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冰窟,四壁皆是一整面的、毫无瑕疵的冰,看不出一丝裂痕。
窟顶垂下冰锥,犬牙交错,稍一震动,便簌簌地响,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将人钉死在冰上。
寒气如刀,在冰窟里纵横,这绝对不是人该待着的地方。
但这冰窟中间,却有一片澄澈的湖水,这水也是极寒的,冷气往上冒着,冰湖上横贯着一片冰。这片冰坚硬无比,在湖面上纹丝不动。
冰面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闭着眼,盘腿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发丝和眼睫毛上都挂着冰和雪,静静地,动也不动,和这个冰天雪地的静谧仿佛融为一体。
这人的脖颈上围着一圈骇人的铁链子,链子有一个拳头粗,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绕了两圈,铁链的末端挂在窟顶上。这人的手腕、脚腕上都被圈在铁链里,四条粗壮的铁链牢牢地锁在四面的冰壁上,铁链黑而沉,映衬着他素白到宛若透明的手腕,黑的刺目,白的亮眼。
一滴雪落在湖上。
冰面上的男人睁开了眼。
“三个时辰,”一个声音响起,却不来自冰面上的这个男人,“你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男人笑了笑,他笑起来眼尾像桃花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在这冰雪中像是很快会消失一样:“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一片静默。
突然,另一个男人陡然出现在冰湖上,他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出现在冰面与冰湖交接的一寸冰上,他穿了一身红,身上却不断地在滴水,**的,水将他的衣袍染成暗红色,又化成冰雾散去,寒气从他身上冒出。
正常人都受不了这般严寒,但这男人面色如常,唇角甚至是嫣红的,他长了一张非常好看的脸,鼻梁高挺,瞳色是墨蓝色的,有种异域风情的英俊。
他蓦地出现,却又不开口说话,空气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他只是看着被锁住的男人,定定地看着,墨蓝色的瞳孔里无悲无喜:“晏玉舟,你快死了。”
被唤作晏玉舟的男人同样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只是,常年在这冰窟里待着,他的脸色几近透明,像是随时要消失了似的。
他不说话,那人又道:“我说你要死了,晏玉舟。”
他这句话说的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冰冷的洞穴中终于涌现出一丝波动的气息。
“你我都知道这一点,”晏玉舟闭着眼,“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人突然冲上去,红衣红袖撞在了黑沉的锁链上,脖子上沉如钢的厚重的锁链被他一拽,他强迫着晏玉舟的身体前倾了三寸——也就三寸。
“你要死了,你不在乎,是吗?”他的唇离晏玉舟的脸仅仅有一手的距离,呼吸间的寒气喷出来,在晏玉舟如蝶翼般的睫毛上凝成了霜。
他突然怔了怔,如果冰雪不那么浓的话,依稀可以看见他耳畔飞起了一抹红色。
晏玉舟睁开了眼,他看着对面的人的脸,突然,他抬手,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这些锁链都是由精铁浇灌而成,重达千斤,这种程度的重量对习武之人来说不算难事,但如今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他就做的有些吃力。
他的手指伸向对面那人的脸。
那人心想,你要杀了我吗,晏玉舟。
他心里这么冷冰冰地想,脸却下意识地凑前,像是期待谁的抚摸。
晏玉舟的指尖只是若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他的下眼睑,指尖上染了一滴红色。
“你受伤了。”晏玉舟淡淡道。
他瞬间怔在了原地,他的瞳色又更深了些,墨蓝的像是海水溢出。
“你是天门宗宗主,魔道魁首,现在武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谁还能伤你,你做了什么,嗯?谢灵戈?”晏玉舟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是他从前位高权重惯了,此话一出,仿佛这个戴着镣铐的人不是他,他是坐在审判席的人。
谢灵戈一时之间也被他这种口气迷惑,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师尊,你这样说话的模样,我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的笑容几乎是甜的、娇羞的,恍若回到从前,那个会对他撒娇的少年。
晏玉舟不为所动,他淡淡道:“晏某何德何能,敢让天门宗主唤我一声师尊?”
谢灵戈立刻没了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笑了,此时的笑容却是冷而邪的,倒是真的像旁人所说的那个煞神。
他邪气地笑:“晏宗主哪里话,没有你,本座到不了今天。”
此话含沙射影的意味甚浓,嘲讽的,又幽怨的。
晏玉舟并不接话。
“你后悔吗?”谢灵戈突然说。
“什么?”
“后悔遇见本座这个姓谢的人。”
晏玉舟仍然是淡淡的:“我此生从未做过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情。”
谢灵戈语气古怪道:“不愧是高风亮节、坚持正道、大公无私的晏宗主,即使是你所坚持的正道把你毁了,你也不在乎吧。”
晏玉舟摇摇头,语气古井无波:“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我并不是。”
这句话不知触了谢灵戈什么逆鳞,他再一次被激怒,窟顶的冰锥被一股强大的气场震撼,震了三震,簌簌的冰块往下掉落,他的手蓦然地从锁住项链到锁住晏玉舟的脖颈:“你不是什么?你是想说我当了你五年的徒弟,一点都不了解你是吗?”
晏玉舟的脖子被他大力掐着,血气上涌,他煞白的脸有了些血气。
他被制住了最致命的弱点,却还是冷静地摇摇头:“不,我只是想反驳你一点。”
“什么?”
“我并非大公无私,”晏玉舟看向他,眼神几近柔和,“我亦有私心。”
谢灵戈气笑了,松开手,盘腿坐在他身前,左手支着下巴,斜着眼看他,墨蓝色的瞳孔里都是嘲讽:“你有什么私心?哦,或许是晏扶桑,你想保她周全,对不对?放心吧,没了你,她又找了个更牢靠的靠山。”
晏玉舟却只是不说话,摇摇头:“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气你,不行吗,”谢灵戈呛他,“你看见本座就不高兴,本座让你多看几次。”
“我何时有说过看见你不高兴?”晏玉舟缓缓道。
谢灵戈道:“你不是看本座不爽,何必只有见我的时候拉着个脸?你见那给你送药的婢女不是挺开心的嘛,还和人家说说笑笑呢。”
晏玉舟道:“她是你的婢女,叫做若莲,并非我的婢女。况且,我何时与她说笑?”
谢灵戈讥讽道:“你还说你不开心呢,你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住了,她崇拜你,是不是?宗内几百个仆从,怎么偏生选了她来给你送药?原来是早就贿赂了左护法,要来见你。你日日服药,她给你送了三个月,本座觉得,她这辈子的心愿也算了了。”
晏玉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必为难若莲,不过是个小女孩——”
谢灵戈猛地一甩红袖,红袖上的水滴如剑雨般飒飒地往四周的冰壁上飞,四周的冰窟爆发出巨大的响声,窟顶的冰锥轰隆隆地掉落。
巨大的响声淹没了晏玉舟要说的话。
“小女孩?”谢灵戈笑了,“若莲是小女孩,晏扶桑也是小女孩,梅丹青对你来说也是个小女孩吧,虽然她差点把我杀了!晏宗主是个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可惜本座以前瞎了眼,没有发现你这个属性,是我当年不自量力了。”
晏玉舟并没有接话。
谢灵戈变得有些焦躁了:“怎么,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本座说吗?也是,晏宗主素来也看不上本座,本来就不喜欢同我多说话,更何况沦为了我的阶下囚。”
晏玉舟叹道:“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身体虚弱得过分,说这么多话,实际上已经有些累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肩膀,并不想让谢灵戈看出他的虚弱。
“那你是什么想法呢?”谢灵戈微微地抬了抬晏玉舟的下巴,“反正你都是将死之人了,你的想法,告诉本座,有何心愿未了,本座若是高兴,本座帮你实现。”
晏玉舟道:“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谢灵戈道。
晏玉舟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谢灵戈兴奋地追问:“你快说,本座答应你。”
他是真的想知道,能让晏玉舟牵肠挂肚的,究竟是什么。
晏玉舟道:“你帮我杀一个人。”
谢灵戈道:“谁?快说。本座帮你。”
晏玉舟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