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六年,秦王次子降世,口衔墨玉,生而不凡。
王甚悦,大赦天下,万民朝拜。
——《秦王起居录》
*
秦王朝,清宁宫。
赵宣和倚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护甲上那颗硕大宝珠,半晌,叹了口气。
掌事宫女孙姑姑疾而稳地走过来,垂头躬身作揖,心中门儿清,“娴妃娘娘,可是想见殿下?”
没有动静。
她额角逐渐泌出细汗,继而合拢成汗滴,顺着下颌缓慢下落,有些痒。
汗珠吧嗒落下,孙姑姑几乎听到它在布鞋头炸成朵小水花的声响。
与此同时娴妃动了,她欣赏完婆子的窘况,视线重新停驻在自己的指尖,又大发慈悲地吩咐下去:“那就让颂儿过来吧。”
孙姑姑领命而出,外头热风一吹,她才惊觉面上身上出了不少冷汗,黏糊糊绑在身上,这会儿站在太阳底下倒有种被解冻的荒谬之感。
她赶紧抽出怀里袖帕胡乱抹了把脸,压下情绪,往二殿下寝宫去。
正值炎夏,红墙赤瓦都被这暑气蒸得模糊了,宫内青石板砖的凉气便有些杯水车薪的意味。
孙姑姑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人,便改道贴着墙根儿走,好躲避炙热艳阳。
这实在很没规矩,她走得做贼心虚,一路提心吊胆的来到朝晖宫。好在半路她也没碰上几个人,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擦着肩糊弄过去。
远远看见那几个镀金大字,孙姑姑终于松了口气,神清气爽,脊梁骨也挺直了些。
宫外侍女见是娴妃娘娘宫里的嬷嬷来了,立刻给她张罗着备茶。
孙姑姑也不客气,坐着呷了口冰茶,才说明来意:“娴妃娘娘这会儿想见见二殿下哩。”
侍女有些为难,“这……二殿下恐怕已经睡下了。”
她们二殿下身娇体贵,这种艳阳天儿当然是少走动为好,而且这话她也不算扯谎,半个时辰前,殿下就吩咐过他要小憩片刻,勿要打扰。
孙姑姑面色就有些不愉了,打量过侍女青涩脸颊,忽然扯出一个笑,“那我在外头等着吧。”
侍女脸色一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老婆子就仗着殿下心软,若过后殿下得知她让孙姑姑顶着烈阳等着,那她半真半假的,少不得被说道两句。
然而她怀揣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并不想被殿下批评。
于是侍女老实作了让步,“孙姑姑,您坐着休息会儿罢,我这就去给您看看。”
孙姑姑依旧还以一笑,虽然是坐着,气场却无限地拔高,把小宫女衬得诚惶诚恐,低进尘泥。
侍女推开殿门,提着裙摆小鹿般钻进殿内,大着胆子站到帘幕外,压着嗓子问,“殿下,您醒了么?娴妃娘娘遣她宫里的孙姑姑来请您一叙。”
一迈入殿中,便能感到温度骤降。她瞥了眼床榻边上的滚圆型雕着牡丹纹样的玉桶——秦王怜惜幼子,夏日宫内坚冰配额大多划给了他,连娴妃娘娘都分不着如此大量的冰块哩。
帘幕内传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带着少年酥麻青涩的尾调,听得侍女涨红了脸,心肝儿乱跳。
秦颂揉着额角醒了醒神,淡淡道,“既是母亲请我,自然要去。秋露,你去请孙姑姑到檐下等着,这天热得很,可别晒伤了。”
秋露领命而去,窗外隐隐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白皙瘦削的手探出帘帐,接着将其随意拨开,露出里头盘膝坐着的美貌少年。
大抵是为了午睡的缘故,他换上了宽松白袍,腰间系带早就不翼而飞,原来垂挂在床脚。于是这袍子已然开到了他的腰际,露出瘦削优美的脖颈,白而丰润的胸膛,两点莓粉,以及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清秀腹肌。
对一个皇子来说,他长得似乎过于秀气了,几乎有些女相。当他抬头注视着谁时,对方一不留神便会溺毙在这潋滟春色中,而忘记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
这很不利于让他人时刻警戒着维持敬畏之心。
屋外赤阳凶劣,照射进来却是威力大减,能透过月影纱的更是寥寥无几。
月影纱将这光滤成细碎的银色,倾洒在掌中神情茫然的少年身上,流转在雪白胸肌之间,带出莹润细闪的美妙效果,更将那黑色锦鲤玉佩照得珠光宝气活灵活现,仿佛一甩尾巴便能悠然游在水中。
秦颂也注意到这玉佩的奇特之处,拿起来对光看了会儿。
或许是得益于这玉佩,秦王对他喜爱非常,破例把内务府的选名通通扔了出去,亲自赐名为秦颂,字侑琛。并在他诞生之日大赦天下,同时直接将他的嫔位娘亲抬为贵妃,赐号娴。
此外他每年诞辰也是所耗众多,秦王不仅大设筵席,宴请八方来客,更是以他的名义在灾区施粥布善。赢臣意,也得民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帝王对他的次子有多么宠溺。
他兴致缺缺地把玉佩丢回胸前,不过这物件与空气接触的时间久了,那点积攒的温润体温也散得差不多了,乍然与皮肤碰触刺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微红润。
秦颂轻咳两声,下榻更衣。
他素来不喜与旁人交往过密,自然谈不上让这些女侍伺候他更衣,也就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
他赤足站在柔软顺滑的兔毛地毯上,思索片刻,摸了件平平无奇的湖蓝绣祥云底的常服穿上,给自己扣上镶银蹀躞带,又套上足靴。
至于那三千青丝,他还是唤来老嬷嬷蘅芜,为自己打理。这东西从他出生起就在不断生长,此刻已经长至腰际,拾缀起来颇为麻烦。
蘅芜的动作很和缓,规规矩矩地盯着手中流淌的发丝,为他束上莲花白玉银冠,不免在心中暗叹:殿下当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恐怕就这发丝儿,都是那些闺阁小姐们求之而不得的。
——
秦颂跟着孙姑姑来到清宁宫内,此去经年,这里已经换了模样。
原先宫里只种着遒劲松柏,傲视天穹,卓尔不群。这会儿庭院里盆盆罐罐却摆上了无数鲜花,热情澎湃婀娜多姿,竞相盛放。雪白狸奴拖着长毛尾巴,踏着猫步怡然自乐在花丛间闲逛。有生人来了它就斜斜地冷觑一眼,抖抖耳朵。
他收回视线,迈过门槛,眉眼低垂,为母亲行叩拜礼。这场景人人见了都得夸他们二殿下一句谦谨恭顺,母子亲密而不失了分寸。
赵宣和横卧在榻上,懒懒地打量他一番,“免礼,到母亲这儿来。”
秦颂看了眼娴妃这副衣衫不整,全无仪态的模样,沉默着拨开珠帘,站定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再不向前。
她这样子实在风流轻佻,但秦王对她这个后来这副妖妖调调的荒唐样居然接受良好,曾与皇后感叹:得此美妾,夫复何求?
至于他母亲,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料定王儿日后必定会被封为太子,荣登大宝。于是早早的就开始放飞自我,脾气也愈发古怪,连他这个亲生儿子有时候也弄不懂,他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
赵宣和单腿下榻,探身以指尖拂过秦颂线条分明的侧脸,嘴角勾起。暑气燥热,这孩子身上却是滴汗未出,透着玉石般温润寒凉的质地,摸来清凉,倒是趁手。
秦颂身形略微僵住,他感到冰冷的护甲在脸上划了过去,似乎能嗅到那附属于金属器物的异味,又混着脂粉香,闻得人鼻子幻痛。
十五岁了啊……赵宣和有些恍惚,记起刚刚少年迈入殿中时,那已经开始抽条生长,显得清瘦颀长的身形,仿佛介于稚子与青年之间。其面容竟隐隐与当年襁褓婴儿模糊重叠,不由有些失神。
赵宣和回过神来,拿巾帕略擦一擦手,吩咐他,“坐下吧,咱们娘俩儿都多久没有说说话儿了?此次回来,可还要跟着大师出去?”
其实也没有很久。
秦颂大约从十岁起,跟随国僧了意去紫云峰中修习武艺,上月就回来了。只是他俩一个忙于补眠,另一个,兴许在忙着逗弄狸奴?偌大宫廷,两人从未碰面。
这素来是秦王朝对皇子的培养道路中的惯例,娴妃没道理不清楚。不过这许是她见到有些陌生的儿子,一时间话匣子有些空,便闲侃两句罢了。
秦颂正襟危坐,目光无意识凝在晃动珠帘末端细小的金穗上,自动回复,“想必不会,师弟说我这身功夫已经够用了。”
赵宣和微微皱起眉,指尖短促地敲了敲扶椅,“师弟?他入门比你更晚,你管他作甚?”
秦颂怔愣片刻,摇摇头,“不……师弟他,预言一直很准。”
赵宣和对这劳什子师弟的印象更糟糕了,倍感荒谬,“预言?你可别是昏了头,相信这些神棍疯疯癫癫的闹腾话。”
秦颂默了默,想起求学那段时光。
一开始,小院落里只有他和了意师父,整日重复奉茶与受茶,习武与传艺……厢房门一闭,两人互不打扰。
庭院里偶有梧桐叶被踩过破裂的脆响,是误入的小沙弥,他们往往会被这诡谲的氛围惊得飞跑出去。
而师弟名叫谢宛,半路出家,听说是饭量太大被父亲赶出家门,又被住持捡了回来。
他总是很闹腾,像个叽叽喳喳的雀儿扰了寺庙清净,某日师父终于受不了了,便让他跪在金佛像前反省一日。
但他面上全无忧色,高高兴兴地扯住秦颂的衣袖,也不管秦颂乐不乐意听,就开始絮叨,“嘿,你等着瞧吧,不出三刻师父就会放过我哒!”
秦颂听了他的颠妄之词,眼皮儿都没抬,把袖子从他手中救出来,淡然离去。
谢宛看着师兄飘散而去的背影,大摇其头,“欸……怎么不信我呢?”
午间秦颂正在洒扫庭院,路过的小沙弥还没有练就国僧超脱凡俗的气质,吵吵嚷嚷,议论的对象正是谢宛,“哇,谢宛这小子真是好运气,金佛殿里柱子怎么就正好断了呢?倒让他免去责罚哩!”
他的好友叹了口气,故作老成,“时也~命也~好在人没事。”
秦颂手上动作微顿,随即继续下去。
巧合罢了,他想。
但后来发生的事,皆是诡异地与谢宛的“预言”合上了,这就不由得人不信了。
他沉溺在回忆中的时间久了些,室内空寂无声,只有金穗彼此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赵宣和在一片沉寂中忽然醒悟过来,她喊孩儿过来可不是为了给他难堪的。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不说这些了。你如今年岁不小,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儿?娘提前替你掌掌眼。”
秦颂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并无。”
赵宣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孩儿岑寂而略显苍白的侧脸,暗暗叹息:要说美貌,或许的确没什么高门贵女,能与自己这个相貌妖异的孩儿相提并论,毕竟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但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大哥在这年纪早就通晓人事了,再过几年兴许孩子都冒出来了。
可……颂儿呢?
她想了想,决定不能放任他胡来,“我看你宫里那个秋露,人长得齐整,做事也算稳妥,不如我去向你父皇求个恩典,填作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