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都是未经验证的科学。
“滴。”
刷门票走进幽城山的时候,迟默如是想。
为了赶在二十六岁的最后一天临时抱抱佛脚,觅得今生正缘,她今早五点就起床,一秒闹钟没多听,搭上最早班地铁,换乘三趟公交,才终于颠到幽城山脚下。
奈何国庆第二天,锦城各处景点游人如织,望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迟默内心正无声哀嚎时,旁边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员瞅见她手里攥着的门票,抬手招呼一声,把她带到了另一侧闸机入口。
“我们特殊门票可以先进噢,想去去观景台往左,想去灵隐寺在第一个岔路口往右哈。”
背对众多艳羡目光,迟默就这样独自走进了大门。
眼前碎石混着黄褐色泥土,蜿蜒成了一条宽窄不一的上山路。
清晨六点,昨夜冷雾将散未散,白蒙蒙浮在两侧野蛮生长的松柏间,仿佛她一拍脑门就能立刻召唤出阿拉丁。
如果真有神灯,那她现在的愿望是——
“拜托拜托,睁眼到山顶。”
......事实证明,阿拉丁听不懂中文。
好在幽城山并不高,灵隐寺又建在半山腰处,迟默哼哧哼哧爬了二十多分钟就瞧见用鎏金色镌刻的“灵隐寺”的牌匾。
还未走近,鼻息间已飘来隐隐清冽冷香。寺庙独有的檀香味。
她深呼吸了几次,心绪莫名宁静些许。
缭绕白烟掠过飞檐相对的石雕神兽,若有似无环到外侧围墙。
朱砂红的墙壁上用金箔色纵向刻着八个大字——“世界和平,人类幸福。”
“幸”和“福”被前来打开拍照的众香客摸得掉了色。
尽管释伽牟尼佛早在2600年前开示,“佛不度人,惟人自度。”
但俗世中人入庙宇,总有所求。
明明是最出世的地界,解决的却全是七情六欲的凡尘俗事。
迟默也是俗人。
她不仅想谈恋爱,还贪,最起码,得和像程宇宙那样的人谈。
本尊虽只有一个,平替却有千千万。
她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因为她要在树林里安居。
站在门口打好许愿的腹稿,迟默跨进门槛,从穿红马甲的义工手里接过三支免费线香。
一路直行到大雄宝殿,看见两侧石柱分别挂了一副字联。
左边写: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右边写: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见了便做......
这说的是,手慢无。
她悟了!
猛提口气,迟默膝盖扑通跪到正中拜垫,虔诚又虔诚地头面礼足三次。
起身,将手中香火插进身后香炉时,余光忽撇见旁边排着一条队伍。
好奇心驱使,她仰头朝队伍尽头望去。
就见得一截窗口模样的小木台,顶头垂下两条深色布帘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
排到的人围拢在台上几个竹篮前,挑挑选选片刻,将挂件送进只在底部留一截空档的窗口,等十秒左右就会装进纸盒里再送出来。
视线随即定格到门楣牌匾:法物流通处。
噢~卖纪念品的。
看明白了,她准备下山。
刚走没两步,又听见身后几个买了粉色御守的女生在说话,“灵隐寺最灵的其实是那棵千年菩提,特别是求姻缘,御守一定得挂——”
迟默没心动。
毕竟菩萨度众生不起分别心,哪儿会因为她不买开光物件就不帮她实现愿望呢。
但.......
——“是啊,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
无意飘进耳朵里的四个字,瞬间唤醒迟默的国人血脉。
脚尖转弯、折返、走向队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清晨八点,普通门票的游客陆续上了山。
迟默踮脚数了数排在她前面的人头,大概还剩十多个。
七个。
五个。
三个。
“呼——”
队伍渐近,迟默头顶忽地吹来一阵凉风,掀起布帘边角,一抹正叠纸盒的藏蓝色短衫落进她视线。
动作还挺麻利。
暗自嘀咕一句,她终于排到队首。
目光扫过面前堆满竹篮的御守:绿色祈福健康,黄色祈福财富,粉色祈福爱情。
虽琳琅满目,但迟默目标明确,一秒钟也没多想,抓起粉色御守的挂绳就递进了布帘。
还毕恭毕敬地补了句,“谢谢师父。”
掏出手机,迟默扫开旁边贴着的付款码,正输密码呢,忽听里头“哗啦”一阵响动,紧跟着又是一道“当啷”声。
像是弄翻纸盒堆,碰洒桌上水杯的动静。
emmm......怎么突然变得笨手笨脚的。
又不敢催。
耐着性子等了快五分钟,帘子里才把盒子拿出来。
准确形容,是用捧的。像精神病院常用的那个手势——我们关爱你。
你别说,那双笨手长得还挺好看。
肤色白净,手腕处的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修长指节微微上蜷。
就是手背压得很低,紧抵着台面,似乎在强忍着一股直接把盒子丢她脸上的冲动。
师父大概是有起床气。
“辛...辛苦师父。”
迟默试探着接过盒子,一溜烟儿跑了。
重新跪回拜垫上,她的祈祷比先前更虔诚。
“菩萨保佑,靓男帅男全都有,信女的身份证号是510107199......”
千挑万选的爱情御守捧在心口,迟默正念念有词时头顶忽飘来一道幽怨话音——
“舍得跟他分了?”
“?”
迟默猛地抬起头,愕然瞧见方才买御守的布帘被掀开,盘正条顺的男人从里面探出身,正眉眼泠泠地盯着她。
藏蓝短衫紧贴着他白皙小臂,随风晃成海浪形,一汩一汩涌进心口。
她反复揉眼数次才终于确认,眼前的程宇宙,不是幻觉。
我靠!这灵显得也太快了!
屏着气,她忽念头一转,哆哆嗦嗦开口道:“......呃...你...你出家了?”
比起相信程宇宙是菩萨赐给她的正缘,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是他看破了红尘。
两人的尴尬对视不足半秒,一道惊呼将迟默瞬间扯回现实。
“诶???师父我的御守——”
伴随展柜被“哗啦”推开的响动,一双笔直匀称的长腿豁然闯入迟默视线。
清晨九时许,山间雾气尽散。
日光被晃动枝叶切割成斑驳圆点,落了程宇宙满身。他眉心紧蹙,脸色冷得仿佛覆了十多层寒霜。
......嘶
迟默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甄珠说的挺对,程宇宙这人,长得极具倾略性。
但...等会儿,这股寒气怎么越逼越近,程宇宙走的方向......
完犊子!冲她来的!!!
上半身倏地一软,迟默这才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多冒犯。
半只手掌撑到拜垫,正想起身,一道暗影已经牢牢盖过头顶。
冷冽檀香浸入鼻息,捂在心口的御守被猛地夺走。
她来不及反应,一抬眼,目光止在一双泛红的眼眶。
“迟默,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突如其来的问句,不知在迟默脑海盘旋了多少圈,她才终于理解到字面意思。
不过......谁?
“程居士,找到与你同修的搭档了吗?”
大脑飞速运转,张开的嘴还没合上,身后忽传来另一道声音。
迟默视线一偏,瞧见一位老僧,耳垂圆厚,单眼皮上垂落几根灰白眉毛,正满脸慈蔼地望向这边。
同修?搭档?
两个词还没品出味儿,她后勃颈倏尔一凉,毫无防备地让人从拜垫上给提溜了起来。
身旁跟着飘来几个字,“澄明禅师,找到了。”
瞥见自己被抓紧的胳膊,迟默一头雾水,食指来回点着自己鼻子,“啊?我...我吗???”
但更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是程宇宙转头来的俯身耳语。
他说:“迟默,你在我这里赊的人情太多,就从现在开始,一分一厘,慢慢还给我。”
-
她只是上山来烧柱香,却莫名其妙成了灵隐寺禅修班的第八位成员。
说出去谁信呐?但这事儿真就发生了......
也幸好是国庆假期,否则她用这理由去请假,领导一定因为她左脚先跨进公司大门直接开除她。
入夜,迟默躺在硬板窄床上,内心哀鸣一茬接一茬。
“簌簌——”
朦胧月光从窗透进屋内,投射到一扇放在当中的油纸屏风。
她稍侧过头,窥见躺在对面的人翻了个身。程宇宙好像也没睡着?
没错,程宇宙。
现在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仅仅隔着一扇能清晰映出轮廓的屏风的人......是她暗恋八年的程宇宙。
高中连话都没正经讲过几句的人,竟然成了同寝室友。
这事儿搁谁身上不得咯噔几下。
也难怪迟默此刻内心万马奔腾,辗转反侧了。
她搞不清楚这个禅修班正不正经。
反正在得知两人之后六天都得睡同一间房的时候,她爆发出了今年的第一道尖锐爆鸣。虽然很快被程宇宙用手给堵了回去。
大脑放空,她蓦然想起他白天平白无故说的那句,她赊了他太多人情。
十指抓着薄被边,迟默梗着脖子,纠结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问出声。
“那个...程宇......咳班长,可以问问,我欠了你什么人情吗?”
-
有些东西一直梗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同学聚会那晚接过戚馨语送他的禅修课门票时,程宇宙如是想。
昨天上山,去见澄明住持前他先是跪在佛陀面前求了指引。
夜晚睡在木板床,他就梦见一道白光,光里有什么看不清,只十分清晰地听见了一道声音: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思索了大半天,被安排去法物流通处帮忙叠纸盒的时候也一直在想。
直到隔着布帘他听见一道熟悉嗓音,以及...她递进来的粉色御守。
他的系铃人再次出现,求的竟还是和别人的姻缘。
火山的形成需要数百万年,但火山爆发,通常只在一瞬间。
只是堆积出他这座火山的罪魁祸首,现在竟然还天真地问欠了他什么人情。
“嗬......”
无力气笑一声,程宇宙干脆翻过身来,直盯着那扇屏风,闷声回答:“迟默,你真是人如其名。”
迟钝又沉默,和高中那会儿他对她的初印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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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