了这个决定。
灵犀一把一个抱着他们,两人在灵犀的怀里流着眼泪,长大是要付出代价的。
许久,赤烈开口让他们回去睡觉,玄止和时晏起身作揖,“大宝(小宝)知道了,明天一定不赖床,不偷懒!”
玄止起身后又走到赤烈身边,“阿爹,为什么华婆婆要送我这个扶苏铃呢?”
赤烈摇摇头,“师傅没有说明,她想送给小宝,小宝你收着就好。”
玄止点点头,她好奇,因为她好像只见过吴庆华两面,她们甚至没有交流过。
赤烈走到灵犀身边,低下身来亲吻她的额头,又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小白,谢谢你,这五百年来,我活得很开心!”
灵犀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大红,谢谢你,这五百年来,我活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