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我父亲仁慈,事到如今还允许你这个败坏曹家门楣的玩意儿姓曹,那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竟敢带着那野种私奔?弄出了这么个大篓子后竟还敢回来?我……”
面有怒色的青年脸上是羞愤的怒火和藏不住的鄙夷,一语终末,他身后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只轻飘飘一句:
“子裕,她是你庶妹。”莫要说得那么难听,如此脸上无光有辱他一方官爷的脸面之事,传出去更糟。
而身处事中央的女子跪坐在地上,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右手轻轻摩挲着光洁白皙的左手腕,像是那上头缠满了珠串。她并不答话,她身后跟着的女孩怯懦地躲在女子的身后。从曹家众人的角度仅能窥见女子柔顺弯下的脖颈和一点清秀得过分的轮廓以及她身旁女孩颤抖的肩膀。阴影下,却是女子漠然冰冷的眼和女孩眼中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一点诡异的戏谑。
中年男子似乎早就见惯了女子逆来顺受的表现,便吩咐手下的人将这对母女扔进了柴房以便处置。
数日前,北域
号称人间炼狱,红尘人间与魔界的交汇点的驰意关与北域的人迹间隔着一道天谴,名叫苍铭草地,这地方得了个草地的名,却是山川胡海,森林戈壁洋洋都有,那是每个游人都梦想着抵达的人间之最,其景致天下独绝,便是这景中却是魑魅魍魉横行,什么牛鬼蛇神应有尽有,因为这里往北,是无尽的苦难和绝望。便注定了,那苍铭草地,是人家的炊烟到不了的天涯。
是夜,一声女人惊惶的尖叫伴随着野兽低沉的嘶吼骤然响起,同时也撕裂了苍铭草地美丽苍茫的表面皮,那庞大的可怖之物用锋利的尖牙划开了女人苍白脆弱的皮肤,却划不来女人紧紧护住孩童的臂弯,女人流着泪,死死捂住稚儿的嘴,她怀中的孩童听话地徒劳蜷缩在她的怀中,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怀中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泪水一颗,一颗打湿了母亲瘦弱紧绷的手。
意料之中的死亡没有来到,女人藏身的山洞外却传来兽类的悲鸣。
孩子得救了
女人的手骤然一松,脱力地摔在地上,有些模糊的视线看见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进山洞,来到她的旁边,她苍白病态的手拼命伸向她,手中握着一枚微微发着光的金玲,溢出鲜血的口中艰难吐字:
“恩人……谢谢……我的孩子……求你……”
来人蹲下身,轻轻闭上她带着不舍与悲伤的眼睛,月色阴暗,照不亮的夜色深处,是来人满是血污枯败的身躯。
来人看着逝去的女人,转向她蜷缩在一旁的女儿,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有戒备,恐惧,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早熟,她微微眯起眼,森然的目光,刚刚失怙的孩子在泪水间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洁净,梳妆
女孩站在溪边,草丛后看着救了她的恩人慢慢从一个冰冷陌生貌不惊人的青年变成她熟悉的模样,母亲的模样,她梳好妇人家整齐的发髻,慢慢走向她。
“我姓许,单名一觞,你可以叫我阿汤,我是一个不为天法所容之人,借你已故的母亲的身份前去清静宗办事,算是她于我有恩,我自会报答,但从今往后,你要记得我是你的母亲曹氏,我会带你找到你在清静宗中的父亲……向你母亲希望的那样。”
“你救了我,也救了母亲,你是恩人。”
阿汤垂眸,冷淡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不做回答,只是转头离去,她的身后,是女孩倔强羸弱的身影。
一阵掌声从悲伤得有些恍惚的女孩背后传来,女孩惊恐地回眸,便见一黑衣男子,带着黑色的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地,唯留一双手,苍白如鬼魅。她在惊恐间便要尖叫,那男子只将手虚虚地捂住她的嘴,她便诡异地发不出声,''那瞬间,只有彻骨的冰寒与阴冷惯透了心魂。她突然冷静下来,那男子为方才有些失礼的举动歉意地冲她欠了欠身,才道:
“清静宗无味山山主之子的私生女,和一个身负天谴的有罪之徒……有意思。曹姑娘想修行吗?就像救下你母亲的那人一样…我可以教你…”
温和带笑的声音,与那人森然鬼气的形象极为不符,却无端地令人心惊,阿汤朝洞口的方向看了看,她带着婆娑的眼,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男子似乎早就料到了似的,还是那笑意盈盈的声音:
“那就委屈曹姑娘将肉身借给鄙人一阵子了。”
时间拉回几个时辰后
北域
常年挂着白毛风的地方有着粗犷嘹亮的高歌,从神哭鬼泣的炼狱驰意关穿过苍铭草地上耸立的三无山脉,激荡在边陲的玄武塔旁。被风雪和针叶林覆盖的村落大多住着军户,再者便是往来交易中转的胡人和试图碰运气进入天下四大宗门之一的清静宗的修士。所有的山灵美景都在苍铭草地这个人家的炊烟到不了的地方,挤在边关的村落吹不到长安来奢靡的酒香和春风。
“阿汤姐姐……就是前头那个最大的房子……写着曹府的那个。”
一个妇人打扮的人背着简易的行囊走在边陲小镇的泥泞地上,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岁的女孩,少妇有些憔悴的秀丽容颜上似乎凝着如雪山头上终年不化的冰川,瞧着冷冰冰的,女孩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稚嫩的脸上只有早熟的沉默。
他们走得很安静,轻轻的脚步踏在地上不作什么声响,却几乎引来了整个镇上的人犀利嘲弄的注视
“这死婊子怎么还有脸回来”
“肮脏的玩意,肯定是那个野种的爹把那贱货刚走了呗”
“你说曹家还要她吗”
女孩忐忑拽住了身前人冰凉的手,悄声道:
“……我娘……我娘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女孩的声音几不可闻,甚至有些哽咽,但她身前的人没有回头,依然面无表情地朝着方才她指出的那家宅子走去。
那宅子比起旁边的建筑物来要气派得多,但也仅是与旁边军户的屋子好些,显然是地方官的宅子,那少妇在宅子前站定,也不敲门,只是站在门前,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一杆脊梁挺得直直的,那纤细羸弱的病壳子也显出几分傲然。
站的时间长了,周围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少妇身侧的女孩从少妇单薄的衣物下闻见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攥着她的手也紧了,稚嫩的面庞上有些担忧,但那少妇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女孩,又抬眸将周围的人群略微数了数,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神态,老僧入定一般垂着眸站着。
少妇身上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女孩沉默的面孔登时苍白起来,焦急地在嘲笑和尖刻中望着那扇曹府的门,终于,似乎是不堪民众的吵闹,抱拳芝麻地方官仅有的面子,府中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门走了出来,架起少妇就往里面拖,女孩仓惶跟上。
“那是曹家的小女娃吧,呸,长大以后跟她妈一个德性,又是个xx的命。”
不知谁说了句,那被架着走的少妇霍然回头,原本淡漠的眼神瞬间阴毒起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顿时变得有些可怖,那人不知怎的一哆嗦,腿一软便摔在了地上。等他回顾神来,那曹府的大门已经重新关了上去,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后背早就湿了一大片。
究竟怎么了,那女人突然变了,和她走之前逆来顺受的木讷性格迥乎不同,变得令人胆寒,那眼神竟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厉鬼。
阿汤当然不是厉鬼,却也差不离了。
她从曹家中堂离开后进柴房便摔在地上,,阿汤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僵冷的脸上扯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她把后背慢慢挺了起来,就这这个姿势半是跪着半坐着在地上,女孩快步跟上来,就要将她扶起来,阿汤却冲她挥挥手,示意不用了,女孩看着她背后的衣裙上渗出的一小块深色血迹与被冷汗浸透的后背,欲言又止。柴房破旧的门被一把老旧的大锁捆得严实,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明灭的火光和两个相对而坐各怀鬼胎的“母女”
阿汤轻轻避着伤口,慢慢靠在柴堆上,面无表情地拆着发髻,盘得温婉得体的发髻被拆下,一头青丝顺着阿汤瘦削的肩头流淌而下,将属于“曹二娘”的柔顺扫得一干二净,即使她依然顶着那张脸,却犹有寒霜。
“女孩”眨了眨眼,似是怯怯道:
“阿汤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走。”
阿汤抬眸,淡淡道:
“拿点东西就走,你尚未辟谷,路上的粮食是必须的。”
“女孩”似急切道:“你救了我,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去找那什么门里那个父亲。”
“那是你娘的愿望。”
“女孩”看着她,泪水朦胧了眼前人的轮廓,却升起浓浓的忧伤和思眷:
“我娘……病了很久了,她知道没多久了,她死了没人能护着我,所以才要拼一把找那个所谓的爹……其实谁管我都行的……我不是……我不想作谁的拖累……”
那是真诚实意的,失了娘的小孩子会有的神色,却让阿汤无端地感到有些熟悉。阿汤终于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良久,她才道:
“我得去清静宗办些事,顺道养伤……如果你父亲不要你,你再跟着我……我是个不为天法所容之人,我可是犯了滔天大罪,天地共诛……”
“女孩”打断她:
“那又怎样,你救了我和娘,你是恩人,好人”
阿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右手轻轻搭上左手的手腕,轻抚着:
“若我是处心积虑……在你娘受伤之后才来救你,导致她没活成,为此获得身份,逃避天罚,你又如何?”
“女孩”沉默片刻,对她道:
“若真如此,你该直接杀了我和娘,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比野兽好对付多了,或者你就不该带我回来,可是你说你要报恩,所以你带着我。”
“若我只是因为愧疚呢?”
“如果你会愧疚,那你就不会干下如此害命之事,就算真如此,你带着我,就因这份愧疚,你才不会害我,所以我跟着你,你会护着我。”
阿汤垂下眼:
“当初是谁虐待你的母亲?又是谁把她送给宗门里下来的人作玩物?”
“女孩”沉思片刻,道:
“我听她说,是曹子裕的主意,曹子裕想修仙,没有被宗门选上,他就让爷爷……曹大人给他想办法……他们杀了奶奶……威胁娘…把娘送去给那些宗门子弟…”“
阿汤听后,只是淡淡地把目光移开,咳嗽两声,不在意地擦去唇角的鲜血,道:
“行了,睡吧。”
“女孩”便听话地转过身去,在阿汤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笑:
“原来是同道中人……”
清晨,在处阳还未爬上山顶,“女孩”在惊叫与火光中被阿汤拍醒,跟着那人在小道中离开去,“女孩”回眸,那被恐惧和哭嚎充满的曹家大门上,挂着两个了无生机的躯体——是曹子裕和曹大人,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被阿汤捂住了嘴,她看见阿汤眼里平淡的冷漠和一丝丝尚未散去的血光与冷静的疯狂,背后升起一点冷汗,她没有问那两人怎么了,阿汤依然沉默,她向女孩伸出了左手,密密麻麻的叫不上名字的珠串和玉饰缠绕在那只退下掩饰的易容幻术,竟是仅剩白骨的手上,阿汤没有表情的脸僵硬而古怪地笑了笑:
“你看清了吗,我是可不是什么圣人,你还要跟着我吗?”
“女孩”将手掌搭在骨上,阿汤嘴角的笑意消退了,眼中有更深刻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轻轻拉着女孩小小的手。他们在混乱的夜色中离开,重新踏上了前往三无山脉的路。
“阿汤姐姐,谢谢你。”
阿汤这次没有反驳她,却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