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心眼忒小,一整个冬里都没下一场雪,快临近春分才吝啬地在夜里散了场薄雪。北岸因为洪涝已经颗粒无收两三年,南方多方势力分庭抗礼,农业收入成为维系组织发展的重要经济来源,处在交通枢纽处的颂城要是再因旱灾损了点什么,这座还算独立平静的小城可就真的是虎狼环伺了。
天灾不由人,凡人也只能掺和掺和人间的事。
这是赵启第二次到胡仁的办公室。第一次来是入职那天,胡仁随便搪塞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捧着高级军官的饭碗混吃等死,胡仁也心安理得地晾着他。
“大帅,我赵家一时也拿不出这么些粮,不过周家当家的人美心善,已经从南方协调了足数的粮食,您是想再亲自检查一下呢还是直接就从南方走海运去西洋了。”
赵启话说得还算恭敬。
胡仁倚在红木太师椅里,双手微微交叉,端庄地搁在大肚腩上,用缓慢周正的语气说道:“运来帅府,本帅得亲自检查。”
“是。那我一会儿就去找财务报销运费。”
胡仁的眼好像睁得大了些,他总觉得赵启那张笑脸有些不怀好意,好像下一秒太师椅底下就能蹦出个炸弹似的。
“啊……本帅也事务繁忙,那就请赵协都统代本帅前去监察,本帅信得过你,只要你看得过关,直接发去西洋就是。”
赵启微眯了下眼,笑着说道:“多谢胡大帅信任。”说完便打了个不标准的军礼退了出来。
刚关上门转身,赵启脸上强提起来的笑瞬间崩断。办的好洋人那也没赏,办不好错全都是他自己的!老狐狸!
大概是受乔知影响,他竟也翻了个白眼。
赵启穿着军装高调地带了老马出帅府去寻周泠,得知周泠去了飞云醉,便让老马先回,他自己又去翻了后墙。
裹着这身绿皮子不方便,他竟然比上次还笨重,直接滚进了灌丛,引得在园中浇水的秦杰和邢暮雨跑了过来。
秦杰眼尖,大老远就看到那身绿皮,赶紧指给邢暮雨看:“看!绿王八!”
邢暮雨往秦杰指的方向一看,大呼到:“三哥哥的棣棠啊!是哪个不怕死的!”说着便抄起洒水壶泼了过去。
干土瞬间变稀泥,王八在泥里滚得很不舒服。
“呀!子兴哥!”
乔知和周泠正在房内谈北岸的事,果然有狗皮膏药入了晏城,但似乎和毛子没谈拢,还在僵持中。
“咚咚,咚。”
乔知听出敲门的是秦昭,便起身去开了门:“怎么了。”
“子兴在后院粘了一身的泥,现在洗澡呢,我来问问少爷这换洗的衣服……”
乔知眉头紧蹙,这人怎么回事?每次来他这儿都要讹走一身衣服吗?
“他在后院干什么?”
秦昭有些难以启齿:“他翻墙进来的,跌棣棠丛里了,暮雨又给他濩了一身的水,就成泥了……”
“哦?赵家少爷还有翻墙这爱好?”周泠说道。
“我问了,他说走正门怕赵家和军统的人瞧见,再让少爷您担心飞云醉的安全。”
乔知默然。
“这赵子兴,真不知道是该说他聪明还是笨呢,还不让我告诉你合作的事,怕把你这柔弱的清寂美人拖下水呢。”周泠抱着胳膊歪着头调侃到。
“再笨也是你选的盟友,不服忍着。”
说完,乔知示意秦昭进来,他便转身去拉开窗帘找衣服了。
三层厚的窗帘拉开,阳光忽的挤满了整个房间,周泠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终于瞧见了这个屋子的全貌。
从圆桌雕窗梳妆台,再到衣柜架子床,一水的黄花梨,都雕着八宝祥云纹。地上铺的是暗红黑金纹地毯,床幔上挂的是拿金丝绣了百鸟朝凤的红纱,梳妆台旁边的架子上是一身有些年岁的行头,凤冠云肩蟒袍马面裙,正是杨玉环的那身。
整个屋子的色调都由黑、红、金三色组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大男人的房间。
周泠歪头盯着乔知在衣橱前翻东西的背影,透过那背影看到的却是乔知母亲那双幽怨的眼神。
眼看着她被乔家折磨得失了血肉,眼看着她烧毁了自己全部的戏服,眼看着她在那戏台子上“醉酒”后倒地而亡。
这戏疯子对戏的情感哪是个喜欢或是厌恶就能够的?爱恨交织缠绵,虬根深扎心底,以心头血喂养出一片遮蔽乔家和飞云醉的荫,这荫是黑红色的,别人看不见。
乔知还是接过了他母亲的那身蟒袍,他上台宣的不是杨贵妃的情,而是他泡在尘世的冷水中唯一的那点怜悯的挣扎。
周泠叹了口气,乔知母亲去世的那年,她自己也才十二三的年纪,只记得那时候很怕她,周家的牛鬼蛇神再多也没她那么吓人,简直像是被鬼榨干了的一身人皮。
乔知还在翻找衣服,他爱整洁,衣服都是抽一件叠一件,嘴里还絮絮叨叨地,活像个老妈子,竟添了些烟火气儿。
周泠倒是觉得新奇,乔疯子遇上赵傻子,有意思。
乔知有些恼了,那傻子比他高不了多少,上次那件旧衫都要被他撑裂了,上哪去找能给他换的衣服!
“诶,我凭什么要给他我的衣服?”乔知这才反应过来。
他直起身子,砰地关了衣橱门,连带上让他去送赵启那回儿的气一块反给了秦昭:“没衣服就去买一身啊,你多大年纪了,这种事都要问我,啊?秦老板!”
秦昭对着乔知无辜地眨了眨眼,难道少爷和子兴不是好朋友?是他会错了意?
“那买衣服的钱……”秦昭见自家少爷发火了,吓得腿肚子有些抽抽。
“你先垫上,回头跟赵子兴要!”
“诶,好嘞……”说完,秦昭缩着头赶紧跑了。
茶也凉了,周泠看完这出好戏也不欲多待:“行了,我走了,你快去看看那面糊王八吧,下回儿告诉我好不好吃。”
周泠一个普通的笑却给乔知看出了深意,吓得简直要跳起来:“你说什么呢!”
周泠停下身来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干嘛?挂了面糊不正好炸了么?”她看见乔知这反应有些好奇,想到了一个词,“娇羞”,这俩人不会真有点事吧?“你要是不想油炸,生吃也成。”
说完,未等乔知再发作,周泠便笑着赶紧溜了。
周泠走了以后,乔知倚在门框上寻思着: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是被暮雨整得这么惨的。
乔知关门去了后院,见邢暮雨坐在澡堂子门口。
“他在里边呢?”
邢暮雨自觉犯了错,低着头不敢吱声,稍微点了点头。
“说话,怎么了。”
邢暮雨低着头指了指墙头那丛被砸得稀巴烂的棣棠。
乔知看见自己细心养活的花成了一堆柴火,气得要七窍生烟:“这谁干的!”
邢暮雨又低着头指了指澡堂子的门。
乔知双眼瞪得恨不得在那门上戳俩窟窿,刚忍住冲进去狠狠踢那人屁股的冲动,就听见里边喊到:“暮雨啊,随便给件你三哥哥的旧衣就成,咋还出去买了呢?你子兴哥快要冻死了。”
“呸,活该冻死当花肥!”乔知在外咒骂到。
只听见屋里“啊”的一声,接着是一排衣架子倒地的响声。
翻个墙倒不至于把命葬这儿,要是赵家二少爷死在他飞云醉的澡堂子里,他飞云醉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乔知赶紧去推门,却发现这人挺要脸,还把门锁了。
“麻烦。”乔知掀开长衫下摆,一脚踹开了门。
一进门,刚瞥到赵启在哪,乔知就赶紧刹住了脚步,差点绊倒自己。他发现赵启裸身坐在地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双手还掰着脚丫子。
赵启也被乔知踹门进来吓到了,他看着乔知那张要吃人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抽,抽筋了……”
屋外传来邢暮雨的声音:“三哥哥,子兴哥没事吧?”
乔知拿手揉了揉眼,叹了口气对邢暮雨喊到:“没事,你先回去吧。”
听见邢暮雨走了,乔知硬着头皮朝赵启走去,心里道:“要是去叫别人来那不是太刻意了么……”
赵启和被扒光了扔街上众人围观似的,见乔知走过来赶紧蜷缩紧了身子,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乔知淡定地扶起了衣架子,把毛巾扔赵启头上,没管地上那堆裹了泥的王八壳。
“擦擦。”
赵启拽下毛巾赶紧把自己擦干净,抬头一瞄,乔知正背对着他脱衣服。
幸好乔知只脱了外衫,里衣薄而雪白,细腰长腿一览无余,看得赵启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他赶紧别过头去:“你这是干嘛……”
乔知对着他就是个白眼:“穿上。”
赵启刚犹豫地接过长衫,乔知就过来扶他站起来。
“诶诶诶!”
“闭嘴!”
赵启赶紧闭上嘴开始套衣服。
他还没到穿长衫的年纪就被母亲带走到处流亡,粗布短衣十一年,后来回到赵家,还没穿几天长衫就被扔去西洋套了洋壳子。
赵启是真的不太会穿长衫。
手哆哆嗦嗦系了老半天扣子还给系错了,看得乔知心里不舒服,赶紧拍掉他那双笨手亲自给他系扣子。一边系一边还讽刺到:“连扣子都系不上,你这双手不要也罢。”
赵启低头能清晰地看到乔知的眼睫毛,很长很密,在这水气充足的澡堂里挂了层小水珠,一眨一眨地,扫得他心痒痒。
“以前在西洋,被炸弹炸的,冷了就容易抖。”赵启倒是毫不在意。
乔知一愣,刚刚就发现他胸口有些不规则的疤,竟是炸弹么……
勉勉强强能系上扣子,乔知抬头问:“能走么?”
今天乔知来这么一出,赵启整个人都是在云里飘着的,哪还能走得动道:“走不动……”
乔知微皱了下眉,心想这大傻子也不太能骗人,便将长发顺着脖子捋到前头,一只胳膊架着另一只扶着就把赵启往外搀。
大堂里还在唱着戏,京胡声绕梁不绝,所有人都在忙着。乔知就从后院的楼梯把他往三楼上扶,赵启也还挺配合,一瘸一拐地蹦台阶。
一路上乔知都心惊胆战的,他现在也没法去柜上拿别的房间的钥匙,只能把赵启扔他屋里。他房间还在正对大堂的那面,虽然隔了雅座,若是有人往楼上瞄一瞄,也有可能看到两个穿衣不整走路奇怪的人。
想到别人有可能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乔知加快了脚步。
赵启看见乔知的头发乱了,鼻尖上也微微生了汗:“你要是累了咱就慢点吧……我冷点没事……”
乔知咬牙切齿地吼道:“闭嘴!”
赵启便乖乖闭了嘴,也加快了蹦跶的速度。
好不容易进了屋,乔知毫不犹豫地把赵启甩床上。
“啊!”赵启还瘸着,一下子跌到了床上,他比乔知高点但是壮不少,那倒霉的前胸扣子直接撕了,大胸脯子暴露在空气里。
没脸看,是真没脸看,这动作,这衣服,实在是太不雅观了!
乔知赶紧过去掀开了被子把赵启整个人都盖了起来,又坐到圆桌旁休息了一会儿。
赵启扒开被子,把自己裹好后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好奇地问道:“这是你的房间?好看!”
乔知有些发愣,也顺着赵启的目光打量了下这个房间。他竟有些庆幸刚刚找衣服的时候拉开了床帘,不然一进来黑咕隆咚的,会吓到他吧……
乔知又冲了壶茉莉,这会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赵启的手上:“慢点喝,别给我卒瓦(cei)了。”
手上这青花瓷杯小巧可爱,捧在手心里很暖和,和乔知身上一样的茉莉味。
赵启见乔知一趟趟的给他递茶水辛劳,自以为很贴心地裹着被子坐到了乔知对面。
乔知见他光着脚从地毯上留下一串黑印才意识到,这货从澡堂出来就没穿鞋!
地毯棣棠一坛冬品两件衣服的仇的记忆此刻苏醒了。
“赵子兴!”
秦昭买了衣服回来,听邢暮雨说赵启在乔知屋内,便战战兢兢地敲了乔知的房门。
“少爷……衣服……”
乔知已经换上了别的衣服,他没说什么,侧了身让秦昭进去。
只见赵启裹着被子蹲在椅子上,嘴抿得老紧,活像刚被家长抽了的熊孩子,就差个鼻涕泡了。
“子兴兄这是?”
“伯瑜……有鞋么……”
待赵启穿戴整齐,他将那件被自己撕坏的长衫叠了起来,尴尬地对乔知说道:“这衣服你肯定也不稀的要了……等我以后买件赔你……”他搓了搓手上的面料,“这也太薄了,怎么不穿棉的呀。”
乔知咽了口茶说道:“丑。”
见两人之间的空气都要凝固了,秦昭赶紧问赵启:“子兴兄今天翻墙进来是为了?”
赵启这才想起来正事:“我是来找周泠的,听说她在飞云醉,又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就翻的墙。”
“你真打算去南方一趟?那儿可不太平。”乔知说。
赵启微愣,周泠这是告诉他了?
“呵,你是把自己看的太高还是把我想的太弱啊?单枪匹马的也敢和周家作赌,赵二少爷好大的本事啊。”
赵启赶紧解释到:“我不觉得你弱,你很了不起!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牵扯到飞云醉。”
“你已经和飞云醉牵扯上了,让我知道提前做好准备才是最好的选择。”
乔知的语气里有些厌恶,像是在责怪他自私,明知道自己要闯的是险境,还是忍不住因为个人私欲牵连无辜,这是把刀都悬在了他们的头上啊。
赵启一直很矛盾,他也曾想过,等夺了胡仁的权,等赶走了洋人毛子,等四海升平之时,就回来卖身给他,在飞云醉当个供他驱使的奴隶。可现实是,他等不了那么久,希望和绝望是成正比的,爬高一分,粉身碎骨的概率也就多一分。
人好像不自觉间就硬要和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扯上点关系,甚至是没事找事,不过是害怕“我在乎的与我无关”罢了。
每次都给飞云醉惹麻烦,赵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乔知。
乔知自觉话说得太重伤了人心:“南方你不用去,在城内躲几天就是了,让周泠去胡仁那闹个事就成。”
他知道这俩人想做什么,要是一出祸水东引就能摆脱洋人还从军统里挖到实权,胡仁就不必在这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了。
“周家的支持只能是辅助,太明显了还会引得你家里怀疑,关键还是得靠你去想想怎么挖空胡仁下边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乔知这怎么都像是给他收拾烂摊子啊,那就是没怨他不反感他咯!
赵启看乔知的眼神都亮了不少:“那我这几天能住在飞云醉吗!”
乔知顿了一下,有些后悔刚刚说了这么多,这人根本没心,怎么可能伤的到!但是一想,在城里躲着那些酒店人多眼杂,总归不是好去处,赵府也回不得,去周家周泠也得把他塞飞云醉里来。
“按华盛的标准交食宿费,地毯和衣服也赶紧赔。”
赵启得了好,乐呵地回帅府和兄弟们告别,敲锣打鼓地带着老马两个人上了周家的船,去了南方。
两个小时后,赵启转入周家另一辆货运车,绕道城西回了飞云醉。
刚一进门,秦昭就招呼着他一起用晚饭:“呦,子兴兄这时间挑得好啊,每次都能赶上晚饭。”
邢暮雨瞧见他来了,赶紧跑到门口拉他到大堂:“子兴哥你回来了!快吃饭!”
赵启扭头看看旁边的两桌,都是些稍陌生且朴实温和的面孔,见他投来目光都以微笑回应。
走到桌前,才发现他的碗筷早就准备好了,苏堇热情地问道:“吃馍馍还是米?”这就要拿了他的碗去盛饭。
“我自己来就行……”赵启赶紧笑着摆手。
此刻发生的都有些不真实,赵府平时是不在一起吃饭的,到了节日里各房才聚在一起,不知是都太遵守食不言的规矩还是本身就无话可谈,静静地吃了饭用了茶听老太爷教导一番也就各回各院了。
他在林家巷子那些年,每天下学回家,也没能得到母亲一句:“回来了。”
赵启鼻子有些泛酸。
乔知一见他抿嘴的样就知道这人待哭,赶紧调侃到:“周家的车船可还好坐啊?”
赵启瞪了他一眼:“好的很,还带按摩呢。”颠得他现在都反胃。
乔知有些幸灾乐祸,但好歹不能见死不救,便伸手将两碟子往赵启那推了推:“我最近胃口也不好,让伯瑜做了点开胃小菜。”
一道拌黄瓜丝,一道糖拌柿子。
“你们去哪买到的……”
“比樱桃好买。”
见赵启又开始抿嘴了,乔知吼到:“啧,吃饭!什么德行。”
赵启这顿吃得很舒坦,一碗热汤下肚除了过去几个小时海陆颠簸的不适。他正帮着一起收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外边半跑着到了他面前,摘下围巾竟是老马。
“不是让你回赵家待着么?”
赵启提前和赵老爷子说了下运粮的事,赵老爷子年轻时也是个热血青年,必然不反对他的计划,便留了老马在家。
“老爷子要我一定叫你回家一趟,听说他老人家挺生气的。”
老马看起来也很着急。
“行吧。”
赵启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跟着老马匆忙回去了。
飞云醉真的是一个很温暖亲切的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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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嘻嘻穿上媳妇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