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镇上的道观驱邪。
因为我怀疑我的新婚丈夫回来了。
而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已经成了一块黑底金字的牌位,被供奉于家中,每日晨昏三炷香。
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七天前,我的新婚夫婿云川仙君死于小重山秘境之中,尸骨无存。
我亲手带回了他的遗像。
谁能想到呢?一个平平无奇的低级秘境,去时浩浩荡荡一百多位修士,最后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屁用没有的凡人活着回来。
只带回了一张同样屁用没有的画像。
沈云川的画像。
谁也想不通,他去秘境为什么要带这玩意。
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秘境毁了,仙君死了。
眼下我还活着,却命不久矣。
事情得从我初到浮云镇的那一天深夜说起。
*
月光照亮腰间那条修长的手臂。
我睁开眼睛,发现身后的夫君正与我贴得很近。
冰冷而潮湿的气息侵入我的鼻端,恍惚间我竟闻到了泥土的腥味,却又带了点草木的清新。
大概是从窗外飘入的。
那时候,我并没有往其它方面去想。
接着,我迷迷糊糊地叫了他一声。
“夫君?”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将我更深地勒进他的怀里,让我与他贴得更近。
他的身体好冷啊!
我被冻得一哆嗦,却又忍不住有些沉迷。
于是我也伸出手,带着试探和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眷恋,慢慢覆上腰间的那只手。
他的手也是冰冰凉的,我并不在意。
有时候,他的身体就是会莫名其妙失去温度。
那是功法的缘故,他当时是这样和我解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没有多想,他说的话,我总是信的。
这时,我温热的指尖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游移,片刻后他松开了手。
然后我缓缓地将五指插入他的指缝,可他却忽然将手抽离。
我心中莫名失望,可很快我发现,他只是将手翻了个面。
接着,他将手指插入我的指间,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显然有些激动,没控制好力道,我被他握得有些痛。
可我没说什么。
我们谁也不说话,他就这样紧紧地从背后禁锢着我。
半晌后,他突然动了,伸出一只手,绕过我的长发抚摸我的脸。
很轻柔,很缓慢,缓慢到有些僵硬。
我总觉得他的动作有些怪。
那只冰凉而略显粗糙的手,一下一下刮擦着我的脸,带来细密的刺痒和微微的疼痛。
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定情的那个夜晚。
他也是从背后抱着我。
那时候我们是在一个山洞里,外面滴滴答答的下着雨。
他抱膝坐在火堆旁,如缎的漆黑长发垂落,有点湿,还略显凌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我唤了他一声,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看我,眼神中有一丝被雨困住的茫然。
他的五官生得很好,整个人看起来英俊至极,而周身气势却又异常凌厉。
不笑的时候,很有几分威严。
然而这样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却在那一刻显出了难得的脆弱。
我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很快他将我翻过身去,从背后回抱住我。
那一夜雨声不绝,缠绵入耳。
他的身体是冰凉的,他的吻也是。我感觉整个人融化在冰冷的雨中。
第二天清晨,穿上衣服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用一种令我看不懂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十分复杂。
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冷漠,他又表现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那么得体优雅,让人挑不出错处。
就在我陷入回忆时,他不轻不重地咬了我一口,明显对我的分心感到不满。
冰冷的唇擦过我颈间脆弱的肌肤,微不可查的刺痛中带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那一刻我离奇地产生了一种错觉,总以为他想就此一口咬穿我的脖子,将我生生咬死。
很明显我想多了。
因为他很快就松了口。
可我没想到我竟流血了。
那一块皮肤被他咬破后,他似乎将头凑近了伤口处,还用鼻子嗅了嗅。
颈间传来濡湿感,而后我闻到了血液特有的味道。
不重,但我闻到了。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那一刻我莫名觉得有几分荒谬,似乎我们不是在亲密,而是在进行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事。
未知中,有那么一丝丝……
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后来我才想到,应该说是恐怖。
可那一刻我却只是觉得浑身有点发冷,并没有往其它方面去想。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脖子,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将手收回后,我又伸到月光底下看了看,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奇怪,我分明感到我流血了。
他开始用手摸我的脖子,之后一路向下,指尖蹭过我的脊背。
并没有什么**的意味,反而像是在精准地丈量着什么。
沿着我的脊柱,他细细地划下了一条线。
一条界限分明的线。
线的这边和那边,是我身体的两半。
若从中撕开……
我被这念头惊得毛骨悚然,本能地想要挣扎。
他察觉到了我的意图,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我。
那动作很有些强势。
恍惚间,我察觉到了不对。
等等,腰间多出来那只手是谁的?
我忽地如死尸般僵住不动。
“怎、么、了,思、思?”
夫君的声音传来,却不是从身后,而是从另一个地方。
那腔调滞涩而怪异,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仿佛是长久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
我心脏骤停。
蓦然转身,身后空无一人,远处香炉中的三支香尚未燃尽。
烟雾升腾中,画像里那俊俏的男子阴郁地微笑着。
明明很黑,可他略带恶意的笑容硬生生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这才想起,那是他的遗像。
我总以为我的夫君还活着,可他已经死了,而今夜是他死去的第一夜。
*
从噩梦中惊醒时,天光已大亮。
刺目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到我的脸上,我本能地用一只手挡住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
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冰凉而粗糙的感觉似仍停留在我的肌肤上,让我的手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在梦中,我曾短暂地忘记他的死亡。
此刻,他的遗像正挂在房间里,牌位则供奉在遗像下方。
香炉中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灰白的残烬。
我将这些留在房间里,和我是不是对他情深义重无关,纯粹是因为房子太小。
这座宅子只有一宅一厨一厕,外带一个小小的院子。
把他移到哪儿去都不合适。
若被浮云宗的人发现,我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在他们眼里,那块庄重的牌位就是我的夫君。
再说,我自己也很喜欢他,并不想在他死后折辱他。
但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也许昨夜做噩梦,就是与此事有关。
虽知是梦,此时此刻我却依然不敢抬头看那块牌位,还有画中的他。
当然,越是不看,心底越是发慌。
我慢腾腾地从床上爬下来,又慢腾腾地穿好了外衣,过程中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显得慌乱。
穿好衣服后,我尽量自然地朝门口移动。
终于,在走到门边时,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朝他看去。
那块黑底金字的牌位依然十分庄重,画像中的夫君脸上并无笑意,清俊的脸十分威严。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这幅画就是这样的。
看到他面无表情,我终于感到安心了不少。
正要走出门,想起香炉中熄灭的香,我又走了回来。
浮云宗的人将我送到镇子上时,特意叮嘱过我,务必每日晨昏三炷香。
仙君虽然死了,但活着的人仍应对他表示尊重,特别是我这个未亡人。
该有的礼节必须要有。
*
上完香后,我走到院子里去晒太阳。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关系,我的精神很萎靡。
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该出去采买食材。
不然等沿河的早市散了,我就没有新鲜的菜可以吃了。
虽然匆匆加快了脚步,可等我赶过去时,早市还是散了。
剩下那几个零零碎碎的摊位上,尚留有一些被挑剩的瓜果,我看了一眼,它们蔫头耷脑的,我并不是很想要。
算了,偶尔奢侈一把,在外面吃吧!
反正浮云宗每个月会给我发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我维持温饱。
路过河边一家略显奢华的酒楼时,我被里面飘出的肉香味勾住了。
那味道一阵一阵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猛地吸了两口,然后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干瘪钱袋。
不舍地朝酒楼里张望了两眼,我默默地低头走了过去。
可恶,那肉为什么这么香?我想吃肉!
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附近转来转去,终于被我找到一家价钱公道的小店。
说是小店也不太恰当,因为它只是在河边支了个摊子,看起来非常朴实无华。
起先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吃什么,后来我咬咬牙,奢侈地给自己点了一碗十文钱的馄饨,又给自己加了两个五文钱的肉包子!
就这一天!
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我再也不这样吃了!
我是这样和自己说的,然后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美味了。
但很不幸,我辜负了这顿难得的美味,更辜负了我的二十文钱。
因为咬开包子皮的那一刻,看着鲜红的肉,我的脑子里莫名浮现猪被开膛破肚杀死的场景。
杀猪的人干脆利落地下刀,“滋啦”一声将它沿着一条线剖开。
然后,它会被一支铁钩挂住,鲜红鲜红的,展示在人来人往的肉铺里,以证明屠户所售卖的肉是多么新鲜。
我惊恐地联想到了昨晚梦中的某个情景,失去了所有胃口。
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不要想了,思思!不要想了!
我尽力阻止自己的思维发散出去。
嘿,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这么有想象力呢?
*
吃饱喝足后,我提着一只空空的菜篮,漫无目的地在河边瞎晃。
我并不是很想立刻回家。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只有遗像和牌位的家。
尽管我深爱我的夫君,他的死令我悲痛不已,可我还是不想。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我又想到,我刚来这个镇子,与所有人都不熟悉,并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去处。
虽然就在浮云山山脚下,可镇子里的人都是凡人。
他们远远崇敬着山林深处那个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却没有任何机会可以直接接触,自然也无法知道那里发生了何事。
宗门的人将我安置于此地,因为隐瞒了身份,所以镇民只以为来了个普通女人。
顶多身世悲惨了些,刚新婚就死了丈夫。
他们不知道,我是在我夫君死后才嫁给他的。
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和我一同叩拜天地的,是一块高贵无比的牌位。
镇子里的建筑很密集,高墙窄巷,后山处一条窄而陡的山道直通密林深处。
但是凡人走不到路的尽头,因为一道护山大阵隔绝了仙凡。
我远远看着那漆黑幽森的山林,只觉在浮云宗的岁月缥缈的像一个梦。
我们唯一的交集,便是每月勉强容我苟活的五百文钱。
这交集还是单向的,我无法联系到他们。
他们却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因为年深日久,镇子里的墙大部分是斑驳的,不少墙皮已经脱落。
我走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像个行走在人间的幽灵,与一切格格不入。
走着走着,我远远地听到了有关我的议论声,声音来源于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底下。
那儿坐着一圈妇人,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拣菜,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我。
一个年纪略长的女子说道:“那个新来的陈娘子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夫君,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另一个头簪红花的女子立刻反驳,“这女子长得不错,能不能守得住另说呢!”
在她起了这个头后,其她妇人纷纷搭话,“这倒也是,保不准没几天就勾搭上野汉子了,这种事多得很呐!”
“哈哈哈,她那死鬼丈夫还不得气活过来!”
“哎,以前有个戏班子来到镇上,演过一出这样的鬼戏,死鬼丈夫回魂什么的,可吓人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那戏里的寡妇大半个身子都被剖开了吧,虽知是假,还是很吓人!”
“活该,谁让她不守妇道……”
那些话跟针一样刺痛了我的耳朵。
听完后,我心里堵得慌,还有些发冷。
说不上来是因为这不吉利的鬼戏,还是她们对我莫名其妙的恶意。
我逃一样地离开了那里。
很奇怪,明明是她们在说我的不是,可我竟心虚地害怕被她们发现。
心中多少感到有点难过和窝囊。
眼眶开始酸涩,于是我只好抬起头,迎着日光,让太阳将我湿润的眼睛晒干。
这样就可以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如果我的夫君还活着,见到我这样,他必定会笑着说我又在自欺欺人。
接着,他会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将我搂入怀中,并教训那些人一顿。
可我的夫君死了,再也不会醒来。
所以,自欺欺人又怎么样?
*
我目光茫然地向前走。
不多时,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个道观门口。这里看起来香火还算旺盛。
我在门口游移,心绪纷乱,不知到底要不要进去。
这时候前面又走进去好几个人,也许是祈福,也许是禳灾。
于是我跟着他们一同踏进了观门。
观中供奉的并不是民间常见的三清祖师,而是一位不知名的神仙。
据当地百姓说,那是一位心善又强大的仙人。
我本就没睡好,观中烟雾缭绕,熏得我头脑发昏。
我强撑着走入正殿,为神仙奉上了三炷香。
十文钱一炷,三炷便是三十文。
可真不便宜,但我还是决定花钱求个三十文的心安。
别的镇民在蒲团上跪倒,虔诚叩拜。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开始屈膝跪在粗糙的蒲团上,双手持香,闭目叩拜。
青烟袅袅升起,似可承载着人的心愿上达天听。
我叩拜完毕,将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入了香炉中。
正要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却瞥到,那三支香竟齐齐熄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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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