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扶桑跟着他向前走,嫌弃地拨开一棵荆棘树:“这谢家也太荒凉了,你到底是来找什么?”
晏玉舟站定在庭院中央,倏地,他睁眼,一阵凌厉的剑气从他腰间一把玉剑中迸射而出,与此同时,晏扶桑感觉到她被一阵气流托起,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手,将她托上高处,将她放在了院中唯一一颗茂盛的槐树上。
霎时,院内的所有杂草像被除草刀割过一般拦腰斩断。一时间,整座谢府都被他的剑气包围。此时,他的剑甚至从未出鞘。
他睁眼,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破败的府邸,眼中似有暗潮涌动。
一阵静默。
腰中的霜寒剑寂静无痕。
霜寒剑是至灵之剑,对世间的宝剑宝刀都能有所感应,但此时,它却静如沉渊,无声无息。
晏扶桑抱着树看着,嚷嚷道:“喂,你以后发大招前能不能给个预告啊!很吓人的。”
晏玉舟并不说话。
他手中出现了一张纸,晏扶桑只见他右手指尖点了几下,就将这张纸卷了起来,一只信鸽飞到他的手指上。
晏扶桑见危险解除,便自己从树上跳下来,又一蹦一跳地来到她哥哥身边,左看看右看看:“你是在找什么吗?”
晏玉舟将信鸽飞出。
得不到回答,晏扶桑早就习惯了自言自语,她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你觉不觉得刚才那小男孩长得特别漂亮,有点不像是中原人,鼻子很高,眼睛的颜色有点浅,像是……有点像异族人。”
晏玉舟这次倒是回了她:“燕城左临敦煌,右接长安,是中原和外族通商的重要渠道,此地多异族人,尤以回鹘、赫连人为多。”
晏扶桑道:“怪不得,这一路上见到很多穿得奇奇怪怪、长得也奇奇怪怪的人,原来都是异族人。真是新奇,我好像没怎么见过异族人呢。”
晏玉舟道:“你只是不记得。”
“我见过的谁是?”晏扶桑瞪大了眼。
晏玉舟却又不说话了。
晏扶桑无语:“真讨厌跟你说话,尽卖关子!”
晏玉舟道:“走吧。”
他转身就离开。
晏扶桑嚷嚷道:“喂,你等等我,你抛下许神医专程来一趟燕城参加这什么破英雄宴,就为了看这破宅子一眼?我还以为你要找什么宝贝。”
眨眼间,晏玉舟已经走出数十米远。
晏扶桑盯着他冷漠的背影,小声吐槽:“把事情说给我听好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切,我也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哼!”
她匆匆地跟上,和哥哥并排而行,任由夕阳在背后拉出长长一条斜线。
谢六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路过恭王府,他顿了一顿,这恭王府与破败的谢府不同,恭王府光大门就修整得金光灿灿的,气派十足。曾经,有臣下建议恭王,和谢府挨着实在是有些晦气,建议恭王把谢府直接拆了,但不知道为何,恭王始终没有听取这个建议,而是任由破败的谢府伫立在恭王府的旁边,被雨水侵蚀、被青苔霸占,直至破败成乞丐与流浪猫都不屑一顾的地方。
谢六只是停了停,他没有看恭王府,他径直往前走。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畔:“小兄弟我见你气血发虚印堂发黑唇边有血腿有残疾,想必是咳、咳、历经磨难或是遭遇了不测之灾,你的眼中虽有疲惫之色,却仍透着一股不屈的光芒,想必心中仍有未竟之志。若要实现你的志向,要不要来试一试老夫我的‘诸事皆灵牌’啊,不贵,只要一文钱,买下放在床头,三日之内,你所愿之事,必会心想事成。”
这声音,谢六扶额,还以为这老头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阴湿的角落,没想到,他又出现了。
“老头,之前你还扮做赤脚神医,今日怎么就卖死人的灵牌了?”
“不是死人的灵牌,是‘诸事皆灵牌’,”一个头发凌乱、背着一个箩筐、穿着草鞋的老头说,他牙齿掉了不少,说话也漏风,但中气很足,硬生生地像是把话吼出来给旁人听见:“哎呀,当神医当久了,突然感觉人世间芸芸众生,可以医身体,不可医心疾,所以本神医决定呢,治病,要从心疾治起。”
谢六被曾梁打的脚疼,想找个地方随便坐下,他本不想在路上再出洋相,可转念一想,这十几年间,他洋相出的够多的了,于是直接摆烂,席地而坐,躺在了路边一家尚未开业的商铺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
谢六看着太阳,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老头,老头在他身旁坐下,这老头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加上这模样,看起来像是要饭的。他俩这么往路边一坐,路过的人竟有人扔了一枚铜板过来。
谢六心想,真被人当乞丐了。
不过,人乞丐身上还有些钱,他连乞丐都不如,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老头,你那‘诸事皆灵牌’,有用吗?有用让我也灵灵。”
老头将他的背筐放下,坐在他身边,捋着胡子道:“客人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灵验呢?”
谢六道:“但是我没钱。”
老头浑浊的双眼滴溜溜地转,道:“看在你是我徒弟的份上,给你打个折。”
谢六笑了笑,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街边,阳光晒得他暖烘烘的,他说:“我的愿望就是——”
老头竖起耳朵:“是什么?”
谢六顿了很久,最后笑了笑,轻快地说:“今天不再挨打,就是我的愿望。还有的话,如果能再有一文钱,就是我的愿望。”
“小六啊,”老头眯了眯眼,“遇到事情,要想得开,你看像老头我,虽然一贫如洗、老无所依,但我云游四海,自由飘荡,很开心的。年轻人,不要太灰心,诸事皆灵。”
“是吗。”谢六轻飘飘道,他是不信的。
“你认真的,”老头将一个牌子递给他,谢六接过,一摸,一手的劣质铜粉粘到他手上,“认真地许一个愿望,你得相信我,老头我虽然老了,但是还是很灵通的,之前不是帮你……”
他压低声音,猥琐地搓了搓手指:“帮你学了那个东西吗?”
谢六眼皮跳了跳,敷衍道:“啊对对对。”
“那玩意儿名字还怪好听的,叫‘天外飞仙’,”老头继续道,“没想到是学那个的,小六啊,你虽然年轻,但也需要节制,手不能用不太,不然早早就肾虚……”
谢六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了老头,光天化日之下,你羞不羞。”
老头道:“嘿呀,你学那玩意儿你都不羞,你怪我糟老头说话大声?!”
他差点嚷嚷起来,谢六忙捂住他的嘴。
这事儿说来也是个误会,虽然养母会教他识字,但谢六毕竟没上过学,所以认字不多。
他认识这小老头时,他正在谢府门口的大榕树下,盘腿坐着,手上拿着一本书,就听过一个声音道:“哪来的臭小子,霸占了老头子我睡觉的地方?”
说来奇怪,这老头虽然破破烂烂,但认字认的不少,谢六就在他的帮助下读完了那本《天外飞仙》——这老头一直误认为他这么鬼鬼祟祟地,一定是在看什么大人不给看的东西。
谢六不想解释这个误会,这本书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这本书,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老头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想当年我……”
谢六打断他:“那我许一个愿望吧。”
老头道:“你说。”
谢六:“许愿我有一文钱能买下你这一文牌。”
两人同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人见了他俩,都以为这两人是疯子,避之不及。
突然,一枚铜钱被抛到了谢六面前,前面那人匆匆走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天保佑我,今天又做了件好事,老天一定要保佑我……”
他看也没看谢六一眼,径直这么阿弥陀佛走了过去。
谢六和老头看着那枚从天而降的铜钱。
正好是一文钱。
静默半晌。
老头哈哈大笑:“看吧,我就说老头子灵得很,你手上的牌子,归你了!”
谢六拿着那枚铜钱,也笑了,摇摇头:“今天又撞上好运气了。”
“又?”老头道,“小孩,在哪儿又捡钱了?”
谢六摇摇头:“只是遇见了两个人。”
“哦?什么人?大美女?”
谢六笑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可以说是吧。”
老头来劲了:“谁谁谁,你快说来听听,在哪儿见到的,说上话没,让老头我也见见。”
谢六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头捅捅他:“快说啊,你要人家名字没?”
谢六抬了抬下巴:“你会问月亮的名字吗?”
“什么玩意儿?”
“没必要问,”谢六淡淡道,“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和月亮一样高不可攀的人,也不会再见到第二次了。他小时候被曾梁叫上左街右巷的人打的直不起腰时妄想过有人从天而降地来救他,但他很多年都不想了。
即使这次被拯救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偶然。
他谢六不过是生活在燕城最底层的、烂泥一样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