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十一年,夏。
帝悯暑热之艰,着帝后率六宫妃嫔随驾同行,移跸行宫,以避炎威。
浩浩荡荡的宫女儿太监们手里提着那些衣物摆件儿朝着宫门走,这是他们少有的、能略看一眼宫外风景的时候。
人流中唯有王宇逆向而行,而见到他的无不避让。于是在这条长河中突兀的出现了一条细小分叉,随后再次合拢。
有胆大的回头看了看,王总管似乎在朝东南方向走去,遂兴奋地拱了拱同伴,“婉儿?婉儿!”
那叫作婉儿的婢女,被她推了一个踉跄,抹了把快要淌到眼皮子上的汗珠儿,冷冷地斜视一眼,“又怎么了。”
那姑娘全然看不懂对方阴翳脸色,兴致勃勃道,“王总管这是往朝晖宫去了吧!说不准咱们二殿下这回也来行宫呢……”
婉儿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小宫女忽然有些脸热,吱吱唔唔的,一跺脚向前紧跑两步,回头看看同伴仍不紧不慢走在后头,恨恨地又回来,“你傻呀,咱们做下人的,不就指着日后拿笔钱出宫。若是能被二殿下瞧上,那就大不一样了!”
赤阳下,她娇憨可爱的笑颜光彩耀人,是这深宫中罕见的一抹亮色,明媚又动人,几乎叫人不可直视。
婉儿依旧不为所动,斜眼看了这朵到处转悠,艳丽夺目的太阳花,心中暗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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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晖宫。
王大太监坐在凉亭里,面前斟了一杯茶,蒸着袅袅热气。
他拿起来谨慎地瞅了眼,还是喝了下去,缓了缓,随后才慢悠悠开口,“殿下若是不愿去,便也罢了,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秦颂没搭理,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黑色棋子,那上等墨玉打造成的小东西就这么在他指尖翻飞,忽隐忽现,看得王总管欲言又止。
嗯……自从二殿下口衔墨玉降世以后,王上就对这玉种的贸易活动进行了严格限制,免得有不长眼的胆敢仿制赝品流通到市面上来。这也就导致墨玉的各种制品价格统一水涨船高,也就二殿下能随意拿着这小东西随意把玩了。
半晌秦颂抬了头,“什么?”
王总管一时无言,拿着绣花小帕子掖了掖额角,平心静气地又讲了一遍。
秦颂两指夹着棋子随手丢下,抬头冲王宇懒懒一笑,“早这么说不就成了。”
王总管左顾右盼不敢与他对视,难得慌张地站起来,“您就别拿小的打趣啦……您也知道,娴妃娘娘她……”
他话头一顿,感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他赶紧颤颤巍巍地摸摸自己的脖颈,幸而脑袋还在。不过好像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颊侧,一点一滴淌了下来。
王宇真是怕了这位祖宗了,作了个揖,忙不迭溜出门外,悄悄叹气。
他刚刚也是昏了头,在二殿下面前提了那位娘娘,才惹得殿下如此不快。
他原先以为,小孩儿总归是不记仇的,两年过去,兴许这母子关系也被时间磨平整了些。现在看来,他还是想得太天真,太浅薄。
哎……
这叹息太轻,传不出厚重的朱红宫门,困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久而不散。
——
自从秦王率领他的娇妻美妾们浩浩荡荡走了以后,这王宫整日里静的可怕,倒是方便了秦颂安心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晌午会有御膳房的人送来吃食,又默不作声地退下。
秦颂连着三天每天睡足了六个时辰以后,神清气爽,终于决定出宫逛逛,抖落身上的霉气儿。
在山上两年,他都快忘了永安城里冰酪酥山冰果饮,冷元梨膏甜碗子是什么味道了,甚是想念啊……
他心情略微好了些,甚至有心思琢磨着穿衣,挑了件冰绡织的竹纹白长袍,束了金缕玉腰带,潇潇洒洒地到宫外纵身跳上一匹乌云踏雪,遥遥而去。
徒留两队暗卫在他身后抡圆了腿狂奔,欲哭无泪……他们殿下本就内功强劲,连带着那匹马都变得身轻如燕,一个纵跃能飞出数十米……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永安城坐落在天子脚下,富庶繁华,往来游商旅人不断,因此秦颂这身打扮虽说瞩目了些,倒也没引起骚乱。
况且他们走的是商道,纵马狂奔倒也无妨。
遥想当年帝后出街同游,万民朝拜,本是极为庄重肃穆的场合。秦王为了向世人昭告自己喜得贵子,把年仅五岁的秦颂独自丢在后头的香撵里头。
清风徐徐恰好将那轿撵的四面栓住的浅金色薄纱簌簌拂开,露出里面清逸绝伦,宛若神妃仙子般的小人儿来。
彼时秦颂正盘膝端端正正地坐在金丝软垫上,那软纱一丢,接着就是无数鲜花朝他飞来,噗噗落了满身,绮丽明艳的色彩硬是把这位纤尘不染的小菩萨拉入了人间。
更有鲜果若干乱糟糟的掉在了座位下头,脆生生的香瓜桃李直接崩裂开来,清新浓郁的鲜果气儿混杂着花朵儿香远远地从这中心迤逦开,引得万民相随,争抢着想离小殿下近些,再近些。
那场景,才叫一个热闹。
很明显秦颂对这段经历也还有印象,于是在暗卫小心翼翼递过来一件白色面纱时,他并未拒绝,将银色耳挂囫囵扣在了脑后。
一天时间他从城南溜达到巷北,不仅逛遍茶铺酒肆,甚至还去了当地占地最广、去年新建的风月场,摘星楼。
这酒楼招牌做了烫金工艺,三个硕大无比的字也不知羞,颇为神气地闪闪发亮,不了解其中内容的人儿见了或许以为这里是个大些的酒楼,或是什么情报阁。
后面的侍卫看得心惊胆战,如若被陛下或者娘娘问起,他们该如何回答!
这群粗汉子恨不能以头抢地痛呼来换小殿下安安分分地跟他们回去。
秦颂一进门儿,周身遍环上了三四五六七八个姑娘,各个儿娇媚水灵。她们见多了这永安城里达官显贵,甚至天潢贵胄,却从未见过如此……纯良的人儿,只露出冷淡的眉眼就勾得人心痒痒,叫人忍不住想扒了他的面纱,看他脸上露出点不一般的神采……
秦颂站在原地没动,他被这脂粉水香呛得鼻子不大舒服,略敞开领口透透气儿。谢宛不是说这摘星楼里有叫人顶顶快活的事么?如今他瞧着似乎很一般呐。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就坐着略喝了盏茶,发现滋味不佳,丢下锭银子兴致缺缺地走了。
后面老鸨见这人通身气度非凡,出手又大方,还想再追,她就不信有男人能从手底下逃走,除非是……
这时房梁顶忽然噗通噗通落下几个黑衣人,阴恻恻地盯着她,手里还提着短刃。
老鸨:“……”
她瞅着那少年腰后别着的长刀样式的牛皮套,忽然一个激灵,老实了,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她得罪不起的人。于是她很识趣的来了个急刹车,扭着水桶腰,恋恋不舍搂着银锭转了回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去看,发现这群人已经没了踪迹……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秦颂身形一闪,拐到暗巷里,“出来。”
水井盖下、狗洞里、垃圾山中,忽然就稀里哗啦腹泻式冒出一群穿着粗布衣衫,凶神恶煞之徒。
秦颂:“……”
他忽然不大想自个儿动手了,要么喊暗卫来解决吧。
不过,天子脚下,为何还有如此不可教化之人?分明手脚齐全,却倚仗劫掠作为营生?
那群人见他没了动静,为首的冷哼一声,甩着袖刃问,“方才不还挺猖狂吗?怎么这会儿不吱声儿了?”
秦颂艰难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的污水残痕处挪开,淡淡道,“你可知天子脚下,当街抢劫是何等罪过?我劝你趁早收手。”
丐帮头头儿哈哈大笑起来,身上蜜色的肉浪都堆叠着抖动。他抹了把脸,面色忽地一冷,目光扫过他面上白纱,更是不屑,“谁家娘们儿唧唧的小少爷?瞧你这样儿待会可别吓得尿裤子了。兄弟们,上!”
几个啰啰狞笑着向前逼近,逐渐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他们打定主意要好好敲这小肥羊一笔,这小子不光衣着光鲜不差钱儿,还是从青楼里出来的,想必被打了也不敢向他老子哭诉。
秦颂手已经搭上了后腰,思索着待会儿从哪个先开始。太肥的不要,一刀子下去想必肥油都糊了刀身;太瘦的也不要,那么薄薄一层肉轻而易举就能破开,若是把人骨头一齐削下来似乎又有些残忍。
嗯……倒是有些无从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