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从王二家的脂粉铺回我家药材铺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茶肆,热闹得很,老远就看见门口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
说起这新开的茶肆,有钱人过去,花几十文钱点一壶好茶便可坐下来听书,再花十几文钱便可点书。
穷人过去,点不起茶点不起书,也能围站在一旁跟着听听,店家也很是欢迎,让店小二送过来几张矮脚凳,一点不像河清街北头那个翠宴楼——穷人去了只能用脚趾扣地。
去送药的时候顾不上看,现在没什么要紧事了,我便想凑进去看看热闹,说书人正讲到:
“胡人狞笑攻城,箭雨蔽日,百姓闭目待死之际——
忽闻一声长啸震九霄!
但见一白袍少年成庆之,如蛟龙出水,仗剑杀入敌阵!剑光过处,胡将头颅滚落;更奇的是飞石如雹、惊雷裂地,胡军大溃,皆跪地哭嚎:‘天神降罚矣!’
……”
这段对于沧州城百姓来说可谓是百听不厌的,而且每次听到精彩之处众人都不禁拍手叫好。
现下这茶肆正堂之间正是拍手声、叫好声如同狂风下的浪潮连绵不断。
我前面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交首攀谈道:
“十几年前,我们过的还是什么日子。
那次饥荒,听说整个沧州城死了一大半的人,只活下来两三成,我们城里的还好一些,郊外死的那可是不计其数,乱葬岗都堆满了死人。”
那说话的老者说到这里脸上的皱纹拧作一团,十分恐惧的样子,似是眼前便是那死尸遍地的乱葬岗。
另一老者忙应和道:
“要不然怎么说我们整个沧州城都得了成大人的福佑呢。
从成大人镇守我们沧州城以来,十几年间,我们跟着享受了十几年的太平。”
旁边的人一众应和,无一不点头称是。
那年的灾荒我倒没有经历过,只是经常听大人说过那时沧州城的饥民先是到处挖野菜吃树皮,到后来野菜树皮都没了就吃观音土,最后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不过关于最后这一点有些老人很是讳莫如深。
就是到现在,胆子大些的孩子去那边玩回来时说在那里的地面上随手一划拉,土里埋的便都是白骨。
听来甚是恐怖,还好我生在这太平盛世,不需要经历这些。
我缩了下脑袋,不敢再听,便匆匆走开了。
5、
回到家,阿娘已经做好了饭菜。
我和阿爹一起到厨房把饭菜都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木兰花树枝叶浓密,石桌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
吃饭的时候我问:“阿爹,都说镇北侯是好官,他是如何的好呢?”
阿爹先是笑了笑,然后抬首慷慨激昂地道:“我们沧州城第一代镇北侯成庆之,平定战乱又施行仁政,救沧州百姓于水火之中。在位十年间,边境无人敢犯。我们现在安乐祥和,都是受到了他的庇佑。”
“那现在的镇北侯呢?”
“现在的镇北侯成昱,虽不如他父亲成庆之那样刚健威猛,但在位六年,边境也没什么大乱子。而且他仁善亲和,对百姓仁慈,对家人和善,也算是难得的好官了。”阿爹声调略微低了点。
“你说边境没有大的战乱……那就是还有小的喽?”我歪着头看向阿爹。
阿爹又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却似有些尴尬,“咱们小兰很聪明。”
然后正了正神色,略作沉吟道:“是啊,听说这几年胡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许是得知老侯爷去世了,想来试试这新任镇北侯的深浅。”
“老侯爷是怎么没的呢?”我问道。
听我这么问,阿爹叹息一声道:“天妒英才啊。老侯爷走那年,才不过五十多岁。据说是受命去边境巡视时,夜里和下属喝多了酒,自己出去散步,不慎跌落悬崖……”
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竟是这么没的……我也不禁唏嘘一阵。
“可镇北侯府不是有流光珠吗?那成昱定也不怕这些胡人的吧?”我突然想到这里,便问道。
“流光珠……”阿爹顿了顿,“这都是十六年前的传说了。
自十六年前那次大战之后,也就民间这么流传,再没人见过它的踪影。莫说是朝廷,就连镇北侯府上下,也再无人提及此物,谁还知是真是假……”
阿爹说到这里,声音沉了下去,面露忧戚之色。
我略做思考,扯着嘴角冲着阿爹笑,“不管是否真的有流光珠,只要有镇北侯在,咱们就不必担心。”
“小兰说得对!咱们老百姓啊,就该安安生生过好自个儿的日子。”阿爹听我这么说,脸上如雨后初霁,也露出了笑容。
这时,一旁一直默默支颐含笑看着我们的阿娘发话了:“早说让你别老杞人忧天的,你看,一个大人倒还不如孩子想得通透。”说完,好笑地瞥了阿爹一眼。
又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咱们小兰是真的很聪明。”眼神里漾着柔柔的光。
一片木兰花瓣坠落,砸在地上发出微微声响。
6、
晚饭过后,阿爹在正堂点起了桐油灯,又从壁龛中拿出那副祖上传下来的沉甸甸的榆木算盘,放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娘从前堂铺面的柜台上拿过账本,两人在昏黄的光晕下算起了帐。
随着算珠的“噼啪”声,时不时有夜蠓直扑向灯苗,“嗞”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我看到这里喉间滚动了一下说:“我去外面转转便回”,就走了出去。
走到街上才发现天空已经成了墨蓝色,一弯新月像鱼钩一样挂在天上,倒像是有仙翁在银河里钓鱼一样。
街上已经罕见人影了,可是家家户户窗户都透出灯火,还有一两只萤火虫,像是想要与星星争辉。
偶而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杂着人说话的声音、吵架的声音、器具叮铃咣当的声响,让人有安定之感,恍然间觉得这样的温柔盛世可以绵延很远很远……
我负着手、迈着大大的步子,学着那些有钱人的样子优哉游哉地晃悠着走入王二家的铺子。
没见王二娘,许是在后院做家务。
只见王二在铺子里整理日间经营弄乱了的脂粉,在灯火照耀下,脂粉盒子花枝繁蔓、满目琳琅,倒也十分好看。
王二见我来了也不言语,只将沾满了脂粉的手在衣襟上蹭了两把,转身钻进厢房。
片刻后,他双手捧着日间那个乌木盒子走出来,走在前头领着我往外走。
穿过街市直至河清街最南头那栋残破的院子旁边王二才停下。
只见王二谨慎地四面张望,灯火已远,这里只有星月的光辉照着亮。
见四周再没有其他人,王二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站在他的对面。
我、他和断墙形成三角锥形空间,王二于这小小空间里缓慢地打开盒盖。
盒盖刚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便有光彩倾泻而出,照亮了这整个空间!
见状,我瞬间明白了王二如此谨小慎微的原因,赶忙用手捂住了盒子。
显然这并不是普通的石头。
“怎么样?”王二满心期待地看着我。
“还可以吧。”我故作镇定地说,王二则心满意足地笑了。
“你从哪弄的?”
“前几天去掏鸟窝的时候掏到的。”
“你是在骗我?”这么罕见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那么随随便便找到,我是半点没信。
“我怎么敢骗你,真的是掏鸟窝掏的。”王二一脸严肃,以王二的性格,如果他一再这么说就说明他说的不是假话。
“在哪里?”
“翠宴楼后面靠近城门那棵最大的槐树上。”
“哦。”
这件事还真是有点奇怪,只是博学广知如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但是这可不能让王二看出来。
于是,我故弄玄虚地说:“这东西不要拿出来跟任何人看,除了我。知道了吗?”
王二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王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流光珠?”
“说什么鬼话呢,先不说流光珠是不是真的有,就算有还能被你看到吗?更何况还是在鸟窝里?”
话虽这么说,其实这个想法一开始我也有过,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可能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什么奇珍异宝被人偷了放到鸟窝里恰被王二捡到了吧。
反正这个事情暂时是万不可声张的,待日后寻它的人寻不到渐渐平了风头,再换个地方卖掉也是可以的。
可是,如若这样,那我跟王二岂不是成了贼吗?
不过如果我们拿了出来交给衙门,会不会反被诬告成贼呢?
总之,这个东西是万万不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