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生气。”纪朝昀抬手扶正沈明雁头上歪歪斜斜的发钗。这话就像是刚刚燃起的烈火一般烧在他的心口上。
自责,悔恨,愧疚,无数种负面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吃殆尽。
纪朝昀颤抖着手拿起那一小块糕点:“你不要和我道歉。”
不要道歉,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做错过什么。你应该永远是那个扬着头的公主,患得患失的样子,永远都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
那日之后,沈明雁觉得,纪朝昀对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但她总觉得,纪朝昀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世间似乎总是这样,越是美好的时光,便流逝得越快。
在沈明雁的心里,有纪朝昀在的少年光阴,是她最幸福的那几年。
纪朝昀陪她看过了五场冬雪,走过了五载岁月。
宣国和越国的战事,也僵持了五年。
时间的沉淀总是能悄无声息地教会一个人很多的道理。
比如……她现在终于明白,当初那个宫女,为什么会恨她入骨。为什么纪朝昀那日,会如此生气。又为什么,公主一定要和旁人不一样。
她身在皇宫,身后是宣国的黎民百姓。名为国家和承担的洪流席卷着她往前,她必须学着成为礼仪教条里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纪朝昀会一直陪着她,吵吵闹闹地长大。她在纪朝昀面前,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公主
“纪朝昀,你再给我带几个时兴的话本吧。”沈明雁懒懒地趴在摘星楼的栏杆上,撑着下巴说道。
“……”纪朝昀面露难色,“没有了。”
自从他五年前给沈明雁带去了那一包袱的话本,事情就变的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明雁居然能如此沉迷于这些市井之间的话本,看话本的速度堪比长安城里的富商往府内抬小妾。
时至今日,纪朝昀终于再也找不到一本新话本了。
“没有了?”沈明雁瞪大了眼睛:“那这些写话本的人未免也太过惫懒。”
纪朝昀动了动嘴唇,想说这其实和写话本的人没关系,和书商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她看得太快导致的。却还是在一瞬间倒戈,附和着沈明雁:“嗯。”
确实惫懒。
没了新话本看,沈明雁琢磨着找些什么新鲜东西来玩才好。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纪朝昀。后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眼神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每当沈明雁觉得无聊的时候,主意总能稳稳地打到自己身上。
换句话说,沈明雁最大的消遣对象,其实是他。
“你躲什么啊。”沈明雁一把将他拉回来,“听说你的骑射可是这么多世家公子里最好的,不如你教教我呗。”
沈明雁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她向来知道,只要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纪朝昀就没有不答应的事。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纪朝昀只是在心里挣扎了半刻,便无可奈何一般点头答应下来。
只是在走下摘星楼的时候,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不是世家公子里最厉害的。”
沈明雁在脑子里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还有哪家的公子比他的骑射还要厉害,谁不知道纪朝昀是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的。
于是好奇道:“那是谁最厉害?”
纪朝昀敛眉,快速说了一句:“不是世家公子里最厉害的,是全长安城里最厉害的。”
活像是御兽园里的孔雀,飞快地抖落开屏,又羞赧得立马合上。
沈明雁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知道你最厉害。”
自那天之后,她又多了一件新鲜事儿要做,便是在每日上书房散学后,跟着纪朝昀去练骑射。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看话本。没有新的,看看旧的也挺不错。
其实已经到了安寝的时候了。白日里和纪朝昀练骑射,累得她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已经很想休息了,可是脑子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就着那点昏暗的烛火,窝在被子里看话本,怎么都停不下来。
富商府中最不受宠的庶出小姐被指给了当地最没出息的农户。谁知那农户竟然是替皇帝巡视江南的王爷。偏偏还对那庶出小姐一见倾心。
这会儿她正看到王爷见不得王妃受委屈,坦白身份,带着王妃回门耍威风呢。若是在这里停下,这一晚上定然是睡不好的。
于是次日,沈明雁顶着眼下青黑,哈欠连天地往上书房走。
前一天睡的这么晚,次日应当是没什么精神的。
可当她看见纪朝昀的那一刻起,便觉得没什么精神这种事情实在不能成为一种借口,阻止她来上书房听先生讲课。
沈明雁上课的时候还算乖巧,可先生一走出上书房,她便拉着纪朝昀往外跑。
今日又下雪了,离她的及笄礼只有一个多月,父皇说,这月给她办一场赏花宴,好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及笄礼之后便成亲。
想起昨日里看的小话本,那王爷对王妃那样好。她不想要什么驸马,纪朝昀便很好。说不定纪朝昀还能带着她去军营里耍威风,那可比话本里写的厉害多了。
不只是这些,还有那些青梅竹马的小话本,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和纪朝昀也应该和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还不知道纪朝昀喜不喜欢自己呢。
沈明雁拉着纪朝昀,飞快地跑上摘星楼。
“过几日,就是赏花宴了,及笄之后,我就要嫁人了。”沈明雁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没去看纪朝昀。自然也没看到在她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向来端方持重的纪朝昀,脸色变了又变。
“你若是娶妻,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沈明雁远远地望着长安城,仿佛能看见家家户户扬起的炊烟。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纪朝昀的回话,沈明雁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不说话?”
在和她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纪朝昀整个人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倏地移开视线,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嫁人?”
沈明雁晃悠着脑袋:“嫁人不好吗?嫁了人可以出宫,可以和自己的夫君一起游遍山川四海,每天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总比日日在宫里看黄昏要好得多。”
这话又掉在了地上。
纪朝昀问了,她答了,可问问题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明雁佯装生气:“喂,你问的问题我可是都答了,礼尚往来,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纪朝昀不想回答。
沈明雁就像是悬挂在夜空中最遥不可及的星辰,那样耀眼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而来呢?
他红了耳根,却不想让眼前的人窥破他半分旖旎的心思,只能兀自转身,扔下一句:“无聊。”
随即像一个逃兵一般匆匆离开。
之后一连几日,无论沈明雁怎么问,纪朝昀就像个石头一样,无动于衷。甚至还有意避开她。
就这样闹着闹着,到了赏花宴那一日。
纪朝昀可不想去什么赏花宴,世家里的子弟,要么就是太过顽劣,要么要是品行不端,要么就是太过平庸,要么就是性格不好,不能逗沈明雁开心。
总之,在他眼里,全长安城里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的明雁公主。
除了……他自己。
但他向来是拿沈明雁的请求没有半点法子。
她央着自己陪她去,不过几息的工夫,他便彻底败下阵来,跟着她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才走出了几步,便后悔得不行,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不像以往一样,比武招亲,文试招亲便罢了,偏偏弄了个什么赏花宴,说是要让沈明雁挑自己满意的。
万一她看上了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那岂不是耽误了一辈子。
更何况……若真是文试武试,他定然是能拿头筹的。
纪朝昀心里在想什么,沈明雁压根就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赏花宴是她好不容易向父皇求来的。万一真像父皇说的,要考察什么才学武功,一大群人比上十天半个月,耗费时间不说,万一纪朝昀赢不了怎么办,难道她真要嫁给旁人?
还不如走个过场,自己露个面,便算是挑过了,到时候再告诉父皇,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纪朝昀,也能让父皇顺理成章地为他们赐婚。
于是沈明雁真就像是来露个面一样,拉着纪朝昀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烹着热茶吃着糕点,不像是来赏花,倒像是来吃茶闲聊的。
这可苦了那群世家公子,为了博得公主的青睐,个个都是精心挑过装束的。这大冷的天,也难为他们连披风都没有裹一件。
更有不知哪家公子,在湖边穿着飘然若仙的衣裳,硬生生吹了半个时辰的笛子。嘴唇都乌紫了,也没见公主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几个公子上前想和沈明雁说话。往常在纪朝昀面前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人,此时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个人打发走。
若是还不愿走,也没关系。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纪公子的威名,他和那些金银窝里养出来的公子可不一样,冰冷的目光扫过去,像是守在自己领地前的狼王,再怎么厚脸皮的人也待不下去了。
偏偏他们瞧得真真的,那人还有两副面孔。
只要是明雁公主转过头和他说话,那人立马就换上一副温和的模样,仿佛刚刚露出的獠牙只是他们的错觉。其实他只是一只温顺的,趴在主人身边的乖乖小狗。
又打发走一个,沈明雁侧身低声道:“这个也不好,身板看着就弱不禁风,肯定打不过你。”
过了一会儿:“这个也不好,长得太矮,没你高。”
“这个穿的太花哨,没你沉稳。”
“这个穿的太素净,没你大方。”
“这个一看就闹腾。没你安静。”
“这个瞧着太安静。没你会说话”
……
纪朝昀花没赏着,光听着沈明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心情倒是越来越好,几乎到了飘飘欲仙的地步,面上不显,耳垂却是越来越红。
至少这一轮听下来,沈明雁压根就没瞧上任何一个人。
黄昏将至,这一日的热闹终于快要结束。
沈明雁走在前面,纪朝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不在焉的。连沈明雁突然停下来也没发觉,直直地就撞在她的后背上。
这下可把他撞清醒了。
沈明雁转过身,纪朝昀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了摘星楼上。
“纪朝昀,你还看不出来吗?”沈明雁的神色,是少有的郑重,好像还隐隐有些忐忑和焦急。
“……什么?”纪朝昀心中涌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却很快被他压下去。
沈明雁蹙着眉,她总觉得,纪朝昀在躲她。可她不会再给他逃跑的机会了:“纪朝昀,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不远处传来宫铃的轻响。清清泠泠的,像是在昭示着一场梦境的开始。
纪朝昀又想起和她初见的那日。
她坐在秋千上,纷飞的发丝,艳红的裙摆。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好像是夕阳西下时,尚未消散的霞光。那日的风那么柔和,柔和得让人觉得,那天其实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境。
他终究会醒来,而后怅然若失地发现,原来他们从未相遇过。
“纪朝昀,你愿意……娶我吗?”
是那阵风吗,飘过了那么远的距离,抚过他的心尖。
他想说,我愿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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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