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师尊坠落以后》 第1章 序章 这是一个冰窟,四壁皆是一整面的、毫无瑕疵的冰,看不出一丝裂痕。 窟顶垂下冰锥,犬牙交错,稍一震动,便簌簌地响,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将人钉死在冰上。 寒气如刀,在冰窟里纵横,这绝对不是人该待着的地方。 但这冰窟中间,却有一片澄澈的湖水,这水也是极寒的,冷气往上冒着,冰湖上横贯着一片冰。这片冰坚硬无比,在湖面上纹丝不动。 冰面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闭着眼,盘腿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发丝和眼睫毛上都挂着冰和雪,静静地,动也不动,和这个冰天雪地的静谧仿佛融为一体。 这人的脖颈上围着一圈骇人的铁链子,链子有一个拳头粗,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绕了两圈,铁链的末端挂在窟顶上。这人的手腕、脚腕上都被圈在铁链里,四条粗壮的铁链牢牢地锁在四面的冰壁上,铁链黑而沉,映衬着他素白到宛若透明的手腕,黑的刺目,白的亮眼。 一滴雪落在湖上。 冰面上的男人睁开了眼。 “三个时辰,”一个声音响起,却不来自冰面上的这个男人,“你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男人笑了笑,他笑起来眼尾像桃花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在这冰雪中像是很快会消失一样:“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一片静默。 突然,另一个男人陡然出现在冰湖上,他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出现在冰面与冰湖交接的一寸冰上,他穿了一身红,身上却不断地在滴水,**的,水将他的衣袍染成暗红色,又化成冰雾散去,寒气从他身上冒出。 正常人都受不了这般严寒,但这男人面色如常,唇角甚至是嫣红的,他长了一张非常好看的脸,鼻梁高挺,瞳色是墨蓝色的,有种异域风情的英俊。 他蓦地出现,却又不开口说话,空气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他只是看着被锁住的男人,定定地看着,墨蓝色的瞳孔里无悲无喜:“晏玉舟,你快死了。” 被唤作晏玉舟的男人同样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只是,常年在这冰窟里待着,他的脸色几近透明,像是随时要消失了似的。 他不说话,那人又道:“我说你要死了,晏玉舟。” 他这句话说的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冰冷的洞穴中终于涌现出一丝波动的气息。 “你我都知道这一点,”晏玉舟闭着眼,“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人突然冲上去,红衣红袖撞在了黑沉的锁链上,脖子上沉如钢的厚重的锁链被他一拽,他强迫着晏玉舟的身体前倾了三寸——也就三寸。 “你要死了,你不在乎,是吗?”他的唇离晏玉舟的脸仅仅有一手的距离,呼吸间的寒气喷出来,在晏玉舟如蝶翼般的睫毛上凝成了霜。 他突然怔了怔,如果冰雪不那么浓的话,依稀可以看见他耳畔飞起了一抹红色。 晏玉舟睁开了眼,他看着对面的人的脸,突然,他抬手,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这些锁链都是由精铁浇灌而成,重达千斤,这种程度的重量对习武之人来说不算难事,但如今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他就做的有些吃力。 他的手指伸向对面那人的脸。 那人心想,你要杀了我吗,晏玉舟。 他心里这么冷冰冰地想,脸却下意识地凑前,像是期待谁的抚摸。 晏玉舟的指尖只是若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他的下眼睑,指尖上染了一滴红色。 “你受伤了。”晏玉舟淡淡道。 他瞬间怔在了原地,他的瞳色又更深了些,墨蓝的像是海水溢出。 “你是天门宗宗主,魔道魁首,现在武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谁还能伤你,你做了什么,嗯?谢灵戈?”晏玉舟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是他从前位高权重惯了,此话一出,仿佛这个戴着镣铐的人不是他,他是坐在审判席的人。 谢灵戈一时之间也被他这种口气迷惑,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师尊,你这样说话的模样,我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的笑容几乎是甜的、娇羞的,恍若回到从前,那个会对他撒娇的少年。 晏玉舟不为所动,他淡淡道:“晏某何德何能,敢让天门宗主唤我一声师尊?” 谢灵戈立刻没了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笑了,此时的笑容却是冷而邪的,倒是真的像旁人所说的那个煞神。 他邪气地笑:“晏宗主哪里话,没有你,本座到不了今天。” 此话含沙射影的意味甚浓,嘲讽的,又幽怨的。 晏玉舟并不接话。 “你后悔吗?”谢灵戈突然说。 “什么?” “后悔遇见本座这个姓谢的人。” 晏玉舟仍然是淡淡的:“我此生从未做过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情。” 谢灵戈语气古怪道:“不愧是高风亮节、坚持正道、大公无私的晏宗主,即使是你所坚持的正道把你毁了,你也不在乎吧。” 晏玉舟摇摇头,语气古井无波:“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我并不是。” 这句话不知触了谢灵戈什么逆鳞,他再一次被激怒,窟顶的冰锥被一股强大的气场震撼,震了三震,簌簌的冰块往下掉落,他的手蓦然地从锁住项链到锁住晏玉舟的脖颈:“你不是什么?你是想说我当了你五年的徒弟,一点都不了解你是吗?” 晏玉舟的脖子被他大力掐着,血气上涌,他煞白的脸有了些血气。 他被制住了最致命的弱点,却还是冷静地摇摇头:“不,我只是想反驳你一点。” “什么?” “我并非大公无私,”晏玉舟看向他,眼神几近柔和,“我亦有私心。” 谢灵戈气笑了,松开手,盘腿坐在他身前,左手支着下巴,斜着眼看他,墨蓝色的瞳孔里都是嘲讽:“你有什么私心?哦,或许是晏扶桑,你想保她周全,对不对?放心吧,没了你,她又找了个更牢靠的靠山。” 晏玉舟却只是不说话,摇摇头:“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气你,不行吗,”谢灵戈呛他,“你看见本座就不高兴,本座让你多看几次。” “我何时有说过看见你不高兴?”晏玉舟缓缓道。 谢灵戈道:“你不是看本座不爽,何必只有见我的时候拉着个脸?你见那给你送药的婢女不是挺开心的嘛,还和人家说说笑笑呢。” 晏玉舟道:“她是你的婢女,叫做若莲,并非我的婢女。况且,我何时与她说笑?” 谢灵戈讥讽道:“你还说你不开心呢,你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住了,她崇拜你,是不是?宗内几百个仆从,怎么偏生选了她来给你送药?原来是早就贿赂了左护法,要来见你。你日日服药,她给你送了三个月,本座觉得,她这辈子的心愿也算了了。” 晏玉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必为难若莲,不过是个小女孩——” 谢灵戈猛地一甩红袖,红袖上的水滴如剑雨般飒飒地往四周的冰壁上飞,四周的冰窟爆发出巨大的响声,窟顶的冰锥轰隆隆地掉落。 巨大的响声淹没了晏玉舟要说的话。 “小女孩?”谢灵戈笑了,“若莲是小女孩,晏扶桑也是小女孩,梅丹青对你来说也是个小女孩吧,虽然她差点把我杀了!晏宗主是个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可惜本座以前瞎了眼,没有发现你这个属性,是我当年不自量力了。” 晏玉舟并没有接话。 谢灵戈变得有些焦躁了:“怎么,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本座说吗?也是,晏宗主素来也看不上本座,本来就不喜欢同我多说话,更何况沦为了我的阶下囚。” 晏玉舟叹道:“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身体虚弱得过分,说这么多话,实际上已经有些累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肩膀,并不想让谢灵戈看出他的虚弱。 “那你是什么想法呢?”谢灵戈微微地抬了抬晏玉舟的下巴,“反正你都是将死之人了,你的想法,告诉本座,有何心愿未了,本座若是高兴,本座帮你实现。” 晏玉舟道:“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谢灵戈道。 晏玉舟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谢灵戈兴奋地追问:“你快说,本座答应你。” 他是真的想知道,能让晏玉舟牵肠挂肚的,究竟是什么。 晏玉舟道:“你帮我杀一个人。” 谢灵戈道:“谁?快说。本座帮你。” 晏玉舟道:“我。” 第2章 旧时王谢堂前猫 六年前。 燕城。 谢六轻轻地推门,铜门因生锈而发出难听的响声,门口的“谢府”二字在暗沉沉的夜色中摇摇欲坠。 门后,是一座残破的庄园,庄园内部的石墙和梁柱都留有斑驳的黑漆漆的印迹,看上去被大火烧过,梁柱上残存的飞鸟走兽虽然已经面目模糊,但仍能看得出雕刻精美的轮廓。苔藓已然蚕食了地砖,偌大的池塘底部铺满炭灰,炭灰之上,已经长满齐人高的杂草,横梁上积的灰足够掩埋一队蚂蚁,大堂内空空荡荡,只余风声鸟鸣。 他熟练地拨开杂草,蚊虫被他惊扰,发出嗡嗡的响声,他顺着一条曲折的羊肠道往里走,一墙之隔以外的丝竹乐声和畅快人声飘飘荡荡在这阴沉绿荫中,惊醒了一些长居于此的客人。 “喵。” 一只肥壮的黄白相间的猫趴在门廊上,绿油油的眼皮耷拉下来,不满地打量谢六,仿佛是在怨他扰人午休。 谢六蹭着它坐下,一手抚摸着它并不柔软也不干净的茸毛,从布衣的兜里掏了一个纸袋,里面包着几块飘香的肥肉,他直流口水,捡了两块扔进嘴里。 肥猫闻到香味,立刻汗毛竖起,不满地哼哼两声。 谢六边吃边道:“求我。” 肥猫绿油油的眼睛不屈地看着他。 谢六只顾自己吃得倍儿香。 肥猫抵抗不住人类的淫威,弯下身子,屈尊蹭了蹭他的手掌。 谢六将纸袋平摊在猫面前,亲昵地刮了刮猫耳朵:“胖死你。” 肥猫埋头狂吃,也不搭理他。 谢六笑了笑,墙外的乐声混杂着蝉声和猫的咀嚼声丝丝入耳,他对猫道:“恭王府的笛手还是如此拙劣,这燕飞曲奏得像麻雀扑棱曲,一点气势也无。” 肥猫哼哼两声,似在应和他。 乐声一变,歌曲进入**部分,他听了一会儿,又叹气,“这吹笛子的实在是太差劲了,仿佛使了千钧力道吹这笛子,气又漏了不少,太差劲了。” “还听曲儿呢,一个每天只能洗碗和擦桌子的下人,天天来这儿听曲看书,”一声嗤笑从他身后传来,“可笑至极。” 谢六抚猫的手一顿,他慢慢说:“曾梁,我不会在我家里跟你动手,我劝你离开。” “你家?”曾梁道,“就这垃圾场?坟场?我稀罕——” 风声刹响,一根竹根飞刺而来,曾梁拿擀面杖打开,冷笑道:“你敢打我?” 谢六面对着他站着,手中握着一根榕树掉下来的粗壮树枝,他虽瘦,但因长年累月干活,力气并不小,他说:“从前你们人多势众,我不敢打你,你真当我怕你吗?” 曾梁阴阴地笑了声,道:“我还真当你是个孬种,想不到你不是孬种,你是继承了你爹妈人菜又要嘴硬的狗屁性格,说好听点是宁死不屈,说难听点不过是死不悔改,害得谢族满门被贬,也害得我妈被杀,这笔债你一辈子也还不完。” 他话还没说完,谢六阴狠地扫了他一眼,一拳挥去:“不许你这么说我爹娘!” 曾梁挡住他的拳头,拽住他的手腕,将骨骼拧的咯吱作响,他盯着谢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爹娘,就是反贼、叛徒、孬种、死有余——” 谢六左手一挥树棍,砰得打到曾梁脑门上,曾梁大叫一声,手劲微松,谢六趁机逃开,脚尖一点,双手握着树棍就朝曾梁头上打去,曾梁大吼一声,拿手臂挡住,又去抓谢六,但谢六这么多年逃跑积累的经验不是盖的,他灵巧闪过,又用树棍朝曾梁小腿处打去,曾梁猝不及防被他击中,痛叫一声,谢六趁他措手不及打了好几下,曾梁恼怒地拽住他的树棍,谢六扔掉棍子就跑。 这时,他却听到一声猫的惨叫,回头一看,只见那只老态龙钟的肥猫正被曾梁提溜着背拎起来,肥猫只象征性地挣扎两下,随即无所谓地吊在曾梁手上,绿油油地眼睛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谢六。 谢六:…… 让你吃让你吃,跑都跑不动,他在心里怒骂道,也不知是谁给这猫喂了这么多猪肉。 曾梁拎着猫脖子,恶笑道:“不愧是腌臜之人养的猫,这猫皮简直脏了我的手,你要再跑,我就把这皮剥了!” 肥猫拧过它那硕大的头颅,以和这个肥大的身躯绝不相称的迅疾咬了一口曾梁的手,曾梁痛得大叫,手一松,肥猫的身躯像一道剑影般窜过,直接窜到了谢六身后的榕树上。 谢六目瞪口呆,慨叹人、啊不、猫的求生意志是多么坚强,趁着曾梁分心,他猛地冲上前,狠狠一肘子捅在曾梁腹上,再一膝盖顶在曾梁胸口上,这两下打得曾梁杀猪般嚎叫。 但此时,几道黑影从高墙上翻进来——是曾梁的一帮拜把子兄弟们,男孩们嘴上大喊着“梁哥”乌泱泱地冲过来,这几人都带着木根,而谢六手中空空如也,他抬起脚凶猛地踹了领头那人,转身就跑。 他的步伐轻盈飘渺,十分不凡,但曾梁看不出所以然,他发狠道:“谢六,你再跑,我就把你妈留给你的东西全都烧了。” 谢六霎时止了步,他手指算了算,自言自语道:“已经有一星期没打我了,再不揍我一下他肯定发疯,算了算了。” 他住了脚,一根木棍从身后袭来,狠准有力地砍在他的背上,谢六闷声一哼,膝盖弯了下去,后面的男孩全都呼喊着追上来,手脚并用地围攻谢六,将他踹翻在地。 谢六护着头蜷缩着,疾风骤雨般的棍棒和拳脚将他打得耳鸣目眩,耳边充斥着曾梁恶鬼一般的咒骂:“敢打我?我让你下地狱!” 男孩们泄愤似的殴打他,谢六死死地抿紧嘴,浑身都疼,他疼惯了,但还是好疼。 这是谢家,父母在天之灵守护着这里,他不能让他们听见他受了欺负。他的头被人踩着,牙齿磕在青苔丛生的石砖上,他闻到了鼻子和嘴巴里血的味道。 也许是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男孩们终于打累了,有人提着他的后领子将他一把拖起,是曾梁。 曾梁阴恻恻地笑:“爽吗?” 谢六啐了他一口,口水混着血丝喷在他脸上。 曾梁一把抹开,抬起手,一巴掌将谢六打翻在地,他的掌劲极大,谢六的脸迅速地肿了起来,他剧烈地咳嗽,肺部像被针扎一样。 曾梁将腿收回来,又踹了一脚他的小腹。 谢六将闷哼吞下,喘着气说:“曾梁,你母亲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会感念她的恩德,只是你,不许辱我父母,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曾梁心想,又来了,他又是这样,怎么打都不愿意认错,一副高傲的模样,只不过是一条没爹没娘的野狗罢了。 他残忍地笑了:“谢六,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不许,”他用脚尖踩了踩谢六的下巴,“我母亲救了你的命,我父亲将你养大,你这条命是我们家给你的,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时,忽听得一个女声响起:“哪家的小孩,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们齐齐镇住,向那声音望去。 水塘对面,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大红长裙,唇红眼魅,美艳至极,而她身旁的男子却穿一身比雪还白的锦袍,他与女子长得有几分相似,但五官更加锋利昳丽,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如同墨海一般,薄薄的唇冷而苍白。 这两人浑身上下就写着四个大字:我不好惹。 男孩们素日里就是欺软怕硬的,看对面那两人气度非凡,不是豪门里有权势的便是江湖里有功夫的, 聚众斗殴本就心虚,不少男孩偷偷往后退,企图偷摸溜走。 曾梁好不容易能逮着谢六这么出气,不甘心,大声道:“你们又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燕城禁地,谁都不能进来的。” 女子嗤了一声,道:“如果是禁地,你们怎么进来的?” 曾梁还是不服气,大声道:“你管我们怎么进来,你进来了,我就报官去,告你是谢氏余孽,看你怎么办!” 谢六听见谢氏余孽这四个字,怒火直冲天灵盖,他不顾嘴角的疼痛朝曾梁大喊:“你闭嘴!” 这一声将对面那两男女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谢六正好对上了白衣男人的视线,就这一眼,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男人的眼神像冰刀一般,冷而锐利。 女子有些不像是救人的,倒是像在看热闹,冲他大喊道:“小屁孩,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替别人出头,这么没眼力见儿,怪不得被人打得那么惨。” 看来她误以为是他在帮他们说话,谢六张了张嘴,却也什么都没说。 “喂,”女子冲曾梁喊,“把那小孩放了。” 曾梁梗着脖子道:“他是我家的奴隶,我要干什么我说了算。” 女子咯咯地笑了,她笑起来像一朵美艳的太阳花一般:“那他值多少钱,我同你买了。” 曾梁呸道:“你买不起。” 女子哈哈大笑:“世间哪有我晏扶桑买不起的东西,如果有,那我就要抢走。小子,你欺负错人了,今天我就要你把那小孩放了。” 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霎时间,红绫铺天盖地袭来,如催命的鬼符一般击打在众人的脑门上,男孩们吓得哭天喊地、屁滚尿流地连跑带爬地往外跑,有的还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惨叫声不绝于耳。 谢六只觉得被一片红色遮盖了天空,待红色褪去,院子里只剩下他,和池塘对面亭亭玉立的二人。 他艰难地爬起,又踉跄了一下,朝那边鞠了一躬:“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 说着,他拖着被打得麻木的腿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怎么就走了,”女子不可置信道,“就说了句谢谢就走了?” 男人黑沉沉的双眼望着他。 谢六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再次鞠了一躬。 突然,一只手臂挡住他,谢六愣愣地抬头,男人手里拿着一管白色的东西,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圆润的指尖像被打磨过的珍珠一般。 “我哥送你的药膏,小孩。”女子在一旁开口道。 谢六伸出手,他的手还有些发抖,小指骨被打骨折了,正歪歪斜斜地翘在一旁,他低声道:“谢谢。” 他平日无所谓惯了,但此时,不知道为何,他藏了藏自己粗糙的手,不想在男人面前自惭形秽。 他正想接过那管药膏,却被男人拽住手,谢六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没想到,男人看上去只是虚握着他的手腕,却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他不敢抬头,只敢看着那人的手,男人的手指细长白皙,但指节粗大,看上去非常有力量,虎口处有一层很厚的茧子,卡着他的手腕生疼。 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男人的手冰冰凉凉的,他抚上谢六的手指,试探性地动了一动,随后,他开口了:“忍着。” 他是第一次听见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泉水一般清凉,但语气又有些太冷了,冻得人心口发颤。但他手中却传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息,猝不及防间,一声嘎达脆响——谢六的手指被接上去了,但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可思议地晃了晃,感觉到指尖灵活如初。 “谢谢。”他局促道。 男人并不看他,谢六比他矮,只能仰视着看他,男人的嘴唇薄而凌厉,下颌线显出锋利的线条。燕城是个通八方之地,谢六见过走南闯北的人,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尊贵的人。就连那黄金堆里恭王爷,也没有男人这等不怒自威的气势。 谢六只看了两眼,便匆匆低头,再次说道:“谢谢公子出手相助,若有……” 他本想说若有需要的地方,他愿意偿还此恩情。但他的话哽在怀里,他身无分文,谈何报恩?这高贵的男人,又怎么会需要他一只小小蝼蚁? 他说不出话,男人却不说话,这一阵诡异的沉默被女人银铃般的笑声打破。 晏扶桑边笑边说:“小孩,别怕他,他这个人就是臭脸怪,别理他。” 谢六这才这个男人的气场中活过来,他转身向那女子道:“谢谢小姐公子出手相助。” 晏扶桑笑道:“不客气,小孩。” 谢六迟疑片刻,后退两步,见两人没有继续搭理他的意思,他识趣地转身离开。 他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他这一生中也不会再和这等光华璀璨的人有交集。 见那小孩离开,晏扶桑啧啧道:“那可是药王谷许神医送你的神药,伤筋动骨一百天,抹了那药十天就能好,这可是神医的宝贝,好不容易送你一管,你就这么给他了?” “我不受伤,药于我而言无用。”男人淡淡道。 “那你怎么不给我?”晏扶桑撅嘴,骄纵道,“晏玉舟,我发现出门一趟,你对我是越来越差劲了,宁愿给一个陌生人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妹妹,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有我在,你也不需要。”晏玉舟淡然道。 晏扶桑哼道:“你可拉倒吧,我一年到头也没见你几次,要不是你要来这英雄宴,我觉得新奇有趣,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你了。你给我说说看,不在宗里的这半年,你都跑哪儿去了?” 晏扶桑说话毫不客气,晏玉舟亦是纵容她,世上敢跟昆仑宗主这么说话的人,也只有她了。 但纵容不代表晏玉舟喜欢搭理她,晏玉舟并不说话,只是径直向前走。 第3章 一文钱买一文牌 晏扶桑跟着他向前走,嫌弃地拨开一棵荆棘树:“这谢家也太荒凉了,你到底是来找什么?” 晏玉舟站定在庭院中央,倏地,他睁眼,一阵凌厉的剑气从他腰间一把玉剑中迸射而出,与此同时,晏扶桑感觉到她被一阵气流托起,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手,将她托上高处,将她放在了院中唯一一颗茂盛的槐树上。 霎时,院内的所有杂草像被除草刀割过一般拦腰斩断。一时间,整座谢府都被他的剑气包围。此时,他的剑甚至从未出鞘。 他睁眼,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破败的府邸,眼中似有暗潮涌动。 一阵静默。 腰中的霜寒剑寂静无痕。 霜寒剑是至灵之剑,对世间的宝剑宝刀都能有所感应,但此时,它却静如沉渊,无声无息。 晏扶桑抱着树看着,嚷嚷道:“喂,你以后发大招前能不能给个预告啊!很吓人的。” 晏玉舟并不说话。 他手中出现了一张纸,晏扶桑只见他右手指尖点了几下,就将这张纸卷了起来,一只信鸽飞到他的手指上。 晏扶桑见危险解除,便自己从树上跳下来,又一蹦一跳地来到她哥哥身边,左看看右看看:“你是在找什么吗?” 晏玉舟将信鸽飞出。 得不到回答,晏扶桑早就习惯了自言自语,她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你觉不觉得刚才那小男孩长得特别漂亮,有点不像是中原人,鼻子很高,眼睛的颜色有点浅,像是……有点像异族人。” 晏玉舟这次倒是回了她:“燕城左临敦煌,右接长安,是中原和外族通商的重要渠道,此地多异族人,尤以回鹘、赫连人为多。” 晏扶桑道:“怪不得,这一路上见到很多穿得奇奇怪怪、长得也奇奇怪怪的人,原来都是异族人。真是新奇,我好像没怎么见过异族人呢。” 晏玉舟道:“你只是不记得。” “我见过的谁是?”晏扶桑瞪大了眼。 晏玉舟却又不说话了。 晏扶桑无语:“真讨厌跟你说话,尽卖关子!” 晏玉舟道:“走吧。” 他转身就离开。 晏扶桑嚷嚷道:“喂,你等等我,你抛下许神医专程来一趟燕城参加这什么破英雄宴,就为了看这破宅子一眼?我还以为你要找什么宝贝。” 眨眼间,晏玉舟已经走出数十米远。 晏扶桑盯着他冷漠的背影,小声吐槽:“把事情说给我听好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切,我也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哼!” 她匆匆地跟上,和哥哥并排而行,任由夕阳在背后拉出长长一条斜线。 谢六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路过恭王府,他顿了一顿,这恭王府与破败的谢府不同,恭王府光大门就修整得金光灿灿的,气派十足。曾经,有臣下建议恭王,和谢府挨着实在是有些晦气,建议恭王把谢府直接拆了,但不知道为何,恭王始终没有听取这个建议,而是任由破败的谢府伫立在恭王府的旁边,被雨水侵蚀、被青苔霸占,直至破败成乞丐与流浪猫都不屑一顾的地方。 谢六只是停了停,他没有看恭王府,他径直往前走。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畔:“小兄弟我见你气血发虚印堂发黑唇边有血腿有残疾,想必是咳、咳、历经磨难或是遭遇了不测之灾,你的眼中虽有疲惫之色,却仍透着一股不屈的光芒,想必心中仍有未竟之志。若要实现你的志向,要不要来试一试老夫我的‘诸事皆灵牌’啊,不贵,只要一文钱,买下放在床头,三日之内,你所愿之事,必会心想事成。” 这声音,谢六扶额,还以为这老头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阴湿的角落,没想到,他又出现了。 “老头,之前你还扮做赤脚神医,今日怎么就卖死人的灵牌了?” “不是死人的灵牌,是‘诸事皆灵牌’,”一个头发凌乱、背着一个箩筐、穿着草鞋的老头说,他牙齿掉了不少,说话也漏风,但中气很足,硬生生地像是把话吼出来给旁人听见:“哎呀,当神医当久了,突然感觉人世间芸芸众生,可以医身体,不可医心疾,所以本神医决定呢,治病,要从心疾治起。” 谢六被曾梁打的脚疼,想找个地方随便坐下,他本不想在路上再出洋相,可转念一想,这十几年间,他洋相出的够多的了,于是直接摆烂,席地而坐,躺在了路边一家尚未开业的商铺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 谢六看着太阳,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老头,老头在他身旁坐下,这老头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加上这模样,看起来像是要饭的。他俩这么往路边一坐,路过的人竟有人扔了一枚铜板过来。 谢六心想,真被人当乞丐了。 不过,人乞丐身上还有些钱,他连乞丐都不如,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老头,你那‘诸事皆灵牌’,有用吗?有用让我也灵灵。” 老头将他的背筐放下,坐在他身边,捋着胡子道:“客人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灵验呢?” 谢六道:“但是我没钱。” 老头浑浊的双眼滴溜溜地转,道:“看在你是我徒弟的份上,给你打个折。” 谢六笑了笑,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街边,阳光晒得他暖烘烘的,他说:“我的愿望就是——” 老头竖起耳朵:“是什么?” 谢六顿了很久,最后笑了笑,轻快地说:“今天不再挨打,就是我的愿望。还有的话,如果能再有一文钱,就是我的愿望。” “小六啊,”老头眯了眯眼,“遇到事情,要想得开,你看像老头我,虽然一贫如洗、老无所依,但我云游四海,自由飘荡,很开心的。年轻人,不要太灰心,诸事皆灵。” “是吗。”谢六轻飘飘道,他是不信的。 “你认真的,”老头将一个牌子递给他,谢六接过,一摸,一手的劣质铜粉粘到他手上,“认真地许一个愿望,你得相信我,老头我虽然老了,但是还是很灵通的,之前不是帮你……” 他压低声音,猥琐地搓了搓手指:“帮你学了那个东西吗?” 谢六眼皮跳了跳,敷衍道:“啊对对对。” “那玩意儿名字还怪好听的,叫‘天外飞仙’,”老头继续道,“没想到是学那个的,小六啊,你虽然年轻,但也需要节制,手不能用不太,不然早早就肾虚……” 谢六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了老头,光天化日之下,你羞不羞。” 老头道:“嘿呀,你学那玩意儿你都不羞,你怪我糟老头说话大声?!” 他差点嚷嚷起来,谢六忙捂住他的嘴。 这事儿说来也是个误会,虽然养母会教他识字,但谢六毕竟没上过学,所以认字不多。 他认识这小老头时,他正在谢府门口的大榕树下,盘腿坐着,手上拿着一本书,就听过一个声音道:“哪来的臭小子,霸占了老头子我睡觉的地方?” 说来奇怪,这老头虽然破破烂烂,但认字认的不少,谢六就在他的帮助下读完了那本《天外飞仙》——这老头一直误认为他这么鬼鬼祟祟地,一定是在看什么大人不给看的东西。 谢六不想解释这个误会,这本书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这本书,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老头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想当年我……” 谢六打断他:“那我许一个愿望吧。” 老头道:“你说。” 谢六:“许愿我有一文钱能买下你这一文牌。” 两人同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人见了他俩,都以为这两人是疯子,避之不及。 突然,一枚铜钱被抛到了谢六面前,前面那人匆匆走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天保佑我,今天又做了件好事,老天一定要保佑我……” 他看也没看谢六一眼,径直这么阿弥陀佛走了过去。 谢六和老头看着那枚从天而降的铜钱。 正好是一文钱。 静默半晌。 老头哈哈大笑:“看吧,我就说老头子灵得很,你手上的牌子,归你了!” 谢六拿着那枚铜钱,也笑了,摇摇头:“今天又撞上好运气了。” “又?”老头道,“小孩,在哪儿又捡钱了?” 谢六摇摇头:“只是遇见了两个人。” “哦?什么人?大美女?” 谢六笑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可以说是吧。” 老头来劲了:“谁谁谁,你快说来听听,在哪儿见到的,说上话没,让老头我也见见。” 谢六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头捅捅他:“快说啊,你要人家名字没?” 谢六抬了抬下巴:“你会问月亮的名字吗?” “什么玩意儿?” “没必要问,”谢六淡淡道,“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和月亮一样高不可攀的人,也不会再见到第二次了。他小时候被曾梁叫上左街右巷的人打的直不起腰时妄想过有人从天而降地来救他,但他很多年都不想了。 即使这次被拯救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偶然。 他谢六不过是生活在燕城最底层的、烂泥一样的人罢了。 第4章 熙熙攘攘天下客 老头道:“不过,这几天你还真有可能看见大美女,我说的可不是那些个胡人,而是——”他压低声音。 谢六道:“老头,别卖关子。” 老头扭头看着他,哼了一声:“你可知道,燕城要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事儿?”谢六懒懒道,“恭王娶亲还是皇帝巡游啊。” “那些都是天家事,”老头道,“我要说的,可是江湖事。你可留意到,恭王府最近几天,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而且啊,都是一些拿着刀剑的人。” “倒是有些,”谢六想了想,“很多人都穿着白衣服,看上去挺有气势的。” 老头压低声音道:“进出恭王府的人,是天龙寺的人!” “天龙寺是什么?”谢六道,“老头你懂得挺多。” 老头嘚瑟道:“我可是走南闯北的,什么不知什么不晓?天龙寺是现在的武林之首,当今武林盟主释玄寂所在的门派。” 老头继续道:“三日后,武林中最重要的盛会,英雄宴,将会在燕城的恭王府举办。这英雄宴三年才举办一次,以七门为首的中原武林人皆汇集于此,共襄盛会。这次的英雄宴,便由天龙寺主办。” 谢六若有所思道:“难怪最近来店里吃饭的人多了些,都是穿着名贵衣服的客人,我还以为他们是从皇城来的,原来是来参加这英雄宴的。” “小六啊,”老头迎着阳光,眯了眯眼,“老头我啊,看过的生死太多,我劝你放下,你肯定是放不下的。我知你想做什么,但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前,你得先有机会。这在燕城举办的英雄宴,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六沉默片刻,他很想问这个穿着破烂衣服、说话仿佛肺里有个风箱的糟老头子,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做什么,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又真的不知道吗?他若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何永远徘徊在死气沉沉、青苔遍布的谢府,这地方困住了他父母的鬼魂,也困住了他。 见谢六不回答他,老头继续说:“这些时日,会有很多武林高手群聚燕城,你啊,攀上一个高枝,向那人拜师学艺,就能野鸡变凤凰,离开这燕城了!我也知道自你养母死后,你的日子并不好过……” 谢六打断他:“有什么机会?你看我这身破布衣裳,连接触那些人、说一句话都做不到,更何况拜师学艺?不可能不可能。” 老头打他胳膊:“你这臭小子,毫无斗志,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人为什么,”谢六道,“老头你教教我。” “比如说,”老头压低声音,“你可知,刚刚你在谢府遇见的那两人是谁?” 谢六想起那两人非同寻常,一红一白,恍若仙人,他将那人给他的药膏攥的更紧:“那两人是谁?” “他们就是——”老头捋须片刻,“需要你去找啰。” “老头我打死你,”谢六扑到他身旁要掐他,“怎么说话说一半呢!” 老头道:“你有心,一天就能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可太出名啦。” “为什么你想要我知道他们是谁,”谢六停了手,“老头,你这人虽然天天满嘴胡言极不靠谱,但你自己也说,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绝不是什么普通糟老头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要我认识他们。” 老头哎呀哎呀两声,差点将自己本就不多的胡须捋的精光:“谬赞谬赞,我就是一普通糟老头子,只不过我这老头子活了几十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些的,这几日英雄宴来来回回上千人,几乎所有中原武林的大人物都出现了,我唯独觉得那两兄妹是好人。我撞见过一次他们出手救你,也撞见过这两人当街解救被杀猪铺老王一直打的媳妇。小六,你切记,拜师学艺,武学是其一,人品本心才是最重要的。武学的尽头,是道。” 谢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摸着下巴道:“我总觉得你这老头,来路不简单。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笑了:“不过天地一浮萍,何需被名姓束缚?” 谢六回到曾家酒庄时,迎面就被一条抹布扔来,他往右一闪,左手接过抹布,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小子!又去哪里鬼混了,又偷懒,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一名彪形大汉就从后厨中冲出来,手里还抄着一根炒菜勺,谢六灵巧地躲开他,往前头冲去:“曾叔,我这就去给客人端茶倒水!” “没用的东西,”曾大厌烦道,“若不是阿离的遗愿,我真恨不得打死这没用的东西。” 燕城素以连东西之道、迎八方来客闻名,因英雄宴之故,这座始建于周朝时期的古老城池如今挤满了人来人往的江湖游客,锦衣玉袍客者众,素缕长衫者众,人人腰间悬剑挂刀,一双双眼中满是兴奋和跃跃欲试,一座小小的酒楼内每张桌子都坐满形色各异的游人,高谈阔论不绝于耳。 “看燕城这八方来客的架势,今年的英雄宴办得很大嘛,不愧是天龙寺的场子,阔气,看来有一番热闹好看了。”说话的人是个少年,模样瞧着十分贵气,腰间琳琅地挂着几枚玉坠,与他同坐的有四人,其中一人穿着浅红色骑服,和他是同伴,另外三名却是一对夫妻带着孩子。 夫妻二人与这两个少年素不相识,只是因为酒楼里头人实在太多,不得已两拨人拼了一张桌,这厢二人高谈对饮,旁边两个小夫妻却在小声说话,时不时哄一哄襁褓之中不足月的孩子。 他的同伴说道:“今年正值长白之劫十五周年,所以天龙寺专门选在燕城办英雄宴,自然是弄得声势浩大,恨不得把整个武林有名有姓的人全都请过来。这些年来剑宗昆仑宗、术宗梅庄、刀宗狂刀门崛起,这三个门派本属于武林七门中的末流,反倒是释宗天龙寺、大名府、道真教、剑宗青阳门这四个沿袭百年的修道大家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衰落,天龙寺是想趁着这祭奠长白之劫的好时机,跳到全武林面前嚷嚷:‘别忘了我们这些为了杀死谢大恶魔做出卓越贡献的世家!’,哼,释玄寂这老头子的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哎,方子寒,我们来打赌,猜猜今年谁能揭下那张英雄榜,怎么样,输的人请吃一年的饭!” “切,这赌好没意思,难道今年可能有第二个人能揭下英雄榜吗,赵空山,你小子别想骗吃骗喝。” 赵空山掰着手指:“这可难说,你数数啊,青阳门秦绝风回龙剑使得不错,掌握了他父亲五分精髓,释家老头不行,但他儿子释玄月很厉害,号称通晓释宗七十二门武功,还有梅庄的梅氏姐妹,那一手摧花掌厉害的,听说没人能跟她们过三十招。” “秦绝风花拳绣腿,释玄月广而不精,梅丹林只会一招,”方子寒做了个鬼脸,“这些人能打赢晏少主的概率和你我差不多,一言以蔽之,痴心妄想。” 赵空山翻了个白眼:“张口闭口晏少主,他到底怎么你了,害你爱得这么深沉,这话给你家老爷子听了不得揍死你:‘没志气的臭小子,尽会长他人脸灭自己威风’。” 他模仿方家家主方念山说话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方子寒连连动手掐他,理直气壮道:“晏少主就是特别厉害,十四岁擒作恶多端的流殇派满门、十六岁战平天龙寺掌门玄寂大师、十七岁受圣上赐封、登长安凌烟阁,这样的人我打不过有什么奇怪的,打得过才奇怪呢。” “你也多提升提升修为吧,”赵空山嫌弃地掰开他如脂玉般几乎没有剑茧的手,“两个山贼就能把你逼得大喊大叫求爷爷告奶奶,出去都不好意思说你爹是天下第一锻刀客方念山。” 方子寒又拼命揍他,两人嘻嘻哈哈得闹成一团。 他们身旁坐着的那名抱着孩子的丈夫一直在竖起耳朵,好奇地听两人说话,在他们安静下来后,终于忍不出问道:“各位 好汉,你们说的英雄榜是什么呀?晏少主又是谁呀?” 方子寒哈哈大笑,道:“大哥,我看你这样子,不是江湖人士吧。” 那丈夫尴尬地挠头:“我只是一介草民,跟江湖没有干系。” 方子寒嘚瑟道:“那你问我是问对喽,我方子寒号称江湖小百科,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这英雄宴,还要从十五年前的血案说起。” 赵空山在一旁吐槽道:“你可以从盘古开天讲起。” 方子寒演说兴致上来了,没有搭理赵空山的冷水:“十五年前的夏日一个清晨,江北最负盛名之一的世家、后来的武林七门之一青阳门门主秦吾乡被发现死于楚州的一座山上,而且死相极其可怖,据说,”他压低声音道,“他被人割了脑袋和四肢,挂在山道之上,被挖掉双瞳的两个眼眶洞洞地正望着山下。” 夫妻俩吓得面色发白:“好残忍的死法。” “但这一切,”方子寒压低声音道,“只是一系列惨案的开始。一天后,天龙寺的掌门释怀易被发现昏迷于家中,奄奄一息,他舌头被人拔去,全身经脉尽断,毕生功力付诸流水。” “他醒来后,用一根手指在其子释玄寂手上写下一个字——”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夫妻俩都屏住呼吸,甚至连孩子都不哭了,二人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谢!" 第5章 诸事皆灵却不灵 “谢?”丈夫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方子寒故作玄虚地顿了顿,续道:“江湖上,只有一个谢,那便是——燕城谢氏。” “燕城?”妻子惊呼道,“这个燕城?!” 方子寒点点头:“对,就是这座燕城。谢氏同其他百年望族不同,谢氏的崛起,好像是横空出世一般。谢氏的家主谢青松本来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刀者,生平不详,籍贯不详,但后来,他机缘巧合下登上缥缈峰,遇到了长生不老的仙人,得到了一把失踪多年的上古宝刀:雁峰刀。这刀据说是已故刀圣海流西亲手锻造,无坚不摧、削铁如泥。他深居两年,潜心修炼,待他出山之时,十招击败大名府府主林天云,震惊武林。” “此后三月间,武林中所有向谢青松发起挑战的人,都被他打败了。” “谢青松的成名之路堪称传奇,不过,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仙人,”赵空山补充道,“我猜他撞狗屎运捡到了这把刀,据为己有,只是偷盗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听,便假借遇仙人之名罢了。” 方子寒道:“你别抢我台词啊,”他继续道,"这次的胜果不仅让谢青松成为名震一时的刀宗第一人,而且,还让他赢得了当时的天下第一美人,大名府的林梦情林小姐的芳心。三个月后,这两人在燕城大婚,从此,燕城谢氏名扬江湖。" 那名妻子道:“这听起来真是一段金玉良缘的故事啊。” “可不是嘛,”方子寒感慨道,“本来挺好的一段故事,只可惜,谢青松武功高强却心肠毒辣,和善只是他的面具,他竟然向诸位武林高手痛下杀手,幸好释老爷子一息尚存,指出了这人的罪证!”” “此后,江湖中一些名门望族陆续出现了门徒死亡事件,而他们的死都有一个共同原因——一刀洞穿了心脏,而且这柄刀,是被内力震进心脏的。” 他顿了顿,扫视了夫妻俩一圈,一脸“快来猜快来猜”的表情,但夫妻俩眨了眨眼,一脸疑惑:“嗯?” 方子寒挫败道:“好吧,这是谢青松的杀招之一:刀越重山,他可以在百尺之外操纵雁峰刀洞穿敌人心脏,这招唯有内力极为深厚、对刀术理解异常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而在世的顶尖高手中,唯有谢青松使用此杀招。结合的‘谢’字,此事已然明了:谢青松便是杀害秦吾乡、重伤释怀易、刺死众多武林弟子的人。” “讲了半天没讲到英雄宴。”赵空山插嘴。 方子寒怒了:“赵空山,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断我!” 赵空山举手投降:“好好好,我闭嘴。”做了个嘴巴拉链的手势。 夫妻二人倒是听得义愤填膺,紧紧握拳道:“真是个大恶人,后来呢?” 方子寒摇头晃脑道:“后来呀,就是一个经典的屠龙故事,长白山主凌霜雪不忍见江湖生灵涂炭,便向谢青松下战帖,二人相约对战于长白之巅,凌长老不负众望地杀死了谢青松,但悲痛的是,他也被谢青松的刀法所伤,与谢青松同归于尽。为了感念凌长老拯救武林之恩,江湖人也将十年前这场劫难称为‘长白之劫’。后来,讨伐谢青松的中原七大门牌组成武林盟,推选天龙寺掌门释玄寂、也就是释怀易的儿子为武林盟主。这英雄宴啊,本是天龙寺提议举办的比武大赛,为的是提振武林士气,发掘年轻人才,后来各门派觉得这点子不错,便固定下来,三年举办一次,由七大家轮流承办,说是宴会,其实啊,就是个比武大赛,江湖上不管何人、来自哪里,都能参与,最后会比出武功最高的一人,赠予他英雄榜。” “所以你们认为,今年的揭榜人,是那晏少主?” 赵空山道:“他偶像。” “这晏少主,不必多说,就一个字,牛!两个字,太牛!三个字,超级牛!晏少主成名以来,从不参加任何的活动,包括英雄宴,今年他要来,可吸引不少武林中人飞奔来燕城,”方子寒说得兴起,拎起桌上酒壶,将它倒了个空,大喊道:“小二,再来一壶酒!” 那丈夫闻言,高兴地直咧嘴,旁边的妻子一个劲儿瞪他,嫌弃得从他怀中接过了小孩。 他喊了两声,才有一位少年过来倒酒,少年看着瘦瘦弱弱、身量不高,穿得朴素,一直低着头。 方子寒有些不高兴,道:“怎么如此怠慢,你们这里酒钱可不便宜,就这掺水的二两酒收三银,服务还这等差劲,信不信我到恭王府告状,抄了你们的店!” 少年抬头,冷冷道:“您告去吧,恭王府左拐不送。” 方子寒这才看清少年的脸,这少年衣着穷困潦倒,但样貌不俗,但方少爷这辈子见过的帅哥美女多了是,才不会被皮囊迷惑,他当下就把腰间那把刀拍在桌上:“你什么态度?” 在场多数是来参加英雄宴的人,见方小公子那把刀,虽未出鞘,但刀鞘流光溢彩,并缀有世间罕见的昆仑玉,不少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好刀!” 方子寒洋洋得意,他爹可是天下第一锻刀客,这把刀当然是好刀,不过这把刀他爹本打算在他的成年礼上给他,被他偷拿出来带来了英雄宴。这点,连赵空山都不知道。 但少年看都懒得看,将酒倒完后,鞠躬:“请慢用。” 方子寒:“你!” 赵空山拦住他:“消消气消消气,和这些下人急什么,落了身份。”说罢,他将酒杯递给方子寒,“润润喉。” 方子寒一口饮下,噗地喷出:“什么鬼?!” 赵空山忙拿起他的酒杯一闻,皱眉道:“这应当不是酒,是……” 方子寒再也忍不了了,腾地站起:“店主呢!店主呢!今天我不把那小子弄死我就不信方!” 听到争执的动静,曾大从后厨中大步赶来,脸庞满是被油烟熏出的深刻皱纹,臂膀粗壮如牛,他哈腰赔笑道:“少爷们,有什么吩咐?” 方子寒将“酒水”毫不客气地泼他脸上:“你闻闻这是什么?” 方子寒嚣张跋扈惯了,但是赵空山却觉得这样相当没礼貌,他温和道:“老板,我们喝的这个酒味道怪异,你给我们换一瓶就好。” 曾大闻了一鼻子,脸色一变:"这、这是……马尿?" 他的酒壶里不可能装的是马尿,只有一个原因:有人把这壶里的酒换掉了。而这人是谁,既然不是曾大,那只能是谢六了!曾大一时间想不明白谢六这小子为何要做这种事情,这小子平日苟且沉默,偶尔机灵一下都是为了不挨打,怎么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方子寒气得拍桌而起:“赵空山,你别拦我,这世上还没有人能让本少爷受这等侮辱!” 曾大连忙哈腰:“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不懂事惹几位少爷不高兴了,小的这就教训教训他,给几位少爷出气!” 他将一旁若无其事地擦着桌子的谢六拎过来,厚重的手掌猛地一拍他的脑门,打得他踉跄两步,又被抓着头发拖回来,男人抡起膀子左右开弓扇了他几巴掌,谢六清俊的脸蛋霎时间红了一片,嘴角破了一个口子,渗出血来。 谢六亦不躲避,安安静静地挨打。 曾大边打边骂道:“道歉,快给少爷们道歉!” 谢六抿着嘴,不管怎样都不发出一丝声响,他眼睛并不看所有人,只盯着地面,曾大将他的头发拽起来,厚实的胳膊抡起,一巴掌打他脸上,直接把谢六抡在地上:“贱货,让你顶嘴,让你顶撞客人,快给我道歉!道歉!” 方子寒和赵空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虐吓了一跳,方子寒平日里是跋扈,但他本意是只是想教训教训这小子,照这男人的打法,再打两下都要打出命案来。 赵空山立刻上前,出手拽住曾大的手臂,曾大惯性还要继续打,怎奈赵空山习武,臂膀坚硬如铁,男人怎么也不能从桎梏中脱手,他这才有些冷静下来,又开始低头哈腰,谄媚道:“少爷们对不起,这小子就是个吓人,小的替他给少爷们道歉了,如果不满意,小的就再揍他几下,包你们满意!” “别打了,”赵空山冷声道,“殴打他人,致人轻伤则罚钱,致人重伤则入狱,你多打两下,我就要报官了。” 曾大一愣,连忙道歉道:“少爷们说的是,小的不能再打搅少爷们吃喝的雅兴,有什么吩咐少爷们喊小的就是。” 他粗鲁地拽过谢六的肩膀,骂骂咧咧道:“你回厨房里去,今天别想再出来了,看我忙完怎么收拾你!” 谢六被拽得踉踉跄跄,一声不吭,但腰板仍然笔直,背影望去,像一棵细瘦却挺立的松。 谢六走后,曾大又给赵空山和方子寒道歉,赵空山道:“店主,看样子这位帮工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为难他了。” 赵空山想当然地以为这是酒楼里的帮工,这老板才会下这么狠的手。 曾大点头哈腰地称是。 曾大离开后,赵空山叹气道:“你给人小孩惹麻烦了。” 方子寒有些愧疚,嘟囔道:“我哪知道这店主这么凶狠,我就骂骂他,他还直接上手了,而且,是他喂我马尿在先……” 方子寒有些说不下去了。 赵空山道:“那小孩生的很标志,腰板笔直,若是出身世家,想必也是个好苗子,可惜命运造化,无力脱身,可怜、可怜。” 方子寒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在说他,好像在说你?” 赵空山此人,虽然同他做了十年朋友,但他总感觉他有点神秘。明明在天龙寺修习,武功不错,家里待他甚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赵空山温和的表面背后,隐隐藏有难言的痛楚。 赵空山笑笑:“我与他相比,怎么也算得上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有什么值得自怜的?来,店长新上的酒,喝!” 曾大将谢六拖回厨房里,狭窄的厨房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热火朝天得冒着浓烟和鲜香,一半是被烟尘和污垢腌得黝黑的洗碗池前,用过的碗碟筷勺堆成了一个小山,曾大一把将谢六扯过去:“你这腌臜货,不许再出去碍客人眼了,将这些洗了,洗不干净老子打死你。” 他粗壮的大掌打在谢六骨骼鲜明的背上,疼得谢六发出一声闷哼,曾大仍不解气地踹了他一脚,在他皱巴巴的灰布衣裳上留下一个灰蒙蒙的脚印。 曾大离开后,几步之遥,一个本在光着膀子掂着大锅猛烈的翻炒牛肉的大汉探过头来,他张望一番,确定老板真的走了以后,赶忙过来,心疼地看着谢六红肿的脸:“曾大又打你了?” 谢六擦了擦嘴角的血,无所谓地耸耸肩:“常有的事。” 他想起老头给他那块牌子,往兜里摸了摸,还在,他心想,这老头成天坑蒙拐骗,这不,今天就不灵了。 大汉心疼道:“他有些时日不打你了,今日怎的又动手了?” 谢六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马叔,我听到我父亲的名字了。” 马叔一直以为谢六是个被曾大捡回来的孤儿,他惊道:“小六,你有家人?你怎么不早跟马叔说,马叔带你找他去,不在这受这一家子的劳什子气。” 谢六摇摇头,他靠在一旁烟尘浸入墙灰的黑色土墙上,望着前方,有些出了神:“马叔,大叔和曾梁打我,我心中并无太大怨言,离阿姨因我而死,是我对不起他们。 ” 马叔并不知道他说的离阿姨是谁,徒劳地安慰他:“小六,你只是个孩子,你会有什么错?” 谢六摇摇头,他垂着头,许久后,他抬起头,马叔发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孩子眼底,竟然有泪光 “马叔,你说,”谢六轻声道,“我父亲是坏人吗?” 马叔生活在燕城最底层,他忙于生活,奔波劳碌,他或许听说过谢氏与燕城那段波澜壮阔、却以血告终的历史,但他从未将面前这个一直在他身边生活的男孩同那遥远的血腥过去联系起来,这一刻,他想的是:糟糕,小六的父亲该不会是个小偷吧。 但现在他对着男孩这张脸,也不能说出什么坏话。 他连连回答:“当然是好人,小六你是好人,你爹当然也是好人。” 谢六笑了,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吧。” 欢迎大家给我留言,捉虫(*^▽^*) 尽量日更,有存稿20w字,有事会挂请假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诸事皆灵却不灵 第6章 路见不平有猫助 “传闻周文王进军牧野之前,曾在这里卜卦,卦上现出一个燕形,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于是,文王便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屯兵营。周朝建立后,这座屯兵营被改造成一座坚固的城池,姜太公亲手题字,赐名‘燕城’,”一名马上的女子看向燕城城外巨大的牌匾,道“这闻名武林的燕城,果然气派。” “白痴才会信这个说法,”听完这个故事的女孩翻白眼道,“这里地势凹平,三面是山,在这里屯兵可太容易被偷袭了,我才不信周文王如此蠢笨。” 这女孩一身玫红色骑服,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蹦一跳,骑在一匹白马上,刚说话的人同样骑着一匹马,看上去同她差不多年纪,但神色瞧着更为沉稳些,两人亲近却不亲昵,容貌相近,看起来是一对姐妹。 姐姐笑道:“你倒是惯会泼冷水,不过,燕城这地儿位于交通要塞,商贾云集,若是真用兵打仗,这地方一定是兵家必争之地。” 妹妹撇撇嘴:“切,说这么多原因,若不是燕城谢氏,谁知道这座破烂城市?现下这么繁荣,不正是谢氏在此经营二十年打下的基础?扯什么周文王、姜太公。” 姐姐眼神一凛,低声喝道:“这话不能再说第二遍了,若被人听见,梅庄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坏了!” 妹妹不服气道:“我说几句怎么了,阿爹还说过谢青松是大英雄……” 姐姐叹道:“我的祖宗,在家你说什么都行,但这里人这么多,万一被人听见几句,说我们梅庄同谢氏有过勾结,我俩该如何是好?” 妹妹翻白眼道:“姐姐,你当上庄主之后就变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敢干嘛?!真无趣,没意思,气死了!我们可是大名鼎鼎的梅家姐妹梅丹青梅丹林,怕别人作甚,哼!” 说罢,一甩马鞭,气冲冲地往前走。 梅丹青无奈地看着妹妹的背影,赶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这时,一只信鸽飞到她肩膀上,她拿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打开,上面写了一行字:“雁峰刀不在谢府。” 笔迹她看完,纸条就消失在了空中。 梅丹青若有所思,数月前,他们找到了“长白之劫”中最后一个还活在世上的谢氏仆佣,他隐居在偏远农村里,不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生怕旁人知道他还活着。 梅丹青以术入其梦,才得到雁峰刀仍藏于谢府的信息。 为何不在?若是别人去探,她尚且不放心,但这是晏玉舟的霜寒剑。 若霜寒剑一无所应,只怕雁峰刀真的不在。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谢氏被灭门之后,有人将雁峰刀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二是有人做局,留下假线索,引诱他们来到燕城。 此事还需与晏玉舟商议,先与他会合再说。她赶了马,来到妹妹旁边。 两人路过一个府邸,这是一座和这座生机勃勃的城池完全不相符的大宅,大宅门前的两只伫立的石狮子被打掉了头颅,空余破败的、布满积灰的身躯。石狮子后,两扇庄严却破败的铁门伫立着,两条白色如阴鬼索魂般的封条半挂在门上,门上高悬的牌匾被风雨磨掉了金边,只剩两个大大的“谢府”留存着。 梅丹青怔怔地看着。 很小的时候,她曾随同阿爹拜访过谢府,她亲眼见得这座府邸的辉煌,门把手都仿佛是用金子做的,门前车水马龙、来访者络绎不绝。 她记得,谢青松的夫人林梦情摸了摸她的头,还给了她一颗糖果,她看着林夫人简直看呆了,世界上竟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吧。 而如今,人迹散去,败垣芳草,空廊落叶,深砌苍苔。 几个长衫男孩站在府前,正大声地说笑着。 “真晦气,燕城这么大,怎么就偏偏路过谢恶人的家?” “这谢家怎么还留在这儿,没被一把火烧了?” “应该给谢恶人做个跪在这儿的铜像,就像秦桧那样的,让大家都过来吐一口口水才行。”男孩恶狠狠地朝大门口啐了一口。 他身旁的男孩们哈哈大笑,纷纷道:“秦兄,你这真是好主意啊!来来来大家都来啐一口,让这恶人全家永世不能超生!” 梅庄兄妹与他们不过一条街的间距,梅丹青眼见着妹妹脸色越来越青,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拦,就见梅丹林猛地踹了一脚白马,白马长嘶一声,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 梅丹林叱道:“说了多少遍不能随地吐口水,虽然是个畜生,但也要有个畜生样儿,要当只好畜生,不随地吐口水的畜生,在别人家门口吐口水多恶心,就算是畜生也不能干这么腌臜的事情,听见没有?” 白马睁着无辜的马眼,鼻子吐出几声气。 梅丹林这话喊得很大声,数米之隔的几位男孩自然听得清楚,他们转过身来,为首那位不爽道:“喂,小姑娘,你说谁呢?” 梅丹林道:“我说畜生呢,关你什么事儿,你是畜生吗?” 男孩面色不虞,身旁的人抢先开口道:“小姑娘,不要不识好歹,我家少爷不是你惹得起的,看在你长得漂亮可爱的份上,给我们家少爷道个歉就行了,不会揪着你不放的。” 说罢,几个男孩哄笑着互相推搡,狎昵的眼神打量她。 梅丹林简直都要气笑了,向来是她行走江湖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就没见人敢在她面前嚣张的。她左手缓缓举起,白嫩的手心朝上,一朵梅花轻飘飘地落于掌心。 她扬起嘴角,笑容灿烂明媚:“看看到底是谁不识好歹!” 瞬时,手中梅花好似万箭齐发般飞出去,直射向男孩眼珠。男孩在她伸手的一刹那便有了准备,他一挥袖,一股气流从他的袖□□出,形成的风障将迎面而来的梅花剑阻挡的七零八落,只是有几枚箭头依然射穿了风障,落在他的长衫上,哗地绽开一朵艳丽的梅花。 梅丹林哈哈大笑:“你人品这么差,武功倒是不错,再来一招!” 她话未说完,人已闪到男孩身前一尺之隔,一掌推向他,掌心袭过的气流中爆开了层层叠叠的梅花,骇人又艳丽,男孩飘身退后,两指挥出一柄风剑,剑与梅花急剧旋转,红花和绿影倏分倏合。 梅丹青在一旁并未参与,梅丹林虽然年轻,但修为很高,天楚阁去年发布的天下术士排行榜中,年仅十八岁的梅丹林排名第七,但眼前的这个锦衣男孩却能和梅丹林打得难舍难分,实在是不简单。 这男孩看着面生,梅丹青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二人在空中搏斗良久,风与花本是柔物,在他们的手中却如最锋利的宝剑,激烈的碰撞发出飒飒的响声。 突然,男孩突然被一根掉下来的树枝打中,惊叫一声:“什么东西!” 二人齐齐抬头,却见高高的树上攀着一只很胖的橘猫,橘猫像一坨水一样摊着,树枝不堪重负,被它压折了一根很厚的树枝,好巧不巧,正好打在男孩头上。 梅丹林哈哈大笑:“老天都不帮你。” 梅丹青往那树上看去,这只猫肥是肥了点,但也不可能折断这么重的枝条,看这枝条掉下来的速度,分明是像被扔下来的。 男孩恼怒道:“梅丹林,今天我与你不死不休。” 梅丹林讶异道:“你认得我?” 男孩切了一声:“掌上梅花半步红,绵里藏针两生花,你是梅庄少主的妹妹梅丹林。” 梅丹青道:“算你识货,那你又是谁?” 男孩蹙眉道:“你不认识我?” 梅丹青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你当你是晏玉舟呢,我需要认得你?” 男孩霎时铁青了脸:“那你就不知道好了,继续打!” 梅丹林一摆手:“小姐我呀,不伺候嘞,走喽。” 男孩:“你!” 他正欲追去,身后的人拽住他,压低声音道:“少爷,别追去了,梅少庄主在那。此次英雄宴是少爷的重要关头,少爷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好。” 男孩哼了一声,咬牙道:“待我当了门主,弄死这贱人。” 梅丹林高兴地凑到姐姐身边:“姐,我武功是不是有长进?” “还不错,”梅丹青道,“对面的也不差。” “哼,”梅丹林嗤了一声,“不知道哪来的,从没见过这人。” 梅丹青道:“若我没猜错,他是青阳门的秦绝风。” 梅丹林惊讶道:“青阳门的那个私生子?” 青阳门最近接回了前门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一事在江湖上传得人尽皆知。 青阳门在前门主秦吾乡死后,由于没有继承人,青阳门一度陷入混乱之中。后来,秦吾乡的寡妻将她的侄子秦瑞阳带回青阳门,立为少门主。但门内有人不想让并不想让这个没有秦吾乡血脉的孩子继承门主之位,于是,大费周章找到了秦吾乡年轻时候流连花丛之时留下的私生子,此人便是秦绝风。 梅丹林:“武功不错,可惜人品不行,不如秦瑞阳。” 梅丹青:“他门斗争,千万别站队。” 梅丹林不耐烦道:“知道啦知道啦。” 秦绝风被下了面子,气得七窍生烟,拿捏不了梅丹林,他还拿捏不了一只猫不成:“来人,把那只猫给我抓下来!” 身后的小弟们齐齐应声,手脚麻利地往上爬,那橘猫正打着盹,被树晃动的睁开眼,登时黄毛炸开,急得它直接就往下跳,正巧就跳到了秦绝风的对面。 刚趁乱从树上跳下来、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溜走的谢六心都提起来了:“死肥猫,平时这么聪明,这时脑子坏啦,哪里不跳偏往坏人面前跳” 秦绝风身旁的秦少明当即将猫抓住,他不像曾梁那般没有功夫,橘猫在他手上挣扎滚动,但也没法撼动他分毫:“少爷,怎么处置这只猫?” 秦绝风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现在就把它的皮扒了,筋抽了,扔进锅里去煮着吃。” 秦少明皱了皱眉,但还是应道:“是。” 他拔剑,对准了猫的心脏,准备一剑刺死给猫个痛快。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