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 第1章 第一章 胡不归 天和六年,秦王次子降世,口衔墨玉,生而不凡。 王甚悦,大赦天下,万民朝拜。 ——《秦王起居录》 * 秦王朝,清宁宫。 赵宣和倚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护甲上那颗硕大宝珠,半晌,叹了口气。 掌事宫女孙姑姑疾而稳地走过来,垂头躬身作揖,心中门儿清,“娴妃娘娘,可是想见殿下?” 没有动静。 她额角逐渐泌出细汗,继而合拢成汗滴,顺着下颌缓慢下落,有些痒。 汗珠吧嗒落下,孙姑姑几乎听到它在布鞋头炸成朵小水花的声响。 与此同时娴妃动了,她欣赏完婆子的窘况,视线重新停驻在自己的指尖,又大发慈悲地吩咐下去:“那就让颂儿过来吧。” 孙姑姑领命而出,外头热风一吹,她才惊觉面上身上出了不少冷汗,黏糊糊绑在身上,这会儿站在太阳底下倒有种被解冻的荒谬之感。 她赶紧抽出怀里袖帕胡乱抹了把脸,压下情绪,往二殿下寝宫去。 正值炎夏,红墙赤瓦都被这暑气蒸得模糊了,宫内青石板砖的凉气便有些杯水车薪的意味。 孙姑姑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人,便改道贴着墙根儿走,好躲避炙热艳阳。 这实在很没规矩,她走得做贼心虚,一路提心吊胆的来到朝晖宫。好在半路她也没碰上几个人,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擦着肩糊弄过去。 远远看见那几个镀金大字,孙姑姑终于松了口气,神清气爽,脊梁骨也挺直了些。 宫外侍女见是娴妃娘娘宫里的嬷嬷来了,立刻给她张罗着备茶。 孙姑姑也不客气,坐着呷了口冰茶,才说明来意:“娴妃娘娘这会儿想见见二殿下哩。” 侍女有些为难,“这……二殿下恐怕已经睡下了。” 她们二殿下身娇体贵,这种艳阳天儿当然是少走动为好,而且这话她也不算扯谎,半个时辰前,殿下就吩咐过他要小憩片刻,勿要打扰。 孙姑姑面色就有些不愉了,打量过侍女青涩脸颊,忽然扯出一个笑,“那我在外头等着吧。” 侍女脸色一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老婆子就仗着殿下心软,若过后殿下得知她让孙姑姑顶着烈阳等着,那她半真半假的,少不得被说道两句。 然而她怀揣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并不想被殿下批评。 于是侍女老实作了让步,“孙姑姑,您坐着休息会儿罢,我这就去给您看看。” 孙姑姑依旧还以一笑,虽然是坐着,气场却无限地拔高,把小宫女衬得诚惶诚恐,低进尘泥。 侍女推开殿门,提着裙摆小鹿般钻进殿内,大着胆子站到帘幕外,压着嗓子问,“殿下,您醒了么?娴妃娘娘遣她宫里的孙姑姑来请您一叙。” 一迈入殿中,便能感到温度骤降。她瞥了眼床榻边上的滚圆型雕着牡丹纹样的玉桶——秦王怜惜幼子,夏日宫内坚冰配额大多划给了他,连娴妃娘娘都分不着如此大量的冰块哩。 帘幕内传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带着少年酥麻青涩的尾调,听得侍女涨红了脸,心肝儿乱跳。 秦颂揉着额角醒了醒神,淡淡道,“既是母亲请我,自然要去。秋露,你去请孙姑姑到檐下等着,这天热得很,可别晒伤了。” 秋露领命而去,窗外隐隐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白皙瘦削的手探出帘帐,接着将其随意拨开,露出里头盘膝坐着的美貌少年。 大抵是为了午睡的缘故,他换上了宽松白袍,腰间系带早就不翼而飞,原来垂挂在床脚。于是这袍子已然开到了他的腰际,露出瘦削优美的脖颈,白而丰润的胸膛,两点莓粉,以及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清秀腹肌。 对一个皇子来说,他长得似乎过于秀气了,几乎有些女相。当他抬头注视着谁时,对方一不留神便会溺毙在这潋滟春色中,而忘记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 这很不利于让他人时刻警戒着维持敬畏之心。 屋外赤阳凶劣,照射进来却是威力大减,能透过月影纱的更是寥寥无几。 月影纱将这光滤成细碎的银色,倾洒在掌中神情茫然的少年身上,流转在雪白胸肌之间,带出莹润细闪的美妙效果,更将那黑色锦鲤玉佩照得珠光宝气活灵活现,仿佛一甩尾巴便能悠然游在水中。 秦颂也注意到这玉佩的奇特之处,拿起来对光看了会儿。 或许是得益于这玉佩,秦王对他喜爱非常,破例把内务府的选名通通扔了出去,亲自赐名为秦颂,字侑琛。并在他诞生之日大赦天下,同时直接将他的嫔位娘亲抬为贵妃,赐号娴。 此外他每年诞辰也是所耗众多,秦王不仅大设筵席,宴请八方来客,更是以他的名义在灾区施粥布善。赢臣意,也得民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帝王对他的次子有多么宠溺。 他兴致缺缺地把玉佩丢回胸前,不过这物件与空气接触的时间久了,那点积攒的温润体温也散得差不多了,乍然与皮肤碰触刺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微红润。 秦颂轻咳两声,下榻更衣。 他素来不喜与旁人交往过密,自然谈不上让这些女侍伺候他更衣,也就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 他赤足站在柔软顺滑的兔毛地毯上,思索片刻,摸了件平平无奇的湖蓝绣祥云底的常服穿上,给自己扣上镶银蹀躞带,又套上足靴。 至于那三千青丝,他还是唤来老嬷嬷蘅芜,为自己打理。这东西从他出生起就在不断生长,此刻已经长至腰际,拾缀起来颇为麻烦。 蘅芜的动作很和缓,规规矩矩地盯着手中流淌的发丝,为他束上莲花白玉银冠,不免在心中暗叹:殿下当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恐怕就这发丝儿,都是那些闺阁小姐们求之而不得的。 —— 秦颂跟着孙姑姑来到清宁宫内,此去经年,这里已经换了模样。 原先宫里只种着遒劲松柏,傲视天穹,卓尔不群。这会儿庭院里盆盆罐罐却摆上了无数鲜花,热情澎湃婀娜多姿,竞相盛放。雪白狸奴拖着长毛尾巴,踏着猫步怡然自乐在花丛间闲逛。有生人来了它就斜斜地冷觑一眼,抖抖耳朵。 他收回视线,迈过门槛,眉眼低垂,为母亲行叩拜礼。这场景人人见了都得夸他们二殿下一句谦谨恭顺,母子亲密而不失了分寸。 赵宣和横卧在榻上,懒懒地打量他一番,“免礼,到母亲这儿来。” 秦颂看了眼娴妃这副衣衫不整,全无仪态的模样,沉默着拨开珠帘,站定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再不向前。 她这样子实在风流轻佻,但秦王对她这个后来这副妖妖调调的荒唐样居然接受良好,曾与皇后感叹:得此美妾,夫复何求? 至于他母亲,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料定王儿日后必定会被封为太子,荣登大宝。于是早早的就开始放飞自我,脾气也愈发古怪,连他这个亲生儿子有时候也弄不懂,他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 赵宣和单腿下榻,探身以指尖拂过秦颂线条分明的侧脸,嘴角勾起。暑气燥热,这孩子身上却是滴汗未出,透着玉石般温润寒凉的质地,摸来清凉,倒是趁手。 秦颂身形略微僵住,他感到冰冷的护甲在脸上划了过去,似乎能嗅到那附属于金属器物的异味,又混着脂粉香,闻得人鼻子幻痛。 十五岁了啊……赵宣和有些恍惚,记起刚刚少年迈入殿中时,那已经开始抽条生长,显得清瘦颀长的身形,仿佛介于稚子与青年之间。其面容竟隐隐与当年襁褓婴儿模糊重叠,不由有些失神。 赵宣和回过神来,拿巾帕略擦一擦手,吩咐他,“坐下吧,咱们娘俩儿都多久没有说说话儿了?此次回来,可还要跟着大师出去?” 其实也没有很久。 秦颂大约从十岁起,跟随国僧了意去紫云峰中修习武艺,上月就回来了。只是他俩一个忙于补眠,另一个,兴许在忙着逗弄狸奴?偌大宫廷,两人从未碰面。 这素来是秦王朝对皇子的培养道路中的惯例,娴妃没道理不清楚。不过这许是她见到有些陌生的儿子,一时间话匣子有些空,便闲侃两句罢了。 秦颂正襟危坐,目光无意识凝在晃动珠帘末端细小的金穗上,自动回复,“想必不会,师弟说我这身功夫已经够用了。” 赵宣和微微皱起眉,指尖短促地敲了敲扶椅,“师弟?他入门比你更晚,你管他作甚?” 秦颂怔愣片刻,摇摇头,“不……师弟他,预言一直很准。” 赵宣和对这劳什子师弟的印象更糟糕了,倍感荒谬,“预言?你可别是昏了头,相信这些神棍疯疯癫癫的闹腾话。” 秦颂默了默,想起求学那段时光。 一开始,小院落里只有他和了意师父,整日重复奉茶与受茶,习武与传艺……厢房门一闭,两人互不打扰。 庭院里偶有梧桐叶被踩过破裂的脆响,是误入的小沙弥,他们往往会被这诡谲的氛围惊得飞跑出去。 而师弟名叫谢宛,半路出家,听说是饭量太大被父亲赶出家门,又被住持捡了回来。 他总是很闹腾,像个叽叽喳喳的雀儿扰了寺庙清净,某日师父终于受不了了,便让他跪在金佛像前反省一日。 但他面上全无忧色,高高兴兴地扯住秦颂的衣袖,也不管秦颂乐不乐意听,就开始絮叨,“嘿,你等着瞧吧,不出三刻师父就会放过我哒!” 秦颂听了他的颠妄之词,眼皮儿都没抬,把袖子从他手中救出来,淡然离去。 谢宛看着师兄飘散而去的背影,大摇其头,“欸……怎么不信我呢?” 午间秦颂正在洒扫庭院,路过的小沙弥还没有练就国僧超脱凡俗的气质,吵吵嚷嚷,议论的对象正是谢宛,“哇,谢宛这小子真是好运气,金佛殿里柱子怎么就正好断了呢?倒让他免去责罚哩!” 他的好友叹了口气,故作老成,“时也~命也~好在人没事。” 秦颂手上动作微顿,随即继续下去。 巧合罢了,他想。 但后来发生的事,皆是诡异地与谢宛的“预言”合上了,这就不由得人不信了。 他沉溺在回忆中的时间久了些,室内空寂无声,只有金穗彼此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赵宣和在一片沉寂中忽然醒悟过来,她喊孩儿过来可不是为了给他难堪的。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不说这些了。你如今年岁不小,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儿?娘提前替你掌掌眼。” 秦颂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并无。” 赵宣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孩儿岑寂而略显苍白的侧脸,暗暗叹息:要说美貌,或许的确没什么高门贵女,能与自己这个相貌妖异的孩儿相提并论,毕竟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但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大哥在这年纪早就通晓人事了,再过几年兴许孩子都冒出来了。 可……颂儿呢? 她想了想,决定不能放任他胡来,“我看你宫里那个秋露,人长得齐整,做事也算稳妥,不如我去向你父皇求个恩典,填作妾室。” 第2章 第二章 三妹 秦颂依言略略回忆一番,印象中似乎是一张素白寡淡,毫无特色的面孔,做事粗枝大叶。 倒是符合娴妃以往的行事风格。 不过他断然不愿娶这人,如此不灵醒,日后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等他收拾。 思及此,秦颂不紧不慢地从坐榻上起身,乌发如瀑垂落,贴合着他的脸颊。他朝母亲作揖,“儿臣愿先立业而后成家,还请母亲勿要说笑。” 赵宣和神色奇异,看着秦颂弯下后优美的脊背线条,如折扇展开般倾洒的长发,神色不明,想来是不大高兴的。 她轻嗤一声,“这话倒是有几分你父王的气魄……也罢,从小到大,你总有自己的主意。” 秦颂索性装听不懂,“母亲说的是。” 赵宣和:“……” “陛~下~到~~~” 秦怀安身边大太监,王宇,阴柔而悠长的调子骤然响起,刺得人心头一震。 赵宣和并未立刻起身,反而不紧不慢理着衣服,甚至有闲心挑了颗没去皮的绿葡萄,摘下护甲,亲自上手剥皮,弄得汁水淋漓。 秦颂微微抿起他淡粉色的唇,挪开视线,看到门口那抹金色,以单膝稳稳地跪了下去,“儿臣给父皇请安。” 秦怀安大笑走近,亲自扶起孩儿,握着他胳膊时,透过衣料甚至能直接感受到对方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洋溢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他心念一动,“这两年在外头清减不少,宣和可是时刻念叨着你啊。” 赵宣和这才像只名贵的猫儿似的从贵妃榻上淌下来,举着葡萄含情脉脉地喂进陛下口中,甚至手指也探进去两分,有意无意地搅弄,**似地衔住那根温暖湿润的软物。 他们陛下原先生了副气宇轩昂、不怒自威的好样貌,眼下被乱窜的手指破坏了这份庄重,好似有些狼狈。 说来也怪,他们夫妇各自是人中龙凤,秦颂却半点未曾遗传到他们的外表,不过通身凛如霜雪的气质却叫人不可错认。 秦怀远思索着,顾及小孩儿还在此处,轻咳两声,吐出那作乱的手指,一把握住,将她带回榻上。 赵宣和整个人半偎在秦王身前,在他胸口处打着转儿画圈,一边仰起头啄他的下巴,“夫君,今日怎么得空来瞧臣妾了?” 这话冒着拈酸吃醋的傻气,不过秦怀安不甚在意,“想见你,自然就来了。” 他们两个在榻上你侬我侬,秦颂在边儿上看看屋顶雕龙绘凤的横梁,再瞅瞅地上铺着的波斯国进贡的图样繁琐艳丽的地毯,颇感无趣,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睡会儿觉。 他脚尖微动,立刻被娴妃捕捉到了,她笑语盈盈地看过来,“您来之前,我正劝颂儿选个良家女子添入府中呢,可惜,他不大情愿。” 秦怀安沉吟片刻,瞥了眼立在原地的小儿子,“是么?这也不要紧,随他高兴便是了。” 他倒是没注意这方面……颂儿娶妻……?珠玉在前,当真有姑娘敢于和他并肩而行么?不过赵宣和考虑的其实也有道理,哪怕是寻常人家,这年纪的孩子也该配上通房丫鬟了。 但他知道尽管这孩子外表显得玉质柔肌,过于纤细,内里却是刚硬不可摧折。不喜欢的东西再怎么让他适应,他也还是不会接受。 赵宣和就不大高兴了,她在陛下怀中稍一用力,攀附着陛下的肩,美人蛇一般向上窜了窜,对着陛下嘶嘶吐信,“我还不是为了他好?旁人像他这么大,哪里会这般孱弱,全然不通人事?!” 秦怀安略有些不愉,看了眼默不作声站在那里的秦颂,手上推开仍在喋喋不休的女人,抚了抚额,“点到为止,不要让朕说第二次。” 赵宣和呼吸屏住两秒,粲然一笑,娉娉婷婷重新滑落成一个驯顺的姿势,绮丽面容埋进秦王胸膛,“臣妾明白了。” —— 秦颂拜别父母后,看到那太监手持蓝紫雀翎拂尘,恭谨地候在外头,目不斜视。 他不甚在意地绕过秦王浩浩荡荡的轿撵仪仗队,这会儿瞌睡虫也消得差不多了,索性在宫里溜达着转悠,顺便消化刚刚那幕。 他原以为,父皇对娴妃倒有些真心在,如今看来这想法未免可笑了些。 帝王心术,熟能料也?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偏僻处,出来时他屏退了贴身太监,这下倒是有些麻烦了。 偌大皇宫,他的活动范围基本圈限在朝晖宫,清宁宫,要么就是去养心殿里等着父皇就前些日子所学,拿来细细考他。 他抬头看看天象,日头在偏东方向,朝晖宫则位于秦王宫东南角,那么沿着此刻太阳位置大约就能摸回去罢。 顺着陈旧石板路走下去,耳边笑闹的孩童声乍起,仿佛近在咫尺。 秦颂略一抬头,便见低矮的苍红砖墙顶上爬了个年岁不大的女童,正盯着自己傻乐。 女童被这突如其来的美色晃了眼,竟是看得痴了,下意识想凑近些瞧,伸出了半个身子,手上却是一滑,当下便要以头着地的姿势栽倒下来! 秦颂脚尖一点,蓝衣晃过,在日头下波光粼粼似是水波荡漾,衬得他温润如玉,恰是公子世无双。下一瞬他直接出现在女童身侧,捏住她的膝骨,略使寸劲儿把她凌空翻转回来。 女童头晕眼花,仿佛被捆在秋千上大轮转了几圈,踉跄着一屁股摔倒在地。她昏昏沉沉看到面前蓝衣小哥身上好像多出几块绣金,原先清冷面孔上的五官乱窜,糊成白影。 秦颂探究地盯了她一会儿,发现这傻丫头都晕成这样儿了,还想伸手来抓自己的裾摆,也是颇为无语,又懒得搭理,转身就想离开。 “珏儿!!” 灰袍夫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翻来覆去查看地上的女童,哆哆嗦嗦把孩子抱进怀里,一下一下理着她散乱的发髻,“珏儿乖……娘在这儿呢……珏儿不怕……” 这孩子原先还没什么害怕的情绪,经她一哄反倒是各种委屈涌上心头,跟着哭哭啼啼。 灰袍女人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秦颂,“是你!!是你欺负珏儿!!你们这群没心肝的东西!!” 好大一口锅…… 秦颂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这想必就是那位,遭到秦王史无前例的厌弃,连母带子一齐打入了冷宫的容贵人吧。 她往日清贵典雅的风姿气度早已消失不见,此刻形容疯癫,衣着破旧,衣领袖口都泛着毛边。看得出来,这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从前攒下的微薄家当托人买了布匹,给孩子拾缀了身齐整漂亮的衣服。 明明,这年纪的孩子,长个儿飞快,即使做了衣裳也穿不了多久…… 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大概是有些厌烦,不再看这对相偎抽泣的痴傻母女,转身离开了。 这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偷奸耍滑、拜高踩低恃强凌弱之徒,他年幼时就已经从娴妃身上深刻地认清了这点。却不曾想,唯一一点真情却生长在如此贫瘠破落的地方。 人果然是贱,他微微冷笑。 路过的老嬷嬷有侍奉过他的,面上不自觉扬起和善的笑,预备来行礼,却被二殿下这罕见的阴冷之色晃了神,慌乱之下赶紧跪了下去。 如果细看或许还能发现,她裹在藏绿色宫装中的脊背正在细微的颤抖。 局限的视野中,她只能看到绣着祥云暗纹的湖蓝衣裾踏着游廊内铺设的汉白玉地砖悄然略过,气度卓然,皎然若天上月,分明还是那个风流俏王爷的扮相。 她不免松了口气,心中的惊骇却迟迟未散。二殿下他,刚刚那副神情……简直和王上年轻时如出一辙! . 待秦颂回了寝宫,秋露眼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冲他微微一笑,张罗着吩咐下人布菜。 这实在很有趣,这女人分明早就和娴妃搭上了线,却依旧敬业地扮演她的忠仆形象。 秦颂抬起把秋露手中的长扫帚接过来,随手递给候在边儿上,从内务府中新选出来的小太监,“以后你来负责朝晖宫的一应事宜,有不懂的向蘅芜姑姑多学学。” 小太监自然晓得他话中的意思,骤然被肥差砸中,他喜不自胜,乐颠儿颠儿地应了是,跟着蘅芜下去布菜。 秋露面色由红转青又转白,身形萧瑟,几乎摇摇欲坠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过了一下午,自己就被排出了朝晖宫的核心圈子,遭到二殿下如此冷眼相待?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了,“可您宫里的婢女本就寥寥无几,如果我也走了……”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简直太不像样。 然而少年并未对她的悖逆之词露出任何不悦之色,面上反倒是浅浅绽放了一个轻柔的笑容,似春水般温柔的目光掠过她,遥遥地看向远处,“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真是荒谬,她难得见殿下笑一次,却是在这等情境下……这如何……如何能让她甘心! 秋露颓然跌坐在地,这是她第一次窥见少年温和有礼的面具下,残忍的一面,似乎和那个平易近人的翩翩少年全然相反。 宫里诸事向来谈不上什么秘密,况且太监宫女儿们本就无聊,正缺个谈资,于是这事儿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娴妃宫里也得了消息,彼时她正抓着那只不情不愿的猫儿戏耍着,闻言只是轻嗤一声,搓着那小畜生的尾巴尖儿懒懒道,“罢了,她未得二殿下青眼,是她没这份造化。” 这消息自然也传进了秦怀远耳中,他听完王宇绘声绘色的讲述,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随后略作思索,哈哈一笑,“这也不错,省得旁人总觉得我这个儿子耳根子软,反教他们给欺负了去。” 他乃是秦朝第二任国君,从先帝所生的八子中,历经重重厮杀、踏着众多兄弟的骸骨上位,如此有血性之人,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孬种。 在他发现二儿子疑似出现过于心慈的苗头以后,当机立断就将其送入国寺,期冀通过磨炼肉身来砥砺意志。如此看来,倒还有些效果。 王宇陪着笑,恭顺地低下头,继续为皇上研墨。 第3章 第三章 治国性别 天和二十一年,夏。 帝悯暑热之艰,着帝后率六宫妃嫔随驾同行,移跸行宫,以避炎威。 浩浩荡荡的宫女儿太监们手里提着那些衣物摆件儿朝着宫门走,这是他们少有的、能略看一眼宫外风景的时候。 人流中唯有王宇逆向而行,而见到他的无不避让。于是在这条长河中突兀的出现了一条细小分叉,随后再次合拢。 有胆大的回头看了看,王总管似乎在朝东南方向走去,遂兴奋地拱了拱同伴,“婉儿?婉儿!” 那叫作婉儿的婢女,被她推了一个踉跄,抹了把快要淌到眼皮子上的汗珠儿,冷冷地斜视一眼,“又怎么了。” 那姑娘全然看不懂对方阴翳脸色,兴致勃勃道,“王总管这是往朝晖宫去了吧!说不准咱们二殿下这回也来行宫呢……” 婉儿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小宫女忽然有些脸热,吱吱唔唔的,一跺脚向前紧跑两步,回头看看同伴仍不紧不慢走在后头,恨恨地又回来,“你傻呀,咱们做下人的,不就指着日后拿笔钱出宫。若是能被二殿下瞧上,那就大不一样了!” 赤阳下,她娇憨可爱的笑颜光彩耀人,是这深宫中罕见的一抹亮色,明媚又动人,几乎叫人不可直视。 婉儿依旧不为所动,斜眼看了这朵到处转悠,艳丽夺目的太阳花,心中暗自冷笑。 . 朝晖宫。 王大太监坐在凉亭里,面前斟了一杯茶,蒸着袅袅热气。 他拿起来谨慎地瞅了眼,还是喝了下去,缓了缓,随后才慢悠悠开口,“殿下若是不愿去,便也罢了,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秦颂没搭理,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黑色棋子,那上等墨玉打造成的小东西就这么在他指尖翻飞,忽隐忽现,看得王总管欲言又止。 嗯……自从二殿下口衔墨玉降世以后,王上就对这玉种的贸易活动进行了严格限制,免得有不长眼的胆敢仿制赝品流通到市面上来。这也就导致墨玉的各种制品价格统一水涨船高,也就二殿下能随意拿着这小东西随意把玩了。 半晌秦颂抬了头,“什么?” 王总管一时无言,拿着绣花小帕子掖了掖额角,平心静气地又讲了一遍。 秦颂两指夹着棋子随手丢下,抬头冲王宇懒懒一笑,“早这么说不就成了。” 王总管左顾右盼不敢与他对视,难得慌张地站起来,“您就别拿小的打趣啦……您也知道,娴妃娘娘她……” 他话头一顿,感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他赶紧颤颤巍巍地摸摸自己的脖颈,幸而脑袋还在。不过好像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颊侧,一点一滴淌了下来。 王宇真是怕了这位祖宗了,作了个揖,忙不迭溜出门外,悄悄叹气。 他刚刚也是昏了头,在二殿下面前提了那位娘娘,才惹得殿下如此不快。 他原先以为,小孩儿总归是不记仇的,两年过去,兴许这母子关系也被时间磨平整了些。现在看来,他还是想得太天真,太浅薄。 哎…… 这叹息太轻,传不出厚重的朱红宫门,困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久而不散。 —— 自从秦王率领他的娇妻美妾们浩浩荡荡走了以后,这王宫整日里静的可怕,倒是方便了秦颂安心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晌午会有御膳房的人送来吃食,又默不作声地退下。 秦颂连着三天每天睡足了六个时辰以后,神清气爽,终于决定出宫逛逛,抖落身上的霉气儿。 在山上两年,他都快忘了永安城里冰酪酥山冰果饮,冷元梨膏甜碗子是什么味道了,甚是想念啊…… 他心情略微好了些,甚至有心思琢磨着穿衣,挑了件冰绡织的竹纹白长袍,束了金缕玉腰带,潇潇洒洒地到宫外纵身跳上一匹乌云踏雪,遥遥而去。 徒留两队暗卫在他身后抡圆了腿狂奔,欲哭无泪……他们殿下本就内功强劲,连带着那匹马都变得身轻如燕,一个纵跃能飞出数十米……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永安城坐落在天子脚下,富庶繁华,往来游商旅人不断,因此秦颂这身打扮虽说瞩目了些,倒也没引起骚乱。 况且他们走的是商道,纵马狂奔倒也无妨。 遥想当年帝后出街同游,万民朝拜,本是极为庄重肃穆的场合。秦王为了向世人昭告自己喜得贵子,把年仅五岁的秦颂独自丢在后头的香撵里头。 清风徐徐恰好将那轿撵的四面栓住的浅金色薄纱簌簌拂开,露出里面清逸绝伦,宛若神妃仙子般的小人儿来。 彼时秦颂正盘膝端端正正地坐在金丝软垫上,那软纱一丢,接着就是无数鲜花朝他飞来,噗噗落了满身,绮丽明艳的色彩硬是把这位纤尘不染的小菩萨拉入了人间。 更有鲜果若干乱糟糟的掉在了座位下头,脆生生的香瓜桃李直接崩裂开来,清新浓郁的鲜果气儿混杂着花朵儿香远远地从这中心迤逦开,引得万民相随,争抢着想离小殿下近些,再近些。 那场景,才叫一个热闹。 很明显秦颂对这段经历也还有印象,于是在暗卫小心翼翼递过来一件白色面纱时,他并未拒绝,将银色耳挂囫囵扣在了脑后。 一天时间他从城南溜达到巷北,不仅逛遍茶铺酒肆,甚至还去了当地占地最广、去年新建的风月场,摘星楼。 这酒楼招牌做了烫金工艺,三个硕大无比的字也不知羞,颇为神气地闪闪发亮,不了解其中内容的人儿见了或许以为这里是个大些的酒楼,或是什么情报阁。 后面的侍卫看得心惊胆战,如若被陛下或者娘娘问起,他们该如何回答! 这群粗汉子恨不能以头抢地痛呼来换小殿下安安分分地跟他们回去。 秦颂一进门儿,周身遍环上了三四五六七八个姑娘,各个儿娇媚水灵。她们见多了这永安城里达官显贵,甚至天潢贵胄,却从未见过如此……纯良的人儿,只露出冷淡的眉眼就勾得人心痒痒,叫人忍不住想扒了他的面纱,看他脸上露出点不一般的神采…… 秦颂站在原地没动,他被这脂粉水香呛得鼻子不大舒服,略敞开领口透透气儿。谢宛不是说这摘星楼里有叫人顶顶快活的事么?如今他瞧着似乎很一般呐。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就坐着略喝了盏茶,发现滋味不佳,丢下锭银子兴致缺缺地走了。 后面老鸨见这人通身气度非凡,出手又大方,还想再追,她就不信有男人能从手底下逃走,除非是…… 这时房梁顶忽然噗通噗通落下几个黑衣人,阴恻恻地盯着她,手里还提着短刃。 老鸨:“……” 她瞅着那少年腰后别着的长刀样式的牛皮套,忽然一个激灵,老实了,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她得罪不起的人。于是她很识趣的来了个急刹车,扭着水桶腰,恋恋不舍搂着银锭转了回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去看,发现这群人已经没了踪迹……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秦颂身形一闪,拐到暗巷里,“出来。” 水井盖下、狗洞里、垃圾山中,忽然就稀里哗啦腹泻式冒出一群穿着粗布衣衫,凶神恶煞之徒。 秦颂:“……” 他忽然不大想自个儿动手了,要么喊暗卫来解决吧。 不过,天子脚下,为何还有如此不可教化之人?分明手脚齐全,却倚仗劫掠作为营生? 那群人见他没了动静,为首的冷哼一声,甩着袖刃问,“方才不还挺猖狂吗?怎么这会儿不吱声儿了?” 秦颂艰难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的污水残痕处挪开,淡淡道,“你可知天子脚下,当街抢劫是何等罪过?我劝你趁早收手。” 丐帮头头儿哈哈大笑起来,身上蜜色的肉浪都堆叠着抖动。他抹了把脸,面色忽地一冷,目光扫过他面上白纱,更是不屑,“谁家娘们儿唧唧的小少爷?瞧你这样儿待会可别吓得尿裤子了。兄弟们,上!” 几个啰啰狞笑着向前逼近,逐渐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他们打定主意要好好敲这小肥羊一笔,这小子不光衣着光鲜不差钱儿,还是从青楼里出来的,想必被打了也不敢向他老子哭诉。 秦颂手已经搭上了后腰,思索着待会儿从哪个先开始。太肥的不要,一刀子下去想必肥油都糊了刀身;太瘦的也不要,那么薄薄一层肉轻而易举就能破开,若是把人骨头一齐削下来似乎又有些残忍。 嗯……倒是有些无从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