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下午,黄昏时节,阿汤已经坐在了三无山的半山腰,那个曹二娘走了三个月也未到达的地方,女孩站在他身侧,他抬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从怀中不知哪里摸出一个酒壶,垂眼看着山下依稀的城镇,酒壶是空的,她只是拿出来看了看,转了转左手上的珠串,开口说了从这么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好好活下去,像你这样的孩子,本应在父母的怀中天真而无知……多好。”
那是千年前,仙都的落日中,飞鸟雀,浮云之上是仙宫紫府林立,有云海,仙音,捧着彩莲的仙女点着香覆轻轻走。雕栏玉砌,金瓦琉璃,远山昆仑上的极乐钟一响便是一个袅袅缥缈的梦。
阿汤跟在一个器宇轩昂的美须鬓男子后面眯着眼睛,踏上了锦鸿殿汉白玉砌就的阶梯,恢宏的大门敞开着,她抬起眼,带着从香炉里吹出馨香的暖风轻柔地亲吻着她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但她之后再无动作,只是看着殿中央的主位上那与她面容肖似的男子,宁静的,带着些许疏离,幽深的,带着猜不透的清冽。
那男子看着她,缓缓起身,看着她微微一笑,君子温如玉,令人震惊到这样一张如霜寒月色的脸上也能温柔如初春融雪,又不失仙风道骨。
“观山来了。”
他弯了弯眼睛,向她伸出一只手,作邀请态
“白虎那个一根筋的糙汉子肯定没与你交代清楚,兄长今日唤你过来,是想与你聊聊下凡历劫一事。”
阿汤垂下眼,无奈叹口气道:
“为何。”
许拂水温和道:
“观山喜欢凡间闹腾,以如此身份却是难以久留凡世,但若是以历劫之名下凡就可以。”
许观山并未太头望向兄长,也并未接话,面容上显不出什么,只是藏在眼角的目光复杂而幽邃,夹杂着不知名的担忧,半晌,她闭了闭眼,道
“仅是如此?怕是兄长还有些别的意思,不妨明说。”
许拂水只是笑,上前将八枚不同的,叫不上材质的珠串铭文缠在她的左手,缓缓道:
“除却常与两界打交道的我以外,天生神多缺乏些烟火气,你算是好些的,所以如今除你与白虎外,玄武朱雀青龙都以人身下界过,算是不入世,怎治世。白虎那耿直的家伙我怕他下去了就被骗得回不来了,你帮看着点。”所以滚下去待个百年再上来治治你那隔三差五往外跑,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坏毛病。
阿汤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手,转头离去,没有看见许拂水最后有些晦暗不舍的目光:
“观山……在凡间要好好玩。”
画面一转,又似乎是一个茶室内,靠着窗子的桌子挨着皇家园林的靡靡奢风,面前的桌子上是她煮好的新茶,茶香清清幽幽,推门而来的女人却美得艳丽而张扬,她以妾之身穿着只有正室才能穿着正红宫装,云鬓之上是御赐的金镶点翠立凤气通簪,点绛红唇,只她一人便明亮了整间屋舍。
美人盈盈上前,手上一拉,扯过一个不过人膝头的小家伙,眼波流转,好不媚态,袅袅婷婷地一弯膝,吐气如兰:
“国师大人,妾身求您把他带走……”
记忆中的她见那美人作势要跪下,便挂起亲和的笑容,起身将她扶起: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贫道可受不起您这一礼。”
那美人抬眸,轻轻往阿汤身前靠了靠,纤纤素手轻轻撩过阿汤耳旁的发:
“国师……”
那小家伙见美人没有再拉着他,便躲去那美人身后,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汤,红着小耳朵:
“母……妃!神仙……好看!”
那美人转过头,瞪了那小娃娃一眼,转过头对着阿汤,欲言又止。
阿汤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盈盈地站起来,对那美人道:
“十九皇子殿下真是谬赞贫道了,娘娘还请回吧,恕贫道寒舍鄙陋,待不得娘娘这样的贵人。”
那美人看了看十九皇子,又抬头看了看阿汤,叹了口气道:
“国师瞧着年轻,却未挽发,可是还未及笄?”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难怪能独专皇宠多年,娘娘福气。”
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白皙好看的手轻轻抚着十九皇子圆圆的脑袋:
“十四,还是孩子,都是孩子啊,为什么都是孩子,孩子为什么要生在这乱世……”
阿汤那时似乎依然是笑着,笑意不改:
“娘娘在说什么?”
美人不答,只是对那荣荣皇子道:
“快跪下拜国师为师。”
那小家伙听了娘的话,噗通一下就跪下,小短腿跪不稳,摇摇摆摆地摔了,一下子他白皙的小脸就红了个透。
阿汤盯着小家伙躲躲闪闪的眼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小家伙扭扭捏捏地半是爬着,半是走着地过来扯了扯她的袍角。
“使不得呀……娘娘也说,我也还是个孩子……”
后来呢?
眼前的景致依旧是斜阳,皇都,少年身着龙袍,手执黑子,夕阳打在他如母亲一般艳色却不显女色而出落得芝兰玉树的脸,常年不变的笑容温和地留连在其上,却延伸不到他填满了眼前人的眼中。
“国师大人?为何不落子?”
阿汤记得自己答道:
“我非不落子,反倒是你,今日多离神。”
阿汤说完,便轻轻探身,食指轻勾少年的下颚,叫那张漂亮脸蛋对着她:
“美人最美不过含嗔带嗤,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臣,臣……”
少年不等她说完,便偏过头去,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手,游刃有余之下,他的声音却暴露了一丝颤抖:
“国师大人说笑了,朕只道是夕阳正好,恍若惊鸿,乱我心曲。”
阿汤只道是不解地笑笑,收回手,调戏皇帝的大胆登徒子又变回了那个清艳的国师:
“陛下,请。”
仍旧是夕阳,少年闭着双眸,晚霞将他的脸晕染得更加清晰,安宁,若是除去他身上破损的龙袍和血渍的衣角,便可入画。只是那双小时候跪也跪不稳的小短腿长大了,长长了,高高地悬在阿汤仰起的头顶。
“国师……观山,”
少年一向带着温和莫测笑容的脸上此时只有一派正色,一望,是峥峥的傲骨和君子忠情。他似有些愧疚地垂下眼:
“朕,不想逃,朕要和朕的家国臣民站在一起……”
晚风伴着倾颓的夕阳,吹不走鼻尖萦绕的血腥和**,时隔千年,仍然清晰——那是王朝衰亡的味道,悠长,悠长。
遂至次日黎明,那清晨的雾凇轻轻挂在松树沧桑古旧的枝丫上,晨光掩映,清静宗上的苍厚的古钟敲了六下。
清静宗主峰无为山山腰上正门的守门弟子在彻夜的看护后在困倦之下一败涂地,头一点一点地靠在古朴的石柱上。然而他却没能如愿地获得一个片刻闲暇的好梦,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把他叫了起来。
他一个机灵坐起来,揉了揉有些惺忪的双眼,便看见一个带着病容,却极其清秀的女子背着简易的行囊,手上牵着一个**岁的女孩,女子温婉地朝他笑笑:
“郎君,我是秦昧的妻,我们是山下村子里来的,没什么见识,只是家中遇着难事,夫君又常年未归,可否请郎君带……”
弟子惺忪的睡眼终于散下了,声音放得重了些:
“秦昧师兄是清静宗无味山山主的嫡传弟子,从小于此修行,至今已有百来岁,你并非仙门中人,一介无知妇人,怎的能是他的妻?再者你又是如何穿过苍铭草地?说,你是何人!”
女人垂眸,她苍白的手在简易破旧的行囊中翻了翻,摸出了一个小巧的金玲,铃铛一晃,便是清脆的声音震荡开,便以女人为中心慢慢散出些许流光样的波纹,明亮的,纯粹的。
那弟子眯起眼瞧了瞧,又看向女人,低头沉思片刻:
“我只是个外门弟子,平日里是见不着里头那些师兄师姐的,秦娘子若是要去,我便带你们去找当日值日的师兄,或许有那么些法子。”
女人低声道了句谢,拉住身后女孩的手,向上望了望,见着玄武塔高高地耸立在山巅,便跟上那弟子的步伐朝山上走去。
“李师兄”
半山腰上,是亭台楼阁,木质的屋房下,那弟子领着女人和女孩向一个正作书画的青年一礼,青年背对着众人,听见来人的声音,不慌不忙道:
“秦昧师兄的妻女?”
他手中笔尖一顿:
“可是确定了?”
“她的信物是否为真,还得秦师兄亲自看看。”
青年似乎轻笑一声,慢慢转过头,弯起眼睛,那弟子一看这青年的面容,立刻惊呼一声:
“林掌门师叔?”
便是一礼,那林掌门冲他点点头,竟伸手接过女人手中的行囊:
“跋山涉水如此之远,秦小娘子怕是累着了,快跟我前去休息片刻,再找秦昧也不迟。”
这便是要晾着他们了,女孩皱了皱眉:
“有父亲的金铃保护,我们一路上并不很累,若是可以,林掌门便快带我们去找父亲吧,我们娘俩与他多年未见,可是想念得紧。”
说罢,她拉了拉沉默许久的女人的手:
“娘?”
女人看着那林掌门良久,眯了眯眼,那林掌门像是画在脸上的微笑温文尔雅,看着她的眼神却略带打量,便是阿汤慢慢欠了欠身,轻轻一撩耳旁柔顺乌黑的发,才柔柔地道:
“是呀,可真是想念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