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保姆车碾过破旧的柏油路时,林砚舟正扯着脖间的丝巾,窗外夜色深沉,透着一股凉意。
驾驶座上的经纪人周生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砚舟,那个非遗活化项目,投资人那边总算定了,明天正式启动。”
林砚舟挑了挑眉,停留在丝巾上的指尖骤然顿住,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非遗?是上次你提过的那个皮影戏?”
“对。”
周生转动着方向盘避开路边的积水洼,带来轻微的颠簸感:“投资人姓沈,沈氏集团的少东家沈知行,刚从国外回来。对方点名要你参与,说是看中你的电子音乐风格,想做点融合。”
“融合?”林砚舟嗤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路灯中飞速掠过的老巷,斑驳的墙皮上爬满青藤。
“周哥,你确定这不是资本大佬心血来潮的胡闹?”
“胡闹也得去啊,”周生的语气里满是无奈,“沈氏刚拿下城西那块黄金地段,咱们工作室挤破头想进去占个好位置,这项目就是块现成的敲门砖。”
再说了,就当去看热闹,真不合适咱们再谈条件,总不能把路堵死。
林砚舟翻越着平板中的资料,忽然发现了什么,带着几分惊叹的说道:“今天谈合作,他还要出去表演?!”
不用多说,周生也知道这个他是谁,只能笑笑,看起来很命苦的样子。
“没办法,这次的合作方很守旧,不愿意耽误表演,再说了,投资方那边也同意了。”
“让我们去他表演的地方找他。”
说着,车拐进一条更宽敞的巷子,看起来像是庙会,路的两侧是些摆地摊的小贩。
再往里走车就进不去了。
反正也就是几步路,林砚舟干脆下了车,推开车门时,正听见原先被掩盖的锣鼓声,混着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倒有几分穿越时空的意味。
他刚要抬脚走近,周生忽然从车窗探过身,递来一张照片:“这是合作方给的照片,姓苏,叫苏清。”
祖传的皮影手艺,据说在圈子里是响当当的人物,手上功夫一绝。”
林砚舟接过照片,指尖触到相纸边缘磨出的毛边,像是有人经常抚摸,带着点旧时光的粗糙感。
照片里的青年站在木制窗台下,穿着件白衬衫,长发披散着,许是不适应拍照,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紧抿的下颌线,连带着周遭的光线都显得沉郁下来,像幅色调灰暗的水墨画。
“看着……确实不太好打交道。”林砚舟把照片还回去,眉峰微蹙,心里对这场合作更没了底。
“搞传统艺术的,性子可能都闷了点,认死理。”周生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进去看看再说,别先下定论,我去停车一会过来。”
巷子里面比想象中热闹得多。
戏腔是从个公园传来,十几个街坊邻居围坐在石桌旁,手里摇着蒲扇,目光齐刷刷地聚在正前方的白布幕上。
幕布后悬着盏昏黄的灯泡,照耀着白布,刚刚停歇的锣鼓声再次响起,一道纤细的皮影便贴着布面滑出来——那是白娘子。
驴皮雕成的裙摆上,用极细的刻刀镂出层层叠叠的云纹,随着表演者的手腕转动,云纹在灯光下流转,像泛着粼粼波光的水袖。
她刚立定,身后便蹦出个青衫小影,是小青。
皮影的剑穗用细丝线吊着,随着“锵锵”的锣声甩动,锋芒凌厉得像是真要劈开空气。
两人影影绰绰地立在幕布中央,忽然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白娘子的皮影猛地转身,手腕轻扬,水袖划出半道圆弧,弧度柔得能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幕后飘出咿呀的唱腔:“西湖山水还依旧……”
林砚舟站在人群外围,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渐渐凝住。
他虽然不懂皮影戏的门道,却看得懂那幕布上跃动的生命力。
或许,这个项目也不错。
这样想着,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转头,看见个穿着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眉眼锐利如鹰隼。
男人身后正跟着周生和几个保镖和助理,周生边引路边说着“沈总,这就是表演的地方”。
毕竟是资本大佬,林砚舟刚要上前和沈知行打招呼,对方却挥手拒绝,将视线放到了幕布上。
直到今天的表演结束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周生才能开口介绍两人认识。
说话间,布幕被人从后面轻轻掀开。
林砚舟抬头望去,正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石,没什么温度。
苏清站在幕布后,长发散了几缕垂在颊边,沾着点细小的灰尘,刚表演完,手里还捏着那只白娘子皮影。
他比照片里更清瘦些,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眼底带着点被灯光熏出的淡红,像藏着团烧旺的火。
看见多出的陌生人,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整理衣物,放置好皮影,抬手将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线条干净的眉毛,鼻梁高挺,唇线却抿得极紧。
“苏先生,”沈知行率先走过去,递出名片,“我是沈知行。这位是林砚舟先生,负责这次项目的音乐创作部分。”
苏清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沈知行,最终落在林砚舟身上。
他接过名片,声音轻缓,却带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沈总,林先生。”
沈知行忽然指着空荡荡的幕布,语气带着商人特有的直接:“苏先生的手艺确实好,但恕我直言,这样的表演形式,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
苏清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沈总觉得,什么样的表演能吸引年轻人?”
“要创新,”沈知行走进光亮处,拿起桌上的半只孙悟空皮影,指尖划过粗糙的驴皮表面。
“大家已经看多了这种东西,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又只喜欢新潮的东西。不如配点更有节奏感的音乐?”他转头看向林砚舟,眼底带着探究。
“林先生觉得呢?”
林砚舟看着苏清骤然收紧的下颌,那线条绷得极紧,硬生生打破了几分青年身上的阴郁气。
他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有趣:“沈总的意思是,用电子乐重新编曲,给皮影戏配乐?”
“是的。”沈知行放下皮影,眼神扫过两人。
“我给你们一周时间,拿出一个完整的融合方案。能成,我们就签合同,沈氏全额注资,把这项非遗让更多人看到。不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斑驳的墙皮和墙角丛生的杂草。
“这项目,就算了。”
苏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像蒙了层化不开的寒霜。
他盯着沈知行,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情绪:“沈总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改的?”
“不是随便改,是与时俱进,”沈知行挑眉,语气轻松,“苏先生,现在年轻人连京剧都要配摇滚了,皮影戏为什么不能试试新路子?”
“那是胡闹!”苏清忽然提高声音,正说着,那只被沈知行放下的皮影,忽然滑到地上。
他弯腰去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隐隐可见:“皮影戏的魂在唱腔里,那可是一辈辈传下来的韵律,不是随便配段音乐就能成的!”
“可没人看,魂留着有什么用?”林砚舟忽然开口,他走到苏清身边,看着他手里那半只孙悟空皮影,金箍棒上的纹路都雕刻得清清楚楚。
“苏先生要是想让这门手艺活下去,就得学着接受改变。”
苏清猛地抬头,眼底像结了层冰:“林先生懂皮影戏吗?”
“不懂,”林砚舟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坦诚,“但我懂年轻人。他们进剧场是为了娱乐,为了新鲜,不是来听老唱腔受教育的。”
“所以就要把皮影戏改成不伦不类的东西?”苏清攥紧了手里的皮影。
“林先生的电子乐,是想把《白蛇传》改成迪厅里的蹦迪现场?”
至少比现在这样,”林砚舟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还带着几分挑衅。
“再精湛的手艺,藏在这小巷子里,没人学,没人看,也只能慢慢烂成木屑,最后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苏清的声音戛然而止,长发垂在脸的两侧,遮住了他的神情,肩膀微微垮下去,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连带着背影都显得单薄起来。
林砚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刚才的话或许太重了些,但话已出口,终究是收不回来了。
眼看着两人越吵越凶,周生赶紧打圆场,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想骂一顿林砚舟这破嘴。
“苏先生,有话好好说嘛。创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知行倒是对两人的针锋相对无所谓,冷漠的看了眼手腕上的名表:“我还有个会要开,先走一步。一周后,我要看到完整的方案。”
他看向林砚舟和苏清:“你们俩好好沟通,争取拿出点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说完便转身离开,保镖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人渐渐消失在巷口。
苏清看向林砚舟时,眼底的冷意更重了:“林先生想怎么改?”
自认为刚才说错话的林砚舟语气软了下来,主动走到幕布前示范,用手比划着刚才白娘子挥袖的动作,“保留你的皮影动作精髓,但音乐用电子合成器重新制作,加入鼓点和贝斯,增强节奏感,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不可能,”苏清想也不想地拒绝,语气斩钉截铁,“皮影戏的韵律跟唱腔是骨肉相连的,换了音乐,动作就全乱了套,没了那股子精气神。”
说着苏清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不过半臂之遥。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松烟墨味,混着木头的清香,与林砚舟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水味在空气里碰撞,激起几分浓烈的火药味。
两人互不相让,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够了!”周生赶紧插在两人中间,张开双臂隔开他们,这两人怎么就这么能吵架。
“吵什么啊?都是为了项目好,犯不着动气。这样,苏先生,你看天色也晚了,你在我们那边也没地方住。”
他转头看向林砚舟,挤了挤眼睛,“砚舟在文园那边有套公寓,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苏先生先住过去?你们俩朝夕相处,慢慢磨合,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有灵感了呢?”
林砚舟皱眉,语气带着不情愿:“周哥,我那公寓……”
“就这么定了!”周生不由分说地拍板,语气斩钉截铁,“苏先生,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们过去,正好趁晚上清静,你们好好聊聊创作思路。”
苏清看着散落一地的皮影,又看了看林砚舟冷硬的侧脸,忽然转身开始收拾东西,动作缓慢而沉重。
声音轻得像声叹息:“好。”
林砚舟没想到他会答应,愣了一下,却见青年已经转身走了。
他看着苏清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这一周,恐怕不会太平静。
半小时后,苏清拉着个行李箱走出来,林砚舟一直站在车旁边,看见人来了,主动接过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沉甸甸的。
周生把苏清推上保姆车,朝林砚舟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好好相处,别再吵架了,这项目对咱们很重要。”
车窗外,村子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林砚舟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的苏清,对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他忽然觉得,这场合作,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