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萧五十九年。
清晨的天边,灰蒙蒙一片,笼罩了整个天际。却有一轮若有若无的金色光圈,在灰色隐晦中沉沉浮浮。
终于,金色光圈奋力一跃,跳出了灰色暗海的禁锢,刹那间,霞光万丈,将阴晦驱散得无影无踪,天边一片澄明。
这是平州,盛产丝绸瓷器,还有茶叶。运河支流启江从中穿,插而过,广邈无垠的江面上,薄雾中飘来渔歌,顺流而下的船只上,十有八,九都装载着从平州运来的丝绸瓷器,还有数不清的名贵茶叶。
这些在普通老百姓眼中的奢侈品,正顺流而下运往天都盛京,不久的将来,将出现在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富阔的家中,甚者,出现在皇宫中,出现在当今天子、朝臣及嫔妃们的面前。
时隔多年,江疏月仍清晰的记得,当年的自己,就是在一片欢快且浑洪有力的渔歌声中,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在数不清的船只随波漾动的间隙里,用一张渔网,捞起那个垂死之人的。
“此人不能救啊,小姐。”
一看到渔网里的人,随船的管家林伯急得直跳脚。
“林伯,为何?”江疏月看着被江水泡得皮肤发白的人,不明所以。
“小姐,此人一身刀伤,浑身血迹,一看就是被人追杀,只怕背了人命官司。”林伯指着那人,连连摇头,“小姐,救了此人,只怕会惹上官非。”
江疏月微蹙了眉头,俯下了去,纤纤玉,指扳起那人的肩膀。
那人处于昏迷状态,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头上有伤,整张脸青青紫紫,肿,胀如猪头,只依稀分辨得出,此人甚是年轻,年纪不过二八。
奇怪的是,此人身披盔甲,一身重装,未曾卸下,无法判断此人身上是否还有伤,但从衣着上看,此人应为一名军官,而且很有可能还是一名前线的军官。
这段时间,北疆的鞑鞑部不断骚扰大萧边防,大肆烧杀淫掠,边境民愤不止。听闻朝廷已经出兵。江疏月就曾在亲眼见到,在这条江上,有好几十艘军用大船满载着刚刚打制好的盔甲,途经这里,急速将军用物资运往前线。
她的手指抚摸了一下那人肩上的盔甲,擦去水珠,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银色冷冽的光。
果然很新。
既然不是穷凶恶极的悍匪,断没有不救的道理。
况且那时,江疏月正运送刚刚亡故的父亲的棺木回临水,那么广褒的大江,偏偏此人就飘到了她面前,鬼使神差般,她就认定了,这是父亲的恩泽。
江父江湛,工部侍郎,一生忙碌,把一生都献给了江渠。即便是暴毙前,他仍在百里之外的镇州查看水利工程。
据随行的郎中坤叔说父亲是劳累而亡,也因此成功的完成了镇州的截流,从此以后,那里的百姓再不必遭受水患之苦。
父亲的成就,造福了镇州的百姓,而他的死,对于江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江家无子,江母柳氏独出一女,就是江疏月。江父突然身亡,柳氏一时承受不住,病倒了。
因此扶棺回乡的差事便落到了江疏月的头上。
江疏月处事干脆利索,江父的后事三天内办毕,便雇了船,扶棺回乡,顺便也把坤叔捎带回来。
“小姐,此人伤势过重,只怕......”老郎中坤叔亦是连连叹息。
甲板上,坤叔动手卸了那人的盔甲,破破烂烂的灰色中衣皆是血色,中衣下是一具残破的身躯,尤如过了刀阵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千刀万剐尤不为过。
坤叔又道:“此人启码在江中泡了三天,至今不死,只能说明此人命大。”
他敞开那人的衣衫,胸口的位置,赫然显现三个血淋淋的伤口,仍在不断溢出鲜血。
坤叔的声音里透着无力回天的无奈:“三枚羽箭没入前胸,嫌碍事,此人用刀将箭杆砍下,但是箭簇仍留在体内。特别是最上面这支,离心脏不过半寸。”
说者无奈,听者惊心。
“真的回天乏力了吗?”江疏月悠悠道,目光里有犹豫。
坤叔长叹一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小姐,既然坤叔都说了,此人没救了。那我们索性把此人扔回江里去吧。不然的话,死在我们船上,那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家丁阿威和婢女丁香齐声道。
江疏月的目光停留在那人前胸的伤口上,若有所思。
终于,她深深叹口气:“那就扔回江里吧。”
她起身,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二八的年纪,多么年轻的生命啊,真是可惜了。
忽地,她抬起的脚像被什么紧紧攫住,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她的脚踝捏碎一般。
她大骇,回头去看。旁边胆小的丁香已然尖叫出声:“小姐,他,他动了。”
江疏月提了罗裙,蹲下了去,伸手握住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似乎在拼尽全力要睁开眼睛,但也只是把肿得跟鱼泡般的眼睛撑开一道缝隙。破碎的嘴角溢出的字句断断续续,跟他的身体一样破碎。
“救,救我。”
江疏月的手腕稍微用了力,目光沉沉:“真的要我救你吗?”
“救......求姐姐救我。”
那人拼尽全力说出一整句话来,说完几近虚脱,气喘如牛。
“小姐,不可啊。”坤叔忙上前阻拦,“此人气若流丝,只凭意志吊着一口气在。若我们出手施救,只怕他挺不过去。要是中途断了气,那,那......”
江疏月摆摆手,阻止坤叔接下去要说的话:“他尚能辨识男女,证明神志尚清。”
他方才不是叫姐姐了吗?算是个清醒之人。
她手腕再度发力,迫使那人的眼睛看着她,尽管那个地方仍是一条缝隙,声音沉沉:“救你可以,但是有些话我要讲在前头。我救死不救生,救你定会尽力而为,但你的生死一半凭运数,一半靠你的求生意志,你可记清楚了?”
那人似乎听清了,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不行。”江疏月还是觉得不稳妥,“丁香,你且进屋里,书一纸文书,把我刚才讲的写个大概,再让他按了手印去。”
“有凭有证,生命各安天命,自是最好。”丁香拍手附和,随即转身进了屋,不多时,便拿了张飘着墨香的信笺出来,另一只手则拿了印台,抓,住那人的手指,按了红色印泥,再按到纸上去。
坤叔见江疏月主仆二人像押着犯人签字画押般,摆,弄着那垂死之人,颇觉好笑。同时,也暗暗佩服江家小姐警惕之心如此之高。
救人可以,但是救了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那就大大的不值了。
“小姐,妥了。”丁香扬扬手中“画了押”的生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