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偏航线》 第1章 天才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的话,孙嘉棠发誓,自己绝不会在今晚选择出门。 或者说,更早之前,不会选择在一年半以前,回复那条来自深夜的信息。 时间倒退到孙嘉棠后悔出门的那天白天,金秋九月,艳阳高照,也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 镜川这个地方靠南边,最大的特征是夏天热,冬天冷,春秋就像是被直接略过的省略号,还看不到什么影子,就已经被炙热给挤兑没了。 镜川一中已经是当地唯二中学里最好的一所了,但教室里装空调这事儿还是在年年推。从孙嘉棠上初一就听着“明年就装空调”开始,到她现在已经升到了高三,却依旧没有半点影子。 好在高三学子至少有些“特殊”待遇,升上高三后,会重新搬进幽静的,与其他教学楼相隔甚远的致远楼里,静心学习。 高三本是应该最为紧迫的一年,但孙嘉棠似乎并没有什么态度上的转变。她单肩背着包,踩着一片还未清扫过的落叶,穿过厚厚的仿若遮天蔽日般的香樟树林,心里还有闲心点评:嗯,这高三生果然是重点保护动物。这楼的温度,至少要比外面都要低一两度。 等她到了新教室里的时候,学生们都来得七七八八的了。比起之前的教学楼,这座致远楼的楼龄要老许多,教室也陈旧许多。地板和门框都还是木板样式,天花板也低矮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头顶的电风扇。 教室小了一圈,座位没有变化,教室里闹哄哄的,有人讨论着刚放完的暑假生活,有人还在撅着屁股抄作业,孙嘉棠从后门走进去,径直往最里面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去。 最先发现她的,是坐在她斜前桌的未萍。未萍正转过身子来,在后桌的桌上和徐页清清点老师交代的作业,一抬头,正好看见孙嘉棠的书包放到桌上。 “早上好。”未萍笑起来,语气温柔熟稔。 “早上好。”孙嘉棠和她做了那么久的斜同桌,每天早上见到的第一句话必定是这一句。 同桌徐页清也转过头来,瞧了一眼孙嘉棠,抬手就捻了一把她落在肩上的碎发。 “剪短啦?” “嗯。热。”孙嘉棠没躲,只是抬手随便地撩了一把还不太习惯的短发,语气里充满了对夏天的抱怨。 徐页清手里一边捻卷子,一边眼睛盯着孙嘉棠笑:“挺好看的,比之前清爽。你的脸小,又是大大的桃花眼,这个发型放别人脸上可能会有点土气,但你好看。笑一下。” “嘿嘿。”孙嘉棠听罢,忍不住乖乖一笑,眼睛眯下去,又露出了四颗小犬牙。 未萍和徐页清也被感染,三个人扑哧笑成一团。 在现在这个年纪里,大家喜欢,也愿意照顾长相漂亮,性格讨喜的小孩儿。 孙嘉棠就是这样的小孩儿。 新学期了,新教室也没有之前的书本。孙嘉棠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书包拉链拉开,书桌上啪地又被人拍来几张写满字的数学卷子。 “棠姐!”长得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急着邀功:“暑假作业!快抄!” 孙嘉棠无语。她的现任同桌徐页清是学习委员,斜前桌未萍是班长,再怎么说,抄作业也该避一下老师们的“眼线”吧。 孙嘉棠把那几张卷子扒开:“不抄,我写完了。” “真的假的?!”阿喆大惊:“棠姐你还会自己写暑假作业呢?这是高三了,又要奋发图强了?” 孙嘉棠懒得解释,只是把自己的书包拉开,从里面翻出几张折了角的试卷。阿喆扫了一眼,头疼:“不是……就算你懒得抄,选择题也别全选B啊。这和没写有什么区别,老师检查咋办?” “就放一周也算暑假啊……”孙嘉棠的声音也懒懒的,一屁股坐下:“而且老师不检查,是我同桌检查。” “我检查也要写的。上学期才跟你复习了的那个题型,至少那一个你要会做,考试就十五分呢。”徐页清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孙嘉棠肩头,还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班主任老黄进来了。 吵吵嚷嚷的教室在老黄几板子打在讲台上的声音中,渐渐地又平复了下来。老黄说是叫老黄,但是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老师。孙嘉棠她们班是她做班主任带的第一届,所以尤其上心。 “好了,不闹了,都安静点。上课铃刚刚响了是没听见是吗?座位按照之前那边教室的位置先坐啊。”老黄咳了两声,又讲了几句新学期高三了的场面话之后,才朝教室正门口又招了招手。 “来。过来吧。” 本来正值盛夏,外面的蝉鸣和班主任的声音吵得人呼呼欲睡,然而忽地却有一股清新的气息流进了这个教室之中。 刚刚谁都没有注意到,教室门口还站了个人。直到老黄叫她,她才不疾不徐地走进来,站到讲台上。 那个人看上去沉默得紧,黑发扎了个简单的高马尾,刘海稍稍有些长了,碎发平静地遮盖住了一半她的眼眸。但那眼眸里还是透着光,眸子漆黑,明明没什么凶恶冷淡的表情,看上去也是一副不太好接近的感觉。 像…… 孙嘉棠想了想,像她以往看过的动漫里,那种成绩绝好,长相气质都完美无缺的,黑长直女二。 “这是这学期开始,在我们班就读的新同学。”高三时间紧,老黄话也不多了,扭头就对着女二说:“就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 那人还是没说话,只是在讲桌上捏了半支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留下了一个漂亮的名字。 穆因。 孙嘉棠不自觉地在底下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教室里很快有了些窃窃私语,老黄又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桌,才接着点名:“穆因不熟悉我们班,就去坐班长未萍旁边吧。任代代,你之前不是说倒数第二排有点看不清黑板了,过来,坐前面来。” 坐在孙嘉棠前桌的任代代听到老师的话,只来得及应了一声,刚开学桌上还没东西,她就只拿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要往前走。 孙嘉棠有点舍不得前桌地扯扯她的衣角,两人露出一个恋恋不舍的表情。 但还没来得及过多伤感,新同学穆因就已经走过来,坐下来了。 班长未萍是个性格温吞的老好人,见到新同学来了,主动给她让位置,让她坐进去后,又冲她扶了扶眼镜,轻轻一笑道:“你好,我是未萍,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吧。” 穆因没有辜负孙嘉棠脑子里,刚刚那些对于动漫高冷女二的刻板印象。她并未答话,只是冲未萍礼貌点点头,就算完成了交流。 不知道为什么,孙嘉棠看着那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冷酷的新同学的背影,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句经典的动漫术语:“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然后就给自己整乐了,趴在桌上没忍住声音,扑哧笑了出来。 老黄的目光还没从穆因身上离开,自然就看见了孙嘉棠的样子,一个粉笔头精准地朝她砸来:“孙嘉棠,高三了,还有时间笑!要不要出去笑够了再回来啊。” 孙嘉棠立刻换脸,老实了一会儿。老黄接着又开始讲起了高三新的安排:“明天的高三誓师大会,记得通知家长都要准时来,别迟到……” 老黄的声音没说几句,在孙嘉棠的耳朵里就越飘越远了,反正无外乎就是高三了,都要有学习意识了,不可以再松散了等等。 现在让孙嘉棠感兴趣的,只有坐在前面的新同学。 她悄悄侧过头看了一眼,穆因的脖颈因为竖起来的高马尾显得更加修长,白皙的皮肤下透着清晰可见的血管,衣服款式看上去很简单,但衬得人就是板正漂亮。 说句不太恰当的,孙嘉棠甚至觉得,穆因这个人亮眼到不太像是镜川本地人了。 镜川市是个小地方,倚着穿城而过的“镜川”得名。整个城区才巴掌大,去哪基本只要步行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就算是二零一二年的当下,城里也依旧没有任何一家知名连锁快餐店,更别说电影院和地铁了。但好在小镇绿化好,这才让有些斑驳的老墙皮和空气看上去没有这么死气沉沉。 这里的大人或是小孩,都有一种在县城中长大的土生土长的气质,说得好听些是野性,说得不好听些是土气。 但穆因不太一样。 她像荷花。像塘里的,根还在泥里,但身子骨拔出来已是亭亭玉立,白净如雪的莲荷。 “哎。”趁着老黄还在上面说些场面话的时候,孙嘉棠忍不住去戳戳前桌的肩头,尽量把自己的脖颈往前探,小声道:“你好呀,我叫孙嘉棠。” “你从哪里转学来的呀?你是镜川人吗?你长得好漂亮。” 孙嘉棠对着那个动也没动的侧影一连串地丢了好些话,见没回应,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孙嘉棠又往前探探,不死心地说:“嗨,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这边话音未落,就只见穆因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做了个上课发言的姿势。 “嗯?”孙嘉棠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一个粉笔头就刷地丢到了她的头上。 “孙嘉棠!”老黄点她名第二次。 而穆因只是稍稍偏了头,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扭头回去了。 好,第一天就学会跟老师告状了。孙嘉棠眉头拧得跟个麻花似的,在桌下悄悄摸了手机,给刚搬走的任代代发消息:“我要和这个小哑巴势不两立!” 大概是任代代的座位被调到了太前面,这条消息过了一会儿,孙嘉棠才收到回复。 “小……哑巴?” “新的转学生,穆因啊。从她进教室,你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吗?不是哑巴是什么?还不知道从哪里转来的呢,脾气怎么比我还臭!招呼不让打就算了,她还告状!” 任代代回复她:“穆因……你之前没听过吗?” 孙嘉棠好奇了:“听过什么?” 那边的消息打了又删,最后发了简短的几个字:“新校门。” 镜川一中是当地有名的老学校了,建校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年。就在去年的时候,新上任的校长想要改变一下学校的风气,便组织重新修葺学校大门。 新校门听说样式仿了古建筑,还参照了国内一所顶尖的大学。可就在校门修葺时,修建的工人却接连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三个。 那段时间校里校外,整个镜川都在传,不吉利。仿古校校门不吉利。因此新校门就算修好了,整个气派的大门也从来未打开过,而是在正大门边,重新开了一扇小侧门。上下学高峰期时,学生们挤在小门处,非常不便。 后来大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个传闻,要是镜川一中里能有学生高考考上了所仿的名校,那这所仿的新校门,就可以正式打开了。 但镜川小地方,师资教育一向不理想。别说那所国内人尽皆知的名校了,能考上重点一本的学生都是寥寥数几,大半学生考不上本科线才是常态。 “就去年,有人说我们学校有个天才学姐的分数能够上,给校长和老师都激动坏了。”任代代说。 “这事儿我知道……但那个学姐不是上一届的吗……”孙嘉棠越听越明白过来:“难道……” 任代代:“就是穆因。” “她留级了?”孙嘉棠第一反应是穆因上一回高考失利。 “不是。她好像没参加高考。”任代代回复得很快。 孙嘉棠更惊讶了,整个人都不去管刚刚在穆因那里受的气了,眼里全是八卦,问:“为什么?” “听说好像是被抓到谈恋爱了。” “谈恋爱被罚这么重?!连高考都不让考了?”孙嘉棠开始为人愤愤不平。 “是她自己不考的。但校长不想放走好不容易能‘开校门’的天才,所以去求了她家里,让她重读一年。” “那她男朋友后来考走了吗?” 任代代那边没有回复她。 孙嘉棠木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桌,那依旧静静的,亭亭玉立的莲荷。 过了好一会儿,消息才重新弹了出来。 “是女朋友。” 大家好,我是贝贝。 承蒙大家厚爱,虽然还没写完存稿,但还是来开文了。 本来是想多存一些来日更的,但因为工作的关系,始终没办法稳定更新。 最近又有读者来说在一直等着这一部,很感动,所以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文先开了。 目前打算先日更三天,之后变成每周六晚八点周更一章。以我目前的精力,只能保持这样,还望理解。 这部故事的背景在2012年的小镇上,当年的文理分科以及教育环境背景可能和现在已经有很大的出入了,我是以自己那年的记忆来作为参考的,所以大家在看的时候请以我的背景为主(什么)。 那么,也希望大家喜欢我的两个新女儿!我们一起享受这个故事吧![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才 第2章 潮汐 孙嘉棠其实没什么探究前桌性取向的兴趣。毕竟她们当地风气还算开放,学校里男男女女,女女男男牵着手,走得成双入对的人不算少。 但这事儿要是传在了家长耳朵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高三刚开学的第一天,学校没太正式讲课。各科老师都来转了一圈,布置了接下来一年的复习安排,然后托各个课代表又发下去了好些白花花的卷子,就算结束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徐页清在教室前排往下传递了一张通知单:“这是明天高三誓师大会的家长通知单,里面有明确的集合时间和地点,都带回去给家长看看。” 孙嘉棠坐在最后一排,穆因传给她最后一张通知单的时候,连头也没回。等孙嘉棠看完单子,再抬头,发现前桌的人已经走了。 只是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能够很清楚的看到,穆因原本干净的桌屉里,多了一张对折得很干脆的通知单。 她连带都不愿意带回去吗? 牛哇。孙嘉棠不自觉地晃晃头,随意在内心吐槽着。 任代代的书包也收拾好了,她特意从前排绕回来,跟孙嘉棠打招呼:“放学了,一起走?” “今天不了。”孙嘉棠晃了晃手里的通知单,不顾它到底皱没皱,就塞进了包里:“我要去找我妈。” 九月的天气惹人烦闷,孙嘉棠慢悠悠地从教学楼绕出来以后,看到校门口又日常的,在放学时段堵成的人流,就更加烦躁了。 能考上名校,打开校门的天才。 孙嘉棠排着队,缓慢地在人流里蠕动着,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气派的红色大门。 要是穆因上一届参加了高考,说不定校门真的打开了,她也不用现在还在这里挤着受气了。 这么一想,她又心里暗自给“讨厌”穆因多加了一笔理由。 好不容易挤出校门来,门外宽阔了不少,学生们也纷纷散开,各自寻路下山回家。 镜川一中依山而建。说是山,也只不过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古道蜿蜒爬过的小丘。山体不高,但最大限度保留了从前古道的样貌,崎岖蜿蜒的古道分了好几路爬上山来。 山顶是学校,顺着山道一路往下,依道两旁是老人家留下的老旧铺面。往里张望,就能看见铺子里摆了些山茶瓜果,随意卖卖,老板则是躺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摇着扇子看电视。 道两旁的树长得很高,除了主路,还有许多延伸在铺面后的小路,被树影一盖,路面深不见底。 孙嘉棠下山的路走得太熟了,她习惯踩着石板,一块接一块的,蹦蹦跳跳地下山。 不过今天她在半山腰就拐了道,从主路出去,沿着另一条山巷往里走,不出五分钟,一座小庙便出现在路的尽头。 这座小庙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自孙嘉棠懂事以来,只要是逢年逢节的,当地人有空了都会上来拜拜。 小庙不大,且孙嘉棠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当地人都直接叫它“阿弥陀佛”。 靠近些了,寺庙独有的香火气传了出来。孙嘉棠站在庙口,把单肩背的背包重新勾回双肩来,又拿手在头上捋了几把,确定自己收拾整齐之后才跨进了寺庙大门。 小庙进去就能看见四合院式的全貌,院中央有一棵菩提树。小院幽静,日常往来没什么闲人,院里的落叶正被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整齐地扫在一角。 孙嘉棠看着那个背影,忍不住咬咬下唇,捏紧了手里的背包带,才慢慢走过去,低着声音喊了一句。 “妈。” 那妇人依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无惊无喜,只是很寻常地端起一个微笑来,像是面对着任何来小庙的香火客。 “过来。”尚静放下手里的扫帚,唤了孙嘉棠一声,两人就一前一后地去了偏殿里。 偏殿里没有供佛,而是供着一尊尊写着各种名字的排位,下面香火袅袅。孙嘉棠进去后,熟练地把书包放下,接过母亲手里的三支香,往上拜了拜,又把香插在面前的钵里。 等到尚静在一旁敲完钟念完经,孙嘉棠才从地上的蒲团上起来。 “明天是高三的誓师大会。”孙嘉棠说:“要家长一起去。” 尚静表情未变,孙嘉棠继续说:“你去吗?” 尚静也走过去拿了一炷香,跪到蒲团上,嘴里又念念有词起来。 孙嘉棠就这样等着,等到那柱香火燃尽,最后也只等来了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南方的夏天,晚上七八点天还是大亮的,就是天色有些铅灰,树也映得不敞亮。 孙嘉棠下了山,山脚下就是她家。 她家开了个不大的小卖铺,方便上下山的学生买些日常用品。家里的铺面一楼是商店,二楼是自住。她回去的时候发现铺面关着,里屋灯也没开。 她爸没回来,兴许又去喝酒了,她随手翻了翻柜台上的账面,心里暗想今天的铺子开没开张都难说。 从放学去了小庙后,早就过了晚饭的点了,回到家里,孙嘉棠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饿。 一楼厨房和灯光都冷冰冰的,让人没有想要做饭的**。她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也没有任何家里人发来的消息。 孙嘉棠又从二楼下去,在一楼的货架间慢慢挑选了一桶方便面,一瓶饮料。 她的目光划过了放满糖果的货架,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划走,从下面多拿了一根火腿肠。 今天难得的没有作业,孙嘉棠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就回了二楼的房间。刚洗漱完,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楼下终于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为了方便照顾铺面,一楼也有间房间,孙嘉棠她爸就住下面。 孙嘉棠已经换上了睡衣,听见动静后,又迅速从床上下来,穿着拖鞋急急忙忙啪嗒啪嗒地下了楼。她爸刚把铺面大门关上,转头看着她问:“还没睡?” “明天誓师大会,家长得去。”孙嘉棠拿起回家就放在一楼的通知单递给她爸。 孙志山把一楼的灯打开,眯着眼对着那张通知单,边看边问:“誓师大会,是做什么的?” 孙嘉棠说:“就是高三动员大会,校长和老师会讲一些鼓励的话……让家长和学生,一起努力什么的。” 孙志山靠着门边藤椅坐了下来,又对着通知单挠了挠脑袋,半许才抬头:“家长,一定要去吗?” “别人家都去。”孙嘉棠话说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明天要顾店。”孙志山把通知单又折了一下,随手放在台边,站起来想往屋里走:“这种走个过场的活动,就不参加了。你跟老师说一声吧,啊。” 一楼房间门关上了,孙嘉棠把通知单拿起来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孙嘉棠回屋后将门反锁了,一头扎进了自己被子里,好些时候了才重新爬起来喘气。 她拿着手机,在漆黑的屋里捧着,微弱的亮光映出她焦躁的表情。 她刷了一会儿手机,看了一会儿小说,又尝试着平躺在床上深呼吸,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她睁开眼,还是气得炯炯有神。 孙嘉棠重新摸出床头的手机,打开网页,登陆了一个她熟悉的论坛。 「失眠者」,欢迎回来。 孙嘉棠看也没看帖子的页面,径直点击好友,跳到了一个对话框里。 「可乐加冰不加糖」:啊啊啊啊啊!烦死我了!我们明天高三誓师大会,要家长到场,但我爸妈都不想去。 「可乐加冰不加糖」:他们平常总不上心就算了,这都高三了,看来也不打算管我了。你是没看到今天我爸妈的表情,自从我弟弟那件事以后就…… 「可乐加冰不加糖」:算了,随便吧,毁灭吧。爱谁谁了。 论坛好友的头像不一会儿亮了起来。 「潮汐」:呼噜呼噜毛。 「可乐加冰不加糖」:汐宝!要抱抱。 「潮汐」:抱抱。 看着冰冷的屏幕上的两个简单的字,孙嘉棠现在却觉得分外舒适。她把头又埋进了被子里,整个身子团起来,抱紧枕头,仿佛像是在拥抱对方一般。 「失眠者」论坛顾名思义,是针对深夜失眠人群的一个特殊论坛。高一某日的孙嘉棠在第一次失眠睡不着觉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 之后便是匿名在论坛上发帖,以便打发睡不着觉的,无聊的漫漫长夜。其中“潮汐”便是她那时在论坛里结识的网友。 深邃的网络像是隔了道天然的屏障,又像是一个能够随时吐露心声的树洞。孙嘉棠曾在无数个夜里向“潮汐”倾吐秘密,两人无话不谈,却依旧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 也许,这正是孙嘉棠愿意对“潮汐”坦诚相待的理由。 秘密不想被身边的人知道,不想被认识的人知道。 「潮汐」:加糖我记得你说过,你在镜川市是吗? 「可乐加冰不加糖」:是,怎么了? 「潮汐」:我今天,也到镜川了。 「潮汐」:要出来见见吗? 网友见面,孙嘉棠从来只在网上听说过这词儿。 家长老师们成天宣扬着网络的不靠谱,网友就宛如洪水猛兽。 但“潮汐”不一样。“潮汐”是孙嘉棠认识了一年半的网友。这一年半的深夜里,孙嘉棠几乎夜夜都在与她的文字相伴。 她们知晓对方的任何事,清楚对方心里所有不堪的秘密,她是孙嘉棠的另一半影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而现在,孙嘉棠却因为两人即将可能要见面,而变得异常紧张……和兴奋。 「可乐加冰不加糖」:你来镜川了?! 「可乐加冰不加糖」:现在见? 现在深夜刚过了十二点,孙嘉棠虽然没有这么早睡,但也几乎没在这个时间段出过家门。 「潮汐」:嗯,因为你心情好像很糟糕。 「潮汐」:半小时后,镜川河滩见。 不该在深夜出去,不该去见网友,不该隐瞒父母。 每一条恰好都踩在了孙嘉棠的禁令里。 但她关掉手机的时候,在黑暗里,孙嘉棠又想起了今天白天,寺庙香火气中母亲无声的拒绝,父亲带着酒气的推脱,还有,还有货架上一闪而过的水果糖。 孙嘉棠下唇快要被她咬破了,终于她一拍床面,掀开被子起了身。 孙嘉棠在凌晨偷溜出来了,小镇没什么娱乐活动,平日里基本九十点以后,街上就已经见不着人影了。 一盏盏昏暗的街灯是她并不熟悉的风景,但孙嘉棠还是紧了紧手机,把解锁的通话界面按上了110,然后硬着头皮往河滩走去。 镜川只有一处河滩,那是一片碎石子铺起来的一大片浅滩,没涨潮时,当地人爱带着小孩来滩边耍水。 孙嘉棠看了一眼手机,从她决定出门,到快要到浅滩时,总共只花了十五分钟。她刚想打开手机论坛,给“潮汐”发消息,恍惚间她就看清了浅滩边上已经站了个人影了。 孙嘉棠咽了咽口水,从背后慢慢地走近她。 那人影的背面纤瘦,晚风吹起她鼓鼓的T恤,衣角就和那如瀑的墨发一同飞扬起来。 “潮汐。”孙嘉棠不太确定地轻声唤了一句。 人影转头过来了,月光正好映开了那半边侧脸,鼻梁挺立着,薄唇微微抿起,好看得像一株莲荷。 好看得要命。 这人的气质和长相,一切都符合孙嘉棠之前在网上内心的想象。 除了,这人是穆因以外。 “来了啊。”穆因背着光,冲她一笑。 孙嘉棠心脏顿时漏了一拍,第一反应是“完了”。 第二反应是, “这小哑巴,声音还挺好听”。 第3章 去月亮 穆因。潮汐。 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总让孙嘉棠感到一阵陌生的恍惚。 等到孙嘉棠回过味儿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平常深夜在晚上说过的那些羞于启齿的话,竟然全都摊开在了这个人面前。 而这个人,她以为绝无可能在现实里有交集的网友,竟然是她新转来的同学。 是她白天里刚讨厌过的好学生。 这种网络和现实的尴尬交集感,不亚于你在网上谈网恋,奔现的时候发现对方竟然是你表姐的程度。 所以孙嘉棠给自己预留的处理方式是,跑。 她扭头就跑,绝不再多看身后的穆因一眼。 孙嘉棠平常体能不错,也许是精力还算旺盛的原因,之前学校运动会五十米短跑她甚至还拿过冠军。 只是今天她跑起来的时候,没过十几秒,她就听清了背后有风追上来的声音。 刚刚穆因应该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怎么会……这么快。 孙嘉棠忍不住想要扭头往后看一眼,慌乱之下,却在浅滩的石堆上一脚踩歪,脚下一个趔趄就往前摔去。 下一秒,穆因的手就搭住了孙嘉棠的肩,把她轻轻摁在了地上。 “你跑什么?嗯?”穆因微微蹲下来,冲她一挑眉笑起来:“平常每天晚上都在网上叫我‘宝宝’的,怎么见面了反而这个反应?” 孙嘉棠摔倒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护了脸,除了膝盖一痛,其他都无大碍。听到穆因这个语气,她忽地气更不打一处来地骂回去:“穆因!你是不是白天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现在见面,跟我装什么!” 穆因听了反而一顿,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又介绍了一遍自己。 “我叫潮汐。” 装,还装。 孙嘉棠跑累了,摔了一跤也痛了。现在被穆因摁着肩膀,躺在地上也干脆摆烂了。 于是她又仰着头,就这样细细地,不确定地再次打量起这次身在咫尺的“潮汐”。 “潮汐”的五官和“穆因”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白天里,穆因的头发是规矩的扎起来的,晚上的潮汐头发是完全披散下来的。 但性格气质上来说,穆因要更清冷寡淡一些,看上去是个柔弱且无情的学霸机器;而潮汐的表情要更加锐利些,她的刘海被风吹散了,瞳孔被映得愈发漆黑,体能素质也非常好,不像死读书不运动的人。 难道……她俩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孙嘉棠脑海里怀疑了一瞬间,就连自己也不确定了。 “你还要这样保持多久?”孙嘉棠拿膝盖顶了顶潮汐的小腹,无语到:“我不跑了,跑不过你。我要起来。” 潮汐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自己先行站了起来。孙嘉棠随即也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你叫我出来,是网友见面吧。” “好了,见完了。再见。”孙嘉棠扭头又准备走。 不管潮汐是不是穆因,她都没有兴趣,用这种方式,大晚上在这里陪她玩你侬我侬的面基游戏。 “等等。”潮汐的声音在身后喊住了她:“除了见面,我还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不熟,不帮。” “刚刚网上还在找我要抱抱呢。” 孙嘉棠被踩了尾巴,脸上一烫,浑身毛都像竖了起来:“那是我嘴贱行了吧!” 话音刚脱出口,孙嘉棠心里又有一丝后悔,但她咬咬唇,又把道歉的话忍了下来。 “你得帮我。”潮汐没太在意刚刚她的炸毛,只是抬头看了孙嘉棠一眼,声音平静,像叙述一件常事一样说。 “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弟弟的死,和你有关吧。” 镜川夜里城中没什么大灯火,整片天都黑得紧。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明月光洒下来,会把整条镜川都映得像条银色缎带。 山上离镜川略远,被树影一罩,也让人看不太真切。 从山下通往山上的路,孙嘉棠再熟悉不过。但夜里她也是第一次上山,山上无光,只有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点缀着些许老旧昏暗的路灯。 她这时紧紧地跟在潮汐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我们去哪?”孙嘉棠忍不住了,“学校?” 这条路通上去,只有学校。 潮汐走在孙嘉棠前面几步,不紧不慢地带着路:“不是。” 两人行至半山腰,潮汐忽然就不走那条常规的石板路了。她往一个铺面后一拐,朝孙嘉棠招招手。 孙嘉棠脚下一顿,那铺面看上去已经没人使用了,后面的路都得是杂草丛生的山路。她的脑子刚刚开始,还在因潮汐的话而不停纠结地沸腾着,一上山后,就完全在这片沉寂的树林里偃旗息鼓起来。 这里太黑了,且静得可怕。 孙嘉棠停在那岔路口,就这么一晃神,潮汐也不催她,也站在她前面等她。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你不说我不去了。”孙嘉棠警惕着,但话说出来却没什么气势。 潮汐望了一眼小路:“再往前走一阵,很快就到了。这山上,我怎么跟你说具体是哪?” 孙嘉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做什么?”潮汐表情有一瞬间疑惑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轻笑了一声:“把你卖了?” 孙嘉棠这个人最容易被激,潮汐这么一笑,反而让她火一下上来了,想要硬着头皮跟着潮汐去看看到底要去哪里。 两人就这样又走了几分钟,如潮汐所说,山上就这么大,两人踩着落叶,穿过树影,终于到了一小片空地上来。 说是空地,也不过一间教室的占地大小,周围被树遮住,空地中间有一团破旧的蓝色的雨篷,下面似乎遮掩着什么东西。 潮汐看穿了孙嘉棠的疑惑,走过去熟练地把雨篷扯下来,露出了底下的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也不大,从外表看像是被遗弃了很久了,看不出别的什么异常。 孙嘉棠悄悄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确定只有她们两人之后,又稍稍松了口气,语气硬了不少:“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潮汐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孙嘉棠:“我想让你,帮我去月亮。”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孙嘉棠感觉潮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但连起来就是没听懂。 “什么意思?” “帮我造好这架飞机。”潮汐站在那辆面包车旁,月光正好从她头顶的树影穿过,映在她的脸上。 她继续说:“我要去月亮。” 孙嘉棠:“……” 孙嘉棠往后退了半步,她脑子里已经不能用不正常来形容潮汐了。 这是神经啊!真正的神经啊! “你有病啊!”孙嘉棠丢下这句话,也不顾潮汐是否追得上她,立刻扭头就原路往山下跑去。 神经病,真是太神经病了。原本是网上最要好的密友,忽地变成了最讨厌的臭脸转学生,最后要孙嘉棠大半夜出来见面,要她帮她去月亮。 这到底是什么剧情! 孙嘉棠提着一口气,就连原本的黑路也不怕了,忍着胸腔的疼痛一路下山,狂奔回到山脚自家的铺面前。 铺面一楼卧室的灯没亮,她尽量小声地开门上楼,却发现自己出门时还“精心”准备过的,塞在被窝里的枕头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爸根本没发现她出去过。 孙嘉棠一脚蹬掉鞋,把枕头粗暴地扒开,闷头扑回了被子里,喘息了好久,头和胸腔才后知后觉,发胀般的疼痛起来。 她摸出手机,论坛里私信的界面还停留在潮汐给她回复的“抱抱”。 “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弟弟的死,和你有关吧。” 她又想起来了,想起经由潮汐提起的,那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一年半前的除夕夜里,为了甩掉那根嚷嚷着要跟她出去玩的“小尾巴”,孙嘉棠递出了那颗水果糖。 等她凌晨尽兴后回来,迎接她的,不是平日里爱笑爱闹的弟弟孙嘉言,而是父母在医院仿佛无止境,又绝望的哭声。 往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里,痛苦的回忆都不断地在深夜反复折磨并提醒着她,让她自责、懊悔、终日无法解脱。 孙嘉棠的头狠狠埋在被子里,无声又无处发泄,泪水很快浸湿了大片枕面。 窗外月白风清,屋内一夜无眠。 好啦,三连更结束了。 周六不见不散~[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去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