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辛懵了。
他听着姑姑、程景让和管家的话,一路艰难地下了床,出了门,走到了家门外的小溪边,刚刚站定,说话的三个人就都不见了。
与此同时,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只手,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耳光。
“!”李辛半张脸飞快地肿起来,他怔怔地睁开眼睛,面对上程景让怄火的怒容。
他怎么在阳台上?
“李辛,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程景让气得脸都扭曲了,“你为什么不告诉管家你有梦游症!”
李辛动了动嘴,有些说不出话,好久才艰难地出声:“……少爷,什么是梦游症?”
声音是有些沙哑的,带着从梦中醒来的困惑和一点小心翼翼,听起来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
瞧瞧,多敬业,都这种时候了还记得叫声少爷。
程景让觉得自己的耐心都要对他一个人用完了:“梦游症就是……”
话音还没落,程景让的房门被呼啦一声打开。
两个少年回过头,一个十分惊惶,另一个面色也有点不好看:“你来晚了!”
“抱歉,少爷。”一脸阴沉的管家把两人拉回屋里,锁好阳台门,“李辛,跟我来。”
李辛还迷迷糊糊做梦一样,游魂似的跟管家走了。程景让心里一紧,对着两人的背影吼了一声:“给我回来!”
“少爷,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呢。”管家回过头,警告地看他一眼。
李辛出去了。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鞭子抽在皮肉上破风的脆响,和李辛小狗似的压抑的呜咽。
李辛在小间里趴了一整天。
管家叫人来给小间装上了门,要求李辛睡前必须把门锁上,绝对不能在犯梦游症的时候出去影响少爷睡觉。他哼哼地应着,接过管家递过来的药油。
“李辛,程家的规矩很多,管教你是为了你好。”管家说。
李辛点点头,屁股上还火辣辣地疼。李辛不太习惯挨打。他爸死的早,妈又身体不好,哪怕他闯了祸,也就顶多在后脑勺挨两下,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
他在上溪村的时候,见过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因为在台风天下河里去游泳,被他爸按在地里用铜头皮带抽,叫得跟杀猪似的,他当时还在心里嘲笑那个小孩:看看,有个爸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结果今天他就被抽了顿更狠的。
但李辛觉得,作为第一次挨打来说,自己表现还不错,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叫得也不是很大声,十分地有骨气。
李辛一直趴到下午,听到楼下门外传来汽车停住的声音,然后程景让的小皮鞋就从玄关一路响进了房间。
程景让觉得很窝火。
他早就和学校里的同学说过了,过两天他爸妈会给他从乡下带一个小孩过来玩,是来当他的仆人的。大家都觉得挺稀奇,毕竟仆人一般都不会找跟孩子年纪差不多大的,笨手笨脚怎么伺候人。
“你们懂什么?”彼时的程景让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羡慕了。”
他一想到即将拥有一个任自己推搡,还要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仆人”,就觉得得意万分。
可是牛已经吹出去了,李辛这儿却出了岔子。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连李辛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汽车送去学校了。
害得他被同学好一顿调侃。
“李辛!”程景让大步走进房间,看见李辛的小间装上了门,毫不客气地打开。
“少爷。”李辛的脑袋扎在枕巾里,闷闷地说。
“嚯,被打成这样。”程景让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担心。
他很想顺手拍一下李辛的屁股,但忍住了,李辛好像很疼。
“真是没用。”程景让哼出一声。
他毫不客气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李辛旁边,扳过他的脸,看着上面红肿的痕迹。李辛扯了扯嘴角:“少爷,我都长记性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程景让的动作顿了顿,“疼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李辛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李辛其实长了张很有些聪明相的面孔,大眼睛,小脸,鼻梁挺直,嘴角带笑意,但每当他露出这样的困惑的表情的时候,就会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傻气来。
程景让松开手,把李辛的脸重新按回去:“睡你的吧!”
“噢。”李辛很高兴地说,“谢谢少爷。”
不是找他麻烦就好。
程景让这几天跳着脚催问管家李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已经等不及了,李辛几天没出现在学校,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就要嘲笑他几天。他回家之后很想同李辛发顿火的,但看李辛那副可怜巴巴的样,最终还是忍住了。
李辛倒是过得很舒服。他已经适应了程家的饮食,虽然还是不太会用刀叉,床也睡习惯了,而且屁股疼疼的半夜也没法去梦游。
怎么会得梦游症呢?李辛百思不得其解。在上溪村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得过这种怪病。可能就是到程家的第一晚太紧张了吧。
但程景让知道,李辛的梦游症还在发作。
每天晚上他都会被李辛挠门的动静弄醒。小间的门是新装的,颜色与其他家具格格不入,窸窸窣窣的难听的声音就会从那里传出来。
程景让狠狠地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
嘈杂的挠门声还在继续,他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李辛那双指甲都有些裂开的手。
李辛伤口还疼着,极其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翘着屁股,看起来相当滑稽。程景让想尽办法嘲笑了他一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因为李辛对他的所有嘲笑都接受良好。
脸皮怎么这么厚呢?程景让又翻了个身。
李辛还在挠门。
程景让翻身下床,把小间的门打开。这个李辛根本就不是仆人,反而是个祖宗。他来了这几天,程景让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李辛醒来的时候,很迷茫地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用毛巾捆在了床头上。
指甲缝里的血也已经擦干净了。
等屁股上的伤彻底好了的时候,李辛就不得不跟着程景让一起去学校。他心里是有点发怵的,因为程景让对他并不客气,而且学校里肯定也都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孩,不知道要怎么捉弄他。
李辛很拘谨地坐在汽车后座上。管家教给他的规矩之一是,只要他和程景让一起坐车,就必须是程景让坐驾驶座后排,李辛坐副驾驶座后排。上车下车李辛都要去给程景让开门。
这是李辛第一次坐汽车,发动的时候他几乎有点紧张起来。在上溪村的时候他也见过拖拉机和小货车,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座椅是皮革的,摸起来滑溜溜。
他穿着和程景让一样的校服,坐在同一辆车上,看起来仿佛完全成了一路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是的。
程景让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接受了李辛替他开门的动作。他习惯被人伺候,享受被人仰望,从前是年纪大的佣人,现在是李辛。他才不管李辛在想什么。
李辛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果然并不友好。
程景让得意洋洋地带着他进了教室,翘起下巴展示李辛,并向他那帮狐朋狗友宣布这是他程景让的仆人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失望。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程景让最好的朋友乔烨先嚷嚷,“程景让,就这么个土包子,你跟我们显摆了这么久?”
李辛看着乔烨,听着众人说话的声音,脑袋有点嗡嗡的。
S市和上溪村的方言有几分相似之处,程景让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说方言,他基本都能大致推测出来。但上溪村的方言尾音是硬邦邦地往下坠,S市的方言却是很轻浮的,柔软又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他觉得有点头疼。
程景让显然有些没面子,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起来:“什么女孩子不女孩子的,乔烨你怎么这么龌龊!我看你就是羡慕我有……”
有个什么呢?
程景让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仆人?狗屁仆人,李辛连接电话都不会,替他倒茶都笨手笨脚生怕摔了。朋友?肯定也算不上是朋友,土包子一个。童养媳?呸呸呸什么鬼,封建糟粕。
“谁会羡慕你啊,这样的傻小子,我爸妈能给我找一百个!”乔烨说。
“找一百个也比不上我这个。”程景让很愤愤地说。
他看着李辛一直不说话,有些求助似的投向自己的眼神,突然明白李辛是他的什么东西了。
程景让不再搭理乔烨他们的嚷嚷,在座位上坐好,慢条斯理地放好书,然后在所有人都即将不耐烦的时候,对李辛勾勾手指。
“小狗,”他说,“过来。”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程景让拥有了一条小狗。
李辛真的恪尽职守地扮演起一条小狗来,忠诚、勇敢、指哪打哪。他是乡下孩子,最熟悉小狗应该是怎么样的。从狗妈妈肚皮里被抱出来之后,就要迅速地学习看门的技巧,看人眼色。
大部分情况下,主人不给好脸的客人,都可以张嘴去咬,主人比较客气的客人,则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呜呜地叫两声,讨一口被啃过了的肉骨头吃。
但也不全是那样的,因为主人的心思有时候很难琢磨,做小狗的就要夹紧了尾巴小心做狗。
可是程景让不是乡下孩子,他对小狗的理解是和李辛不一样的。在他眼中,小狗是妈妈抱在怀里的小贵宾犬和吉娃娃,温顺可爱,花里胡哨地打扮起来,得意地向朋友炫耀。
并在朋友们夸奖完小狗的可爱,试着来摸狗头的时候对他们说:“哎呀,不要摸他呀,他胆子很小的,很怕生人的。”
然而李辛显然不是那样的一条小狗。主仆之间的认知出现了天差地别的分歧,李辛觉得程景让的态度有时候莫名其妙,程景让觉得李辛根本就不乖,急得直跳脚。
但还是这样稀里糊涂地一起生活下去了。
李辛学了很多东西,他越来越会伺候程景让。
程景让讨厌葱花和香菜,蒜不吃生的,姜丝和韭菜都要挑出来。程景让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但他身体不好要喝中药,喝完舌头发苦就要找李辛的麻烦,所以最好提前给他准备温水。
程景让的点心、饭盒和水壶是他负责拎,程景让说想吃蝴蝶酥了,那他就要立刻请假出去买。程景让如果分东西给他吃,那他最好不要给脸不要脸。程景让连喝豆浆都要他插好吸管,就着他的手喝。
程景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他对着什么地方发呆的时候叫他过来,然后他就很温顺地过去,叫一声“少爷”。每当这个时候,程景让就会像猫一样眯起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