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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收服状元郎

作者:且听咱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风雪似乎被那穿透鼓角悲鸣的诡异铃声抽走了一部分凶性,呜咽着低伏下去,但寒意却如同浸透了骨髓的毒液,更深地渗入野店的每一寸角落。空气里,血腥气、劣酒气、呕吐物的酸馊和那一点凝固在冰刃尖端的暗红血珠散发出的冰冷腥甜,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倪涛指尖那柄薄如蝉翼、抵着斗笠客掌心血口的晶莹冰刃,在铃声传来的刹那,刃身上流转的极致寒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瞬。那点凝固在刃尖的暗红血珠,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折射出一点诡异的光。


    斗笠客魁梧如山的身躯依旧被那股冻结灵魂的极寒死死钉在原地,赤红的眼珠里,滔天的怒火被硬生生冻结成一片冰冷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悸。掌心伤口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寒和那点凝固血珠的触感,让他如同被梦魇扼住喉咙的困兽,连咆哮都发不出来。


    厉智恒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胸口的剧痛和喉头的腥甜尚未散去。那穿透风雪而来的、空灵冰冷的铃声,像无形的冰针,扎进他混乱的识海,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和更深沉的茫然。他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倪涛青灰色的背影和斗笠客僵立的魁梧身躯,落在那扇被风雪不断拍打的破门板上。


    就在这时。


    “吱呀——呀——”


    那扇破旧不堪、似乎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门板,再次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点斯文意味的力道,缓缓推开了。


    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风雪瞬间卷动了他单薄的衣衫。那是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深色补丁的粗布棉袍,袖口和肘部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夹袄。袍子下摆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青布包袱,包袱布被风雪浸湿,沉甸甸地坠着。


    然而,与这一身落魄行头形成最刺眼反差的,是这个人本身。


    身形颀长,略显清瘦,却站得笔直如雪后青松。风雪吹乱了他束发的布巾,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一张脸年轻得过分,不过弱冠之龄,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唇色是失血的淡粉。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寒潭映月,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阅尽世事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


    他站在门口,风雪在他身后翻卷呜咽,他却像一尊隔绝了风雪的玉雕。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凝固的血污、被掀飞的木桌残骸、散落在地的狼首铁牌、蜷缩在地的厉智恒、杀气被冰封的斗笠客、以及挡在中间、指尖凝着冰刃的倪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惊恐,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旁观者般的平静。仿佛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不过是一幅早已看腻的拙劣画作。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角落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油腻方桌旁——老沈身上。


    老沈依旧叼着那杆冰冷的黄铜烟锅,浑浊的老眼迎上门口那落魄书生平静的目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丝近乎冷酷的玩味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点审视又似乎掺杂着某种了然的神情。


    落魄书生微微颔首,动作斯文,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清贵气度,与这污秽血腥的野店格格不入。他没有开口,只是抬起一只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去肩头斗篷上沾着的雪粒——尽管那斗篷早已被泥污和雪水浸透,拂与不拂并无区别。


    然后,他迈步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踩在泥泞污秽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他径直走向角落那张桌子,在老沈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动作从容,仿佛周围那些惊恐的目光、凝固的杀意、浓重的血腥,都只是空气。


    他解下肩上那个湿透的包袱,放在油腻的桌角。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卷同样被水汽浸得发黄、边缘卷曲的旧书。


    店小二早已吓傻,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动弹。


    落魄书生也不在意。他目光落在桌上。那里,还残留着斗笠客掀桌时溅洒的酒液和食物残渣,以及一小块从打翻的盘子里滚落出来的、被冻得硬邦邦、边缘发黑的面饼。


    他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极其自然地捻起了那块冻硬的面饼。


    动作斯文,不带一丝烟火气。


    在所有人或惊恐、或茫然、或审视的目光注视下,他捏着那块冻硬的面饼,将其凑近桌角一处尚未干涸的、深褐色的酒渍——那正是之前斗笠客用碎瓷片挑起疤脸张刀穗、又被泼入滚烫“血酒”时溅落的痕迹。酒渍混杂着尘土和一点细微的、暗红的血丝。


    他用冻硬的面饼一角,极其仔细地、如同蘸墨般,在那深褐色的、带着血腥气的酒渍里,轻轻蘸了一下。


    然后,他移开手。


    那块冻硬的饼角,此刻沾满了深褐色的、粘稠的污渍。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只沾着污渍的手,稳稳地悬在油腻的桌面一角。


    手腕微动,指尖用力。


    冻硬的饼角如同最粗粝的刻刀,在油腻发黑的桌面上,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刻划起来。


    “沙…沙…”


    冻硬的饼角摩擦着粗糙的木质桌面,发出轻微滞涩的声响。


    两个方正、清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冷峻风骨的字迹,缓缓出现在油腻的桌面上——


    薄凉。


    深褐色的污渍混杂着细微的血丝,勾勒出这两个字的轮廓,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沉重,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与悲凉。


    落魄书生刻完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某种心力,轻轻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唇边散开。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深处却沉淀着无尽疲惫的眸子,越过桌面的狼藉,越过依旧僵持的倪涛和斗笠客,最终落在了刚从地上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厉智恒脸上。


    厉智恒胸口还在闷痛,嘴角挂着血丝,狼狈不堪。他看着桌上那用污血酒渍写就的“薄凉”二字,又迎上落魄书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人……是谁?


    落魄书生看着厉智恒惊疑不定的脸,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冰冷的弧度。


    他捏着那块冻硬的、沾满了深褐色污渍的面饼,手臂极其自然地抬起,朝着厉智恒的方向,极其随意地、如同递出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般,轻轻一送。


    那块冻硬、肮脏的饼角,便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按进了厉智恒因惊愕而微微摊开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掌心之中!


    冰冷!坚硬!粗糙的触感瞬间传来!那上面沾染的深褐色污渍和血腥气,更是直冲鼻腔!


    “厉公子,”落魄书生的声音响起,不高,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厉智恒嗡嗡作响的耳中。他无视了厉智恒掌心的污秽和那饼角的肮脏,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少年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这风里的味道,”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细细品味着从破门缝隙中钻进来的、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然后,他转回头,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厉智恒惊愕的脸,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是京城煨了三个时辰的鹿筋羹。”


    话音落下的瞬间!


    厉智恒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京城!鹿筋羹!


    那是他最熟悉、也最厌恶的味道!是厉府后厨每日耗费巨资、用最上等食材、由御厨后人掌勺、慢火精煨三个时辰以上才得一小盅的极品羹汤!是他曾经挥霍无度、弃之如敝履的日常!是他逃离京城、想要彻底摆脱的过去!


    这味道……怎么会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荒郊野店?出现在这刺骨的风雪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掌心那块冰冷肮脏的冻饼,看着落魄书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倪涛的冰刃更冷!比断魂崖的寒风更利!


    “铛!”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冰冷的注脚,在死寂的野店角落再次响起!


    是老沈!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枚沾血的狼首铁牌。布满老茧的枯瘦手指,正捏着黄铜烟锅的杆,用那冰冷的锅底,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桌面上——就在落魄书生蘸着血酒污渍写下“薄凉”二字的旁边——轻轻磕了一下!


    “铛!”


    几点微弱的火星,再次从那冰冷的烟锅锅底迸溅出来!


    火星跳跃着,带着最后一点余温,如同暗红色的鬼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门外,风雪骤然加剧!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巨蟒,再次从门缝窗隙间猛灌而入!


    “呼——!”


    寒风卷起那几点微弱的火星,裹挟着大片的雪沫,瞬间将它们吞噬、湮灭在无边的混沌与黑暗之中!


    老沈浑浊的老眼,追随着那几点湮灭的火星,投向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雪深处。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叼着冰冷烟锅的嘴角,极其明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玩味,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满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掌心按着肮脏冻饼、脸色煞白如纸的厉智恒,扫过依旧静立如冰、指尖冰刃寒气森然的倪涛,扫过被冰封在原地、眼中怒火与茫然交织的斗笠客,最终,落在了落魄书生那张平静得近乎死寂的清俊脸庞上。


    他的声音不高,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血腥与风雪的野店里:


    “老爷的礼,”他顿了顿,烟锅锅底又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一磕,发出“铛”的一声轻响,目光如同实质,钉在落魄书生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送到心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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