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域的七月,像被扔进熔炉里的铁块,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落霞镇西头的铁匠铺,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刚飘起就被热浪压了下去,在半空拧成一团灰雾。陆尘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进腰间的粗布裤,在裤脚积成一小滩水渍。他手里的铁锤三十斤重,是王屠户特意为他打造的“练手家伙”,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坯上。发出“铛!铛!铛!”声响。
锤声沉闷,带着少年特有的执拗。铁坯在烈焰中泛着橘红色的光,表面的氧化皮被锤击得剥落,露出里面泛着银光的精铁。陆尘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异常稳定,每锤落下的位置都相差无几,这是他练了三年的成果——自从十二岁那年母亲走后,他就靠着这门手艺,在王屠户的铺子里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混口饭吃。
“你停下!”王屠户叼着旱烟袋,从柜台后探出头来,三角眼眯成一条缝,“你这锻打的什么玩意儿?张大户要的是菜刀,不是砍柴刀!刃口歪歪扭扭,是想让他切菜的时候劈了自己的手?”
陆尘停下锤,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低声道:“王掌柜,这铁料杂质太多,不好锻造。”
“我说你小子忽悠我呢?!”王屠户把烟袋锅往柜台磕得邦邦响,“同样的料,老李头能打出镜面似的菜刀,到你手里就成了破铜烂铁!我看你就是五行驳杂的命,干啥啥不成!破坏第一名”
当陆尘听到“五行驳杂”四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扎得陆尘心口一缩。
想起三年前,母亲柳氏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时,镇东头的“仙师”周半仙来过。那仙师穿着道袍,捏着罗盘在屋里转了三圈,最后指着陆尘,摇头晃脑地说:“此子根骨奇特,金木水火土五行全占,却无一通透,是百年难遇的‘五行驳杂’之相,灵脉闭塞,终身与仙途无缘呐。我也毫无办法。”
那时陆尘不懂什么叫仙途,只知道母亲听了这话,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三天后,柳氏就咽了气,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塞给他半块冰凉的玉简,气若游丝地说:“尘儿……别信那仙师的……你不是……凡俗命……”
玉简巴掌大,青灰色,上面刻着些扭曲的纹路,像迷路的蚂蚁爬出来的痕迹,陆尘翻来覆去看了三年,也没看出啥名堂,只知道这东西冬天不冰,夏天不烫,揣在怀里像块温玉。
“发什么呆?”王屠户的骂声把他拽回现实,“张大户的菜刀天黑前要交货,打不出来,这个月的工钱你就别想要了!”说完,王屠夫一甩手,不在理会陆尘。
陆尘咬了咬牙,重新夹起一块铁坯扔进火炉。风箱被他拉得呼呼响,火苗舔着铁坯,映得他眼里一片通红。
日头偏西,菜刀总算打出来了。虽不如老李头打的光亮,刃口却还算锋利。陆尘擦了擦刀身,刚要往张大户家送,邻居家的阿香突然撞开铁匠铺的门,辫子上还沾着草屑,气喘吁吁地说:“陆……陆尘哥,不好了!张大户家的人……去你家了!”
听到阿香的话陆尘心里咯噔一下。
他家就在铁匠铺后巷,一间破得快塌的土坯房,是爹娘生前留下的。他拔腿就往后跑,手里还拎着那把刚打好的菜刀,跑过巷口时,正看见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抬脚踹他家那扇快散架的木门。
“哐当!”木门应声而倒,扬起一阵尘土。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左额上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看着格外狰狞。他手里拎着个牌位,黑檀木的,上面刻着“柳氏之位”,正是陆尘母亲的灵位。
“小杂种躲哪儿去了?”刀疤脸一脚踩在门槛上,唾沫星子横飞,“当年欠我们家老爷的药钱,连本带利一共五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就把这破屋拆了,牌位拿去劈了当柴烧!”
两个跟班在屋里翻箱倒柜,把陆尘藏在床底下的几件旧衣服扔了出来,其中一件是柳氏生前穿的蓝布衫,袖口已经磨破了。
“住手!”陆尘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攥着菜刀冲了过去。
刀疤脸见他冲来,非但不怕,反而笑了:“嘿哟哟,正主来了?就凭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想跟爷们动手?”他随手把灵位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要踩。
“别碰我娘的牌位!”陆尘想也没想就挥刀砍了过去。他没学过刀法,这一刀全凭一股子蛮劲,却带着风声,直劈刀疤脸的胳膊。
刀疤脸显然没把他放眼里,侧身想躲,却没料到陆尘速度这么快。“嗤啦”一声,菜刀划破了他的袖子,带起一串血珠。
“操!”刀疤脸疼得骂了句脏话,也动了真火,一拳砸向陆尘的脸。他常年跟着张大户催债,手上有功夫,这一拳又快又狠,带着风。
陆尘想躲,却被地上的碎木绊了一下,眼看拳头就要砸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就在这时,怀里的那半块玉简突然烫了起来,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一股暖流从玉简里涌出来,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流过心脏,流过丹田,最后汇聚在他的右拳上。那感觉很奇妙,像是干涸了很久的土地突然迎来了甘霖,又像是冻了一冬的河流突然解冻,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砰!”
两拳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刀疤脸像被一头牛撞中,“嗷”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滑落在地,捂着右手腕疼得直打滚,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骨头断了。
陆尘也被震得后退三步,右手发麻,却没觉得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刚才那股暖流已经消失了,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又暖洋洋的,顺着血管在慢慢流动。
“强子!”两个跟班吓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扶刀疤脸。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街坊邻居,都是住在附近的穷苦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尘。
“我没看错吧?陆尘把强子打飞了?”
“强子可是练过的,据说能开三石弓!”
“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力气了?”
陆尘没理会众人的议论,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灵位,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灵位的边角磕掉了一块,他看着那缺口,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你敢打我?”刀疤脸强忍着疼,指着陆尘,“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张大户的头牌打手,张大户跟烈火门的仙师有关系!你敢伤我,等着被扒皮抽筋吧!”
烈火门?
陆尘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还没退去。他听说过烈火门,是苍梧域的修仙宗门,门里的“仙师”能飞天遁地,吐火喷水,厉害得很。落霞镇的人提起烈火门,都带着三分敬畏。
可他现在不怕。
刚才玉简发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尘儿,别怕。”
“药钱,我娘当年已经还清了。”陆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李大夫说,那副药最多值二两银子,你们却要五两,我娘拖着病体,给张大户绣了三个月的屏风,早就抵清了。”
他走到刀疤脸面前,蹲下身,目光像淬了冰:“回去告诉张大户,欠我娘的,不是银子,是这磕掉的一角灵位。这笔账,我记下了。”
刀疤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竟说不出话来。
陆尘站起身,没再看他,转身走进那间破屋。他把母亲的灵位放回供桌,又仔细地摆上那碗早就凉透了的小米粥——那是他早上特意给母亲“供奉”的。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院子里,拿起墙角的一把锈柴刀,走到刚才刀疤脸踹倒的木门旁,深吸一口气。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举起柴刀,对着那根碗口粗的门框,猛地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坚硬的槐木门框,竟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柴刀的刀刃卷了,可陆尘却没感觉到丝毫费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股暖洋洋的气流还在身体里流动,刚才劈砍时,这股气流好像顺着胳膊涌到了刀刃上。
这……就是周半仙说的“仙途”?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那半块发烫的玉简,想起刚才刀疤脸提到的烈火门。
原来,他真的不是凡俗命。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屋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尘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打了张大户的人,这事不算完。烈火门的仙师很可怕,可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人欺负,连母亲的灵位都护不住。
“我要变强。”陆尘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再也不敢欺负我;我要让那些所谓的仙师,知道我陆尘不是好惹的;我要弄清楚,娘给我的玉简到底是什么,她嘴里的‘仙途’,到底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镇外的黑风山脉,山脉深处云雾缭绕,据说那里有修仙者需要的灵药,也有吃人的妖兽。
那里,或许就是他的起点。
人群渐渐散去,街坊们看他的眼神变了,有敬畏,有好奇,也有几分疏远。王屠户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巷口,看着那被劈断的门框,又看了看陆尘,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陆尘关上破屋的门,把外面的喧嚣都挡在门外。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简,在昏黄的油灯下,再次仔细打量。
玉简上的纹路,好像和刚才不一样了。
之前那些扭曲的线条,此刻竟隐隐连成了一条线,像一条蜿蜒的小路,从玉简的边缘延伸向中心,最终汇聚成一个模糊的点。
而那个点,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光芒,像黑夜里的一颗星。
陆尘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半块看似普通的玉简,即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浩瀚世界的大门,也将把他卷入一场横跨九天十地的纷争之中。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想为母亲讨回公道、想变强的少年,站在凡界的尘埃里,抬头仰望那遥不可及的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