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顶那蚀骨的冰寒和濒死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厉智恒的四肢百骸。每一步踏在通往野店的小径上,积雪都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风雪依旧狂暴,抽打在脸上,却再也无法唤醒他麻木的神经。
右手掌心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被冰棱割裂、又被严寒冻结的伤口。那剧痛反而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左手紧紧攥着那颗赤焰朱果,果实滚烫,如同刚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炭火,霸道地灼烧着他的掌心,一股股奇异的热流顺着经络蛮横地冲撞着他冰冷的脏腑,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燥热与疲惫。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撕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倪涛的青灰身影,如同鬼魅般走在他前方三步之遥。风雪自动为她分开道路,连一片雪花都无法沾染她的衣角。她的步伐平稳无声,如同在自家庭院漫步,与厉智恒的踉跄狼狈形成最刺眼的对比。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身后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美人儿虽美,可惜带冰刺!这念头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再次狠狠攫住厉智恒的心脏。喉结处似乎还残留着那根致命冰刺带来的、几乎冻结血液的寒意。那句“摘了,就得咽下去”,如同冰冷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隔绝了部分风雪的破门板,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血腥和劣质烟草的污浊热浪,猛地扑面而来。这曾经让他作呕的气息,此刻竟让他产生一丝诡异的、回到人间的恍惚。
野店内死寂无声。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门口这两个被风雪裹挟进来的人身上。食客们脸上的惊惧和好奇凝固着,如同泥塑木雕。店主老李头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神在厉智恒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身上和前方倪涛那纤尘不染的青灰背影间飞快地扫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角落的阴影里,那个沉默的斗笠客,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斗笠的垂纱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线条冷硬、带着一道陈旧疤痕的下颌。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越过混乱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厉智恒那只紧攥着朱果、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渍的左手上,以及他脖子上那一道被冰刺抵压出的、微不可查的红痕上。那目光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
厉智恒无视了所有的目光,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向角落那张油腻的方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重重地跌坐在那条冰冷污秽的长凳上,震得桌上的豁口粗碗里浑浊的“穿喉烧”微微晃动。
他摊开左手。那颗赤焰朱果静静地躺在掌心,暗红色的表皮在野店昏黄的油灯下流转着一种内敛的、仿佛蕴藏着岩浆般生命力的光泽,散发着持续不断的、惊人的滚烫热意,灼烤着他冰冷的皮肤。伤口渗出的血渍被这热力一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
倪涛如同影子般,无声地立在他身侧三步之外。冰雪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落在他掌心的朱果上,又缓缓移向他因痛苦和疲惫而苍白扭曲的脸。眼神依旧深潭般冰冷,毫无波澜。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被玩弄的愤怒以及对这冰冷女子无法理解的怨毒,在厉智恒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看着掌中这颗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却又灼烫着他手掌的朱果,又看看旁边那碗浑浊冰冷、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酒。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混乱的意识。
他猛地抬起左手,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颗滚烫的赤焰朱果,狠狠按进了面前那只豁口粗碗里冰冷浑浊的“穿喉烧”之中!
“滋啦——!”
一声奇异的、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冰水的轻响!
一股浓烈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白气猛地从碗口腾起!碗中的酒液瞬间剧烈地翻腾起来,浑浊的深褐色被朱果的暗红浸染,如同沸腾的血水!那滚烫的朱果在冰冷的酒液中沉浮,表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了浓烈酒气、果实的异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气息!
厉智恒死死盯着碗中这诡异沸腾的混合物,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他那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伸向碗沿,似乎想将这碗沸腾的“血酒”端起来。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又透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倪涛,那只白皙修长、曾凝聚冰刺的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
她的指尖,在碗口上方缭绕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白气中轻轻一点。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根曾抵在厉智恒喉结上、散发着致命寒气的晶莹冰刺,竟凭空在她指尖再次凝聚!但这一次,冰刺并未悬浮,而是刚一出现,就迅速消融。几滴冰冷的水珠,从她冰雪般的指尖滑落,无声地滴入那碗剧烈翻腾、颜色诡异的酒液之中。
冰刺融成水。
倪涛的目光,从指尖融化的冰水,移到厉智恒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的声音不高,清冷依旧,穿透了碗中酒液翻腾的咕噜声,清晰地敲打在厉智恒混乱的心弦上:
“果子烫嘴,”她微微停顿,冰雪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倒映着碗中那诡异沸腾的暗红,“酒凉嗓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野店内紧绷的死寂被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打破了。
“哐当!”
一声粗瓷碎裂的脆响,异常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角落阴影里,那个一直沉默的斗笠客,猛地将手中那只早已布满裂纹的粗瓷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杯沿那道被他指腹新压出的裂纹,瞬间扩大、蔓延!
“咔嚓!”
一声更加清晰的碎裂声!
那只粗粝的酒杯,竟在斗笠客巨大的指力下,沿着那道裂纹,硬生生被按裂成了不规则的、带着锋利边缘的两半!一半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另一半则歪倒在桌面上,杯底朝上。
斗笠客缓缓抬起头。
斗笠的垂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微微荡开,终于露出了他大半张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皮肤是久经风霜的黝黑粗糙,一道深褐色的、如同蜈蚣般的陈旧刀疤,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过颧骨,一直延伸到耳根下方,给他原本就冷硬的面容平添了十分的凶悍与煞气。一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怒火!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越过混乱的店内空间,死死钉在厉智恒面前桌上——那束被随意丢在油腻桌面一角、沾着暗红血迹和泥污的、属于疤脸张的血狼帮刀穗!
那束刀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簇燃烧的地狱之火,灼烧着斗笠客的瞳孔!
死寂再次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斗笠客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着半片锋利酒杯的手。碎裂的杯壁边缘,参差不齐的瓷片闪烁着森冷的光,如同野兽的獠牙。
他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样东西。
也是一束刀穗。
颜色同样是暗红,但比疤脸张那束更加陈旧,甚至有些发黑。穗子编织得也更加粗犷,末端系着一小块磨损严重的、刻着某种狰狞狼首图案的黑色铁牌!
他将自己那束陈旧的刀穗,轻轻放在桌面上那半片碎裂的、杯底朝上的酒杯旁边。然后,他那只握着锋利碎瓷片的手,猛地探出!
动作快如闪电!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刺耳声响!
厉智恒面前桌上那束沾血的刀穗,竟被斗笠客手中那锋利的碎瓷片,如同刀切豆腐般,硬生生从桌面上挑起!碎瓷片精准地穿透了穗子根部的皮绳,将其牢牢钉在瓷片尖端!
斗笠客手腕一翻,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愤?那束被钉在碎瓷片上的、属于疤脸张的染血刀穗,被猛地移到了他自己面前那半片杯底朝上的碎裂酒杯上方!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斗笠客那只布满厚茧、沾着污垢和酒渍的大手,竟直接伸向了厉智恒面前那只豁口粗碗——那只碗里,赤焰朱果仍在沉浮,暗红色的酒液仍在诡异翻腾,白气氤氲!
他一把抓起那粗碗!
滚烫的、混合着朱果霸道热力和劣酒刺鼻气味的液体,瞬间灼痛了他的手掌!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哗啦——!”
满满一碗滚烫、颜色诡异的“血酒”,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进了自己面前那半片碎裂的、杯底朝上的粗瓷酒杯里!
暗红色的、带着奇异焦香的滚烫酒液,瞬间灌满了那小小的、杯底形成的浅洼!酒液顺着碎裂杯壁的缝隙迅速溢出,流淌在油腻的桌面上,形成一滩刺目的暗红!
而被碎瓷片钉着、悬在这滩滚烫“血酒”正上方的那束——疤脸张的染血刀穗,瞬间被这滚烫的液体彻底浸透!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滚烫的酒液中迅速化开,将暗红色的酒液染得更加深沉、粘稠!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劣质酒气、朱果的异香和滚烫的蒸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地狱祭坛般的气息!
斗笠客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鹰眸,如同两道燃烧的冰锥,死死刺向脸色煞白、惊愕失语的厉智恒!他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心悸的杀意和一种刻骨的悲怆,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野店里炸开:
“血狼帮的刀穗,”他死死盯着厉智恒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只配浸仇人的血!”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同被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动了!
倪涛!
她甚至没有看那杀气腾腾的斗笠客一眼!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欺近厉智恒身侧!那只白皙修长、曾凝聚冰刺、也曾融化滴水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目标,并非斗笠客!
而是厉智恒那只紧攥着、掌心还残留着朱果滚烫余温的左手手腕!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厉智恒只觉得左手腕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锁死!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他的左手被倪涛强行抬起、掰开!
掌心向上摊开!那上面,赫然还残留着几道被朱果灼烫出的、微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
倪涛另一只手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呛啷——!”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颤音的轻鸣!
那把悬在她身侧的乌沉鲨鱼皮鞘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寸许!一抹比夜色更沉、比玄冰更冷的哑黑刀光,在昏暗的油灯下倏然一闪!
刀尖之上!
一点鲜艳欲滴、散发着惊人热力与浓郁异香的暗红色光芒,正稳稳地悬停在那里!
正是那颗被厉智恒按入酒碗、却又在倪涛出手瞬间,被她以不可思议的手法从沸腾酒液中精准挑出的——第三颗赤焰朱果!
那颗朱果,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稳稳地悬停在冰冷的刀尖之上,距离厉智恒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不足三寸!
滚烫的热力与冰冷的刀锋气息,形成最极致的反差,扑面而来!
倪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冻结了万载寒冰,平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厉智恒因极度震惊而收缩的瞳孔。她的声音不高,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森寒:
“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