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棠其实没什么探究前桌性取向的兴趣。毕竟她们当地风气还算开放,学校里男男女女,女女男男牵着手,走得成双入对的人不算少。
但这事儿要是传在了家长耳朵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高三刚开学的第一天,学校没太正式讲课。各科老师都来转了一圈,布置了接下来一年的复习安排,然后托各个课代表又发下去了好些白花花的卷子,就算结束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徐页清在教室前排往下传递了一张通知单:“这是明天高三誓师大会的家长通知单,里面有明确的集合时间和地点,都带回去给家长看看。”
孙嘉棠坐在最后一排,穆因传给她最后一张通知单的时候,连头也没回。等孙嘉棠看完单子,再抬头,发现前桌的人已经走了。
只是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能够很清楚的看到,穆因原本干净的桌屉里,多了一张对折得很干脆的通知单。
她连带都不愿意带回去吗?
牛哇。孙嘉棠不自觉地晃晃头,随意在内心吐槽着。
任代代的书包也收拾好了,她特意从前排绕回来,跟孙嘉棠打招呼:“放学了,一起走?”
“今天不了。”孙嘉棠晃了晃手里的通知单,不顾它到底皱没皱,就塞进了包里:“我要去找我妈。”
九月的天气惹人烦闷,孙嘉棠慢悠悠地从教学楼绕出来以后,看到校门口又日常的,在放学时段堵成的人流,就更加烦躁了。
能考上名校,打开校门的天才。
孙嘉棠排着队,缓慢地在人流里蠕动着,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气派的红色大门。
要是穆因上一届参加了高考,说不定校门真的打开了,她也不用现在还在这里挤着受气了。
这么一想,她又心里暗自给“讨厌”穆因多加了一笔理由。
好不容易挤出校门来,门外宽阔了不少,学生们也纷纷散开,各自寻路下山回家。
镜川一中依山而建。说是山,也只不过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古道蜿蜒爬过的小丘。山体不高,但最大限度保留了从前古道的样貌,崎岖蜿蜒的古道分了好几路爬上山来。
山顶是学校,顺着山道一路往下,依道两旁是老人家留下的老旧铺面。往里张望,就能看见铺子里摆了些山茶瓜果,随意卖卖,老板则是躺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摇着扇子看电视。
道两旁的树长得很高,除了主路,还有许多延伸在铺面后的小路,被树影一盖,路面深不见底。
孙嘉棠下山的路走得太熟了,她习惯踩着石板,一块接一块的,蹦蹦跳跳地下山。
不过今天她在半山腰就拐了道,从主路出去,沿着另一条山巷往里走,不出五分钟,一座小庙便出现在路的尽头。
这座小庙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自孙嘉棠懂事以来,只要是逢年逢节的,当地人有空了都会上来拜拜。
小庙不大,且孙嘉棠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当地人都直接叫它“阿弥陀佛”。
靠近些了,寺庙独有的香火气传了出来。孙嘉棠站在庙口,把单肩背的背包重新勾回双肩来,又拿手在头上捋了几把,确定自己收拾整齐之后才跨进了寺庙大门。
小庙进去就能看见四合院式的全貌,院中央有一棵菩提树。小院幽静,日常往来没什么闲人,院里的落叶正被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整齐地扫在一角。
孙嘉棠看着那个背影,忍不住咬咬下唇,捏紧了手里的背包带,才慢慢走过去,低着声音喊了一句。
“妈。”
那妇人依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无惊无喜,只是很寻常地端起一个微笑来,像是面对着任何来小庙的香火客。
“过来。”尚静放下手里的扫帚,唤了孙嘉棠一声,两人就一前一后地去了偏殿里。
偏殿里没有供佛,而是供着一尊尊写着各种名字的排位,下面香火袅袅。孙嘉棠进去后,熟练地把书包放下,接过母亲手里的三支香,往上拜了拜,又把香插在面前的钵里。
等到尚静在一旁敲完钟念完经,孙嘉棠才从地上的蒲团上起来。
“明天是高三的誓师大会。”孙嘉棠说:“要家长一起去。”
尚静表情未变,孙嘉棠继续说:“你去吗?”
尚静也走过去拿了一炷香,跪到蒲团上,嘴里又念念有词起来。
孙嘉棠就这样等着,等到那柱香火燃尽,最后也只等来了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南方的夏天,晚上七八点天还是大亮的,就是天色有些铅灰,树也映得不敞亮。
孙嘉棠下了山,山脚下就是她家。
她家开了个不大的小卖铺,方便上下山的学生买些日常用品。家里的铺面一楼是商店,二楼是自住。她回去的时候发现铺面关着,里屋灯也没开。
她爸没回来,兴许又去喝酒了,她随手翻了翻柜台上的账面,心里暗想今天的铺子开没开张都难说。
从放学去了小庙后,早就过了晚饭的点了,回到家里,孙嘉棠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饿。
一楼厨房和灯光都冷冰冰的,让人没有想要做饭的**。她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也没有任何家里人发来的消息。
孙嘉棠又从二楼下去,在一楼的货架间慢慢挑选了一桶方便面,一瓶饮料。
她的目光划过了放满糖果的货架,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划走,从下面多拿了一根火腿肠。
今天难得的没有作业,孙嘉棠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就回了二楼的房间。刚洗漱完,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楼下终于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为了方便照顾铺面,一楼也有间房间,孙嘉棠她爸就住下面。
孙嘉棠已经换上了睡衣,听见动静后,又迅速从床上下来,穿着拖鞋急急忙忙啪嗒啪嗒地下了楼。她爸刚把铺面大门关上,转头看着她问:“还没睡?”
“明天誓师大会,家长得去。”孙嘉棠拿起回家就放在一楼的通知单递给她爸。
孙志山把一楼的灯打开,眯着眼对着那张通知单,边看边问:“誓师大会,是做什么的?”
孙嘉棠说:“就是高三动员大会,校长和老师会讲一些鼓励的话……让家长和学生,一起努力什么的。”
孙志山靠着门边藤椅坐了下来,又对着通知单挠了挠脑袋,半许才抬头:“家长,一定要去吗?”
“别人家都去。”孙嘉棠话说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明天要顾店。”孙志山把通知单又折了一下,随手放在台边,站起来想往屋里走:“这种走个过场的活动,就不参加了。你跟老师说一声吧,啊。”
一楼房间门关上了,孙嘉棠把通知单拿起来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孙嘉棠回屋后将门反锁了,一头扎进了自己被子里,好些时候了才重新爬起来喘气。
她拿着手机,在漆黑的屋里捧着,微弱的亮光映出她焦躁的表情。
她刷了一会儿手机,看了一会儿小说,又尝试着平躺在床上深呼吸,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她睁开眼,还是气得炯炯有神。
孙嘉棠重新摸出床头的手机,打开网页,登陆了一个她熟悉的论坛。
「失眠者」,欢迎回来。
孙嘉棠看也没看帖子的页面,径直点击好友,跳到了一个对话框里。
「可乐加冰不加糖」:啊啊啊啊啊!烦死我了!我们明天高三誓师大会,要家长到场,但我爸妈都不想去。
「可乐加冰不加糖」:他们平常总不上心就算了,这都高三了,看来也不打算管我了。你是没看到今天我爸妈的表情,自从我弟弟那件事以后就……
「可乐加冰不加糖」:算了,随便吧,毁灭吧。爱谁谁了。
论坛好友的头像不一会儿亮了起来。
「潮汐」:呼噜呼噜毛。
「可乐加冰不加糖」:汐宝!要抱抱。
「潮汐」:抱抱。
看着冰冷的屏幕上的两个简单的字,孙嘉棠现在却觉得分外舒适。她把头又埋进了被子里,整个身子团起来,抱紧枕头,仿佛像是在拥抱对方一般。
「失眠者」论坛顾名思义,是针对深夜失眠人群的一个特殊论坛。高一某日的孙嘉棠在第一次失眠睡不着觉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
之后便是匿名在论坛上发帖,以便打发睡不着觉的,无聊的漫漫长夜。其中“潮汐”便是她那时在论坛里结识的网友。
深邃的网络像是隔了道天然的屏障,又像是一个能够随时吐露心声的树洞。孙嘉棠曾在无数个夜里向“潮汐”倾吐秘密,两人无话不谈,却依旧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
也许,这正是孙嘉棠愿意对“潮汐”坦诚相待的理由。
秘密不想被身边的人知道,不想被认识的人知道。
「潮汐」:加糖我记得你说过,你在镜川市是吗?
「可乐加冰不加糖」:是,怎么了?
「潮汐」:我今天,也到镜川了。
「潮汐」:要出来见见吗?
网友见面,孙嘉棠从来只在网上听说过这词儿。
家长老师们成天宣扬着网络的不靠谱,网友就宛如洪水猛兽。
但“潮汐”不一样。“潮汐”是孙嘉棠认识了一年半的网友。这一年半的深夜里,孙嘉棠几乎夜夜都在与她的文字相伴。
她们知晓对方的任何事,清楚对方心里所有不堪的秘密,她是孙嘉棠的另一半影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而现在,孙嘉棠却因为两人即将可能要见面,而变得异常紧张……和兴奋。
「可乐加冰不加糖」:你来镜川了?!
「可乐加冰不加糖」:现在见?
现在深夜刚过了十二点,孙嘉棠虽然没有这么早睡,但也几乎没在这个时间段出过家门。
「潮汐」:嗯,因为你心情好像很糟糕。
「潮汐」:半小时后,镜川河滩见。
不该在深夜出去,不该去见网友,不该隐瞒父母。
每一条恰好都踩在了孙嘉棠的禁令里。
但她关掉手机的时候,在黑暗里,孙嘉棠又想起了今天白天,寺庙香火气中母亲无声的拒绝,父亲带着酒气的推脱,还有,还有货架上一闪而过的水果糖。
孙嘉棠下唇快要被她咬破了,终于她一拍床面,掀开被子起了身。
孙嘉棠在凌晨偷溜出来了,小镇没什么娱乐活动,平日里基本九十点以后,街上就已经见不着人影了。
一盏盏昏暗的街灯是她并不熟悉的风景,但孙嘉棠还是紧了紧手机,把解锁的通话界面按上了110,然后硬着头皮往河滩走去。
镜川只有一处河滩,那是一片碎石子铺起来的一大片浅滩,没涨潮时,当地人爱带着小孩来滩边耍水。
孙嘉棠看了一眼手机,从她决定出门,到快要到浅滩时,总共只花了十五分钟。她刚想打开手机论坛,给“潮汐”发消息,恍惚间她就看清了浅滩边上已经站了个人影了。
孙嘉棠咽了咽口水,从背后慢慢地走近她。
那人影的背面纤瘦,晚风吹起她鼓鼓的T恤,衣角就和那如瀑的墨发一同飞扬起来。
“潮汐。”孙嘉棠不太确定地轻声唤了一句。
人影转头过来了,月光正好映开了那半边侧脸,鼻梁挺立着,薄唇微微抿起,好看得像一株莲荷。
好看得要命。
这人的气质和长相,一切都符合孙嘉棠之前在网上内心的想象。
除了,这人是穆因以外。
“来了啊。”穆因背着光,冲她一笑。
孙嘉棠心脏顿时漏了一拍,第一反应是“完了”。
第二反应是,
“这小哑巴,声音还挺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