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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黄泉

作者:春山追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可是梦婆?”


    对于变成鬼这件事,江与山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世界上唯一绝对的事情就是活着的人一定会死,而她已经死了,是她亲手杀死自己的,江与山没有忘记。当她闭上双眼,在睁开的这一刻,她到了这里,没有任何痛苦,瞬间而已,生与死的距离真的只有刹那。一念之间,生死死生。


    世人基本上都对黄泉的故事耳熟能详,五百多年前神魔大战,太白山神推倒太白山作为囚笼镇压住了魔王,但魔王的魔力四处溃散,不断蛊惑人心作恶,天下混乱,世人深受其害。为净化人的灵魂,剔除魔王的恶念,太白山神身化黄泉,牵引亡魂投胎转世。所以人死之后的魂魄会被吸引到此,上了桥,过了河,喝了梦婆汤,便会再次投胎转世。传说太简洁,具体的故事情节,世人不知;神自埋深渊,是否意味着神的死亡,世人不深究,他们依旧信奉神的无所不能。神依旧如每天的太阳,普照大地。


    黄泉有些阴暗,但江与山只一眼便清楚地看见石桥的另一面背坐着的人,或许是那人一身白衣,背影挺直,在黄泉格外突兀。她起了玩心,又问了一遍,“你是梦婆吗?我在喊你,你不应我吗?你不应我,我就不过去了!”江与山站在桥的另一端不动,那人也没转过身来。江与山一只手倚在桥墩上,低头看底下慢慢流淌的河水,传说里奈河水血红腥臭,如今一窥,言过其实,奈河不腥不臭,江与山蹲下身,伸手想要掬一捧河水细看,桥的那一边传来了声音。


    “亡者江与山,还不饮下梦婆汤投胎转世!”


    江与山听这声音如冰霜般清冷,是男声,她不由嗤笑,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了桥,施施然走到那人对面。见那人坐着端正,眼神落在石桌上,江与山定定看着那张脸,“梦婆怎么是男的呢,尤其是像你这般萧萧肃肃的人?”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把杯子递过去,江与山坐了下来,“我夸你好看,你怎么不夸我也好看呢!”


    “这是你的梦婆汤,喝吧,喝了好投胎!”


    江与山对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并不介意,她把杯子握在手里,闻到茶香,觉得很安心,此刻她仿佛还在无忧院那棵大树下吹着夜风,再过一会她就会去睡觉。所以她并不着急喝,不着急去下一世,便痴痴地看着那人。“梦婆汤怎么会有茶香?”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道:“喝吧!”


    江与山觉得这人真的别扭,不是梦婆却要干着梦婆的活,要等她,又不肯跟她交流,“你既然不想看我,那我便遮住我的脸好了,你别催我走,我们坐着聊聊天。从江州到这里,我走了十八年,我累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小折扇,还好变成了鬼,随身的东西也能一起带走,打开后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


    那人听到江与山这话还是没什么反应,只盯着她面前的杯子,江与山知道这是在催她喝梦婆汤了,“我脖子点疼,能不能先歇歇再喝?真的很痛的!”江与山被遮住的脸色非常诚恳,语气真诚,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没有伤口,她摸不到疤痕,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那样的痛苦似乎没有消失。


    “我说的都是真的,哪有不痛苦的死亡呢?血肉之躯最怕疼了,痛不欲生这个词一点都不夸张,而且就算现在我死了,还能感觉到疼痛呢!而且我没死以前,我也一直都在感受疼痛,真的很疼,我一定要休息一下的。”江与山无奈地叹气,“我想我阿娘了!不知道我阿娘看到那个样子的我,她会不会晕过去?我真是不孝!”


    “我阿娘最怕我疼了!”


    那人终于抬眸看江与山,他一言不发,眼神平静。


    江与山在这一片刻失了神,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神古井无波,清澈见底,那里面没有情绪,又仿佛都是情意。这样真切而清晰的眼神让她的心里有钝钝的痛感。那人也在在专心地看着她,江与山别开了眼,有点慌乱地收起了扇子,“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的视线随着扇子落在了桌子上,忍不住抬头继续看他,“你的眉眼间距比常人短一些,眉骨突出,目光深邃,双眼炯炯有神。我好像见过这样类似的容貌,这双眼睛我似乎见过?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两人一时沉默,江与山自然地伸出两手遮住那人的额头和下半张脸,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那人抬眸,那一瞬间,如春风化冰雪,江与山的心忽然被触碰到,她笑着说:“眉眼深邃的人,眼神专注时就显得很深情,你这样看我,会让我觉得你很喜欢很喜欢我。”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透过江与山框起来的视野看她的眉眼,弯弯的眉眼在昏暗的黄泉里仿佛有万丈星辉。


    那样专注的眼神,江与山真的看过,“你和我的丈夫有点像,尤其是你们的双眼,真的很相似。他叫陈都,应该已经去投胎了,你有没有看见他?只可惜今天我的眼睛越发看不见了,没看清他的容貌,但我记得他的双眼。真是神奇,死了之后我的五感全部都恢复了,这就是死亡的好处吗?”


    江与山在那人的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惊慌,他的眼神闪躲,抬眸又镇定自若,稍微低着头盯着那杯茶道:“你该去投胎了。”他没有回答江与山的问题,他总是挑着问题回答,有很多事情,他不愿意透漏真相。


    “我对这里有一种熟悉感,一点也不想离开。”江与山坐正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今晚应该不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对吗?”


    那人没有抬眸,“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于你而言没有任何差别!”


    “也是,生死轮回,无休无止。此时见了你,下一刻我就会忘记你。”江与山有点伤感,也有好多问题,对方越是沉默,她就越想说话,“为什么人死了之后灵魂都会被牵引到这里来呢?直接如云烟一样消散于天地不是挺好的吗?山神真的是为了消除魔王的恶念,才会创造一个黄泉让生命陷入轮回呢?”


    “灵渊化身黄泉不是让生命陷入轮回,投胎转世从来都不是为了把人困在轮回里,而是给予生命重新热爱生命的机会。善、恶一念之差,善人作恶,恶人为善,皆有可能。天地运转,讲究平衡,所以被消除的恶念、邪念,一样可以再生长出来,生死轮转,所以黄泉存在。”


    江与山 “哦”了一声,太白山神的名字叫“灵渊”还挺好听得,生灵之渊,亦是黄泉之水,还挺应景。她看着那人的脸,“所以太白山底可能没有魔王,魔可能住在人的心里。黄泉是来实现世人死后应该得到的公平,一世恶人,下一世受苦受难;一世善人,下一世富贵安康。但黄泉唯独不渡我!”她看着茶杯,嘴角扯开笑得有点难看,“太白山神倒下了,不喜欢太白的另一座大山崛起了,不然我们不敬太白山神的江家早就不复存在,对不对?”


    没等那人回答,江与山继续说道:“怪不得江家男丁活不到四十五岁,江家女儿活不过十八岁,传家五百多年从不断代。明明我没有前世的记忆,但这一刻我就是知道我在不停地重复着一种命运。我并没有被寄予重新热爱生命的机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对这样的命运真的感到疲倦,所以我刚刚非常用力地割断了自己脖子。如果我的死亡就是烟消云散就好了!”


    “烟消云散?”那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紧皱,坚定地摇了摇头,“散掉的云,最终都会升腾上天,再次变成云朵。天地万物,生至死,死又生,循环不止,所以你,永远不会消失的。”


    江与山觉得他的声音,像山神庙里被敲响的钟声,庄重而深沉。她也摇摇头,平静地说道:“那你说陨落的山神又会在哪里升起呢?如果她永远死亡,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我不是神吗?也是,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山神和水神两位神明,我怎么敢与神比肩呢!”


    “陨落的太白山神在每一个灵魂里面升起。”玄止对这个回答有点惊讶,那人的眼神发亮,他一定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孤寂,冷冷清清,但又温柔缱绻,所以在这一刻他的眼神变得炽热滚烫。他在凝视她的灵魂,江与山更加确信她从前一定看到过这样的眼神,那不是陈都的眼神。或许她的眼神在某些时刻也是这样的悲凉。“因为这个梦婆汤吗?”她重新打开扇子倒置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神,她不喜欢见到那样的眼神。


    “奈河是是太白山神的血液,凡人之躯承受不住神力,梦婆汤是稀释过后的神血,亡魂喝了神血会被洗涤情感和记忆,自然能忘却一切。”


    江与山想起刚才他阻止了自己碰奈河水,如果泡在奈河里神力会不会彻底碾碎她的灵魂呢?她不解,“山神的血液,所以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神的血,所以太白山神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升起。这是在削弱神的神性,还是在增强人的人性啊?啊,这两件事是同一件事,神的对立面,站的不是魔,而是人!”


    那人淡淡回答:“是。”


    所以所谓的神魔大战,不过是传说,但神化身黄泉确是真的。江与山还是不那么理解为什么神要这样做,太白山神对世人的眷恋真的如此深刻吗?“原来神爱世人,是这样博爱无私!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啊。我追求真正的死亡,永远的死亡,没有轮回,刹那成为永远的那种。我想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在这个不能回溯的时间里,陷入永恒的死亡。我对命运充满了厌倦,我想要逃离命运的掌控,逃离命运的不公的必然性。”


    那人忽然抓住了江与山的手腕,那把扇子颤抖得很用力,却没有说话。江与山的眼神向下,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而苍白。他们此刻一样,都是冰冷的。“你既知道命运不公是必然,就不应该对命运产生厌恶。”


    江与山觉得这种说辞虚伪,“我还没有那样如高山般俯视终生的觉悟,我肤浅而锱铢必较,没有办法置身其外,也没有办法淡然处之。你拼命克制的厌恶让你每天都感受到幸福愉悦,充满希望了吗?”


    那人沉默,那杯茶已经凉透了,他放开了江与山的手,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他的眼神越发克制,不轻易落在江与山脸上。


    江与山收起了扇子,她在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看着眼前两杯茶,“我猜,或许太白山神厌倦了作为神悲天悯人,所以她推倒太白山脉。”


    “我还不断猜想,我或许不应该一遍又一遍面对这样的人生,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这个错误的源头会不会源自于太白山倾塌的那一刻?”


    那人大喊一声:“江与山!”


    江与山在这一句低吼里,听出了情绪,他无力而愤怒,甚至是害怕。


    “不要去揣测神的想法,不要去猜测我的想法。”那人抬眸,“你应该去投胎了。”


    江与山看着那人的双眼,“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是对生命充满绝望的神,推翻了太白,化作黄泉把人困在轮回里?”


    “你又是谁呢?你不是人,不是神,更不是梦婆,跳出了轮回,却又在这里等我。我又是谁呢?才能让你在此等候?”


    那人眼神严肃,声音恢复平缓,“我说过了,黄泉不是束缚。”玄止没有争辩,也没有深究那人拒绝回答他是谁这个问题,只是点头,“我懂了,寿命短暂的凡人只有了进了黄泉,喝了梦婆汤才可以有无数次成为别人的机会。可是你比谁都清楚,他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不一样,现在轮回里的只有我一个。”她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还会跳动。说实话,她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在意。只是厌倦了,成为江家女的命运,在这个过程中她太孤独了。


    “在我短暂的生命里,有过好多想象和猜测,我太早意识到我的命运,太早思考我存在的意义,以至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被没有回应的虚无困住。在这一刻,我依旧想不出来答案。只是我的心里很悲凉,我的灵魂里像有一条没有尽头的大河,流淌着悲伤痛苦。它如奈河一样日夜奔腾不曾止息,而我束手无策。我明明得到很多的爱,也付出了爱,但为何走到这里依旧觉得我不幸福。我很想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而不是永远这样只昙花一现。”


    江与山的话说的太过平缓安定,但是那条河流仿佛流了出来,悲伤拍打着那人的双脚。他低下的头颅,让人看不清表情。江与山看着他乌黑的头顶,忽然不觉得伤感,“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叫扶苏,山有扶苏的扶苏,这个名字衬你,高山之巅的孤松,就是我这扇子的扇面。”她特地把扇子打开,向他展示有画画的那一面,扇面上画着一棵苍劲的松树。“这是我自己画的,我总梦见我站在某座山顶俯瞰万物,而我的背后就是有这样的一棵松树。但是云州的山我都爬过了,没有哪座山的山顶能给我那样的感觉。”


    那个人合上了扇子,避开了江与山的疑问,他抬起头,端正身体,他似乎有无限的耐心,但又不耐烦了,一句一顿说道:“我不叫扶苏,我有名字。”


    江与山侧着头等着他继续说,但沉默了很久,那人都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她继续说道:“我始终觉得我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的梦,我的命运,都在暗示我,我可能是太……”


    “江与山,你应该去投胎了!”那人出言打断了江与山的话,他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急促。


    江与山收回了扇子,看了一眼茶杯,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因为你有很多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对不对?”


    “江与山,你该走了!”


    江与山笑了笑,“扶苏,我真的厌倦了轮回转世,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那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拒绝了江与山的要求,“不可以,过了奈河就应该去投胎。”


    “如果我就是不去投胎,就是要赖在这里,会怎样?而且我这刚死掉,你就这么着急要赶我去投胎,我还怎么投胎在江家啊?我大嫂没有怀孕,我大侄子还没到十八呢,又得守孝,至少三年内不会娶妻生子,我怎么出生呢?我该去哪里重复我的命运呢?”


    那人站着倒了第三杯茶,放在江与山面前,江与山对他隔空取物操作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那茶壶还真好看,她还没伸出手去触摸就被收起来了。“你不是厌倦了江家女的命运,现在去投胎就可以不用重复江家女的命运。”


    江与山没有抓到那只茶壶,也站了起来,他们两人离得那样近。在黄泉里,她有一种特别清醒的觉察力,她很快抓住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所以我只要错过了这个时间,就只能继续重复江家女的命运。”她环视了一遍黄泉,跺了跺脚,感受了一下黄泉的环境,这里应该是温暖的,“就是不知道这黄泉里哪一处是我的容身之处呢?”


    “江与山!”那人又喊了一声,直直看着江与山。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声音特别有生命力,“江与山”这个名字真好听。江与山越过他的身影望着奈河,“我一直觉得那条河是我的归属。”


    那人眼神灰暗,倏地坐了下来,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江与山,奈河会让你五感尽失、七情皆绝,你会被奈河吞噬掉。”


    江与山转过身来,看着那人,他竟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那就说明她一定说过这样的话。“这不就是我想要的死亡。我厌倦生,也厌倦死,对一切兴致索然,百无聊赖,但我不厌倦被痛苦淹没。极度的痛苦就是没有痛苦,就是麻木,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感觉,”


    “我说过,你可以不用重复江家女的命运的。”


    江与山不知为何觉得好笑,她也笑出了声,“哈哈哈,扶苏,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我虽然没有记忆,但是我有情感。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跳进奈河,让痛苦麻痹我的情绪,麻木或许会让我好受一点。我的直觉还告诉我,只有成为江家女才能结束江家女的命运。”


    那人侧过头去,沉默片刻,“那你去吧!”


    江与山不惊讶那人为何不阻止她,平静地喝完了那杯茶,真的是茶水的味道。江与山放下了茶杯,伸出了左手,缓慢地摩挲他的脸庞,那人没有震惊,也没有拍开她的手,只是也没有抬眸看她。他不敢看她。江与山不在乎,她的手从他的额头到眉毛,到鼻梁,再到嘴角,然后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四目相对。


    那一刹那,黄泉静谧,时间停止。


    江与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长得真的好看,但是见到你的时候,我内心却无多大欣喜。我相信在我夜不能寐的无数个深夜里,你一定比我更加煎熬。我们之间的故事一定不是我亏欠你,所以下次你就不要在这里等我了。”


    那人的脸色终于有了波动,他的眼神在颤抖,却也没有推开江与山的手,只是稍微侧过头去,不看她的脸,片刻过后终究说了一句,“好!”


    江与山放开了手,一步一步往回走,跳进了奈河里,崩腾的奈河裹挟着她纤细的身影,向前奔流,一点声音都没有响起。


    那人没有回头,而是等一切静寂,站了起来,迈开步伐,向江与山来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上桥,而是趟过了河,明明河水只到他的膝盖,但是他走的有点踉跄。他走的不快,留下两道血迹蜿蜒出黄泉。执念深重的亡魂,遇奈河如烈火灼心。


    在那人没有回头看的黄泉里,有人缓缓走出,注视着他的背影。那个人的容貌和江与山的一模一样。


    没有生命的黄泉归于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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