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个破庙里有个白白净净的小和尚。
白袅已经忍不住去偷偷看他很多天了,她是刚能化为人形的小麻雀,当初刚化形时只维持了一个时辰,便跌跌撞撞趴到破庙门前不省人事了。
待醒来时,却被妥帖地放到了竹筐里,身子底下是干燥蓬松的稻草。她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和尚。
破庙空荡荡,上面的茅草耷拉下来,北风吹得紧,小和尚裹了裹他洗得发白的僧袍,眼睛很亮。白袅那时灵智才5岁,小和尚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
白袅“喳”了一声,抖了抖羽毛,小和尚伸着肉肉的小手摸了一下她,笑了:“还活着!”
那便是他们两个的初见了,当时明谛还没有法号,他只是一个叫做仲礼的小和尚。
白袅偷看仲礼还是被他发现了,小和尚睁着圆圆的眼睛,趴在窗台冲白袅招手:“小麻雀!”
白袅站在树枝蹦蹦跳跳,装作没听到,这树上的麻雀可多了呢,谁知道他叫的哪只麻雀。她背过身晒太阳,心里却有点期待小和尚再次张口。羽毛被晒得暖乎乎,整只鸟蓬松成球,小和尚又张口道:“头上有白毛的小麻雀!”
白袅心里有点窃喜,又有点矜持地抖了抖羽毛,她慢吞吞地转过身,睁着俩芝麻大的眼睛看着小和尚。
仲礼伸出手,白袅便张开翅膀飞了过去。小孩子的手很软,白袅踩在上面像踩到了棉花团,她收起翅膀,感觉小和尚在摸她的脑袋,很舒服。
“是因为我救了你吗?”仲礼小声道,“这就是师父说的因果?”
白袅和小和尚变成了朋友。
破庙里经常只有小和尚和白袅两个人--如果白袅算是人的话。
小和尚每日撞钟、念经、开斋、念经、撞钟。白袅每次到的时候,小和尚已经开始过斋了。
她落到窗台上“喳”一声,小和尚便抬头看她,眼睛弯弯地笑,真好看啊,白袅拿喙挠挠身上,一蹦一跳地进了内室。小和尚“食不言”,但会拿小胖手蹭蹭她的脑袋,或是给她丢点粟米。
一人一鸟共同进食,倒也和谐。
过斋后小和尚便继续念经,白袅是个孤鸟,没爹没妈,自然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仲礼这有吃有喝,还有破庙遮风挡雨,时间一长,白袅便将窝搬到了庙里。
小和尚看到她乱七八糟的窝眼睛亮了亮,白袅矜持地蹲在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一堆树枝中,用喙梳理羽毛,其实在偷偷看着小和尚的反应。
仲礼眼睛只是亮了亮,却没啥表示,一人一鸟一起在仲礼破烂的偏房入睡。
第二日仲礼床头却摆了一个草窝,干燥的茅草里铺着一片洗得马上要碎掉的布条,白袅“咻”地冲了过去,“叽叽喳喳”叫了起来,仲礼盘腿坐在蒲团里,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她:“看来你很喜欢。”
白袅疯够了,便飞过去用喙蹭蹭他的鼻尖,“啾啾”了两声。
自那时起,两个人颇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仲礼只有一个神出鬼没的师父,每月初丢些粟米之类给他,在正房安排他功课,待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开。
仲礼似乎也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一个人在破庙里每日每日地念经。
白袅也没有别的事情,每日就在山上飞那么几圈,她胆小又怕生,偌大个山上一只朋友也无,飞那么一圈两圈吃些野果子,就扑扑腾腾回庙听仲礼念他那个昏昏欲睡的经文。
本来应是相安无事下去,那是白袅14岁的某日,小和尚已经开始抽条,小肉手也变得好大。虽然白袅还是一只愈发圆润的小麻雀,可小和尚已经是个少年的样子了。
白袅已然忘记自己是一只麻雀妖的事情,这些年一直以“球”的形象示人。小和尚不如小时候爱笑,但仍然会伸出手来接住飞回的白袅,梳梳她的羽毛。
这日白袅吃了满嘴的野莓,跳到窗台上“啾啾啾”地梳羽毛,却听不到小和尚念经的声音。她有点疑惑,抖抖翅膀飞了进去,只见小和尚满脸通红地倒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没点生气。
这么多年可是头一次,白袅吓得魂飞魄散,拿喙使劲啄啄昏迷的仲礼,用爪子扒拉扒拉他的眼皮,小和尚却毫无反应。
正值腊月,白袅知道他一直躺在地上定会着凉,整只鸟使劲扒拉着他的衣服,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小和尚却纹丝不动。
窗外簌簌地下起了雪,天暗了下来,破庙门未关,穿堂风吹得猎猎,小和尚的师父要十多日才来,到时估计仲礼的尸首都已经凉了。
白袅急得羽毛搅作一团,扑棱着翅膀,大声叫他:“仲礼!仲礼!”
少女声音把白袅自己都吓了一跳,白袅眼睛一亮,她好像是只麻雀妖来着!
白袅原地化成人形,身上羽毛化成灰扑扑的羽衣,头顶白色羽毛却是一头白发铺了满地,她压得小和尚哼了声,忙不迭翻到一旁,正对上殿中的佛像。
佛祖眉目慈祥,并未有责怪的神情。白袅默念阿弥陀佛,心想自己并无冒犯之意,一心只想救下这位佛家弟子。
新长的手脚并不适应,但每日看着小和尚撞钟念经,还是学到了一些做人的技巧。小麻雀推着蒲团上的小和尚到塌边,又使出吃奶劲儿把他半抱起来,仲礼半张了眼睛,小麻雀期待地喊他:“仲礼!”小和尚却只是半睁着眼睛看着她,嘴唇张张合合。
他四肢还是和面条一样没有力气,人也是昏昏迷迷,白袅叫了他一会只得放弃。东挪挪,西蹭蹭,满头大汗地耗了半个时辰,才把他手脚都搬到了床上,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白袅扒着床边看他,十多年过去,小和尚的脸不再像个白玉小童子,线条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像山中那些打猎的男人。可他在白袅眼中还是好看的,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不安分地在抖,白袅看了一会,趴在床边睡着了。
白袅每日守着仲礼,饿了就吃些生粟米充饥。做雀儿的时候生粟米是山珍海味,做了人却难以下咽。白袅见过仲礼煮粥,可她不会生火,只能拿瓢舀些水把卡在喉咙的米粒冲下去,她边喝边呸呸呸地吐着壳,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仲礼自言自语道:“等你醒了,我要连喝三天粟米粥!”
喝凉水就生粟米的日子很是难熬,好在这种日子结束在了三日后的早上。
小和尚的师父不如平日从容,急匆匆带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庙门口。白袅听到声音已来不及躲,只能化成原型装作路过落脚的麻雀。
白袅第一次听到仲礼师父那么慌张,老人家把马缰一扔,小跑着进了破庙,他先是在正殿寻了一圈,不见仲礼的身影,声音愈发慌张起来。
白袅站在窗台上都替他着急,只能小声“啾啾”两声引起老人家的注意。
仲礼师父果然被她的叫声吸引,匆匆来了偏房。
“佛子!”老人家声音凄凉,大喊了一声扑到了仲礼床边,“仲礼!”
白袅缩在角落,看着老人家把仲礼架上马车。白袅钻进了仲礼的袖子,黑乎乎,一路颠簸,捂得她头昏脑胀,才进到了一个村子。
白袅悄悄从袖子里探出头,这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依山傍水风景极好,就是入村的路弯弯绕绕杂草横生像是从不和外界来往。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绕了一个时辰,终于见到房屋,还有鼎沸的人声和热闹的叫卖。
街上男女闲谈赶路,穿得和山上偶然出现的路人一样,他们似乎都和仲礼师父认识,有路人看着马车上的仲礼关切地问道:“佛子怎么样?”
“离情期。”老人家答道,一脸的愧疚,“四十九日,不知是过了几日了,我去迟了。”
那路人便笑道:“早说你不靠谱,非要把照看佛子的重任交于你。”
一旁听着的人也跟着点头,都看向马车上的仲礼。白袅小心往袖子里缩了缩,怕被人看到。
“仲礼原是我们仲家嫡长孙,守佛子的重任怎能让别家代劳?”老人家吹起了胡子,“不是我们仲家的牺牲,山前村能有今天?”
“闲聊两句仲老爷又要较真。”另一位村民不等第一个路人开口便道,带点耻笑意味,“谁不知仲礼上面有个夭折的大哥,论嫡长,可得好好盘算盘算呢。”
......
外面喧闹极了,白袅藏在仲礼僧袍里一声不敢叫,听得云里雾里。
仲礼连人带鸟被放到了床上,白袅贴着他的手腕,等着外面动静消了才敢从他僧袍里爬出来。梨花木的大床一旁放着红木的矮凳,床上帷幔挂的是玉石子母扣,白袅只认得这几样,她抖抖羽毛,小心地卧在仲礼床头。
终于不用她来心惊胆战仲礼的死活了,三天没敢闭眼的小麻雀放松下来,飞速坠入美梦中去。
仲礼仍是没有醒来,白袅卧在他胸膛上听听心跳,心想他许是像大蟒进入了冬眠状态,又看每日有小仆伺候着吃喝,便十分心大地飞出屋子去院子里转。白袅发现仲礼的师父除了是个光头,其他和仲礼一点不像。他不打坐,也不念经,更不撞钟,每日走着四方步来看仲礼一眼,指使仆人给仲礼喂饭喂水,便又迈着四方步离开了。
白袅无聊时跟着“仲老爷”出去转过,看他和往来邻居喝得脸色通红,还要高呼一句“酒肉穿肠过!”
呸!假和尚。
白袅在心里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