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夜色深深,周围不见一点人影,只有零星小虫从外围飞进来,停驻在湖边的朱红花瓣上。
内室,躺在床上的锦瑟蓦地睁开双眼,房子里没点一盏灯,从窗外到里面漆黑一片,皎月被乌云深深覆合,透不出一丝光来。
锦瑟从梦中醒来,她梦见自己与一个叫王隽的男人欢好。虽说她几百年里都未曾做过关于情爱的梦,可她现在还清晰记得梦境里男人的模样与触感。
锦瑟死了一千年有余,身为凡人的七情六欲早已在苦河中消弭殆尽,按理说她不可能再有情丝,只是这梦太过真实了些。
仍旧是这个房间,这次房间两侧点满了昏黄的烛火,火焰不知疲倦烧了整夜,窗上朦朦胧胧依稀勾勒出他们的身影。
名叫王隽的男人隔着圆桌站在她对面,手指指向锦瑟,恨恨质问她:“为什么不肯放过其他人?”
放过谁?
梦里的锦瑟移步到王隽身边,柔声细语哄了又哄,终于把男人劝坐下来,还为他倒了一杯茶送上消消气。
锦瑟:这绝不可能是她。
千年来管理地府里众多鬼下,她的脾气被磨得不算太好,向来是他人为她倒茶,怎么可能会屈尊为一介凡人低下身姿?
锦瑟思虑许久,终于彻底清醒下来,她试着回忆梦里的情节:在那个梦里,她会为了王隽从鬼身变为凡人,为了王隽忍下三妻四妾,为了王隽抛弃一切只为了凡人几十年的情爱相伴。
她忽然被这话本子一样的情节弄笑了。
梦中她清晰地经历了自己与王隽相知相爱相守,到后来,自己却被人抛弃,独自葬身于此地的不堪愤恨。
灰紫与幽青交织的床帏下,床上的女人面容冷峻,却还是勾起了嘴角,锦瑟开口唤道:“春芒。”
门外有人敲门,只敲三下就再也不敲了。春芒推门进来,没半点声响,直直走到锦瑟床边跪下。
“春芒,如今是什么日子?”
“回主人,八月十八,人间已经过了中秋。”
八月十八,梦里这个时候王隽已经考过了秀才,现如今恐怕正和兰蔻儿纠缠。
王隽父母双亡,家境不好,却有少年志气,是福泉村唯一一个考中秀才的人。
院试过后,王隽前去书铺准备买书,恰巧遇上了同样买书的兰蔻儿。王隽临走时,兰蔻儿匆匆一瞥对他一见钟情,回家就告诉兰老爷她此生非王隽不嫁。
兰蔻儿也是这话本里的主角,痴痴纠缠的一位可伶女子罢了。
兰老爷当下并没有应答。他知道王隽,一个能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秀才的人,未必以后不会有更大的出息,便默许兰蔻儿追求他。
后来兰蔻儿三番五次找王隽,王隽宁死不屈,兰家虽然家大业大,他一介布衣虽然没人家有钱,但可不愁吃穿。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也没答应。
过几天故事该进展到兰蔻儿请王隽吃晚饭的时候了,王隽不从,会被人绑着带去晚宴。这一顿饭王隽没吃多少,竟想着怎么逃出来。
再然后,王隽该见到她了。
锦瑟坐起身来,乌黑长发顺着肩头滑下,她黑夜里仍白皙的双手轻轻捋了下头发,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怒,“春芒,二十三那天把苦河的入口打开。”
“是。”春芒领命下去。
——
八月二十三。
王隽考中秀才后,书院给他放了几天假。
中午在家闲时,王隽收到了兰蔻儿让下人送的请帖,上面邀请他在福泉楼吃晚饭,他并不想去。这兰蔻儿天天追着他干什么,他还要忙着赚钱和读书。
转头把请帖扔在了桌上。
福泉村里。
一伙人急匆匆往村王隽家赶去。
来人正是甲护院以及其他手下,一脚便踹开了王隽家里的门。
王隽正思考如何破题,见几人无缘无故闯进他家把他给绑了,他实在不解,愤愤道:“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你们是买卖人口的?”
王隽冷静下来,仔细看他们的衣服又觉得不像。落草为寇一般不会有这么整洁的衣裳,难不成是兰家的?
就因为今晚他没赴约?
王隽私心划去了这个可能,兰蔻儿再气应当也不会做出如此行径来,只是不是她还能有谁?
王隽一时并未挣扎,停顿间就听见来人说道:“我们是兰家护院,小姐吩咐小的们把你送进柴房,跟我们走吧。”
“……”
说罢吩咐两人抬着王隽回去了兰家,护院们把他锁在柴房里,还多给了一条被子。
小姐吩咐过照顾好,只是柴房这地方条件也就那样,只能让王隽将就将就。
王隽被护院轻轻扔在地上,一时没有动作,等人走后他开始来回张望,这儿连一支蜡烛都没有,黑夜里视线全无,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在。
他往后退几步,直到脊背硌到了柴火。王隽被绑住了双手,靠着柴堆站了起来。他脚下来回摸索,突然踢到了一个东西,是把柴刀,叮叮当当响着。
王隽又一屁股坐下去,手挨着柴刀,小心翼翼把割断绳子,随后解开了全身的束缚。
这护院都绑的什么玩意儿?
他八岁就不这么绑绳子了。
王隽双手伸直探索着,护院开门时他瞥了一眼,按照刚才看见的结构往前直走。他摸到了一个凸起——是门栓,柴房大门被人从外面严丝合缝锁着,估计不止一把锁。
看来兰蔻儿气量不小,王隽心中冷笑,他不觉得拒绝一个千金大小姐有什么不识抬举的,喜欢钱财的多了去了,但他王隽不是。
王隽试着来回晃动,这门也丝毫不为所动。他果断放弃,扭头拿起地方那把斧子。
他没想砍门,半夜里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他可能没什么好果子吃。
王隽摸着门逐步探索,突然,他摸到类似窗坎的东西,手又往上探了探,纸糊的,是窗。
他先试了试能不能开窗,推了几下推不动,窗户也被人从外面锁死了,看来他们还有点脑子。
王隽拿着斧头小心翼翼从窗边砍下,破坏了合窗的榫卯,这柴房的窗户被他卸下半边来。他轻轻放下那半扇窗,从窗口直接翻了出去。
他不太懂富户的房子怎么走,只是猜到柴房多半和后门挨着,摸索了一柱香,竟然直接到了后门。
王隽——天助我也。
他慢慢推开后门,迈了出去,几步后突然想起什么,又把人家的斧头给放下,顺手关上了后门。
他王隽要回家睡大觉了。
……
王隽正要找回家的路,天色太黑,分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走。
道儿上都是坑坑洼洼,还带着咯人脚底板的小石子,两旁的野草想要疯狂的扑在路面上。
王隽一个没注意,被大块石头绊了一脚,迎面摔下去。再抬起头来,眼前的路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门大户。
他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正要扭头走,又转身回来,走上台阶推开这家的大门。
荒郊野岭出现了一户人家,指定有鬼。
恰好他今天胆量也够,今天就要去会会这隐藏于黑夜的“妖怪”。
王隽走进大门里却没看见房子,面前奇怪地横亘着一条河,左右两边都看不真切。
他蹲在河边向下摸,河水滚烫无比,门后的大门在他进来那一刻就紧紧闭上,看来现在除了跳河就没有法子了。
王隽只思索几秒就往下跳,水温奇高无比,像书上说的什么温泉一样,他忍耐几息,终于游到了哪里,冒出头吐出一口气来。
他面前是四四方方的回廊长道,正中有片挖成的湖,他现在就在湖里待着。湖边种着各种奇异花草,八月份竟还开的茂盛。
王隽往岸边游,避开种着花草的地方,一撑手跳了上去,身上的衣服湿透,他顺手拧了拧水,留下地上的一滩痕迹。
他想往房子里走,没走几步,黑夜里出现数只眼冒绿光的狼来,它们一个个都面露凶狠,像是要把王隽咬下一块肉来。
王隽慢慢退后,这群狼却紧追不舍,他转身想跑,脚下凭空出现一块石头来把他绊倒。王隽狠狠摔在地上。
那群狼终于迫不及待扑上来撕咬王隽,王隽来不及起身,只得护住脑袋和腹部,几头狼不断咬伤了他的四肢和后背。
祖宗,他默默喊了声。
说来也怪,王隽觉得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多疼,顶多像是针灸一般的痛。几息后,狼群放弃了撕咬,往来的方向离去。
王隽没来得及看见,见不再被咬后,他没着急站起来,一屁股坐地上不动了。往前走有危险,往后走回不去。
他打算就这么待着,直到天亮。
俗话说,鬼白天不出门,他不信白天这宅子还在。
王隽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等了约摸半个时辰,面前的房子里亮起了光。
窗户上透出两道影子来,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都像是女子的侧脸。
门吱呀开了,春芒提着灯笼出来,几步路走到王隽面前。
王隽还没看清这人怎么过来的,这人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主人吩咐我带你出去。”春芒对着地上的男人说。
王隽这才拍拍屁股起来,颇有兴趣问道:“你家主人?”
“是。”
“我要见你家主人,你带我进去可好?”王隽大有一副你带我进去我就继续赖这儿不走的架势。
春芒有些为难,此时,屋里传来声音:“等明日你再来。”
“记着,三步走,七步跳,你就会到这。”
锦瑟透过薄薄的纸窗看向门外,少年站在院中,浑身湿透,还是掩盖不住那种少年心性——既大胆又单纯。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闯。
屋里是个年轻女人,喔不,年轻女鬼,王隽如是想。他还是不甘心,想今天就见一见这所谓的什么“主人”。
王隽刚迈出一步,肩膀上瞬间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他小心收回脚。
扭头就对着春芒说:“我走,我走。”
王隽被春芒一步一步送出了刚进来的大门,他们返程时的路像是围着湖建的院子,七拐八拐的,不过幸好没游回去。
……
地府门前。
王隽迈过门槛,转身想与春芒道别,却看见一张冷脸,他还是笑着道:“姑娘回见。”
春芒面无表情,想到主人的嘱托,又开口,“身上的伤暂时不要治。”
王隽一愣,回复说好。就看着春芒转身回去了,消失在院子里。
这人走的可真快。
王隽走下台阶。等等,她是不是没告诉我怎么回去?
王隽——失算了。
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随便指了个方向走,却再次被绊倒——这回他直接摔倒了家门口。
好人。还不忘送他回家。
就是脚磕得有点疼。
……
屋内。
“主人,人已经回去了。”
锦瑟披着一身暗紫色织金大袄,正斜斜倚在床头看生死册。数十年地府都相当太平,不过梦境里可不是,只希望她的属下别想着给她带什么“惊喜”。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合上了册子。
“明儿放两个鬼童子在门口。”锦瑟俏皮地拍拍书上不存在的灰。
“是。”
她倒要看看王隽是怎么个胆子大不怕鬼,敢半夜等“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