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宴》 第1章 第一章:不合规矩 又是一年隆冬。 细细密密的雪飘洒下来,不愿让人发觉般悄无声息地落在檐上。 那天,是沈明雁的十岁生辰。 宣国唯一一位公主,她的生辰宴自然是办的极为奢华。 宴席上来来往往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地上前道贺。沈明雁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没一会儿便嚷着要出去看雪。 宣帝对这个女儿向来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 宫里的宫人们都说,若是有一日,公主想要天上的星星,陛下只怕都要修一座摘星楼出来呢。 这话很快传到了宣帝的耳朵里。 于是宣帝不日便下旨,当真在宫内修了一座摘星楼,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长安城里的百姓,也能遥遥望见摘星楼的轮廓。 因而此时,宣帝只是嘱咐了一句让她别在雪地里摔着了,便任由沈明雁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大殿。徒留下几个捧着礼物还来不及进献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宴席上规矩多,沈明雁虽说身在皇宫,可性子却不喜拘束,每日能把教导礼仪的嬷嬷气得够呛,更别说是上书房里的先生了。几人见了她便直摇头,说着,什么时候给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找一个性子沉闷的伴读才好。 地面上已然积了薄薄一层雪,还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化了些雪水。沈明雁觉得有趣,一脚踩下去。身后立时响起嬷嬷的声音。 “公主可不能这样啊,当心摔着。” “公主,还是撑把伞吧,着凉了可怎么好。” 沈明雁只当没听到这些话,这不能那不能,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转过身冲嬷嬷做了个鬼脸,拎起裙摆便跑,一身的环佩珠钗,金银玉器叮当作响。 身后嬷嬷的声音更大了,“公主,公主,如此在宫道上疾跑,成何体统啊!” 沈明雁可不管,恨不得远远地把嬷嬷抛在身后,再听不见那些唠叨声才好。 远远的,她瞧见那株开得艳红的梅树下站着一个人,应当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或许比她要大上两三岁。 少年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身。沈明雁却鬼使神差一般收敛了步子,躲在宫墙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她鲜少在宫中见到同龄的人。 瞧着这锦衣玉袍的少年,不知是哪家公子。 也是来给自己贺生辰的么? 身后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明雁心中一紧,生怕那少年发觉些什么。 少年转过身,眉眼间带着些稚嫩,却已显几分英气。薄唇微抿,微微蹙起的眉让人莫名觉得这人比拢在他肩上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沈明雁一时看呆在原地,想起几日前从母后旧物里翻出的小话本。 若是能嫁得这样一位好看的夫婿,那可不就跟话本里说的一样吗。 恰在此时,有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从另一边过来,见着少年,如释重负道:“纪公子哎,奴才可找到您了,这冷宫地界不好,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奴才这就带您回去,万一让纪大人等急了就不好了。” 少年收回正要往这边来的脚步,低声说了句什么,跟着小太监离开了。 沈明雁扶着宫墙冒出身子,瞧着眼前略微有些残破的冷宫,嘴里嘟囔着:“冷宫怎么了,父皇又没有妃子,更别说是废妃了,哪里就成了地界不好的地方,我看这地方好的很。” 至少遇见了一个让她感兴趣的少年郎。 原来他姓纪啊……沈明雁掰着手指头。她在生辰宴上见过的,姓纪的官员,似乎只有那位镇北将军了。 心思百转间,沈明雁眼眸一亮,有了个好主意。刚好还没向父皇讨要今年的生辰礼,她若说要这位纪公子给自己做伴读,父皇定然会同意的。 次日的雪还是没停,鸟雀落在殿外的树枝上,悠闲地梳理着有些杂乱的羽毛。 贴身服侍宣帝的严公公此时候在殿外,殿内隐约传来争吵声。 一旁的小太监听着这争吵声越来越大,忍不住往严公公那边靠近了点,“师父,您不进去劝着点公主吗?这……公主硬要一位公子给她做伴读,哪里有这样的事儿啊,若是真把陛下气出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严公公拂尘一甩,斜睨他一眼,“你小子懂什么?以前没有,今日便是有了,你还能说半个不字了?” 小太监大抵是觉得一位公主,搭上一位男伴读的事情颇为荒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起当今陛下对明雁公主那无底线一般的宠溺,又觉得这事儿真成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只得讪讪闭嘴。 没过多久,殿内的争论声渐渐小了,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明雁从里面昂着首走出来,步履生风,满脸的春风得意。俨然一副赢家的姿态。 小太监瞧着这形势,连忙凑到严公公身边,“师父果真神机妙算。” 严公公端起架子刚想说几句,殿内宣帝的声音传过来,“严信!过来拟旨!”还带着些未消的怒意。 不过生气归生气,最后还不是答应了公主所有的要求。 这一道圣旨,严公公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要送到镇北将军府上去的。 宫中的人哪个不是看人眼色行事。 明雁公主的事,就是整个宫里最大的事。又有哪个敢拖沓。 总之,不管这位镇北将军心里是如何想,这位纪小公子愿意与否,过了午时,人都已经在上书房里候着了。 快到了上课的时辰,沈明雁才姗姗来迟。见到屋内坐着的人,面上笑的愈发开心。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金镶玉的首饰,这可是她特意选的。 趁着先生还没来,沈明雁在少年身旁落座,扬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冷冷抬头,却没和身前的公主对视,毕恭毕敬道:“回公主,臣纪朝昀。” “纪朝昀……”沈明雁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念了几遍,想要知道这名字的深意,奈何平时就从未好好听过课,此时更是辩不出什么,于是只能干巴巴夸了一句“好名字。” 沈明雁还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时候,先生便进来了。 须发皆白的先生一进来,见着里面多出来的一个人,看看坐不住的明雁公主,又看看正襟危坐的纪朝昀,直叹气。 公主未免太任性了些。 课上先生将此前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的文章拿出来又讲了一遍。沈明雁撇撇嘴,颇觉无趣。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比先生口中那无聊至极的文章有趣。尤其是身旁的少年。于是她盯着纪朝昀,一瞬不眨地看着,似乎是想将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公主,公主……公主殿下!”先生骤然抬高的声音将沈明雁吓了一跳。 “公主不妨说说,这文章里说昭君出塞,那王昭君为何要嫁至匈奴?”先生一双眼睛瞪着,大有一副等不到沈明雁回答他就不接着往下讲的样子。 这么多的文章里,沈明雁最不喜欢昭君出塞,她觉得写这文章的人实在太过小家子气,朗声便道:“那还不是因为西汉太过弱小,才会任由匈奴人按着头欺负。用女子换取和平,这就是一个国家软弱无能的象征。若是西汉强盛,何至于让王昭君远嫁匈奴。” 先生被这一番胡言乱语气得手抖,好在屋内还有另一个人,“纪公子,你来说!” 纪朝昀站起来,答道:“学生以为,昭君出塞,是为了缓和西汉和匈奴的矛盾,实是当时西汉的无奈之举。但仅凭王昭君一人,便能稳定边境六十余年,可见和亲有时对一个国家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他这一番话才真是顺着先生的意思说了,刚刚还吹胡子瞪眼的先生,此时看着纪朝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瑰宝。而后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满脸不服气的明雁公主,兀自摇摇头,接着往下讲。 终于熬到下课的时候,沈明雁兴致勃勃地挪到纪朝昀身边,按住他正收拾书本的手,“你等等。” 纪朝昀停下动作,“公主还有何吩咐。” 沈明雁想了想,好不容易捞到的一个伴读,若是只能在上课的时候见着,岂不是太过无趣。 于是拉着他起身,“走,陪本公主去御花园玩儿。” 纪朝昀不敢扒开她的手,只能由着她拉起自己,而后道:“公主,这不合规矩,还是放开臣吧。” 沈明雁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合规矩”四个字,从小到大,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我说没规矩就没规矩,有我在,我看谁还敢在宫里说你半句。” 纪朝昀双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嘴里。 身侧的人没了动静,沈明雁又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不习惯这样的沉默,于是戳了戳他,“你说话啊,老这样闷着做什么。” 纪朝昀犹豫片刻,道:“臣……有问题想问公主。” 对于这个由自己精挑细选的玩伴,沈明雁有无限的好感和耐心,闻言抬了抬下巴,“好,你问吧,本公主一定知无不言。” 纪朝昀斟酌着道:“公主方才在堂上回答的,昭君出塞的问题,为何这么说。” 沈明雁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没想到只是这个,于是反问道:“本公主说的难道不对吗?” 纪朝昀一愣,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但……细细想来,公主当时所说的话,似乎也并没有不对。 于是摇摇头,复又道:“可……先生从不会这样讲。” 沈明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睛弯起来,偏着头道:“先生是没有这样讲,可是他讲的就一定是对的吗?他没有讲的,就一定是错的吗?” 纪朝昀被她这番话绕晕了,皱着眉低头琢磨着。 沈明雁却曲起手指,趁其不备,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书呆子,能不能有点自己的思考。书上说的东西,不都是人想出来的,既然都是人想出来的,他是人,本公主也是人,为何本公主说的就不能被奉为真理?” 纪朝昀眉心微动,思索片刻,觉得沈明雁说的确实不无道理,拱手行礼,“受教。” 沈明雁一蹦三尺远,她可经不起这一声“受教”。 纪朝昀的眼中染上几分别样的意味,这位明雁公主,和传言中不一样,和其他的世家小姐也不一样。 或许在她身边做伴读,也不是一件坏事。 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直将整个御花园染成了银白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色彩。 沈明雁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晃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纪朝昀说着话。 她抬手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又看着它们在掌心一点一点化掉。她有些累了,本以为找个伴读能陪自己说说话的,到头来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叽叽喳喳。 沈明雁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什么想问本公主的吗?” 纪朝昀稍稍一怔,刚想说没有了,又想起些什么,问道:“臣能问问,公主为何会选臣当伴读吗?公主与臣,似乎从未见过。” 沈明雁闻言,脸上漾开笑意,足尖使劲,秋千越来越高,耳畔轻柔的风撩起她的发丝。 不远处的宫铃叮当作响,像是在应和着她清脆悦耳的笑声。 此时已近黄昏,暮色低垂,日头西沉,橘色的霞光映照在沈明雁的脸上。 纪朝昀抬头看她,心下微微一动,明明是迟暮,可那样的她,宛如明艳朝阳。 “这是一个秘密,不可以告诉你哦。” 这是一个小短篇,希望大家喜欢~ 捞捞预收[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抢来的夫君是前男友怎么办》(古言沙雕小甜饼,撒泼打滚球收藏) 文案: 款冬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她希望有一天能穿越到古代,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美人。 愿望很美好,老天也很给面子。 终于有一天,款冬轰轰烈烈地穿越了! 睁开眼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消息:确实是皇帝,还有七十二个男的。 坏消息:其实是土皇帝,文雅点叫寨主,俗称山大王,难听点的叫土匪头子。七十二个美人没有,山寨里还有七十二个肌肉大汉。 款冬欲哭无泪,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到底是要闹哪样。 简直就是在为难这个在九年义务教育下成长的祖国花朵。 但还得硬着头皮当上这个寨主。 听说寨子里还有一个被掳来的小白脸,今日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款冬摩拳擦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压寨夫……额……君? 虽然没有七十二个美人,但是一个也行啊! 款冬迫不及待跑去看,然后发现…… 这脸!这身材!怎么和自己的前男友祈晏那么像! 真巧,这个男人也叫祈晏,但是款冬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前男友。 她的前男友就是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整天张口闭口就是“有本事你就弄死我”的男人。 但是事情的走向好像有些不太对,她总觉得祈晏看她的目光变了味道。 就像是……捕猎的野狼。 款冬瑟瑟发抖,七十二个肌肉大汉已经很难对付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一个暗黑系…… “要不……我放你下山吧,之前是我不对,我我我不该把你掳上寨子……” 祈晏勾起唇角,俯身与她对视,目光中的侵略性毫不掩饰,“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男主视角】 和款冬分手后,祈晏穿越了。 从前,他体贴,温柔,细致。掩藏起自己的本性,在款冬面前扮演一个十佳男友。 可款冬还是提出了分手。他不明白为什么。 穿越之后,他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个和款冬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寨主。大手一挥说看上了他,将他掳上山寨。 呵,一个冒牌货竟敢痴心妄想。 祈晏暗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新婚之夜,就是这个寨主的忌日。 然而……当他打算下手的时候。 祈晏发现……这个寨主的眼神变了。 那样干净纯粹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是他前女友,款冬。 祈晏改变了主意,既然上一次是一场失败的恋爱。 那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款冬离开。 ps:男主早于女主穿越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不合规矩 第2章 第二章 带我出宫 关于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沈明雁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她轻快的笑声被掠过的风卷起,四散开来,和着不远处随风渐起的宫铃声,成为了十三岁的纪朝昀脑海中最深切的记忆。 似乎有了一个玩伴之后,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些。 日复一日枯燥的课业,也因为有了盼头而不再那么难熬。 至于沈明雁在盼什么,那自然是盼着下课之后能拉着纪朝昀满宫里撒欢。 可纪朝昀总是冷淡着一张脸,要不是曾经见过,沈明雁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不会笑。 “喂,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沈明雁蹲在地上,秀眉微蹙,仰头瞪着说什么都不肯蹲下来的纪朝昀。 她想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点,像太子哥哥那样就更好了。 “公主殿下,这样实在不雅。”纪朝昀被那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盯着,心下略微有些松动。 沈明雁“噌”得一下站起来,使劲掂了掂脚,试图让自己比纪朝昀更高一些。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纪朝昀看向她的视线总是略微垂着的。 “算了。”沈明雁卸了力气,兀自嘟囔着,“早知道当日就找个活泼的做伴读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跟个木头一样。” “不如臣与公主做个交易?”看着沈明雁失落的样子,纪朝昀没由来的不想让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若是公主能答应臣,每日上课不迟到,课上好好听讲,不再和先生顶嘴,下课之后,公主想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还能多在宫中留半个时辰,如何?” 沈明雁脸上那点阴云霎时间烟消云散:“那说好了,一言为定,可不许耍赖。” 自那之后,沈明雁当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只是上书房的先生,就连宫中教导礼仪的嬷嬷都说她这才真正有了公主的样子。 可只有纪朝昀知道,沈明雁骨子里还是那个晃悠着满头金钗,蹲着玩雪,没规没矩的小公主。 那日先生又摇头晃脑地讲起了昭君出塞的文章,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过这一次沈明雁答得很好,也没再和先生呛声。只不过在答完问题之后,凑到纪朝昀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就是敷衍一下他,你知道的,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纪朝昀耳朵动了动,抿着唇,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沈明雁总觉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黄昏都太过短暂,像是飘散在空中的一缕烟,没过多久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日,她带着纪朝昀登上摘星楼,趴在栏杆上,望着愈发沉闷下来的天色,忽然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在黄昏玩儿。” 纪朝昀偏头看向她。沈明雁的眼睛,总是闪烁着亮光。可她望着偌大的长安城,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眼翳,被夕阳一照,无端显出几分灰淡。 “为什么?”纪朝昀问。 沈明雁捧着脸:“黄昏太短啦,我想出宫去玩儿,纪朝昀,你可以偷偷带我出宫吗?” “不行。”没有片刻犹豫,这两个字从纪朝昀嘴里脱口而出。 沈明雁的眼眸更暗淡了几分。 纪朝昀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似乎太过生硬:“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主……” “算啦。”沈明雁没有听纪朝昀的解释,“我明白的,就当是我随口一说吧。” 只是公主,是不可以随意出皇宫的。 这日的沈明雁显得格外沉闷。从摘星楼下来之后便一言不发,瞧着都有些魂不守舍。 纪朝昀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他想让沈明雁开心一些,想让她像平时一样活蹦乱跳的,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只能陪在沈明雁身边,陪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高高的红墙。 正当他们经过一个岔路口,角落阴影里迅速窜出来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滚水,直直地朝沈明雁冲过来,嘴里怒骂着什么。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几乎来不及反应,沈明雁哪里见过这疯子一样的人,更是一下子呆愣在原地。 眼见着这桶水就要泼在她身上,顷刻之间,纪朝昀猛地转身将沈明雁推往一侧的宫墙。 直到后背砸在墙面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沈明雁才反应过来惊呼:“来人,快来人!” 御林军正在不远处,听到这边的动静迅速过来,将那疯疯癫癫的宫女按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宫女却在此时大笑起来:“沈明雁!你不得好死!都是你!都是那个狗皇帝!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全家怎么会惨死在战场上!沈明雁!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御林军首领厉声呵道:“还不快拉走,这种大不敬的宫女,趁早乱棍打死了扔出去!” 几个御林军架着宫女拖走,那人还是不住地骂着,脚跟的血痕拖了一地。 沈明雁哪里还能管那宫女嘴里说了些什么,刚刚那一桶沸水泼在纪朝昀身上,不知将他伤成了什么样子。 顾不得几个御林军的请罪,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看着痛的直发抖的纪朝昀,她踉跄着扑过去,扶住他的臂膀,急切得声音都有些哽咽:“你怎么样?你撑住啊,千万撑住,我,我这就带你找太医。” 纪朝昀强忍着疼痛抬眼,看着泪花在沈明雁眼中打着转,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来。 颤抖着嘴唇想说一句,别哭啊,我最见不得你难受了。 出口却还是冷冰冰的:“臣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强啊!”沈明雁搀着他站起来,大概是看出这一桶水到底是要不了人的性命,略略镇定下来,“先回偏殿,我让人去找太医。” 临走前,沈明雁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还跪在原地的御林军,冷着一张脸道:“今日的事情,御林军上上下下都有责任,必须给本公主一个合理的解释,若你们处理不清楚,那就别怪本公主将此事告诉父皇。” 御林军几人领命,将头埋得更深。 沈明雁心里着急,想要走快些,又怕纪朝昀的身子受不住,硬生生地在冬日里急了满头大汗。 纪朝昀看在眼里,有心想要缓解一下她心中的紧张,便挑起话头道:“臣倒是从未想过,公主还有这样的威仪。” 别说是威仪了,平日里都难得见沈明雁发一回脾气。 “跟太子哥哥学的。”沈明雁小声道,“太子哥哥说,要有公主的威严,才能镇得住下人,他们做错了事,就要严厉责罚。”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这样。” 是了。再聪明伶俐的宫人,或多或少都会犯点小错。可纪朝昀从未见沈明雁责罚过下人,她在下人面前,总还是嬉嬉笑笑的,从不曾像今日这样。 “那公主今日为何如此严厉?”纪朝昀后背疼的厉害,还是强撑着和她说话。 只是他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回话,正当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没被她听见的时候。 沈明雁开口了,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因为不一样。” 纪朝昀一愣:“那是因为今日的宫女口出狂言,甚至妄图加害于殿下吗?” 沈明雁将头摇的像拨浪鼓,难得的认真,连自称都忘了改:“要是伤着了我,父皇会为我做主,可若是伤着了你,只有我可以为你做主了。” 纪朝昀喉头涌起一股温热,想说的话堵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自己好歹是镇北将军之子,此事不会不了了之。他想说,他不过是一个伴读,不值得金枝玉叶的公主为自己做这些。他想说,他希望明雁公主永远开开心心,别再难过了。 可这千般话语堵在心尖,最终只化作他轻飘飘的一句:“沈明雁。” 这是他第一次叫沈明雁的名字。不是公主,没有君臣。 “我以后,可以叫你的名字吗?”纪朝昀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他知道这是对公主的大不敬。 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特殊的一个,至少,至少,他们应该是朋友。是少年相识的青梅竹马。 “好。”沈明雁答应的很快,好像她本就是如此想的一样。 两人到偏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太医给纪朝昀看伤,沈明雁只能在外头抓心挠肝地候着。 期间御林军的人来回话,她沉默着听了半晌,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直到夜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太医才从里头出来。 沈明雁又是逮着人好一通问,直到彻底确定纪朝昀身上的伤真的没有什么大碍,才放太医离开。 只是一点烫伤,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沈明雁走进殿内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后怕,依着太医所言,幸亏是冬日,衣服穿的厚实,若是夏日里,不知他后背那一层皮还保不保得住。 殿内烛火点的很亮,映照着少年的脸庞,使得原本青涩的轮廓变得愈发棱角分明。 “明雁。”纪朝昀生疏地唤她。 沈明雁停下脚步,听着面前的人唤出自己的名字,心尖略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被一阵柔和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轻轻抚过一样:“你……还疼吗?” 纪朝昀摇摇头:“不疼。” 这句话掉在地上,落了个空。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将烛火的光吹散,明明暗暗间,纪朝昀觉得有些不自在。 胡乱起了个话头:“御林军的人可来回过话了,那宫女为何如此行事?” 沈明雁方才一直挂心着偏殿里面,御林军首领来回话,她也只是草草听了一耳朵,纪朝昀问起,她便将大概的意思复述了一遍:“他们说那宫女家中亲人是因战乱而死,因此才对我,对父皇,产生了怨怼。” 初听这话时,许是因为没往深处想,她当时并没有太多感触,可就在这话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委屈如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沈明雁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也不敢再深想,只能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恨她?为什么恨父皇?为什么她不去恨那些杀了她父母兄弟的人,而要来恨他们? 战争本就应该有流血牺牲,难道不是吗? 她明明没有杀人,可是为什么在那个宫女的眼里,她成了罪魁祸首。 沈明雁越想越觉得难受,眼泪决堤而出,压抑的情绪在此时彻底爆发出来。 纪朝昀手忙脚乱地想要哄她,可他平日里就是个沉闷的性子,不会逗人笑,更不会哄人了。 看着沈明雁的眼泪流了满脸,只得拿着一方帕子胡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是她的错,不是你的。” 但其实纪朝昀可以理解的,他自幼跟着父亲在军营长大,见过的,听过的,都太多了。 他们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带着罪孽和责任的。可沈明雁不懂,纪朝昀也不想让她懂。 沈明雁还是哭,纪朝昀跟着擦,帕子都浸湿了。 直到沈明雁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他才试探着开口道:“明雁,别难过了,只要你能开心,让我做什么都行。” 沈明雁红着眼眶对上眼前人着急忧心却又不知所措的视线。 她转了转眼珠,紧抿着唇瓣,仰头望着屋顶,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把那些争先恐后想要倾泻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想起太子哥哥说,她已经长大了,她是公主,说话做事,都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只有这样,才能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曾经她不明白,可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将掩藏在那句话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撕裂开,一股脑地扔在她面前,逼迫着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沈明雁懵懵懂懂地觉得,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她又想起那日,太子哥哥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斑驳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辨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明雁,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沈明雁强迫自己从汹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挂着未干的泪痕看着纪朝昀,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我没事了。” 或许她以后真的该学着如何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公主,可纪朝昀,是她心里特殊的那一个,他不是旁人。 她嘴上说着没事,可纪朝昀总觉得她还是难过的。 有心想逗她开心,纪朝昀主动提起道:“那……就当是多谢你今日为我撑腰,你想要什么谢礼?” 沈明雁笑看着他:“那你明日偷偷带我出宫。” 一句话把纪朝昀喉头间那些哄人的话堵了回去,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行了,我瞎说的。”沈明雁伸手戳戳他的脸,“你怎么表情比我还难看。” 趁着纪朝昀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过攥在他手里的帕子,在自己眼角沾了两下:“我的妆都被你弄花了。”而后站起身便往殿外走,“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出宫。” “等等。”纪朝昀上前抓住沈明雁的衣袖,“你答应我别再难过,我明日从宫外带个礼物给你。” 大概是觉得他这样认真的样子很有意思,沈明雁歪着头看他,轻笑一声:“好啊。” 第3章 第三章 礼物 翌日,雪下得更大了,先生今日没来上书房,纪朝昀也没来。 沈明雁还记着昨日他说的话呢,念了一整夜,就连做梦都是梦见纪朝昀给自己带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容易熬到清晨,岂知学堂里连他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问才知道,今日镇北将军府内有大事,纪公子来不了了。 沈明雁蹙着眉,隐隐透着些失望:“那先生呢?今日先生不授课了吗?” 小太监毕恭毕敬:“回公主,今日朝堂事务多,陛下留了大人在御书房,不能前来授课了。” 沈明雁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公主。”一旁的宫女小声道:“您看这雪下的多好看啊,正巧今日不用上课,不如奴婢带您出去玩儿雪?” 沈明雁是很喜欢雪的,闻言下意识就要同意,侧过身便道:“纪朝昀,我们……” 话没说完,见着那空空荡荡的座位,才想起来,纪朝昀今日根本就没来上书房。 玩乐的心思一下子便少了大半。 日日都是这样的雪景,似乎也无聊得紧。不过待在上书房,更是没意思。 于是沈明雁还是任由宫女为她披上披风,到雪地里溜达去了。 在外头晃悠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御书房前面。 沈明雁快步走上台阶,想看看父皇在做什么,却见严公公在外头候着。御书房门扉紧闭。 “严公公,父皇还在忙吗?”沈明雁问。 严公公见着她,立刻迎上来,压低了声音,生怕殿内的人听见:“公主啊,陛下此时正烦心呢,您今日就别往这儿来了。” “烦心?”沈明雁很少见父皇烦心,就算是有政事,只要是她过来,父皇都会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出了什么大事?” 严公公摇了摇头,直叹气:“还不是因为与越国的战事。情况不好,陛下今日早朝才点了纪大人带兵过去……” 察觉到这话不是该和公主说的,严公公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奴才这张嘴,是奴才说错话了,还请公主责罚。” 沈明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语中提到的那个熟悉的姓氏:“纪大人,是镇北将军吗?” 严公公躬身答道:“正是。” 沈明雁心中一凝,纪朝昀今日没来上书房,是与这件事情有关吗? 听人说,纪朝昀很小便跟着他的父亲一起出入沙场,是个在战场上长大的世家公子。 那这一次呢?这一次出征,他也会跟着他的父亲一起去吗? 想到这里,沈明雁心尖骤然绷紧。她才刚刚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么快就要失去了吗? 不行啊,纪朝昀明明说,还要给自己带礼物的。 她急切地问道:“严公公,这一场仗,我们不会输,对吧。” 严公公脸上堆着宽慰的笑意:“公主不必担心,有镇北将军在,哪能输呢。” 沈明雁眨眨眼,心中稍微松解些许。 没错,这一次和之前的几次一样,他们不会输的。 又到了黄昏的时候,沈明雁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趴在窗沿上,静静地注视着外头随风飘扬的雪,第一次觉得黄昏原来也是如此漫长。 直到殿外宫女来报:“公主,纪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沈明雁便拎起裙子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临到门口,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倏地止住步子,理了理衣袍,扶正发髻上的钗饰,规规矩矩地走出去了。 纪朝昀就候在殿外,沈明雁这副转变可是被他瞧了个彻底,一时哑然失笑。 “我等了你好久啊,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沈明雁走到他跟前,佯装生气,“你刚刚是不是笑我了?” 纪朝昀只是摇摇头,闭口不答,唇角的笑意却未消散:“答应了要给你送礼物,怎么会食言。” 沈明雁绕着他转了一圈,没见他身上挂着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什么礼物,藏得这样深。” 纪朝昀拉住她的衣袖,“礼物等下再给你,我……有事和你说。” 不知怎么,沈明雁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安,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又回到了白日里,她听到严公公说,镇北将军要带兵出征一样。 纪朝昀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和他平时木着一张脸的模样不同。 他似乎在犹豫斟酌着,唇瓣张开了又合上。 沈明雁一下子紧张起来,却还是低声问道:“和越国的战事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跟着你父亲一起走。” 纪朝昀沉默着,没有点头,只是看着沈明雁的样子,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个字。半晌,还是道:“没有,不一定要走。” 这几个字让沈明雁一下子如释重负,却也知道,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可能会离开,也可能不会。 她不想让纪朝昀离开,可她该用什么留住他呢。 其实早在纪朝昀得知宣国和越国的战事僵持不下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随时会离开的准备。 可真正到了这一天,无论他在心中演绎过多少次和沈明雁告别的场景,临到此时,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或许不做告别的离开,才是最合适的。他总是不忍心看到她掉眼泪。 至少今天,沈明雁应该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不说这个了,若我当真要走,一定提前告诉你。”纪朝昀笑起来,“我给你看礼物。伸手。” 沈明雁乖乖摊开掌心,下一刻,一支通体流莹,艳红如火的玉簪便稳稳放在她的掌中。上面还残存着略微有些炽热的温度,一碰便知是被主人握了很久。 其实沈明雁平日里最爱金银饰物,说什么玉,什么木,都入不了这位公主的眼。 可偏偏在她刚触及这支玉簪的时候,就喜欢得紧。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莹润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簪子,落在末尾雕刻的那一朵梅花上。 她忽而笑了,想起她第一次看见纪朝昀,就是那人站在冷宫外那株梅花树下的样子。 若是要细究起来,这簪子算是她从小到大收到过的,最粗糙的礼物了。那花雕得凹凸不平,一瞧就知道做这玉簪的人对此道并不熟稔。 玉簪被沈明雁握在手心,传来一点点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体温。 “你……喜欢吗?”纪朝昀忐忑着问。脸上的表情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沈明雁粲然一笑,不答反问:“这是你亲手做的?” 纪朝昀被这笑晃了眼,眼神下意识就要闪躲。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做这个玉簪,找个有名的大师雕一个多好,也好过被她看出来,丢人现眼。 他没回答,沈明雁可是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明白。仰着头举起玉簪,眯着眼睛。眼前是如烈火一般张扬的颜色,往后是纯白一片的飞雪,雪上的天空,是瑰丽绚烂的晚霞。 “为什么用红色的料子?”沈明雁轻轻抚摸着玉簪,好奇问道。 长安城里的人,都喜好用白玉簪,再好些用羊脂玉的料子,怎么说都是白色。 纪朝昀抬起眼与她对视,回答得郑重:“我觉得,只有这种颜色才能配得上你。” 张扬而与众不同的红色,一如那个初见时,宛若明艳朝阳的公主。 “你……喜欢吗?”纪朝昀的眼神又开始闪躲,“你要是不喜欢我就……” “喜欢。”沈明雁的眼睛弯起来,“我很喜欢。” 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纪朝昀那颗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心才是落到了实处。 “那我帮你簪上?”他往前两步,想要拿过沈明雁手里的玉簪。 还没碰到呢,沈明雁忽然将手往回一缩:“呆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纪朝昀不明所以。 见他当真一副茫然的样子,沈明雁往后稍稍退了一步,指着自己满头的首饰:“看到什么了?” 纪朝昀迟疑着答道:“你……还是觉得这玉簪配不上……” 沈明雁没好气地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什么配不配的上,我是让你看,我头上有没有一根簪子?” 她都这样说了,纪朝昀自然是顺从地数着簪子,而后认命道:“数不清。” 沈明雁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是分不清钗和簪吗?我头上可是一根簪子都没有。” 纪朝昀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我宣国的规矩,女子都是及笄之后才可以戴簪子的。”沈明雁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人十有**是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习俗,“所以你送我的簪子,最少最少也要等到我十五岁及笄之后才可以戴。” 原本只是想送个礼物,谁承想居然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纪朝昀的耳根一下子便红了个彻底,伸手就想把那簪子拿回来:“是我送错了东西,我……我重新给你准备一个。” 沈明雁却侧身躲过,不让他碰:“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都告诉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了,及笄礼那天,我就戴这个簪子了。” 虽说纪朝昀确实不懂这些事情,可公主的及笄礼,想也知道有多隆重。 如此重要的场合,戴这么一支粗制滥造的簪子,让天下的人看笑话吗。于是劝道:“你把这个给我,我明日给你一个更好的。”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沈明雁拿着簪子在他眼前晃悠,就是不让他碰。而后想起什么,问:“你知道,在宣国,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簪子,说明什么吗?” 又是一个纪朝昀不知道的问题,他只能摇摇头,祈祷自己没有再闹什么笑话出来。 “是我心悦于你的意思。”沈明雁轻飘飘一句话,少年耳尖上的那点红弥漫到整张脸上,颜色深得像是要滴血一般。 “你送了我簪子,等我及笄之后,可就是要来娶我的。”沈明雁凑到他身边,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 身前的人说了什么,纪朝昀已经听不太分明了,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那颗心脏跳动着的频率几乎要脱离他的控制,太快了,快到他觉得有些异样的难受。 下意识想要偏头躲开沈明雁,却在下一刻,撞进一双溢满了笑意的眼眸中。澄澈得像是晴日清晨里湛蓝的天空。 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纪朝昀分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重锤落地一般,一下又一下,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少年心思。 第4章 第四章 争吵 和越国的战事愈发紧张,纪朝昀连着好几日都是踩着黄昏才入宫来陪陪她。 听宫里的宫人们说,距离镇北将军出征的日子也逐渐近了。 这日,沈明雁又走到御书房前。 父皇近几日鲜少有空闲的时候,沈明雁次次来,严公公总在外头候着,说父皇在和大臣们谈事。 原以为这会儿过来,父皇定是又在商议国事,却发现御书房的门是开着的。 没让门口的小太监通报,沈明雁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躲在外间的屏风后面,露出一个脑袋,想看看父皇在做什么。 岂料她刚往前探出一点身子,父皇的目光便看了过来。 父皇看向她的眼神总是温柔而又宠溺的,见着沈明雁,朝她招招手,道:“明雁,过来。” 沈明雁欢喜地小跑过去,挽住父皇的臂膀,撒娇道:“父皇,你怎么一下子就发现我了。” 宣帝伸手捏了捏沈明雁的脸颊:“这就叫父女同心,就算是隔得再远,父皇也知道你在哪里。” 沈明雁眉眼弯弯,她其实想问纪朝昀的事情,想知道他会不会跟着一起出征,若是去,那他要什么时候离开。 她得和他好好告别呀。 但国事她不能插手,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明雁是自小被宣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心里有没有藏着事儿,宣帝一眼就能看出来。 譬如现在,宣帝便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心里必然压着什么事儿不好说出来。 “孤的小公主长大了,都有心事瞒着父皇了。”宣帝替沈明雁扶正发髻上的金钗,“这些日子,孤忙了些,没顾得上去看你,若是受了委屈,或是下人们伺候的不尽心,只管告诉父皇。” 沈明雁摇摇头,话到嘴边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皇,镇北将军何时出征啊。” 宣帝挑挑眉,有些惊诧,她不是个会对政事感兴趣的性子。 随即想起之前,沈明雁为了纪朝昀能做她的伴读,和自己大吵一架的事情,不禁哑然失笑。她竟还学会了拐着弯问问题。 于是故意道:“镇北将军啊,明日就要出征。”看着沈明雁呆愣在原地的样子,想逗逗她,便接着道,“听说纪大人之子,也是从小在战场上厮杀的少年英杰,不把他派去前线,恐怕说不过去啊。” 听着父皇这样说,沈明雁一下子着了急:“他真的要去吗?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场仗要打多久啊?” 一下子连着问了三个问题,宣帝可算是知道这位纪小公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了。 “可能三年?可能五年?可能……十年?”宣帝看着沈明雁的神情愈发着急,恨不得跟着一起去战场一般,还是说了实话,“你放心吧,这次出征,他不会跟着去。” 刚刚还盘算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沈明雁,乍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摆明了就是父皇在拿她寻开心。于是柳眉一竖,气鼓鼓地偏过头去:“父皇!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宣帝只是觉着逗她有意思,可没想真的让她生气,见状拉过沈明雁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一块新的漆金墨,是刚刚进献上来的:“是父皇不好,惹得明雁不高兴了。父皇给你赔罪如何?” 沈明雁原也不是真的生气,而宣帝更是知道她的喜好,这漆金墨通体涂以金箔,正好是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因而此时沈明雁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佯装出来的怒意,一时喜笑颜开,脆生生道:“多谢父皇。” 正巧此时有大臣求见,沈明雁便拿着新得的墨,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她要去找纪朝昀。 得知纪朝昀不用去跟着去征战,沈明雁心中总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想着这时候应当是纪朝昀入宫的时辰,沈明雁加快脚步,只想快些见到他。 远远的,便能看见殿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明雁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他一下。 却在抬起的手即将落在他肩膀上时猛地被人攥住,而后那人干脆利落地将她按在殿外的那株歪脖子树上。 “喂!”沈明雁气急败坏,却又动弹不得,“你做什么!” 纪朝昀这才看清楚,意图偷袭他的不是什么贼人,也不是刺客,而是沈明雁。 着急忙慌地放开手:“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边说着边要拉过沈明雁的手,他刚刚使了多大的力气,自己是知道的,万一让沈明雁受伤了可怎么好。 沈明雁娇生惯养出来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此时却明晃晃地印上了几个暗暗泛红的指印。 平日里看她皱一下眉头都要在意得不得了的纪朝昀哪里看得了这些。 更别提这手腕上的伤还是自己弄出来的。一下子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拉着沈明雁就要去给她上药。 但其实那只是看着吓人,刚刚那一阵疼过去之后,便没什么感觉了。 “我不疼,真的,不用上药了。”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知道纪朝昀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生气。 但单是看着纪朝昀那黑得遍布阴云的脸,沈明雁还是有些吓到了:“喂……你别不说话啊,怪吓人的。” 身前的人板着一张脸,一股脑地往前走,她都要怀疑纪朝昀是不是被什么恶鬼夺舍了。 听见沈明雁说话,纪朝昀放缓了脚步,又闷着声音道:“对不起。” “好啦,不是什么大事。”纪朝昀自责成这样,沈明雁这个受伤的人还得反过来安慰他,“大不了罚你下次不许认不出来我。” 纪朝昀抿了抿唇,点点头。 到了殿内,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兀自拿着药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沾在沈明雁的手腕上,就像是对待一件精巧的瓷器一般。 眉心皱在一起,沾两下药膏又呼呼吹两口气,生怕沈明雁疼了。 “别不开心啦,我跟你说个好事。”沈明雁道,“你抬头看着我。” 纪朝昀停下手里的动作,顺从地抬头,与沈明雁对视。 “我今日去见了父皇,他说你不用跟着你父亲一起去战场了。”沈明雁笑着道,“怎么样?算不算个好消息?” 纪朝昀却在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便转变了神情。 那日之后,他回去想了好久,觉得他和沈明雁之间,还是需要一个郑重的告别。 所以他今日入宫,就是来和她告别的。 他原本打算的,就是和她告别之后,再去向陛下请旨,允他跟着父亲出征。 “为什么?”纪朝昀压抑着情绪,“是你和陛下说,要我留下的吗?” 沈明雁没听出他话语中暗含的情绪。只以为他是简单的询问。 一时心里生出了些逗弄的心思,拖长声音问道:“若是我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所以特意向父皇请旨呢?” 霎时间,殿内的气氛骤然起了变化。 纪朝昀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眼睫垂下,神色难辨。 可沈明雁就是觉得,他好像是生气了。 “你……你怎么了?”明明说的就是一件高兴的事啊,可纪朝昀看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纪朝昀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拦我?” 沈明雁被这样的纪朝昀吓到了,缩了缩身子,连声音都小了下来:“你,你别这样。” 纪朝昀使劲闭了闭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强调,眼前的这个人是宣国的公主,是他的朋友,他不能,也不应该和她发脾气。 可正是因为他把沈明雁当作朋友,在得知她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才如此难以克制自己的怒火。 他以为沈明雁应该是懂他的。是会尊重他的想法的。 沈明雁说想让他留下来,他又何尝不想呢。只是他以为,他们都不是任性妄为性子。 他身为镇北将军之子,生来肩上就承担着一份责任。战场上遍地的尸骸和鲜血逼着他懂得这一份责任到底有多沉重。 其实作为公主的沈明雁也是。可她不懂,却没有人会逼着她去明白。 她不知道和越国的战事到底有多严峻,不知道这一场仗打的有多艰难。 沈明雁什么都不知道,她就像是独自坐在仙台上的神灵,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国家兴亡。 可她不应该拦着旁人懂。 纪朝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字一顿道:“你不应该拦我。” 他这样郑重其事,沈明雁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纪朝昀这是在生她的气,气她让他留下来。 沈明雁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火气“噌”一下也跟着上来了。 一把将身前的人推开:“我就想让你留下来怎么了?我不想让你去战场上受伤,我有错吗!战场上那么多将士,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你要为了你父亲去战场,为什么就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沈明雁的呼吸愈发急促,红着眼眶 ,也不敢让眼泪落下来,生怕输了气势。 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她真心想说的,可她骄傲了那么多年,她不会认错,也不会低头,被人误解,也只愿意将错就错地和人吵架。 争吵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便意识到,这些话说得太重了。 她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要左右纪朝昀的想法,从未想过要干涉他的决定。更不像她说的那样,认为战场上多一个少一个人无所谓。可说出去的话,哪里还有能再收回来的机会。 于是只能僵硬着身子站在纪朝昀的对立面,强撑着不让自己示弱。 可沈明雁也觉得,她想让纪朝昀留下来的这份心,没有错。 这几句话就像是针尖一样,狠狠刺在纪朝昀的心脏上。扎得鲜血淋漓。 这一刻,他好像从未认识过沈明雁。 任性,自私,蛮不讲理。 怒火蔓延到胸膛,冲上大脑,纪朝昀觉得眼眶都烫得难受。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你是这样的人。”纪朝昀往后退了两步,到底还是没说出那句,若是当初你没有选我做伴读就好了。 沈明雁更委屈了。 可她就从没学过服软和解释这两个词。 她只知道,纪朝昀误会她了,他没有听出她说的那些气话。 纪朝昀真的以为,她是那种让人生厌的样子。 可他们之前的那些相处呢,都不存在了吗? “臣会去向陛下请旨。”纪朝昀握紧的拳头,指尖几乎全部嵌进肉里,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臣走之后,会让陛下给公主再选一位合适的伴读。” 语罢,纪朝昀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 沈明雁被这两句话一下子砸懵在原地。 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几步追出去,强行压抑住喉头间的涩意:“好!本公主也不稀罕!你最好永远都别出现在本公主面前!” 纪朝昀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消失。 沈明雁脱力一般蹲下来,将头埋进臂弯中。 她后悔了,她不应该说那些话的,她不想和纪朝昀吵架,不想让他生气。 如果他真的要随父出征,她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可她把一切都弄砸了。 她只能在纪朝昀看不见的地方,小声地说一声“珍重。” “纪朝昀,我手腕好疼啊。” 第5章 第五章 火光 纪朝昀靠在殿外的歪脖子树上。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脚步一转,似乎下一刻就要重新踏过那道门槛。 踌躇半晌,还是一转头,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严公公,烦请通报一声,我想求见陛下。”纪朝昀道。 严公公拂尘一甩:“纪公子来的可巧了,这会儿纪大人正在殿内和陛下说着话呢。” 纪朝昀一愣。父亲也在? 父亲这时候入宫,是为了和越国的战事吗。 没过多久,严公公满脸堆着笑地出来:“纪公子快进去吧,陛下正巧和纪大人说起您呢。” 纪朝昀点点头,迈步进去。 这会儿能说起的,还能是什么事情,不外乎就是明雁公主拦着,不让自己去战场的事儿。 “臣,参见陛下。”纪朝昀敛眉行礼。 “朝昀啊,真是来的巧,孤与你父亲正好说到你的事。”宣帝示意纪朝昀起身,转头想对镇北将军说什么,却见纪朝昀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还请陛下恕罪。”纪朝昀道,“若是陛下因为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就要将臣留在长安,那臣冒死,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宣帝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谁都知道明雁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身为朝臣的镇北将军更知道。 况且纪朝昀这话,说是犯病了说胡话也没错。 怎么就是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了。这不就是污蔑吗。 因而还没等陛下说话,镇北将军率先“噌”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纪朝昀面前,胡子都气的发抖:“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浑话!污蔑公主,我看你是这段日子过的太安稳了!” 满长安城里都知道,镇北将军脾气火爆,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对着将士是这样,对着自家孩子更是这样。 谁都怕他,偏偏纪朝昀不怕。 纪朝昀根本就没有看自家父亲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反而是愈发挺直了腰板,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允臣和父亲一起出征。” 镇北将军看着脸色明显已经阴沉下来的宣帝,又看看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只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扔出去。 “爱卿,让孤好好问问你家这位公子。”宣帝摆摆手示意他让开,“你方才说,是因为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孤才让你留在长安?” 纪朝昀动了动嘴唇,还没等他吐出半个字来,宣帝厉声呵道:“荒唐!你这么说,是在指责孤昏聩无能,不能处理国事吗!那这个皇位,要不要孤让给你来做!” 这话说出来,镇北将军连忙俯身跪地,按着纪朝昀的头,请罪道:“陛下息怒,犬子年幼不懂事,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胡言乱语,不能明辨是非,还请陛下降罪。” 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两人,半晌才道:“纪大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孤不罚他,可若是有下一次,孤必定严惩不贷。” 镇北将军谢了恩,拉着纪朝昀告退。 直到出了御书房的门,被外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日光一照,镇北将军才发觉细细密密的冷汗已然是流了满身。 严公公见两人脸色不好,凑上来道:“纪大人这是怎么了,奴才方才听着,陛下像是在里面生气了?” 镇北将军没好气地将纪朝昀往前一推:“你问问这个逆子!” 严公公眼珠子在两人间转着,这父子吵架,他这个做奴才的,自然是讲和了,于是劝道:“纪大人可莫要说气话,纪公子青年才俊,满长安城里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有出息的了。” 镇北将军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家儿子,刚想教训两句,便听纪朝昀问道:“严公公,今日明雁公主可来过?” 镇北将军这会儿最听不得的就是明雁公主几个字,见他还敢提,扬起铁掌就要打下去。 纪朝昀侧身一躲,一双乌黑的眸子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严公公,大有他不说,自己便要在这里一直耗下去的架势。 “这,确实来过……”严公公盯着镇北将军那巴掌,生怕下一刻就要打在自己身上。 “那她和陛下说了什么?”纪朝昀急着问。 “哎呦您就别为难奴才了。”严公公讨饶道,“这陛下和公主说了些什么,奴才如何能知道啊。” 纪朝昀却不依不饶,往前逼近一步:“她是不是和陛下说了,要让我留下来,不让我出征的事情。” 严公公被这对父子两双眼睛盯着,心里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不过就是劝了一句,怎么一个二个的,像是要活剐了他似的。咽了下喉咙:“纪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这,您不能跟着一起出征的事情,这不是昨日纪大人就和陛下商量好的吗?关明雁公主什么事儿啊。” 严公公说着就给一旁的镇北将军使眼色,恳求他将纪朝昀拉走。 镇北将军一把捞过愣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一般的纪朝昀,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外走。 刚刚行至宫道上,手下按着的人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干什么。我还没问你,你到底在哪里听来的谣言。”镇北将军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没让他挣脱。 纪朝昀红着眼眶,只觉得心下一阵又一阵的难受。刚刚没反应过来,这下前因后果全都串了起来,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沈明雁从来没有拦过她,是他误会她了。 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听她解释过一句,就这样对她发了脾气。 “我要去找沈明雁。”纪朝昀闷着声音道。 “嘿,公主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别以为公主找了你当伴读,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镇北将军几乎是压着纪朝昀往前走,“君是君,臣是臣,少在这里给我惹事。” 纪朝昀还是挣扎:“我要去找她。” 只是他到底是年纪小,哪里能挣得过他父亲。 镇北将军一个手掌便能按住他:“你这性子,怎么这么倔呢,在陛下面前也敢这么大胆。跟我回家,去祠堂好好反省反省。” 自家的规矩纪朝昀自然是清楚的很,从小到大,只要是犯了错,那就少不了在祠堂受罚,次次都得在里面待上三天三夜,连吃饭都是下人从窗子那里递进来。 他等不了啊,他要去见沈明雁。 他得和她道歉。 但纪朝昀尝试了一路,都没能从父亲的掌心里逃出来。 更是在经过宫门时,眼睁睁看着宫门下了钥,这一下就是神仙来了,他也进不去了。 一时间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晚间,纪朝昀晚饭都没捞着,祠堂的大门便落了锁。 屋内供着的长明灯盏映衬在他的面容上,明明暗暗间,纪朝昀垂下眼睫。 白日里,他对沈明雁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浮现在脑海里。 明明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去的话,此时却像是一场独属于他的噩梦。单是想起,便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刺痛。 如果……沈明雁不肯原谅他怎么办…… 是他咎由自取,可他真的不想和沈明雁就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纪朝昀走到祠堂的窗前,轻轻推开一点缝隙。 月上中天,皎白的月光拢在外头覆着雪的枯枝上,一只鹰扑闪着翅膀,落在上面。积雪便如酥烂的瓦菲一般,扑簌簌落下来。 这是他自小养着的鹰,先前一直有专人看护。今日是第一次,他和外头的鹰,对视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次日午间才有下人来送饭,纪朝昀叫住他,问道:“父亲今日可在府里?” 那下人想了一会儿,答道:“将军说,快到晚间的时候,得去军营一趟。” 纪朝昀心下有了盘算。 这祠堂其实并不能困住他,只是他自小循规蹈矩,从没人想过他会从祠堂里翻出去。 偶尔犯错,大部分都是因为他性子过于倔强,不愿意低头。 父亲总说,他这性格得好好磨一磨,将来在官场上,得圆滑些才能有立足之地。 其实这次也一样。 只是以往被关在祠堂,都是规规矩矩地领罚。 岂料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是一点改变都没有,心里的那一套规矩也被扔了。 譬如现在,纪朝昀撑着窗沿,一下子便从祠堂内翻了出去。 他一路跑过街市,跑过小巷。 他知道道歉都是要给礼物的。可沈明雁是公主,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他在集市上挑挑拣拣,没一个东西能看得上眼。 忽而目光落在一旁卖话本的小摊上。 沈明雁曾经说,她很想出宫,看看皇宫外的样子。或许……她会喜欢这些话本。 纪朝昀将身上的银子全给了出去:“所有的我都要了。” 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好容易到了殿外,却不敢直接进去,只是让宫女去通传一声。 哪知昨日见了他还笑意盈盈的宫女,此时却没个好脸色:“你走吧,公主殿下是不会见你的。” 纪朝昀吃了个闭门羹,可他哪里是能就这样灰溜溜离开的性子。于是冷冷抬眼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明雁公主的意思。”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那宫女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梗着脖子道:“你昨日将公主气成那样,她怎么可能还愿意见你!” 纪朝昀眉心皱得越来越紧,却在下一瞬,余光瞥到一旁的小屋子里冒出的一缕黑烟。 “那是什么地方?”纪朝昀问。 那宫女回头看了一眼:“是公主的膳房。怎么了?” 没由来的,纪朝昀感觉到一阵心慌,不顾宫女的阻拦,径直朝那边冲过去。 在看见膳房内晃动着的人影时,顿时心跳都停了一拍。那个身影他不会认错,是沈明雁。 膳房内起火,发生的突然,来来往往的宫人一下子慌了神。纪朝昀管不了那么多,随手将包袱往地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进膳房里。 却在下一刻,着火的架子一下子倒塌下来,彻底拦住了进去的路,原本打算进去救火的几个宫人停住了脚步。 纪朝昀却像是没看到一样,迈着步子就往里冲。 “沈明雁!”跨过门口的那一道火墙,纪朝昀将身上裹着的披风扔在地上。 膳房内浓烟滚滚,几乎阻挡了他的全部视线。只能捂着口鼻,一寸一寸寻找着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影。 “纪朝昀,是你吗?”最里面传来沈明雁微弱的声音,几乎要被噼里啪啦的火焰声所掩盖。 纪朝昀循着声音快步找过去,周身滚烫的火焰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见着了灰头土脸的沈明雁。 对方哪里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公主样子。发髻散乱着,半睁着一双眼睛,见着他,嘴角向下一撇就要落下泪来,像是委屈得不行。 “纪朝昀……” 纪朝昀转过身蹲下,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少年单薄的脊背却在此时成为了沈明雁唯一能依靠的地方。 她趴在纪朝昀背上,将头搁在他肩上的那一刻,比周身的烈火还要滚烫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落在纪朝昀的脖颈间,烫的他生疼。 从火场出来的那一刻,几个宫人连忙围上来,纪朝昀遣了个宫女去叫太医。随后一声不吭地背着她往殿内走。 他将沈明雁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榻上。 “有没有伤到哪里?”浓烟让纪朝昀的嗓音变得异常的沙哑,却仍遮掩不住语气中的柔和与关切。 沈明雁曲起双膝,将脸埋在里面,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她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她不想让纪朝昀看见。 纪朝昀却将这种行为误以为是对他的一种抗拒。 眉眼间尽是后悔。如果他昨天多问一句,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吵架,是不是今天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自责,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对不起。”纪朝昀蹲下身子,仰视着沈明雁,向来直来直去的他第一次软着声音哄人,“是我不好,是我昨日乱发脾气,是我误会了你。你没有错。明雁,你若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好了。但是别……”别赶我走。 沈明雁动了动,从臂弯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轻声问:“你还是要走吗?” 纪朝昀抬起一只手,想要替她扶正头上的钗饰,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收回手:“不走了,我不走。” 沈明雁眨了眨眼睛,没答话,却在腰巾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她浑身上下都狼狈得不成样子,一向整洁的锦衣华服沾上了灰,还有些地方被火燎了一个角。原本白净的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灰覆着,像个小花猫。 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好好地用素白帕子包着,一点儿脏污都没见着。 沈明雁将帕子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一块点心,缓缓捧到纪朝昀面前:“纪朝昀,我做了糕点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了。” 第6章 第六章 我愿意的 “没有……没有生气。”纪朝昀抬手扶正沈明雁头上歪歪斜斜的发钗。这话就像是刚刚燃起的烈火一般烧在他的心口上。 自责,悔恨,愧疚,无数种负面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吃殆尽。 纪朝昀颤抖着手拿起那一小块糕点:“你不要和我道歉。” 不要道歉,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做错过什么。你应该永远是那个扬着头的公主,患得患失的样子,永远都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 那日之后,沈明雁觉得,纪朝昀对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但她总觉得,纪朝昀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世间似乎总是这样,越是美好的时光,便流逝得越快。 在沈明雁的心里,有纪朝昀在的少年光阴,是她最幸福的那几年。 纪朝昀陪她看过了五场冬雪,走过了五载岁月。 宣国和越国的战事,也僵持了五年。 时间的沉淀总是能悄无声息地教会一个人很多的道理。 比如……她现在终于明白,当初那个宫女,为什么会恨她入骨。为什么纪朝昀那日,会如此生气。又为什么,公主一定要和旁人不一样。 她身在皇宫,身后是宣国的黎民百姓。名为国家和承担的洪流席卷着她往前,她必须学着成为礼仪教条里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纪朝昀会一直陪着她,吵吵闹闹地长大。她在纪朝昀面前,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公主 “纪朝昀,你再给我带几个时兴的话本吧。”沈明雁懒懒地趴在摘星楼的栏杆上,撑着下巴说道。 “……”纪朝昀面露难色,“没有了。” 自从他五年前给沈明雁带去了那一包袱的话本,事情就变的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明雁居然能如此沉迷于这些市井之间的话本,看话本的速度堪比长安城里的富商往府内抬小妾。 时至今日,纪朝昀终于再也找不到一本新话本了。 “没有了?”沈明雁瞪大了眼睛:“那这些写话本的人未免也太过惫懒。” 纪朝昀动了动嘴唇,想说这其实和写话本的人没关系,和书商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她看得太快导致的。却还是在一瞬间倒戈,附和着沈明雁:“嗯。” 确实惫懒。 没了新话本看,沈明雁琢磨着找些什么新鲜东西来玩才好。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纪朝昀。后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眼神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每当沈明雁觉得无聊的时候,主意总能稳稳地打到自己身上。 换句话说,沈明雁最大的消遣对象,其实是他。 “你躲什么啊。”沈明雁一把将他拉回来,“听说你的骑射可是这么多世家公子里最好的,不如你教教我呗。” 沈明雁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她向来知道,只要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纪朝昀就没有不答应的事。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纪朝昀只是在心里挣扎了半刻,便无可奈何一般点头答应下来。 只是在走下摘星楼的时候,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不是世家公子里最厉害的。” 沈明雁在脑子里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还有哪家的公子比他的骑射还要厉害,谁不知道纪朝昀是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的。 于是好奇道:“那是谁最厉害?” 纪朝昀敛眉,快速说了一句:“不是世家公子里最厉害的,是全长安城里最厉害的。” 活像是御兽园里的孔雀,飞快地抖落开屏,又羞赧得立马合上。 沈明雁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知道你最厉害。” 自那天之后,她又多了一件新鲜事儿要做,便是在每日上书房散学后,跟着纪朝昀去练骑射。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看话本。没有新的,看看旧的也挺不错。 其实已经到了安寝的时候了。白日里和纪朝昀练骑射,累得她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已经很想休息了,可是脑子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就着那点昏暗的烛火,窝在被子里看话本,怎么都停不下来。 富商府中最不受宠的庶出小姐被指给了当地最没出息的农户。谁知那农户竟然是替皇帝巡视江南的王爷。偏偏还对那庶出小姐一见倾心。 这会儿她正看到王爷见不得王妃受委屈,坦白身份,带着王妃回门耍威风呢。若是在这里停下,这一晚上定然是睡不好的。 于是次日,沈明雁顶着眼下青黑,哈欠连天地往上书房走。 前一天睡的这么晚,次日应当是没什么精神的。 可当她看见纪朝昀的那一刻起,便觉得没什么精神这种事情实在不能成为一种借口,阻止她来上书房听先生讲课。 沈明雁上课的时候还算乖巧,可先生一走出上书房,她便拉着纪朝昀往外跑。 今日又下雪了,离她的及笄礼只有一个多月,父皇说,这月给她办一场赏花宴,好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及笄礼之后便成亲。 想起昨日里看的小话本,那王爷对王妃那样好。她不想要什么驸马,纪朝昀便很好。说不定纪朝昀还能带着她去军营里耍威风,那可比话本里写的厉害多了。 不只是这些,还有那些青梅竹马的小话本,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和纪朝昀也应该和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还不知道纪朝昀喜不喜欢自己呢。 沈明雁拉着纪朝昀,飞快地跑上摘星楼。 “过几日,就是赏花宴了,及笄之后,我就要嫁人了。”沈明雁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没去看纪朝昀。自然也没看到在她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向来端方持重的纪朝昀,脸色变了又变。 “你若是娶妻,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沈明雁远远地望着长安城,仿佛能看见家家户户扬起的炊烟。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纪朝昀的回话,沈明雁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不说话?” 在和她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纪朝昀整个人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倏地移开视线,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嫁人?” 沈明雁晃悠着脑袋:“嫁人不好吗?嫁了人可以出宫,可以和自己的夫君一起游遍山川四海,每天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总比日日在宫里看黄昏要好得多。” 这话又掉在了地上。 纪朝昀问了,她答了,可问问题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明雁佯装生气:“喂,你问的问题我可是都答了,礼尚往来,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纪朝昀不想回答。 沈明雁就像是悬挂在夜空中最遥不可及的星辰,那样耀眼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而来呢? 他红了耳根,却不想让眼前的人窥破他半分旖旎的心思,只能兀自转身,扔下一句:“无聊。” 随即像一个逃兵一般匆匆离开。 之后一连几日,无论沈明雁怎么问,纪朝昀就像个石头一样,无动于衷。甚至还有意避开她。 就这样闹着闹着,到了赏花宴那一日。 纪朝昀可不想去什么赏花宴,世家里的子弟,要么就是太过顽劣,要么要是品行不端,要么就是太过平庸,要么就是性格不好,不能逗沈明雁开心。 总之,在他眼里,全长安城里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的明雁公主。 除了……他自己。 但他向来是拿沈明雁的请求没有半点法子。 她央着自己陪她去,不过几息的工夫,他便彻底败下阵来,跟着她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才走出了几步,便后悔得不行,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不像以往一样,比武招亲,文试招亲便罢了,偏偏弄了个什么赏花宴,说是要让沈明雁挑自己满意的。 万一她看上了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那岂不是耽误了一辈子。 更何况……若真是文试武试,他定然是能拿头筹的。 纪朝昀心里在想什么,沈明雁压根就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赏花宴是她好不容易向父皇求来的。万一真像父皇说的,要考察什么才学武功,一大群人比上十天半个月,耗费时间不说,万一纪朝昀赢不了怎么办,难道她真要嫁给旁人? 还不如走个过场,自己露个面,便算是挑过了,到时候再告诉父皇,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纪朝昀,也能让父皇顺理成章地为他们赐婚。 于是沈明雁真就像是来露个面一样,拉着纪朝昀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烹着热茶吃着糕点,不像是来赏花,倒像是来吃茶闲聊的。 这可苦了那群世家公子,为了博得公主的青睐,个个都是精心挑过装束的。这大冷的天,也难为他们连披风都没有裹一件。 更有不知哪家公子,在湖边穿着飘然若仙的衣裳,硬生生吹了半个时辰的笛子。嘴唇都乌紫了,也没见公主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几个公子上前想和沈明雁说话。往常在纪朝昀面前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人,此时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个人打发走。 若是还不愿走,也没关系。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纪公子的威名,他和那些金银窝里养出来的公子可不一样,冰冷的目光扫过去,像是守在自己领地前的狼王,再怎么厚脸皮的人也待不下去了。 偏偏他们瞧得真真的,那人还有两副面孔。 只要是明雁公主转过头和他说话,那人立马就换上一副温和的模样,仿佛刚刚露出的獠牙只是他们的错觉。其实他只是一只温顺的,趴在主人身边的乖乖小狗。 又打发走一个,沈明雁侧身低声道:“这个也不好,身板看着就弱不禁风,肯定打不过你。” 过了一会儿:“这个也不好,长得太矮,没你高。” “这个穿的太花哨,没你沉稳。” “这个穿的太素净,没你大方。” “这个一看就闹腾。没你安静。” “这个瞧着太安静。没你会说话” …… 纪朝昀花没赏着,光听着沈明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心情倒是越来越好,几乎到了飘飘欲仙的地步,面上不显,耳垂却是越来越红。 至少这一轮听下来,沈明雁压根就没瞧上任何一个人。 黄昏将至,这一日的热闹终于快要结束。 沈明雁走在前面,纪朝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不在焉的。连沈明雁突然停下来也没发觉,直直地就撞在她的后背上。 这下可把他撞清醒了。 沈明雁转过身,纪朝昀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了摘星楼上。 “纪朝昀,你还看不出来吗?”沈明雁的神色,是少有的郑重,好像还隐隐有些忐忑和焦急。 “……什么?”纪朝昀心中涌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却很快被他压下去。 沈明雁蹙着眉,她总觉得,纪朝昀在躲她。可她不会再给他逃跑的机会了:“纪朝昀,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不远处传来宫铃的轻响。清清泠泠的,像是在昭示着一场梦境的开始。 纪朝昀又想起和她初见的那日。 她坐在秋千上,纷飞的发丝,艳红的裙摆。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好像是夕阳西下时,尚未消散的霞光。那日的风那么柔和,柔和得让人觉得,那天其实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境。 他终究会醒来,而后怅然若失地发现,原来他们从未相遇过。 “纪朝昀,你愿意……娶我吗?” 是那阵风吗,飘过了那么远的距离,抚过他的心尖。 他想说,我愿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