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得不快,却越来越接近山背的矿口。
四周已无人烟,乱石丛中,寒风卷起灰雪,吹得人脸生疼。
叶妄棠低头藏于众人中,袖中灵丝悄然收拢,几缕已悄悄缠上那韩彪的手腕与脚踝,轻若蛛丝,贴合在影子里。
灵丝之中,微有光华若隐若现,悄然勾动一缕摄心之念。
百相术·第二式——【摄情】
观人之形,摄其一念。
叶妄棠眼神微敛,心念沉入那缕灵丝之中。
她第一次尝试使用这门术,还未曾彻底参透其精髓。
但不需要全成。
此刻,她只需短短一瞬,控制一个人,迷乱一个呼吸。
“够了。”她心底低语。
那缕灵丝悄然一震,似春雪落水,刹那融入韩彪体内。
霎时间,他步伐一顿,脸色微滞,眼神忽然一阵茫然,仿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叶妄棠立刻抬眼,那一瞬,寒光自眼底微掠而过。
她唇瓣轻启,声音温软而怯:“……你方才说,要送我吊坠?”
韩彪一怔,呆呆看她两息,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啊……给你……”
身旁一人察觉不对,皱眉道:“你说啥呢?”
韩彪猛地回神,面色一沉,怒道:“我说给她看看!你聋了?”
那人被骂了一句,低头不敢再言。
而叶妄棠早已于电光火石间,伸手接过那枚吊坠,掌心灵丝一引,顺势收进袖中。
她眼神未变,步履未乱,继续低头而行,仿佛方才不过随手接物。
而韩彪,只觉背后突地一阵发凉,不由打了个寒噤,嘟囔骂道:“今儿这破天真晦气……”
可他脑中一片模糊,对刚才发生之事毫无印象,也未察觉吊坠竟已离身。
【摄情】之术,牵念而不留痕。
被控者在术落之后,不会记得方才所发生之事,只留一缕不明缘由的空白恍惚。
叶妄棠悄然收回灵丝,目光微沉。
“摄情”之术,她尚未精通。此次能成,靠的仍是体内残存的妖皇妖元,强行催动牵引。
但丹田深处,那团微弱的妖皇妖元已然剧颤,宛如风中残火,随时可能熄灭。
她眉心微跳,感受到那熟悉的濒危之兆。
那是师尊以命相授,封于她魂海的最后妖元。
她曾用它,硬撼人族三重斩阵,逃出界桥封锁;也曾借它,彻悟【入相】之术,改魂换面,堪比易命。
如今,仅仅动用一次【摄情】,不过摄动一念,便已几乎燃尽残息最后余温。
“不能再动。”她在心中暗自低语。
强行催术,只会反噬魂海,到时别说摄情,连自己都要神识溃散。
她紧了紧袖口,暗自运息封锁妖元波动。
“不能再试。”她在心中自警。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布阵、等待,一击必中。
她沉下心,继续佯作顺从而行。
可不知为何,脚下的道路,愈行愈觉熟悉。
林势起伏,乱石嶙峋,那些错落的石坡与古藤攀壁,让她眼角一挑,眸色微变。
这分明,是通往潼江的一处分流的路线。
她心中一动,尚未细思,忽听耳边风声骤紧,一道极轻的灵力波动自树梢掠过。
她顿时停住脚步,偏头望去。
林间高枝之上,三四道黑影飞掠而过,步伐轻捷,灵息沉稳,皆是镇邪司装束,肩佩鹰羽,袖绣斩纹。
是影卫。
其中两人目光警觉,曾往她所在一瞥。
叶妄棠心头一跳,却强自镇定,神念强压波动,灵丝一转,瞬间封锁全身气息。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未察觉异样,便收回目光,与队中其余几人一道飞身掠远,转入山林另一侧。
叶妄棠缓缓吐出一口气。
镇邪司已开始沿江巡查,看样子,沈予的封锁远比她预想中更快一步。
若再耽搁半刻,镇邪司封锁落潮村周边道路,一切皆休。
与此同时,韩彪几人已带她穿越乱石与残崖,来到矿区边缘。
眼前是一座老旧矿洞,石门已塌,洞口用残木支撑,洞口幽深,寒气自内渗出,仿佛活物吐息。
“进去。”韩彪一把推了她一把。
“左边第三个岔道,塌得厉害,你运气不错,刚好缺人。”
“活着出来的没几个。”他啧了一声,“但你瘦,塞缝好用。”
一人笑骂:“省得再送条狗下去添命。”
众人笑声粗哑,随即不耐地催促:“快进去!”
叶妄棠并不言语,低头顺从地踏入矿洞。
洞中冷湿异常,石壁间生满苔痕,滴水声细碎不止,偶有地脉震荡之声如闷雷滚动。
她缓缓向内走去,步伐沉稳如常,灵丝早已悄然探出,沿洞内缝隙勾连感知。
这里的道道分岔交错,暗藏风涌脉裂,若无人引路,极易迷途失向,甚至陷入地陷死域。
韩彪几人则远远跟着,见她步入足够深处,便相视一笑。
“行了,就这儿吧。”
“再走就是死区,别浪费人力。”
说罢,几人调头便走,踏着泥泞水迹返回洞外。
可才刚走出洞口,迎面便撞上一行三人,皆身佩镇邪司印章,衣袍如墨,气息内敛沉凝。
韩彪一眼便认出那身装束,登时面色微变,连忙堆起笑来:“几位大人……您这是?”
为首那人身形修长,眉目凌厉:“你们方才,可带一名女囚进入此矿?”
韩彪心头一跳:“是的,大人,那女的是今早流放来的罪囚,我刚送进去了。”
那镇邪司修者微一点头,侧身吩咐:“带我去。”
韩彪哪敢怠慢,连忙躬身在前引路。
未曾想,那为首修者忽又侧目,低声对身侧随行之人道:
“我与你自入林以来,皆已敛息无波,行迹无痕。”
“方才那女囚虽未抬头,却在你我目光掠过时,神识微震,呼吸一滞。”
“能于极短刹那内强压本能、不露破绽者……非凡。”
另一名镇邪司修者闻言,神色亦沉了几分,低声回道:
“她察觉了我等的气机?”
“不错。”那人眸色一冷,嗓音如霜:“如此感知,只有一种可能——她并非凡人,而是……”
“那传言中的妖女,继承百相之术的妖皇亲传弟子。”
韩彪听得一清二楚,身形顿时一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在石壁上。
“……妖、妖女?”他语声发颤,“大、大大大人,你们说的是那什么,妖?是那个、那个被通缉的妖?”
“正是。”为首之人冷冷扫了他一眼:“你方才送她入矿,可知你在做什么?”
韩彪一身冷汗,腿脚发软:“我……我哪知道她是妖啊!我们……我们当她就是寻常流放犯!她连反抗都没……没敢……”
身旁一名镇邪司修者冷哼一声:“她若真反抗,你们几个早已死无全尸。”
话语未落,一阵自深洞传出的回音悄然涌出。
如幽冥翻涌,带着刺骨寒意,仿若鬼气穿林,缓缓攀上众人脊背。
那镇邪司为首之人了眯眼,低声吩咐:“封洞口,莫惊动她。”
“我下去。”
“我倒想看看,所谓的百相术,是否真能瞒过我镇邪司的‘破幻瞳’。”
......
矿道深处。
叶妄棠步伐渐缓,额间隐隐沁出细汗。
这里毒瘴浓重,死气翻涌,夹杂着矿石杂尘与灵脉碎流之气,哪怕她以修士之身行于其中,肺腑都仿佛被烈火熏炙,气机运转间竟隐有阻滞。
更何况,若是凡人,不出三日,必身死。
她低头翻掌,将那枚青渊石轻轻握入掌心。
石上纹路依旧微亮,若有若无地指引着某种脉动的方向。
“青渊石在感应……矿脉?”她微凝神,循势再走几步。
前方通道忽然转折,石壁开阔出一小片低洼凹地。
忽有几道模糊人影在瘴雾中晃动,低喝、叫骂,混杂着拳脚撞击声传入耳中。
叶妄棠神色一冷,身形一顿,悄然藏入一侧断石阴影之后,灵丝自袖中无声探出。
迷雾散开一线缝隙,只见前方五六名矿工打扮之人正围着,对地上的人拳脚相加,口中还不时咒骂。
“还敢瞪?给你条活路你不要是吧?”
“躲?腿都废了还想跑?!”
那人倒在地上,身形削瘦,衣衫破旧,半边脸肿起,唇角溢血,身旁赫然倒着一具翻倒的——轮椅。
叶妄棠眸光一凝。
轮椅残破,木框已裂,滚轮斜歪一边,铁扣散落,显然是被人故意踹翻。
那人……是个残疾?
他的双腿蜷缩异常,膝下似乎已有旧伤,身上残存的灵息微弱至极,甚至几近凡人,但他却死死抱住自己身前的一包破布,任凭拳脚落下也不肯松手。
“他娘的,还护着这玩意儿?别是私藏了矿石什么的吧?”一名矿工啐了一口,眼神一冷,伸手就去抢。
另几人哈哈一笑,毫不在意,直接将那包破布从他怀中拽了出来。
“看看你护得跟命似的,里面是啥?”
破布一掀,尘土扑散。
是些干裂变质的干粮。
矿工脸色一沉,嫌恶地一脚踢开那包食物,啐了口唾沫,啧了一声:“穷得连口粮都护得跟金子似的。”
“哎,真没劲。”另一人冷哼,抬腿往他肩膀上又踹了一脚。
“以后注意点,看着哥几个的脸色行事,听见没有?别蹲在道口碍眼。”说罢,那人瞥了眼被踹烂的轮椅,语气带笑却分外刺耳:
“哦对,差点忘了,你是个残废,连路都走不了。”
几人一阵哄笑,骂骂咧咧地离去,脚步在乱石与泥水间溅起凌乱声响。
凹地归于沉寂,只余那男子趴伏在地,脸埋在臂弯中,背脊一动不动。
而叶妄棠仍隐身在暗影里,眼中寒意渐深,指尖灵丝轻颤。
这人——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