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缠缠绵绵地下着,将校园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嫩叶的气息,本该是清新的,却压得林听晞有些喘不过气。
距离那次清洁隔间的尴尬已经过去几天,手腕上被沈砚周握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而稳固的印记,提醒着那短暂却奇异的“安全”。这感觉让她困惑,更让她心慌。
她依旧躲着他,像躲避一场未知的风暴。
缘分不是一场不出门就能躲避掉的大雨。
所以,那场“风暴”,以一种更隐秘、更不容拒绝的方式,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物理实验课后,林听晞和几个同学留下整理器材。她负责擦拭一组玻璃器皿,透明的烧杯、冷凝管在日光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擦得很专注,试图用机械的动作驱散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壁,触感让她微微出神。
“听晞,小心!”好友孟拾微突然轻呼。
林听晞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走神间,手肘差点碰倒旁边一个刚清洗完、还滴着水的三脚架。
那尖锐的铁质支架若是砸在手上…她心有余悸地缩回手。
“没事吧?”孟拾微关切地问,她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林听晞细微的失神。
“没事没事,走神了。”林听晞连忙扯出一个笑容,掩饰着刚才瞬间涌起的后怕。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实验室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
沈砚周。
他像是路过,又像是刻意停留。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薄毛衣,外面随意搭着校服外套,身姿挺拔如窗外沉默的梧桐。
他没有看里面,只是侧身靠在门框上,低头翻看着手里一本厚重的书,侧脸线条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冷峻。
他的存在感太强,即使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也像一块无形的磁铁,吸引着林听晞全部的紧张感。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擦拭玻璃器皿,动作却僵硬了几分。心里忍不住嘀咕:他又来干什么?视奸我吗?
混乱的思绪中,指尖一滑,“啪嗒”一声轻响,手中一只细长的试管掉落在实验台厚厚的橡胶垫上,没碎,但几滴残留的液体溅了出来,有一滴恰好落在她右手虎口的位置。
一丝细微的、带着碱性的冰凉刺痛感传来。
林听晞下意识地缩手,皱了皱眉。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不适。
“唔。”她轻哼一声。
然而,门口那道倚着的身影动了。
沈砚周合上书,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实验室里小声的交谈瞬间低了下去。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林听晞所在的实验台前。
林听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试管的手微微发抖。他又要做什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沈砚舟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液体的右手虎口上,那里微微泛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没有任何标识的硬质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片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一小管药膏,还有几枚创可贴——都是崭新的,像他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他抽出一片酒精棉片,撕开包装。清冽的酒精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凛冽的洁净感。
林听晞僵住了,完全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周围同学的目光也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沈砚周没有看她疑惑甚至有些抗拒的眼神,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镊子般精准稳定的手指,捏着那片酒精棉片,极其轻、极其快地在她虎口泛红的地方擦拭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冰凉的感觉一触即分。
林听晞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太多不适,那点刺痛感就被酒精的冰凉覆盖了。她愕然地看着他。
“别乱动。”
林听晞立马端正起来。
沈砚周面无表情地扔掉用过的棉片,又拿出那管小小的药膏,挤了米粒大小的一点白色膏体,再次用指尖极其轻快地、像蜻蜓点水般涂抹在她被擦拭过的地方。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盒子,重新揣回口袋。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他依旧没有光明正大看林听晞一眼,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程序故障。
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实验室,留下身后一片寂静和面面相觑的同学。
“哇哦…”有人小声惊叹。
“沈砚周…这是在干嘛?”孟拾微也一脸懵。
“他…他刚才是不是给听晞处理伤口了?”另一个女生难以置信地低语。
林听晞低头看着自己右手虎口上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药膏,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那一触即分的冰凉触感。那点溅到的液体根本算不上伤口!
他…他是不是有病?小题大做到这种地步?还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宣示着他无处不在的“关照”?
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羞恼,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在同学探究的目光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该死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关心”!它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她困在中央,无处可逃。
然而,沈砚周的“网”远未停止编织。
几天后的午休,林听晞独自一人坐在教学楼顶层天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被春雨洗得格外翠绿的山峦。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远离人群,也远离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人。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雨后的风带着寒意,吹乱了她的额发。
难得的宁静。她闭上眼,试图放空自己。
突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是从楼下不远处的露天走廊传来的,一男一女,似乎是为感情问题争执,声音越来越大,言辞越来越尖锐。
男生的吼声带着失控的愤怒:“…你tm再说一遍试试!”
“砰!”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墙壁或者栏杆上。
林听晞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电流击中。那充满暴戾的男声和砸击声,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童年客厅里父亲狰狞的咆哮、砸在母亲身上的闷响、自己无助的哭喊…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她吞没!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阳光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旋转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她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不是乌云遮住了太阳,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坚定地挡在了她蜷缩的身前,隔断了楼下争吵声传来的方向,也挡住了大部分吹来的冷风。
林听晞颤抖着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是沈砚周。
他不知何时上来的。他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面朝着楼下争吵传来的方向。他的背影宽阔而挺拔,像一道沉默的山峦,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恶意。
他并没有看她,也没有试图触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阳光被他挡住,林听晞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奇怪的是,这阴影并没有带来更深的寒冷,反而像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港湾。
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男人失控的吼叫依旧刺耳,但被沈砚舟这道身影过滤后,那声音似乎被推远了一些,不再具有瞬间撕裂她的力量。
她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修长分明,微微蜷着,透着一股隐忍的力度。他的肩膀线条绷得笔直,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充满了无声的威慑。
仿佛只要楼下的冲突升级,威胁到这片阴影下的空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介入。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听晞蜷缩在他的影子里,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楼下模糊的争吵声,感受着身前这道沉默屏障传递出的、冰冷却无比坚实的守护力量。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委屈、迷茫和被保护的酸涩。
这是被别人好好保护着的感觉啊,
楼下的争吵似乎被其他人劝开了,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归于平静。微风吹过,带来雨后青草的气息。
沈砚周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威胁彻底消失。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布满泪痕、依旧苍白惊惶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他没有问“你还好吗”,也没有递纸巾。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不是之前的药盒,而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浅绿色的薄荷糖。糖纸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一点清冷的光泽。
他没有递给她,而是将那枚小小的糖果,轻轻放在了林听晞蜷缩的膝盖旁边,那片被阳光重新眷顾到的干燥地面上。
动作轻得像放下一片羽毛。
“含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清醒。”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穿过天台门,消失在楼梯口,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
林听晞怔怔地看着膝盖旁边那颗小小的薄荷糖。浅绿色的糖纸,像一片新生的叶子,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弱却清冽的气息。它和那包薄荷纸巾、那盒应急药膏、实验室里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碰、还有此刻这片隔绝风雨的沉默阴影一样…都是沈砚周的方式。
她明白,他在关心她。
冰冷,直接,毫无温情脉脉的修饰,却精准地落在她每一次摇摇欲坠的悬崖边。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颗糖。冰凉的糖纸触感,让她混乱的大脑似乎真的清醒了一瞬。
她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沁凉的薄荷糖放入口中。一股强烈的、带着凉意的清甜瞬间在舌尖炸开,冲淡了喉咙口的血腥味和苦涩,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恐惧的迷雾。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沈砚周离开的方向。天台的铁门紧闭着,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雨后的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干了未尽的泪痕。
沈砚周…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冰冷外壳下的那片深海,究竟藏着什么?为什么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近乎笨拙又无比强势的方式,将她从恐惧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林听晞含着那颗清凉的薄荷糖,第一次没有在恐惧退潮后立刻戴上阳光的面具。
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片残留着他阴影余温的角落里,望着远处雨后初霁、透出一点微蓝的天空,陷入了长久的、迷茫的沉思。
那颗薄荷糖的清冽,仿佛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融化了一小块长久以来的坚冰。
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不仅仅是恐惧,不仅仅是困惑,还夹杂着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依赖的萌芽。
这萌芽破土而出,生长在春的泥土里。
林听晞感觉到莫名的心安,或许是沈砚周带来的影响,她默默决定,以后不能再动不动就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