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夏天,今年似乎格外慵懒,已是六月,天气却迟迟不肯燥热起来,只余下恰到好处的暖意,催得满城花事烂漫,沿河两岸,各色野花泼洒开去,织成一条延绵不绝的锦带,争奇斗艳,生机勃勃。
宫中皇后瞧着这景象,心下欢喜,只觉是个祥瑞吉兆,遂下旨在御花园大办赏花宴,帖子雪花般飞往各府,邀请的都是适龄的官家少男少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赏花”是假,“相看”才是真意,不知从何处漏出的风声,说新科状元宋钰也会出席,瞬间引爆了京中贵女的热情。脂粉铺子、首饰楼阁人头攒动,各家小姐卯足了劲置办新衣、钻研新妆,力求在那场盛宴上拔得头筹,在状元郎心中烙下惊艳一笔。
庆王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亲自将帖子送到了禾玉手上,笑容可掬:“郡主安好。我们娘娘今年得了好几盆名品兰花,正开得应时,娇贵着呢。听闻郡主亦是惜花懂花之人,娘娘特命老奴跑这一趟,请郡主务必赏光。”
禾玉含笑接过那张绣着精致祥云纹样的帖子,微微偏头示意鸣柳,小丫头伶俐地上前,手里捏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就要往总管袖子里塞。
“哎哟哟!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总管太监像被烫着似的,拂尘一甩,宽大的袖袍连连摆动,苦着脸作揖告退,“不过是传句话的功夫,郡主折煞老奴了!娘娘跟前当差,可不敢坏了规矩!” 他脚下生风,溜得飞快,开玩笑,这钱他敢收?怕是前脚刚揣进怀里,后脚脑袋就得搬家。
禾玉也没坚持,捏着那张带着皇家熏香的帖子,坐在院中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祥云纹路,微微有些出神。
鸣柳已机灵地吩咐小丫鬟摆上了茶点。微风拂过,带来淡淡花香,禾玉心底却莫名有些发沉,连续几晚梦回当年破庙旧事,醒来时心口总是突突直跳,那股脱离掌控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难道这就是司命含糊其辞提到的“突发状况”?该不会……真出岔子了吧?
“郡主,”鸣柳见她沉思,压低了声音回禀,“翠竹回来了。人就在院外候着,您看……要让她进来吗?”
翠竹……禾玉在记忆里搜寻片刻。
对了,就是那个原主任性下水时在身边伺候,结果被庆王一怒之下发配到庄子上“反省”的丫鬟,香夫人说她知错了,又瞧着禾玉身边伺候的人实在单薄不成体统,便做主把她调了回来,禾玉当时也点了头。
“让她进来吧。”禾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压下心头那点烦躁。
鸣柳应声去了,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进来,来人穿着素净的白色交襟长裙,裙摆和袖口点缀着几片翠竹叶,梳着双丫髻,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袱,正是翠竹。
待她走近,禾玉看清了她的脸,不同于鸣柳的圆润讨喜,翠竹生得一副标准的“楚楚可怜”相——柳叶弯眉,新月含情目,尖尖的瓜子脸,身段纤细,腰肢更是掐得盈盈一握,此刻,那双含情目在看到禾玉的瞬间,立刻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郡主——!”一声哀切婉转的呼唤,翠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迅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了禾玉的小腿,将脸埋在她裙摆上,放声大哭,“呜呜呜……郡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奴婢在庄子上日夜悬心……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奴婢也不活了……呜呜呜……”
腿上传来的温热湿意让禾玉头皮一麻,手里的茶盏差点没端稳。
她连忙放下杯子,试图把人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我没事,真没事了!”费了好一番功夫,连拉带哄,才把哭得梨花带雨的翠竹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微凉的小手,反复强调自己身体大好,并未怪罪于她,还关切地问了几句庄子上的日子是否清苦。
翠竹抽抽噎噎地用袖子擦着通红的眼睛,听到禾玉的宽慰,感动得又要下跪,被禾玉死死拉住。她吸了吸鼻子,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掷地有声地表态:“郡主!您放心!您想要的,奴婢豁出命去也一定帮您得到!”
禾玉:“???” 她眼皮一跳,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听说什么了?”
“奴婢都听说了!”翠竹挺直腰板,眼神灼灼放光,“郡主您瞧上新科状元郎宋钰了对不对?您放心!奴婢生是郡主的人,死是郡主的鬼!无条件支持郡主抱得美人归!您看!”她献宝似的拍了拍怀里那个大布包袱,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使命感,“奴婢特意去庄子上,找最有经验的王婶子弄了些‘好东西’!都是祖传的方子,磨成了细粉,无色无味,保管……呃,以备不时之需!郡主您尽管吩咐!”
禾玉:“……” 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不是吧姐姐?那是正经“药粉”吗?!你们王府私下里都这么彪悍的吗?!光天化日讨论给新科状元下药?!这庆王府的风气……也太“野”了点吧!
她赶紧摆手,义正辞严地婉拒了翠竹的“好意”,并着重强调:“翠竹啊,你的忠心我明白,但这法子……太下乘了!我们要靠真本事!靠智慧!靠……嗯,靠本郡主的倾世美貌去征服状元郎!” 她努力摆出一副“本郡主魅力无边”的自信姿态。
翠竹闻言,小脸上先是浮现出深深的困惑和惋惜,随即眼神又慢慢亮起来,变得无比崇拜和坚定,用力点头:“嗯!奴婢明白了!郡主您一定是想用更高明的手段!奴婢懂了!” 她紧紧抱着那个包袱,显然已经自动脑补出了一场郡主智计百出、状元郎神魂颠倒的大戏。
禾玉看着她那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只能无力扶额,算了,随她去吧,至少暂时打消了她下药的念头。
然而,禾玉万万没想到,关于她要“追求”状元郎的“豪言壮语”,经过翠竹添油加醋的传播(尤其是那句“征服状元”),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飞遍了王府的犄角旮旯,甚至隐隐有向府外扩散的趋势。
当天傍晚,禾玉刚在花园散完步消食,就被香夫人“请”到了东院。
一进门,好家伙!几位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姨娘早已围坐一堂,个个眼神放光,摩拳擦掌,仿佛即将上阵的是她们自己。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来了!” 一个穿着玫红撒花裙、性格泼辣的姨娘率先开口,手里的团扇激动地摇成了风火轮,“要我说啊,男人嘛,就没有不好色的!凭咱们郡主这模样身段,好好捯饬捯饬,在赏花宴上一亮相,保管把那状元郎的魂儿都勾飞了!姨娘我这儿有几盒新得的南洋珍珠粉,敷脸最是养人……”
“呸!张姐姐你这法子忒俗!”旁边一个气质文静些、穿着月白衫子的姨娘立刻反驳,她手里捧着一卷书,语重心长地对禾玉说,“郡主别听她的,那些读书人,尤其是状元郎这种清贵人物,最是假正经!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最看重女子的才情!红袖添香,吟诗作对,那才是雅趣!喏,我这儿有几本孤本诗集和才女笔记,郡主这几日赶紧读读,养养书卷气……” 她话音未落,身边的小丫鬟已经一溜烟跑回去取书了。
“你们俩说的都不对!”一个身材娇小玲珑、嗓音如黄莺出谷的姨娘挤到禾玉面前,信誓旦旦,“赏花宴上,环肥燕瘦,才女佳人能少得了?咱们郡主想要出头,就得‘出奇制胜’!我打听过了,那宋钰最好琴音!恰巧我早年习得一首失传已久的《凤求凰》残谱,精妙绝伦!来来来,郡主,趁着还有几日,我抓紧教你,保管你在宴上琴声一起,状元郎立刻侧目,魂牵梦萦!” 她边说边用纤纤玉指在空中虚弹,一脸陶醉。
“我看还是……”
“我觉得应该……”
姨娘们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都坚信自己的“独门秘籍”才是制胜法宝。混乱中,各种物件被不由分说地塞进禾玉怀里——胭脂水粉、诗集孤本、琴谱、香囊、甚至还有一块据说能“增旺桃花运”的粉晶玉佩……禾玉被围在中间,耳边嗡嗡作响,怀里东西越堆越高,感觉头都要炸了。
最后还是香夫人看不过眼,重重咳了一声,拿出了当家的威严:“好了好了!都消停些!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主意都出完了?出完了就都散了吧,让郡主自个儿静静心!别到时候真把人吵晕了,赏花宴还去不去了?” 她挥挥手,驱散了这群热情过度的“军师”。
禾玉抱着一大堆“爱的负担”,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地飘回了自己的院子,她看着桌上那堆“战略物资”,再次深刻体会到了庆王府彪悍的“战斗力”和“执行力”——真·野·啊!
赏花宴定在六月下旬,还有小半月时间。
整个庆王府仿佛找到了一个共同奋斗的伟大目标,瞬间进入了高速运转状态。
翠竹是其中最亢奋的一个,她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整日里围着禾玉打转,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珍宝阁新到的‘醉芙蓉’胭脂买回来了,颜色正衬郡主肤色……”
“云裳阁定做的烟罗纱裙怎么还没好?我得再去催催!绣娘说了,上面的缠枝莲暗纹最费功夫……”
“对了对了,上次郡主穿的那双绣着兰草蝴蝶的软缎鞋好看极了,这次还穿那双吧?奴婢这就去找出来擦亮……”
“哎呀,李姨娘送来的诗集放在哪儿了?晚上得给郡主读几页……”
...............
禾玉看着她忙得脚不沾地、两眼放光的样子,默默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算了,让她忙吧,有点事做总比琢磨“药粉”强。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自那日“军师会议”后,禾玉的院子在傍晚时分便成了王府姨娘们的“特训基地”。几乎是排着队,每晚必有一位姨娘准时登门,倾囊相授她的“拿手绝技”。
张姨娘拉着她研究了一晚上胭脂的晕染层次和口脂的点睛画法,禾玉的脸被当成调色盘,洗了又涂,涂了又洗。
李姨娘捧着诗集,摇头晃脑地给她讲解才女们的闺怨情思和用典精妙,禾玉听得昏昏欲睡,差点一头栽进砚台里。
琴艺最好的赵姨娘更狠,直接抱来了自己的爱琴,手把手教她指法,可怜禾玉手指被琴弦勒得生疼,弹出来的声音如同锯木头,赵姨娘却依旧充满信心,坚信“勤能补拙”……
几日下来,禾玉感觉自己像个被抽打的陀螺,身心俱疲,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沾枕头就着,连梦都不做了,那些关于闻渡、关于破庙的惊悚回忆,暂时被这鸡飞狗跳的现实生活挤到了角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遥远的南海龙宫深处。
虚空一阵扭曲波动,两道人影狼狈地被吐了出来,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水晶地面上。正是消失多日的闻渡与谢必安。
闻渡率先睁开眼,深邃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梦境带来的恍惚暖意,破庙里那脏兮兮却亮如星辰的眼睛,那带着市侩算计却又纯粹无比的笑容,那毫不犹豫架起他沉重身体的瘦小肩膀……梦中的一切鲜活滚烫,与现实中的冰冷空旷形成刺骨对比。他静静躺在地上,任由那巨大的落差感啃噬着心脏,直到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唔……”谢必安揉着仿佛要裂开的额角,挣扎着坐起身。短暂的迷茫后,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引魂灯!闻渡强闯龙宫!夺宝!他猛地扭头,看到身旁的闻渡,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闻渡!你竟敢——” 谢必安怒喝一声,甚至顾不上身份仪态,挥拳就朝闻渡面门砸去,龙气激荡!
闻渡眸光一冷,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身形如鬼魅般侧滑,轻易避开了那含怒一击。动作间行云流水,宽大的衣袖翻飞如云。就在谢必安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闻渡身影一闪,已如离弦之箭般掠至不远处的案几旁。那盏造型古朴、灯芯幽蓝的引魂灯,正静静躺在那里。
“引魂灯,本君收下了!” 闻渡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长袖一卷,那盏至关重要的古灯便被他稳稳纳入怀中。他看也不看身后暴怒的谢必安,足尖一点,化作一道凌厉的遁光,冲破龙宫禁制,直射向茫茫天际!
“贼子休走!把灯还来!” 谢必安目眦欲裂,那是他寻找禾玉唯一的希望!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龙宫太子的仪态,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湛蓝的龙元之力轰然爆发,杀气腾腾地化作一道龙形流光,紧追不舍!两道强悍无比的神念与力量,撕裂云层,瞬间消失在南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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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京都的夏意终于浓烈了几分,六月的尾巴悄然滑过,万众瞩目的御花园赏花宴,如期而至,庆王府上下,也终于迎来了检验他们多日“备战”成果的关键时刻。禾玉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被翠竹和姨娘们联手打造出的“盛装”自己,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要奔赴一场吉凶难料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