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被冰窟中捞起的女子和那块诡异的鱼形血玉摄走了魂魄,呜咽声低得几不可闻。冰窟边缘,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二三十条人影僵立着,贪婪被极致的恐惧冻结在脸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厉智恒半跪在冰冷的泥泞中,手腕脉门处那粒米粒大小的冰珠如同毒蛇的牙,死死咬住他的经络,彻骨的寒意顺着臂膀向上蔓延,冻得他半边身子都麻木僵硬。他那只伸向女子心口血玉的手,被无形的冰枷锁死,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青紫色、僵冷的手背只有寸许之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玉石的诡异暖香混合着刺骨的水腥味,如同毒雾般钻进他的鼻腔。
他想缩回手,想逃离这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源头,可身体却像被冻在了原地,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艰难。惊骇的目光越过陆文渊平静得可怕的脸,死死盯住风雪深处那三个急速逼近、散发着浓烈血腥煞气的黑点!
老沈那句带着铁锈血腥味的“冤家路窄”,如同冰冷的丧钟,敲在他几乎停跳的心脏上!
那三个黑点速度太快!如同三道撕裂雪幕的黑色闪电!前一瞬还在远处风雪混沌之中,下一瞬已迫近冰窟边缘!
“嗤——!”
刺耳的破空锐啸撕裂死寂!
三道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魁梧身影,如同三颗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陨石,狠狠砸落在冰窟边缘犬牙交错的巨大冰块之上!坚硬的冰面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屑四溅!
为首一人,身高近九尺,骨架粗大得惊人,如同铁塔!他并未穿厚重的皮袄,只着一件半旧的、沾满暗褐色污渍的黑色劲装,虬结的肌肉如同老树盘根,将布料撑得鼓胀欲裂!脸上横七竖八交错着数道狰狞的刀疤,如同被恶鬼用爪子胡乱抓挠过,其中一道从左额角斜劈至嘴角,几乎将整张脸撕裂,翻卷的皮肉呈现出暗红色,如同蠕动的蜈蚣!一双铜铃般的巨眼赤红如血,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的凶残暴戾!他腰间挂着一柄巨大的、没有刀鞘的鬼头厚背砍刀,刀身暗红,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痂,浓烈的血腥味正是从这刀上散发出来!
他身后两人,同样凶悍,一人手持布满倒刺的狼牙棒,一人反握两柄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叉,眼神如同饥饿的鬣狗,死死锁住冰面上蜷缩的女子和她心口透出的暗红血光!
“血狼帮!是‘裂颅’屠刚!”冰窟边缘的人群中爆发出几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冷水泼进滚油,瞬间炸开了锅!方才还呆若木鸡的人群顿时一片大乱!有人想跑,有人想拔刀,更多的是被那凶煞气势震慑得双腿发软!
“哈哈哈!”那为首的刀疤巨汉——屠刚,发出一阵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赤红的巨眼扫过混乱惊恐的人群,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最终死死钉在冰面上那女子心口透出的暗红光芒上,贪婪和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天助我也!给老子滚开!”他狂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蒲扇般巨大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蛮横无比地朝着挡在女子身前、手腕被冰珠冻结的厉智恒狠狠扇去!根本不在乎挡路的是谁,只想扫清障碍,夺取血玉!
掌风未至,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恶臭的狂暴气劲已经压得厉智恒几乎窒息!他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针尖!身体被手腕的冰寒和这恐怖的掌风双重锁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同攻城锤般的巨掌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插在了厉智恒与那狂暴巨掌之间!
是野店门口的老沈!
他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上一瞬还在店门口风雪中,下一瞬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冰窟边缘!
面对屠刚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狂暴巨掌,老沈甚至没有抬头!他依旧佝偻着背,叼着那杆冰冷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似乎还半眯着,仿佛只是随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那只枯瘦、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沾满泥污和厉智恒血迹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眼前一粒尘埃般,抬了起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凌厉的破风声。
只是简简单单地屈指一弹。
动作轻描淡写到了极点,仿佛弹的是烟锅里的灰。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敲击、却又带着金铁颤音的锐响,骤然炸开!
老沈那枯瘦的食指指尖,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弹在了屠刚那狂暴扇来的巨掌手腕——神门穴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屠刚那狂暴前冲、如同洪荒凶兽般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瞬间扭曲!那双赤红如血的巨眼猛地瞪圆,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骨髓的剧痛,顺着被弹中的神门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他的手臂,再狠狠冲撞进他的脏腑!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狂暴力量,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壁,瞬间土崩瓦解!整条粗壮如树干的手臂瞬间麻木、剧痛、失去知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骨头!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嚎从屠刚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每一步都踏得冰面龟裂!那只被弹中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如同断掉的枯枝,剧烈地颤抖着!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窟边缘所有混乱瞬间冻结!所有人,包括屠刚身后那两个凶悍的手下,都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脸上凝固着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惊恐!看向那个佝偻老仆的目光,如同在看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魔神!
厉智恒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离得最近!看得最清!老沈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根本不是他能理解的境界!
陆文渊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在老沈出手的刹那,猛地收缩!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同冰面碎裂般的……巨大冲击!他指尖捻着的那粒属于倪涛的冰珠,“啪”一声轻响,竟被他无意识中捏得粉碎!冰冷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老沈缓缓抬起头。风雪吹拂着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老眼不再有丝毫卑微与浑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历经沧桑磨砺后、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与深邃。那目光扫过痛苦惊骇的屠刚,扫过冰面上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女子,最终,如同两道实质的探针,穿透风雪,落在了陆文渊那张因震惊而微微失色的清俊脸庞上。
他叼着冰冷的黄铜烟锅,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捻了捻烟锅杆。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武者的韵律。
“二十年了,”老沈的声音响起,沙哑依旧,却不再带着市井的油滑,而是一种金铁交鸣般的沉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冰面上,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冰河之上,也狠狠砸在陆文渊的心头,
“陆状元。”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冻结了陆文渊脸上所有的震惊!他身体猛地一震,清澈的眸子里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光芒,死死盯住老沈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威严的脸!一个尘封了二十年、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寒意,骤然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你……你是……”陆文渊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洞穿世事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沈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深处,倒映着风雪,也倒映着二十年前金銮殿上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殿试。
画面闪回:金碧辉煌的大殿,年轻的帝王高坐龙椅。殿试武场,年轻的沈巍(老沈本名)一杆镔铁点钢枪舞动如龙!枪尖寒星点点,如同燎原之火,时而如大江奔涌,气势磅礴;时而如灵蛇吐信,刁钻致命!最后一式“星火燎原”,枪尖幻化出漫天寒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精准无比地点碎了百步之外悬挂的铜钱方孔!满殿喝彩!帝王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武状元魁首,似乎已是囊中之物!
就在这时,同样年轻、意气风发、刚被钦点为文状元的陆文渊,立于文官队列之首。他看着武场中收枪傲立的沈巍,看着那杆杀气腾腾的镔铁枪,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帝王正欲开口钦点,目光恰好掠过新科文状元。帝王随口问道:“陆爱卿以为沈卿枪法如何?”
年轻的陆文渊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如玉击,带着文人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回陛下,沈将军枪法精妙绝伦,刚猛无俦。只是……杀气过重,刚则易折。如这殿外风雪,寒则寒矣,却失之温润中和之道。”
一句“杀气过重,刚则易折”,一句“寒则寒矣,失之温润”!
年轻帝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赞赏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片深沉的审视。帝王的目光在武场中杀气未消的沈巍和殿外呼啸的风雪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刚刚张开的、欲要钦点武状元的口,缓缓闭上。
画面破碎,回到现实冰河风雪。
老沈——曾经的武状元沈巍,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黄铜烟锅锅身,仿佛在抚摸那杆早已蒙尘的镔铁枪。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后的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冻裂金石的冰冷:
“殿试那日,风雪很大。”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穿透风雪,死死钉在陆文渊骤然苍白的脸上,
“陆状元一句‘杀气过重,刚则易折’,一句‘寒则寒矣,失之温润’……”
“陛下金口未开,沈巍的武状元袍……”老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二十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悲愤与不甘,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陆文渊的耳膜和灵魂!
“便如同这漫天风雪——落了空!”
话音落下的瞬间!
“铛——!!!”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洪亮、更加刺耳、如同金钟炸裂般的金属撞击声,轰然在冰河之上爆响!
老沈那只枯瘦的手,捏着黄铜烟锅,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磕在了他一直捏在掌心的那枚——沾满了疤脸张(张狂)仇人血酒和自身污垢、刻着狰狞狼首的血狼帮刀穗铁牌之上!
火星!
不再是几点!
而是如同烟花般绚烂爆裂的、一大蓬炽烈的火星!带着焚烧一切的愤怒和不甘,从那撞击点猛地迸射而出!
火星如同暗红色的流星雨,瞬间照亮了周围惨白的冰雪和众人惊骇欲绝的脸!它们狂乱地飞舞着,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四面八方!
一部分火星溅射在屠刚和他两个手下身上,烫得他们皮开肉绽,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部分火星射向冰窟边缘那些惊恐的人群,引发一片混乱的哀嚎和躲避!
更多的火星,则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蒲公英,疯狂地卷向风雪肆虐的、深不见底的墨绿冰窟!如同无数点坠落的、燃烧的星辰,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噗噗噗噗……”
密集的、如同冰水浇灭火炭般的声响从冰窟深处传来!
那翻滚咆哮的墨绿色冰水,瞬间被这漫天坠落的火星映照得一片猩红!如同沸腾的血池!
猩红的光芒在水面跳跃、明灭,映照着冰窟边缘那张因巨大冲击而彻底失去血色的、属于昔日文状元陆文渊的清俊脸庞。他鬓角几缕被融雪濡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未干的泪痕。
风雪呜咽,火星明灭,冰水猩红。
陆文渊看着那漫天坠落、映红冰水的火星,看着老沈——沈巍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山峦崩塌:
“雪……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