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一个春日,19岁的乔知穿着母亲唯一留下的一身大红贴金彩绣蟒登上了台。台下人都在等着落魄少爷出丑,台上人心中滋味千万。
“母亲,您说戏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您大半辈子,可如今儿子也只能饮鸩止渴了。”
苏师姐曾说,贵妃醉酒,以醉带神,以醉引情。愤恨不平,郁结于心,乔知和杨玉环是有共鸣的。他生的聪慧,又衷于戏曲,如何模仿女子之姿倒并非难事,只是少了一份杨玉环那恃宠而骄的底气。杨玉环可以任性撒娇,醉酒后大闹一场,可他不行,他得以双肩扛起倾倒了大半的乔家,没人给过他任性的权利。
乔知就按照以前练习的那般,也全然不去看台下的人。唱腔规整,招式略拘束,无错亦无彩。
乔知知道自己面上表情太假,可他总是琢磨不透,相约百花亭那里杨玉环的期待之情,可能是他没什么期待吧。
“皓月当空”四字一出,乔知抬眼向前一望,竟看到一个穿着破烂,手无所适从地抓着衣角的小孩站在台前望着他,澄澈的眼中燃着漫天大雪里的烈火。
乔知从那小孩的眼中看到自己笑了。
大概是这小孩可怜巴巴的样子着实可笑,也可能是这么个不是来看笑话的小观众勉强给了他点信心,可能他想安慰一下这狼狈的小孩,可能他在那双乌溜溜的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杨玉环如一朵娇艳的牡丹绽放,傲立群芳,走进了台下一众人的心里,也走了那个小破烂孩的心里。
从此,一曲贵妃醉酒名动颂城,来了飞云醉,都得尊一声乔三爷。
乔知眯着眼,望着赵启的后背。小破烂孩都长这么高了啊,那时候还一鼻头的黑灰呢。
想着想着竟突然笑了出来。
周围一众人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低头扒饭,一言不发。这俩人……怎么看都不对劲啊……
赵启被戳穿了小时候的狼狈事,总觉得乔知那笑是在笑话他:“反正……就是想来看看你……”
说完,便像个被调戏了的小媳妇似的赶紧逃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乔知不禁大笑,这人小时候还有点灵气,长大了怎么就呆头呆脑的了。
周泠坐在一旁歪着头看他:“喂。”
乔知不理她,还在看着门外。
“诶!”周泠冲着他大吼一声。
乔知这次反应过来,整个大厅的师兄弟们都在假装眼瞎耳聋,便赶紧收了笑,又回到平时疏离的状态。
“那什么,我见过他小时候……”乔知有些尴尬地解释到。
“哦,我也见过啊。”周泠不打算给他台阶下。
从这位颓废神脸上能一次性看到这么多表情,周泠觉得稀奇极了。
“啧,上楼。”
说罢,乔知整了整衣袖便头也不回地上了三楼,周泠也就跟在后头进了乔知的房间。
乔知住在楼梯左边的第三间,一开门,幽淡的茉莉味缓缓渗入鼻中。
已经是最背阳的屋子了,却还严严实实地拉着两层落地窗帘,一层是深红色厚缎,一层是黑色镂空银丝网纱。
乔知早就习惯屋内的布置了,即使外边的阳光被堵了个严实也能熟练地坐在桌边,又倒了两杯茶。
可周泠来了几次,还是得摸索着坐下。她也不恼,只说道:“屋里还是得透透气的,据说阳光能消毒。”
“我不在的时候自然有人会做这些……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亮堂的地方罢了。”
一个人待着,越亮就越沉默越孤寂。
乔知将一口茉莉茶送入,不知怎的,环境暗了,眼睛看不见了,这茶的后味儿好像也绵延开了。入口稍涩,转而清苦,苦味散去是淡薄的香,由齿入鼻,沁人心脾,竟能嗅到一丝甜味。
“这芽尖可不便宜,冲两回也就没味了,不值,不值。”
周泠一仰头将杯中茶一气饮下,舔了舔嘴唇也感到甚无滋味。
“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够精明,够理性。”
乔知和周泠不同。周泠得通过理性而残酷的决定顺手用暴力来宣泄,而乔知只能将其切成无数个碎片,用尽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享受去磨掉刺痛的棱角。
“哪有,就是血腥味闻多了,就闻不出花香了。”
周泠这话里倒是有些自嘲,但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选的路。
“这几天,你二叔那里的要货不太对劲。”
乔知的二叔,乔崇一脉还留在衍江北岸,目前受毛子操纵。
“怎么?”
“以前从来都是三米七麦,这段时间成了五米五麦,总量还多了些。”
衍江北岸多年来频繁发水灾,大片的田地沦为荒地,只能从南边买粮食。虽说周家也不喜欢毛子,可那些普通民众得吃饭,也只能和乔崇合作,由周家通过漕道从苏湖将粮食北运。
毛子是吃面包的,本地人口和饮食习惯也不能突然变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北岸进了批能得到毛子特别招待且常吃米的人。
他们可不觉得毛子能热情款待关外涌进的流民。
“如果真是倭人想来分一杯羹……北岸什么情况就得靠你查了。”
乔知皱起了眉:“周泠,你整天又是盯着赵家和胡仁,又是对北岸这么上心,当真只是为了你父亲?”
他实在是疑惑,周家又不愁吃喝,要只是为了找个让老的舒舒服服颐享天年的地方,实在是不必将方圆十里的枯枝杂草全都拔了,野生鸟兔全都猎了。
“我骗你干什么?要是真打算骗你不得找个说服力更强的理由。”
周泠用食指一点,把茶杯往乔知处推去:“再来点。”
乔知嘴里说着暴殄天物,手上却也又给她添了茶。
“不容有误,哪怕是有一点威胁到他安全的可能性,我都不允许出现。”
乔知抬眼看她,在昏暗的环境中也看不真切,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够执着,痴狂,也是一种幸福。
“乔崇那的情况我会派人去查,但也仅限于此,你别指望……”
周泠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知道了,命大于天,乔家大少爷阔绰的很,不仅本宗祖二百七十四人养得起,呦,您那位表叔是不是又收了几房姨太太啊?那可就是二百七十六了。”
乔知不语,只低头喝他的茶。
被喊三爷太久,他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兄弟姐妹排行第三了,而不是乔家的长房长孙,最被看不起,却又被扣上最高的帽子的长房长孙。
真不怪周泠说话这般阴阳怪气,实在是他乔家欺人太甚。
周家历来都是弱肉强食,能者居高位,能者决定他人的生死去处,周泠便是打败了一众叔伯姨姑成为了最年轻的掌权者。而乔家不同,这种大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绑在一起的,出身即决定地位,也决定了身上的道德枷锁有多重。若是在个鼎盛平稳之时倒还好,高位者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倒也能带着一大家子混吃等死。可乔知就是这么倒霉,碰到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外族入侵,乔家分崩离析,一支南下,前任族长身死,没落于颂城,另一支留守祖宅,成为外族的傀儡。
“他们都把你逼成什么样了,不管不行吗?”
见乔知还是不回答,周泠急了,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杀了他们!”
“阿泠!”
周泠停下身,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你知道台上的乔三爷比台下的乔无文傲气鲜活多少么?”
本就气得有些晕乎,在这昏暗严闷的屋子里,周泠是越发的难受:“你就继续把自己关在这么个地方吧!”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无文,无文,当归何时归?
茶凉入喉,净是艰涩。
赵家。
晚饭毕,赵启跟在赵天咏身后,一起在花园散步。
“你这小没良心的,上任一周了都不回家来看看。”
赵启赶紧跑到赵天咏身旁搀扶着他:“爷爷,我这才刚上任,肯定得勤恳一点,不能给咱赵家丢了脸不是?”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身倒是哄得老爷子开心。
“哼,听说你今儿个上午在那飞云醉还想给那乔知挡枪?”
赵启头皮一紧:“我,我那是怕真的惹出事来。您想想,如果我能得到洋人的信任,以后在胡仁面前也不必低眉顺眼的。”
“嗯,这事做的是不错,马庆宏说以后你负责和洋人的合作?”
“老马?您这是……”
赵天咏走得不快,拐杖杵在地上的声音倒是清脆,仿佛每一步都是在拨动算珠。
“一点钱的事。胡仁眼皮子底下不比家里,你得注意,多个能帮忙的也好。但是切记,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赵启点了点头。
自他被接回赵家后,亲爹都不管不问的,也就爷爷是真的疼他了。
“子兴啊,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接下咱家的担子爷爷也不逼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强大,在赵家走到悬崖尽头的时候拉一把。如果真的不成样子,即使是送给周家,也绝对不能让胡仁得逞。”
这话里的信息量有些大。爷爷是预感到赵家会有什么危机么?什么叫送给周家?
“至于飞云醉,不宜离那乔知太近。你很聪明,知道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可若是他将赵乔两家的恩怨都算在你头上,那孩子你斗不过。”
赵启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他越听越觉得奇怪:“爷爷……”
“行了,快回去吧。”
“爷爷,我母亲……”赵启担忧地看着赵天咏的眼睛稍微试探一问。
赵天咏长舒一口气,“还是没消息,放心,我会派人继续找下去。”不容赵启再问什么,便催着最心爱的孙子赶紧离开了。
“素娴呐,赵家对不起你。请你保佑子兴……”
刚过惊蛰,天还是干冷的,朔风吹起赵天咏花白的长须,峥嵘一生的老人在紫金色的天幕下站得笔直,目送老一代故事的落幕。
洋人嫌赵启品阶太低自己面子上挂不住,硬是让胡仁给他升了协都统。这上任一周就连跳两级,赵启可真是出尽了风头,也招足了嫉妒。
第二天,不知是胡仁暗示,还是个人不服,大清早的就有人来下绊子。
赵启正蹲在院里刷牙,哼着贵妃醉酒的调调,脑子里盘算着今天去飞云醉怎么挽回形象。
刚要感慨生活美好,大老远的走来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身训练服,挽着袖子,胸前的扣子都要被挤爆了。这是新兵的教官,王闯。
生活的美好止于这个短暂的清晨。
“协都统大人,您刚上任不久,可能对我们作为一名军人应有的身体素质还不是很明确,跟我们去操场练练?”
呦,这是整他来了。
赵启将漱口水猛地喷进花坛里,站起来随便抹了抹嘴:“闯啊,你看我这才刚起,饭都没吃呢……”
有盥洗室不用,这人还留洋回来的呢,怎如此大老粗……
王闯打量着这位和他差不多高却瘦了好几个型号的协都统,不禁在心里鄙视一下资本。
他拼死拼活混了七八年才到这个位置,怎么有的饭桶一来就能坐办公室指挥他们了呢!王闯不服,几乎是提着赵启的领子揪到了操场上。
“哎呀,我牙刷还没放回去呢!”
赵启无奈,穿着睡衣踢着拖鞋拿着牙刷杯子就站在了一众新兵蛋子面前。操场上没什么遮挡物,要是有个人大老远望过来,这幅画面也是极富有特色的。
“这位是我们的协都统大人,今儿个和咱一起训练!”
赵启看了看这些新兵,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现在,全场30圈,跟不上的一会儿别吃早饭了!”
王闯看了一眼赵启,便带着全队围着操场跑了起来。
“出风头遭人恨呐……”
赵启把袖子撸起来,也没说什么,竟真的踢着拖鞋跟在队伍后头。
他靠着一沓子花里胡哨的背景入了军籍,又动了动嘴皮子就拿到了和洋人合作的主动权,有人看不惯他也是正常,他也没必要故意很差或者故意太好。
有两三个人跟不上,刚掉队就被王闯拎去倒立了,赵启看了看身后停下来的人,还是继续紧跟大部队。
“又没有正规的军校,毛病事还挺多。训这些新兵哪够啊,得从胡仁往下,坐办公室的全都得拉来操场练练……”
这操场不很大,嘴上占占便宜,没多长时间30圈也就跑完了。
地上和下饺子似的,散散落落地坐着躺着趴着一堆新兵蛋子,活像王八集体晒太阳。
“哎呦呦不行了不行了,肺要炸了……嘶,哎呀脚上起泡了!”
王闯走过来想嘲笑赵启,却看见赵启坐在地上抱着左脚吱呀乱叫:“王教官呀,你看我坚持跑下来了,脚都成这样儿了,就可怜可怜我,放我去吃饭呗……”
王闯是靠硬实力走到今天的,若想让他心服就不能当花架子,可适时的装弱退让也是必要的,免得又被人当是出了风头。
见赵启被折腾成这样,王闯心里那点不平衡的气也就消了。如果这人以后能担起一个高级军官的职责,他也没什么不服气的,若是烂泥扶不上墙混吃等死,他就敢继续折磨他直到哭着打道回府。
赵启回去换了衣服便去吃饭,可还没缓多久,就又被拉着去障碍跑。
他在国外是瞒着赵家考去的军校,这里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拿笔杆子的文弱书生。赵启和王闯比未必能行,可军事训练和演习他是专业的,那可是必修课。
总归得让一些人消气,也能让手下的人看看他赵启倒不至于是个草包。他不在乎多耗些体力,毕竟王闯还算行得正坐得端,总比一些阴险的家伙要好。
还是和早晨跑圈一样的策略,不突出也不差劲,他还故意在翻最后一个障碍的时候摔了下来,借着受伤的理由又回去坐办公室了。
王闯是不再找赵启麻烦了,可是大清早穿着睡衣跑30圈这等新鲜事有谁能错过呢?刚过了午休的时间,就有人来叫赵启,说是正参领约他上靶场。
赵启睡得有点懵,挠头想了半天正参领又是哪位……哦,是胡仁的儿子胡德啊,昨天还是他上司,今天就成他小弟了,找他麻烦,正常。
“我这胳膊上午刚摔了,今儿个只能拂了胡少爷的美意了。”
“哎,又没让您打枪,不碍事的。”
这人倒是会说话,赵启也只得去了靶场。今个不让胡德闹一出,以后指不定怎么整他呢!
靶场里除了胡德,旁边站着一排兵,据说那都是胡德的“亲卫兵”。
“嚯,排场不小啊。”赵启大老远地就看见了胡德那喷了发胶的大背头在阳关底下反光得刺眼。
“呦呼,赵兄来了呀!胳膊没事吧?”胡德寒暄地让赵启有点浑身发毛。
“哎不敢不敢,胡兄的邀约,我赵子兴就是腿断了也得爬来啊。”
赵启打量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胡德。这人长得倒也不算差劲,就是品味不大好。这大背头没乔知那一头长发好看,这眯眯眼也更是不如乔知那双桃花眼,这背还有点驼,更是和乔知那身段没得比了!
“嗐!这人怎么能和乔知比呢!”
赵启深觉自己无药可医,什么时候见人相貌都要评判一番了,便赶紧回了回神。
“子兴就是一死读书的,也没摸过枪,不知胡兄叫我来这靶场是想玩点什么?”
这胡德好像没什么心眼子,随便挑了些他爹的体面玩意儿拿出来充面子,有比较笨重的老式,也有新型德式。这不禁让赵启心里一紧,胡仁勾搭上的可不止前几天那批洋人,这批德式比他在学校里见过的还要新!
“兄弟,咱这些肩上带章的,跑圈可以不行,翻障碍可以不行,这枪杆子可得拿稳了啊。”
“选一把!”胡德和个阔少似的大手一挥。
赵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中话,装作仔细地看了看那些枪,规规矩矩选了把倒不算很重的老式:“那些大的我现在也拿不动,那边那几个一看就太高级……”
这个选择倒是让胡德挺满意,便摆了副大哥的样儿就要教赵启。
赵启就继续装愚笨,理论听了不少,过了大半天一枪也不敢打。
胡德渐渐没了兴致,眼睛低着,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歪嘴一笑,竟掰斜了准星,猛得把枪口朝向了赵启。
“砰!”
后山群鸟惊起,一阵嘲哳之声。
其实是旧文新发()大一写的
无文是药材当归的别称,表示了乔家想要返回晏城的梦想,但这帮贪婪蛀虫不该把这些都寄托在乔知一个人身上,他本人并不想回去
“血腥味闻多了,就闻不出花香了”救命我当时这么中二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赵启快乐向前冲加油,拿个大冰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