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人》 第1章 第 1 章 李辛十二岁那年,被城里来的、自称是姑姑的人从上溪村带走了。 那个年代要带走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小男孩连张身份证都没办,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河地疯跑,稚嫩的脸都晒得黑黢黢。姑姑怀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直到屋里他妈摇着轮椅出来,才勉强相信了这是要找的人。 “弟媳啊,”姑姑说,“我晓得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舍不得,但你想想看,辛辛又不是没心眼没脑子的孩子,将来走了大运,不知道要怎么来孝敬你呢。” 说这话的时候,李辛刚从地里回来,白色背心,宽宽大大的短裤,肩背上也是被扁担压出的红痕。姑姑一边说一边往他脸上瞥了眼,有些夸奖的语气说:“你看他那双眼睛,多亮!” 那种语气就像是在挑地里的西瓜,你看,自己种的,水多够甜,尝尝!不买白不买! 李辛从一进门就觉得有些怪异,这时更觉得心里不舒服。他的“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拎着一盒大白兔奶糖的陌生女人,表情很警惕,像村口对着外人汪汪大叫的小黑狗似的。 “辛辛,你同你姑姑去吧。” 两个女人窸窸窣窣咬着耳朵说了一阵小话,他妈终于疲惫地点了头,招李辛过来。 “去城里很好的,有软床睡,有肉吃,还能上学。”她不无天真地说,“你看这些奶糖,都是你姑姑带回来的,上溪村哪里有这样的东西吃呢?” 姑姑看着李辛站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画着白兔子的铁盒,于是就拆开一块给他吃。李辛接了,糯米纸和糖块顿时粘住了牙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甜意尖锐地钻进喉咙。 李辛在家里住了最后一晚,就跟着姑姑离开了上溪村。 他那时候比姑姑还要矮一头,嘴唇很倔强地抿着,生平第一次主动抱了一下他妈,说他走了,小大人似的。 姑姑抓着他微带薄茧的手,走到村口。见李辛一直没有回头,她就问他:“辛辛,你是不是本来也很想走的?” 李辛的嘴唇线绷得更紧,然后点了点头。 一直到走到镇上的公交汽车站,他才如梦初醒一样,挣脱开姑姑的手,用力揉了一下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很张皇地问:“姑姑,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从公交汽车站出发,又坐了很久的长途大巴,最后还走了一小段水路。等他们到S市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明明是很累的旅途,但李辛从来没有睡着过。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那个小包,十足戒备地看着周围的旅客。 “穷酸相,等到了S市,不好摆出这副像数的。”姑姑说,“不要没规没矩,见了人要叫。” 李辛没应声。姑姑见他也不像是非常机灵的样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进城之后,李辛脸上一直绷着的那种紧张就有点松动了。 他以为S市是很艰险很可怕的地方,估计到处都是抢劫犯、变态和杀人魔,所以才会那么黄金遍地。没想到S市的人也是那样很平静地在路上走来走去,只是衣服穿得体面些。 姑姑带他到了一个卖东西的地方,比村里的货郎挑子那是不知道好了几倍,样样都有的。李辛的眼睛都移不开了,但还努力地控制着。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如果要像S市里其他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走来走去,就必须向上爬,而向上爬不允许他表现出姑姑说的那副穷酸相。 姑姑买了一块肥皂,一套衣服,一双鞋,带回旅店让他自己咔哧咔哧地洗了,然后换上。 不得不说,乡下的小黑狗认认真真收拾一番也是像样的。虽然还是小孩的稚嫩相貌,却已经能从他的眉眼中看见一丝英气。 姑姑估计是想到他爸了,沉默了一下,说:“辛辛,我们明天就去程家。” “他们会好好待你的。”她说,“你不要害怕。” 李辛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第二天起来却是精神抖擞的样子,连黑眼圈都没有。他翻身跳起来走到旅店极小的方块窗前,往外面看。 S市真的是很繁华的,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很多汽车了,滴滴地鸣着喇叭,很神气。 姑姑起来之后,就带着他往程家去。他们坐了公交车,S市的公交车也格外不同,售票员的鼻孔仿佛抬到天上去,对穿着胡乱买来的衣服的李辛,极轻地“哼”了一声。 李辛什么都没说,却在检完票上车的时候,不经意间踩到了后面大腹便便的男人的皮鞋。男人身形笨重,好半天才转过来,李辛早就逃之夭夭,只剩售票员站在那里。 于是他们指手画脚地吵了起来。 李辛和姑姑没找到空位,只能抓着扶手站着,姑姑看了他一会,很微妙地笑了笑:“那姑姑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李辛不知道。他嗯了一声,继续看向窗外的街景。 李辛下车的时候,鞋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那个年代流行布制的白板鞋,鞋帮能擦起,鞋面却无论如何是蹭不掉的。 姑姑替他揩了几下,也没了办法,最后说:“估计他们也不会看你的鞋。” 李辛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么说起来好像真的是要把他卖掉一样,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所谓的程家原来是一座漂亮的小洋房,比村里最有钱的那一户建的房子还要大不少。前庭种满了好看的花,李辛目不斜视,看着姑姑立刻有些紧张起来,快步去按铃。 “你好你好……哎哎是的,姓李的那家,好好好,辛苦。” 李辛很疑惑地抬了一下头,不知道姑姑在跟谁说话,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但门随后就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框里,阴沉沉地盯着李辛。 李辛以为这就是他要做事的主家,正要说“程先生好”,就听见姑姑很小心地打招呼。 原来是管家。 什么是管家? 李辛还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就让他进去了,他以为姑姑也会跟进来,但并没有。门在他身后关上,轰隆一声。 李辛短暂地生出了些许忧愁来,但很快又没有了,因为程家洋房里真漂亮,高高的水晶灯,看起来很好的木头做的楼梯,大白天也开着灯,什么都亮晶晶的。 管家很轻地瞥了一眼他,指着地上扔下的鞋套叫他穿上。“李辛是吧?” “是的,先生。” “以后叫我管家。过来吧,带你去见少爷。” “好的。” 李辛根本就不知道管家在说什么,因为姑姑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说是让他来城里做事,顺便还能一边读书,他不知道怎么就扯到少爷上去了。 但他还是跟着管家,慢慢地上了楼。 管家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说:“少爷,陪你玩的小朋友来了。” 陪他玩的小朋友?李辛冷了冷脸,他不是来玩的,他是来做事的。 “烦死了!不许让他进来!”房间里面传出一个很生气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差不多和李辛同岁,就算愤怒也是很稚嫩的。 “少爷,那我进来了。”管家说。 李辛很惊异地看了管家一眼。他觉得管家大概不是这个洋房里最厉害的角色,但不知为什么对房间里的那个少年并不客气。 那个少年就是他要做事的人吗?听起来脾气很差。 管家推开门,把李辛推了进去。 李辛一下子适应不了室内突如其来的昏暗,眼前都花了一花,过了许久才看清房间内的景象。干净整洁,窗明几净,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正坐在床上,一脸愤恨地看着他。 “我都说了不许进来!”少年厉声骂道。 “那我就出去了。”管家又答非所问。 轰隆一声,门又关上。李辛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二道在他身后关上的门,每过一扇门他就失去一个陪同他的人,不管那人是善良还是心怀鬼胎,到最后只剥离剩下他孤零零一个,面对那个虽然瘦弱却显然相当强势的少年。 “你好。”李辛说,“我叫李辛。” “我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乡下来的土包子,还有资格住进我家?”少年好像随时都会被激怒似的,拍着被子大骂,“你给我滚出去!” 李辛站在那里没动。“不行的,”他说,“我是来工作的,我要听管事的。” “工作?我就是管事的,我叫你滚你就滚!”少年大吼。 光是这么吼了一通,少年就像是有些累了,满面通红,大声咳嗽起来。 没有人来照顾少爷,李辛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他是知道怎么缓解咳嗽的,但少爷肯定不许他近身,那他也没有办法。 少年咳得整个人都颤,却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生病是他造成的似的:“傻站着干什么?去给我倒水啊!” “噢。”李辛说。 他往四周看了看,飞快地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套茶具,倒了茶递到少爷面前。但是少爷不喝,他说冰冰凉凉的,把胃冻坏了就都怪他。 李辛只好又跑到楼下去找管家要开水,等端了上来,少爷又说,这么滚烫的水他怎么喝啊! 李辛想把它们混到一起,少爷又瞪眼:“不要!” “那要怎么办?”李辛无奈了。 城里人就是难伺候。 “你给我小口小口地把开水吹到温了为止。”少爷颐指气使地说,“我看着你吹,要是你敢把口水吹进去,我就把开水倒你脸上!” 李辛看了看他的细胳膊细腿,谅他估计也是抬不起热水壶的,放下了心,端着茶杯坐到少爷床边,小口小口地吹着水的表面。 氤氲热气冒上来,好像要结在他长长的眼睫毛上似的。茶杯水面随着他的吹气荡出涟漪。 少年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不知怎的突然又咂摸出些不对,疾言厉色道:“放下,我不要了,你太慢了,我都已经不咳嗽了!” 李辛依言把茶杯放在床头,很乖顺地在他床边的地上坐好,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一副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的样子。 “没有了!”少年粗声粗气地说。 他抱着膝盖移开眼睛,努力无视身边男孩小狗似的眼神。 很久以后他都不会承认,他当年叫李辛停下来,是因为他想起了一句很不好的词。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第2章 第 2 章 少爷年纪还小,性格敏感,从小被骄纵,脾气极差,自从双胞胎哥哥意外身亡之后,就一直独自一个人住在这栋小洋房里。 因此即使他刚才对着李辛大发了一顿火,在心里也是很渴望能有同龄小伙伴一起玩的——虽然他不会承认就是了。 “我叫程景让,”他用下巴点点床头柜,示意李辛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去,“知道怎么写吗?” 李辛很想说自己只是乡下来的,并不是睁眼瞎,但还是忍住了:“知道,景色的景,孔融让梨的让。” “算你有点脑子。”程景让轻嗤了一声,“但你没资格直接叫我程景让,明白吗?你得一直叫我少爷。” 好傻,李辛心里想。“好吧,少爷。” 程景让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不折腾了,开始若有所思地盯着李辛看。 完全就是个野小子,塞进不合身的衬衫长裤也依然是野小子,一头黑发乱七八糟的,眼睛又圆又亮。 “你这穿的什么衣服。”程景让很嫌弃,“明天就给我换下来,丑死了。” “我只有这个。”李辛扯了扯身上的布料。 他的白背心和大短裤显然都已经被姑姑丢掉了。 “你怎么……我会给你的啊!我会找人给你准备!”少爷火气又上来了,“你这人听不懂话还是怎么样?” 李辛思考了一下。 S市和上溪村大概是不一样的。上溪村哪怕是最有钱的农户雇人种地,也肯定不会给准备衣服,顶多让穿共用的胶鞋。但是李辛跑去镇上赶集的时候看到过纺织工厂里的女工下班,她们都是穿工服的。 可能在程家也一样,是工作服。 “谢谢,”李辛还记得姑姑告诉他要讲礼貌,“我不会穿破的。” 程景让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了。 这个下午过得十分艰难。 李辛从小在上溪村野惯了,下河摸螺蛳、爬树摘橘子、后山挖野菜,从来没被关进过这么一个漂亮笼子。 何况这笼子里还有个看起来一碰就会碎的程景让,不停地对他指指点点。 “李辛,你不许坐在地上,看起来像乡下人。”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啊。”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还顶上嘴了……你这鞋怎么这么脏!” “公交车上被踩的。” “你还坐公交车了?那么脏的车你都敢坐!”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辛心想,不知道车上拿鼻孔看人的售货员要是听到这种话,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是乡下人,我不懂啊。”李辛非常坦诚,“少爷,如果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教教我。” 于是程景让变本加厉。 晚饭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厨房上的是西餐。 李辛本来以为,按照自己的身份,应该是和管家一样傻愣愣站在一边看着程景让吃的。 结果程景让又小发了一顿火,叫李辛不要给脸不要脸。 李辛怀疑程景让的病是被气出来的,他决定等以后再对工作熟悉一点的时候,就劝劝程景让,让他不要再为这么小的事情发脾气了。 雇主的健康状况是很重要的。 程景让看着李辛拿起刀叉,迷茫地凝视了一会。 “少爷,我不会用。”他很谦虚。 “你试试看,我又不会笑话你。”程景让托着下巴,眉梢带笑。 任谁都看得出他眼里那点藏都藏不住的揶揄:看看,乡下人要出丑了。 李辛偷偷观察了一下程景让的动作,决定先从简单的开始。 褐色的东西好像是牛肉,已经切好了,把叉子怼下去就能弄起来。有股辣辣的味道,还有一点生,不太好吃。 蔬菜沙拉……也勉强能对付,顶多是不小心把咸味的汁滴进盘子里,没沾到桌布上就行,那桌布多白啊。 程景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稍微有些等不及了,出声催促:“怎么不吃意面啊?” “我吃饱了谢谢少爷。”李辛很快地说。 “不可能,”程景让摇头,“快点吃,不然明天不许你吃饭。” 李辛认命地低下头,开始试着用叉子弄起那团奶油意面。 面条肯定要用筷子吃啊,用一把滑溜溜的叉草杆吃,算怎么一回事? 刚一挑起来就往下掉,作对似的。 李辛试了很多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挑起一叉子面条。但眼看着那面条就要往下掉,直往洁白的桌布上去。 不行不行,不能弄脏主家的东西。 李辛有些手足无措,正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把头往下低了低,仰脸去接那口将落未落的面条。 “……”程景让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蠢到家了的场面。 李辛右手把叉子举得老高,急切地张着嘴去咬面条,生怕它往下掉。带着奶油的面沾了沾他的鼻尖,最终落进他微张的嘴,从程景让那个角度还能看见一点舌尖。 程景让蹭地站了起来:“你有毛病是不是?” 李辛被那口面塞得嘴巴都是鼓的,含含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什么?” “算了!我懒得和你说!” 半张脸都红起来的程景让一推椅子,大步跑回二楼房间,“哐”地摔上了门。 李辛很是摸不着头脑。 但是奶油意面很好吃,比其他几样都要好吃多了,甜丝丝咸津津的。 在管家的允许下,今天他用筷子吃完了意面。管家让李辛最好快点学会用餐礼仪,因为之后或许还有场合需要他陪着程景让出席。 看来这个工作挺见世面的。李辛最后这么评价道。 李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世面。 他从小在上溪村出生,在上溪村长大,最远最远也就是走到镇上赶集。第一次出远门就是S市这样的大城市,他能保持现在这副冷静的样子已属不易。 程家是他见世面的窗口。 照管家的意思来说,李辛大致的工作应该是负责陪伴程景让,任他差遣,哄他开心。李辛觉得“陪玩的小朋友”这份工作不会太长久,等程景让长大成人,自己大概就会毫不留情地被踢出程家。 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好好工作,讨好程景让,这样在离开的时候,说不定程家还会给李辛介绍新的工作。 讨好程景让看起来很有难度,可以慢慢学习,但首要的任务是不要闯祸,要表现出自己的踏实和靠谱。 然而,在住进程家的第一天晚上,李辛就闯祸了。 程景让的房间旁边有一个贯通的小间,管家把李辛安排在那里睡觉,他给了李辛睡衣和洗漱用品就离开了。 相比程景让的房间来说,小间并不大,但相比上溪村那个小小的破烂的房子来说,就非常舒服宽敞了。李辛有点兴奋。 “住狗窝都这么高兴,真是乡下人。”程景让敏锐地发现了李辛的情绪波动,很不屑地嘲笑了一句。 李辛“嘿嘿”笑了一下,认真地跟程景让说:“少爷,要是你晚上不舒服,就叫我,我能听到的。” 虽然被这样小心地伺候让程景让觉得挺爽的,但他还是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灯灭了。世界安静下来。 李辛缩在小间里柔软舒服的小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短短两天多,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初的兴奋褪去之后,疑惑开始漫上心头。 为什么程景让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找李辛这么一个乡下孩子来陪伴他?姑姑和程家是什么关系? 李辛不习惯在睡觉前想心事,他在上溪村的时候,每天都累得浑身酸痛,听着窗外的蛙鸣和虫声,头一挨枕头就入眠。不像现在,不仅身上没那么累,而且周围的环境也过于安静,连马路上都没有动静,只能听到程景让轻轻的呼吸。 他数了一会羊,又幻想了一会自己赚大钱之后要如何在S市生活,又幻想了一会要如何买了大白兔奶糖和奶油意面回上溪村给隔壁家牛牛和二丫他们好好见识见识,翻来覆去很久,终于睡着了。 李辛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睡在上溪村家里的床上,木板硌得他有些不舒服,又觉得好像有点陷进去似的,软乎乎的。 “过来啊,辛辛。”他听到姑姑在叫他,“姑姑带你去S市。” “李辛,过来!”这是程景让的声音,“把这二十杯水都吹温了再走!” “李辛是吧?你被解雇了,”管家说,“少爷讨厌你。过来,这是工资。” 李辛有点被弄糊涂了。他觉得这三件事不能同时发生,但无论是去S市还是伺候程景让还是拿到工资,好像都是很重要的事。 他哐地一声,从床上翻了下来。 其实打李辛从床上掉下来的那一刻起,程景让就睁开了眼睛。他身体不好,睡眠浅,一点动静都会被弄醒。 程景让有点生气,他觉得这个李辛真的有点笨,十二岁的人了,怎么还会从床上掉下来。 但他没有吭声,因为他看见李辛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手摸着墙壁,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能是要尿尿,程景让心想,他倒要看看房间黑成这样,初来乍到的李辛怎么摸到厕所去。 想想他磕得满身乌青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李辛摸了一阵,却并没有朝厕所的方向走,反而走向与房间贯通的小阳台。 程景让的房间总是紧紧拉着窗帘,一点光都没有,这时唯一透出月光的就只有阳台被纱帘覆盖的玻璃门了。 李辛走到玻璃门前,很困惑地用脑袋撞了撞,发现打不开,急得嘴巴里都发出些咕咕哝哝的梦话。手摩挲了一阵,终于找到那个门把手,按了下去。 室外的冷风吹进来,程景让觉出有些不对:“李辛,你上哪去?” 李辛压根听不到他的声音,直愣愣地朝外走,膝盖都不带打弯的。 “李辛!”程景让的声音有点变了,“你给我回来!” 因为他看到李辛正在毫不犹豫地朝阳台的边缘走去。 李辛被阳台边缘拦腰高的玻璃挡住了去路,很困惑地撞了几记,然后野孩子的直觉就上来了。他开始翻那块玻璃。 程景让彻底坐不住了,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光着脚就往阳台上跑:“来人!快来人!”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李辛是真的要往阳台外面去,连抱都抱不住,灵活得像条泥鳅。洋房只有二层,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即使死不了,也肯定会断手断脚。 “李辛,醒醒!”眼看拉不住李辛,程景让抡圆胳膊用尽力气摔了他一个耳光。 他发现了,李辛根本就不清醒,是做梦一样地往外走的,他可能在梦游。 第3章 第 3 章 李辛懵了。 他听着姑姑、程景让和管家的话,一路艰难地下了床,出了门,走到了家门外的小溪边,刚刚站定,说话的三个人就都不见了。 与此同时,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只手,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耳光。 “!”李辛半张脸飞快地肿起来,他怔怔地睁开眼睛,面对上程景让怄火的怒容。 他怎么在阳台上? “李辛,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程景让气得脸都扭曲了,“你为什么不告诉管家你有梦游症!” 李辛动了动嘴,有些说不出话,好久才艰难地出声:“……少爷,什么是梦游症?” 声音是有些沙哑的,带着从梦中醒来的困惑和一点小心翼翼,听起来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 瞧瞧,多敬业,都这种时候了还记得叫声少爷。 程景让觉得自己的耐心都要对他一个人用完了:“梦游症就是……” 话音还没落,程景让的房门被呼啦一声打开。 两个少年回过头,一个十分惊惶,另一个面色也有点不好看:“你来晚了!” “抱歉,少爷。”一脸阴沉的管家把两人拉回屋里,锁好阳台门,“李辛,跟我来。” 李辛还迷迷糊糊做梦一样,游魂似的跟管家走了。程景让心里一紧,对着两人的背影吼了一声:“给我回来!” “少爷,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呢。”管家回过头,警告地看他一眼。 李辛出去了。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鞭子抽在皮肉上破风的脆响,和李辛小狗似的压抑的呜咽。 李辛在小间里趴了一整天。 管家叫人来给小间装上了门,要求李辛睡前必须把门锁上,绝对不能在犯梦游症的时候出去影响少爷睡觉。他哼哼地应着,接过管家递过来的药油。 “李辛,程家的规矩很多,管教你是为了你好。”管家说。 李辛点点头,屁股上还火辣辣地疼。李辛不太习惯挨打。他爸死的早,妈又身体不好,哪怕他闯了祸,也就顶多在后脑勺挨两下,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 他在上溪村的时候,见过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因为在台风天下河里去游泳,被他爸按在地里用铜头皮带抽,叫得跟杀猪似的,他当时还在心里嘲笑那个小孩:看看,有个爸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结果今天他就被抽了顿更狠的。 但李辛觉得,作为第一次挨打来说,自己表现还不错,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叫得也不是很大声,十分地有骨气。 李辛一直趴到下午,听到楼下门外传来汽车停住的声音,然后程景让的小皮鞋就从玄关一路响进了房间。 程景让觉得很窝火。 他早就和学校里的同学说过了,过两天他爸妈会给他从乡下带一个小孩过来玩,是来当他的仆人的。大家都觉得挺稀奇,毕竟仆人一般都不会找跟孩子年纪差不多大的,笨手笨脚怎么伺候人。 “你们懂什么?”彼时的程景让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羡慕了。” 他一想到即将拥有一个任自己推搡,还要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仆人”,就觉得得意万分。 可是牛已经吹出去了,李辛这儿却出了岔子。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连李辛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汽车送去学校了。 害得他被同学好一顿调侃。 “李辛!”程景让大步走进房间,看见李辛的小间装上了门,毫不客气地打开。 “少爷。”李辛的脑袋扎在枕巾里,闷闷地说。 “嚯,被打成这样。”程景让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担心。 他很想顺手拍一下李辛的屁股,但忍住了,李辛好像很疼。 “真是没用。”程景让哼出一声。 他毫不客气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李辛旁边,扳过他的脸,看着上面红肿的痕迹。李辛扯了扯嘴角:“少爷,我都长记性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程景让的动作顿了顿,“疼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李辛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李辛其实长了张很有些聪明相的面孔,大眼睛,小脸,鼻梁挺直,嘴角带笑意,但每当他露出这样的困惑的表情的时候,就会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傻气来。 程景让松开手,把李辛的脸重新按回去:“睡你的吧!” “噢。”李辛很高兴地说,“谢谢少爷。” 不是找他麻烦就好。 程景让这几天跳着脚催问管家李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已经等不及了,李辛几天没出现在学校,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就要嘲笑他几天。他回家之后很想同李辛发顿火的,但看李辛那副可怜巴巴的样,最终还是忍住了。 李辛倒是过得很舒服。他已经适应了程家的饮食,虽然还是不太会用刀叉,床也睡习惯了,而且屁股疼疼的半夜也没法去梦游。 怎么会得梦游症呢?李辛百思不得其解。在上溪村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得过这种怪病。可能就是到程家的第一晚太紧张了吧。 但程景让知道,李辛的梦游症还在发作。 每天晚上他都会被李辛挠门的动静弄醒。小间的门是新装的,颜色与其他家具格格不入,窸窸窣窣的难听的声音就会从那里传出来。 程景让狠狠地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 嘈杂的挠门声还在继续,他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李辛那双指甲都有些裂开的手。 李辛伤口还疼着,极其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翘着屁股,看起来相当滑稽。程景让想尽办法嘲笑了他一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因为李辛对他的所有嘲笑都接受良好。 脸皮怎么这么厚呢?程景让又翻了个身。 李辛还在挠门。 程景让翻身下床,把小间的门打开。这个李辛根本就不是仆人,反而是个祖宗。他来了这几天,程景让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李辛醒来的时候,很迷茫地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用毛巾捆在了床头上。 指甲缝里的血也已经擦干净了。 等屁股上的伤彻底好了的时候,李辛就不得不跟着程景让一起去学校。他心里是有点发怵的,因为程景让对他并不客气,而且学校里肯定也都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孩,不知道要怎么捉弄他。 李辛很拘谨地坐在汽车后座上。管家教给他的规矩之一是,只要他和程景让一起坐车,就必须是程景让坐驾驶座后排,李辛坐副驾驶座后排。上车下车李辛都要去给程景让开门。 这是李辛第一次坐汽车,发动的时候他几乎有点紧张起来。在上溪村的时候他也见过拖拉机和小货车,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座椅是皮革的,摸起来滑溜溜。 他穿着和程景让一样的校服,坐在同一辆车上,看起来仿佛完全成了一路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是的。 程景让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接受了李辛替他开门的动作。他习惯被人伺候,享受被人仰望,从前是年纪大的佣人,现在是李辛。他才不管李辛在想什么。 李辛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果然并不友好。 程景让得意洋洋地带着他进了教室,翘起下巴展示李辛,并向他那帮狐朋狗友宣布这是他程景让的仆人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失望。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程景让最好的朋友乔烨先嚷嚷,“程景让,就这么个土包子,你跟我们显摆了这么久?” 李辛看着乔烨,听着众人说话的声音,脑袋有点嗡嗡的。 S市和上溪村的方言有几分相似之处,程景让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说方言,他基本都能大致推测出来。但上溪村的方言尾音是硬邦邦地往下坠,S市的方言却是很轻浮的,柔软又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他觉得有点头疼。 程景让显然有些没面子,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起来:“什么女孩子不女孩子的,乔烨你怎么这么龌龊!我看你就是羡慕我有……” 有个什么呢? 程景让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仆人?狗屁仆人,李辛连接电话都不会,替他倒茶都笨手笨脚生怕摔了。朋友?肯定也算不上是朋友,土包子一个。童养媳?呸呸呸什么鬼,封建糟粕。 “谁会羡慕你啊,这样的傻小子,我爸妈能给我找一百个!”乔烨说。 “找一百个也比不上我这个。”程景让很愤愤地说。 他看着李辛一直不说话,有些求助似的投向自己的眼神,突然明白李辛是他的什么东西了。 程景让不再搭理乔烨他们的嚷嚷,在座位上坐好,慢条斯理地放好书,然后在所有人都即将不耐烦的时候,对李辛勾勾手指。 “小狗,”他说,“过来。”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程景让拥有了一条小狗。 李辛真的恪尽职守地扮演起一条小狗来,忠诚、勇敢、指哪打哪。他是乡下孩子,最熟悉小狗应该是怎么样的。从狗妈妈肚皮里被抱出来之后,就要迅速地学习看门的技巧,看人眼色。 大部分情况下,主人不给好脸的客人,都可以张嘴去咬,主人比较客气的客人,则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呜呜地叫两声,讨一口被啃过了的肉骨头吃。 但也不全是那样的,因为主人的心思有时候很难琢磨,做小狗的就要夹紧了尾巴小心做狗。 可是程景让不是乡下孩子,他对小狗的理解是和李辛不一样的。在他眼中,小狗是妈妈抱在怀里的小贵宾犬和吉娃娃,温顺可爱,花里胡哨地打扮起来,得意地向朋友炫耀。 并在朋友们夸奖完小狗的可爱,试着来摸狗头的时候对他们说:“哎呀,不要摸他呀,他胆子很小的,很怕生人的。” 然而李辛显然不是那样的一条小狗。主仆之间的认知出现了天差地别的分歧,李辛觉得程景让的态度有时候莫名其妙,程景让觉得李辛根本就不乖,急得直跳脚。 但还是这样稀里糊涂地一起生活下去了。 李辛学了很多东西,他越来越会伺候程景让。 程景让讨厌葱花和香菜,蒜不吃生的,姜丝和韭菜都要挑出来。程景让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但他身体不好要喝中药,喝完舌头发苦就要找李辛的麻烦,所以最好提前给他准备温水。 程景让的点心、饭盒和水壶是他负责拎,程景让说想吃蝴蝶酥了,那他就要立刻请假出去买。程景让如果分东西给他吃,那他最好不要给脸不要脸。程景让连喝豆浆都要他插好吸管,就着他的手喝。 程景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他对着什么地方发呆的时候叫他过来,然后他就很温顺地过去,叫一声“少爷”。每当这个时候,程景让就会像猫一样眯起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