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老主持身体看似康健,精神却逐渐不济。尤其是这两个月来,经常在屋内打坐,不爱出门。同时,诸般事务已交由大师兄静诚打理,似有什么预感。
周立行进了屋,行了个佛礼,便蹭坐到老主持身边,“主持,静善来了。”
老主持半睁开眼,缓声道,“静诚,静空,你们都进来吧。”
静诚是老主持收的大弟子。寺内众人都知晓静诚是被作为下一任主持培养的,平日里为人沉稳平和,待众人都是极好的。
静诚和静空一并进来,行礼站立。
周立行见状,心中咯噔一声,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意识到,也许又一场离别即将到来。
“今夜我便要圆寂了。”老主持语调平和,声音低沉,“此刻,我有些话要与你们三人说。”
静诚和静空一愣,两人都跪了下去,静诚泪湿眼眶,双手合十,闭目静诵佛号。静空则是泪涌而出,哀声喊道,“师傅……”
“有生就有灭,有来就有去。生死轮回,无需哀泣。”
老主持见静空如此情绪外显,心中更是放不下,“静空,勿要让为师担忧。”
静空勉强收了泪水,“请师父示下。”
老主持轻叹了一口气,“静诚,我归去后,此寺便交给你了。望你精研佛法,守戒持身,善待寺僧。”
静诚磕了头,“徒儿谨记。”
“静空,你乃是年幼之时,家人强行送入寺内出家,拜入我名下。我已写好偈语,此信予你,你可持信还俗归家,也可下山入世行走,若是想长留此地,亦可。”
静空双手接过信封,磕头道,“劳师父费心关照,是我修心不坚。”
老主持摆摆手,最后看向周立行。
“静善,寺中你年岁最小,却最聪慧非凡。有些事情命中注定,避无可避,我观这灾祸,即刻将来。为师修为浅薄,看不出未来之事,只得告诫你,若是灾祸降临,便随心所欲吧。”
周立行心中一沉,喉间仿若塞了一团棉花,酸涩肿胀,难以下咽,“主持,我的灾祸,会连累寺庙吗?”
老主持摇摇头,“不是你的灾祸。世间之事,岂止是一人的因果。若能识得众生善恶易变,便懂如何佛性长存心中。静善,日后你在顺心而为之时,只需保留善念,但行好事,莫问因果,便能逢凶化吉,改命善终。”
周立行似是听懂了老主持的宽慰,又好似不太明白,他酸着眼眶,跪拜了下去。
当夜,云掩月光,风哭山林,回岸寺的老主持,安然圆寂了。
*
老主持圆寂后,火化出几十颗舍利子。
此事传开,有蒋委员长上山避暑的事迹在前,那些随各路大小军阀军官来峨嵋山的家眷们,纷纷往回岸寺而来。
有的是正房太太,带着随从护卫,坐着滑竿揣着金条,要想请舍利子回去护佑家宅;有的是姨太太,跟着丫头,想要来瞻仰下舍利子,顺便听听佛经,阐阐佛理,修养身心。
周立行因老主持归去,情绪低落了好几天,不怎么爱说话,连同住的静空师兄也不怎么搭理,晚上心里烦闷睡不着,白天寺里人多事多没法睡,整日蔫儿蔫儿的。
一连几天,周立行终于到了极限,这日晌午后,周立行索性摸进寺里的藏经阁,躲在门与书架的角落缝隙里,总算是睡了过去。
然而他没睡多久,便被一阵奇异的喘息声惊醒。
虽说没见过男女敦伦,可周立行避无可避地见过猴子□□,都是灵长动物,这事儿也是互通的,所以只需一听,周立行便知道,完球了,寺里有人来犯淫邪了!
他躲在角落里,捂着耳朵不想听,然而那两人似乎是在说话,周立行干脆放下手,他倒是要听听,这是外人来找刺激,还是寺里有人破戒。
“我一眼就知师父你能渡我……既都如此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不能半途而废……再来……”
“罪过…”
周立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心得想吐。
那声音虽然含混,他还是听出来是谁。他心跳如雷,口中返酸,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缓缓地呼吸,生怕自己被发现。
待到那两人云消雨收,整理衣物离去,周立行赶紧溜出来,门都不敢出,直接从窗户上攀援而下,一骨碌地往山上跑去。
待到夜黑,周立行才磨磨蹭蹭地回来,进了自己的屋子,脸也不擦,脚也不洗,蒙头就睡。
同住一间的静空觉得奇怪,但这段时间静善一直神思不属,他想了想,便也没开口问。
哪知第二日,灾祸便至。
一队二十来人的当兵的,拿着枪背着刀,在一个副官的带领下,大清早便闯进了回岸寺,封了前后寺门,把所有的僧人们驱赶到了后院里。
周立行在寺里待这几年,僧人和香客们都是彬彬有礼的,此刻被那些粗鲁的士兵连推带踹,非常生气。他拳头捏紧,手腕上的青筋爆出,很是想跟这些粗鲁无礼的兵油子们比划比划。
静空一直抓着周立行的右手手腕,强令他不要冲动,对方有枪,有枪的人向来是蛮横无礼的。
静诚作为主持,立即站出来通副官交涉。
“阿弥陀佛,请问长官尊姓大名?是哪位司令座下?鄙寺可是哪里有所开罪?”
那副官冷笑,“莫跟我扯那些。你们这脏寺烂庙,僧人不守规矩,竟跟我家长官的八姨太苟且。八姨太昨夜里已经自尽,长官说了,奸夫淫夫得一起下地狱。”
“主持,你看是你们自己把淫僧供出来呢,还是我自己来拷问。”
静诚一脸正气,眉头紧皱,满脸震惊,“长官,你这话如何说来,鄙寺……”
“莫给老子放那么多屁!”副官大喝一声,摸出手枪朝天一鸣,“奸夫,给老子站出来!”
僧人们面面相觑,全是一头雾水。
只有周立行神色一变,想到了昨天下午的事情。而静空也是眸色一滞,他想到了周立行昨晚的不对劲,猜测多半小师弟知道些什么。
人群之中,周立行和静空的表情变化哪能逃过副官的眼睛,加之这二人站在僧人群里,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如同鹤立鸡群,副官上下一打量,直接把嫌疑定到了这二人身上。
于是副官单手一点,几个当兵的一拥而上,把周立行和静空抓了出来。
静诚上前去拦,却被副官一脚踢翻在地。
“这两个和尚,倒是年轻俊朗,怪不得八姨太要红杏出墙。”副官用手枪挑起静空的下巴,流里流气地点评,“有点书生气质。”
然后副官看向周立行,“啧,这个嫩了点,不过少年人血气方刚,受不得勾引,也是容易破戒。”
“小僧昨日一直在主殿值守,来往香客居士都可以作证,请长官莫要误会。”
静空不卑不亢地回应,同时也替小师弟解释,“静善小师弟昨日上午一直在厨房忙碌,下午出门去喂猴子,并不在寺内……”
副官根本不听,反手用枪托给了静空脸上一下,静空嘴角被打破,血丝流了下来。
“再说一遍,莫给老子讲屁话。”
副官根本不想听,他昨晚没有守好被关押的八姨太,那贱货竟然撕了衣服绑成绳子吊死在了门框上。今儿个要是找不到自甘认罪的奸夫,回去还能保住职位吗?
要依他以前的脾气,那直接把这庙里的和尚都打死,一把火烧了,再回去禀报一声完事。
现如今可不行,老大说了,大军阀们都在峨嵋山报国寺搞军官培训,蒋委员长还去了山上寺庙求签,他不能把事情闹大,家丑不外扬,冤有头债有主,找出奸夫弄死就行,不牵扯旁人。
所以,他不在意谁是奸夫,只要有人站出来认罪,然后干脆利落地去死了,就行。
静空被打,周立行火冒三丈,然而静空却又再拉扯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周立行咬紧牙关,看向主持静诚。
静诚被僧人们扶起来,又急又怒,“你这般不听人解释,这是非要把此等过错硬按……”
砰!第二声枪响。
静诚脸色苍白,那子弹擦着他的头打过去,碎了身后佛像。
“来人,点香,一炷香燃了,没人站出来认这事儿,就先在这两个俊俏和尚里挑一个毙掉。”
副官舔着牙齿狞笑,“老子才没得精神跟你们吠,反正死一个,今天就能交差了。”
平日里拜佛求愿的红香,此刻燃出了催命的青烟。
佛堂中菩萨垂眸,似悲似悯,静立无言。
院中僧人们脸色发白,相互用目光探询,大家相处多年,彼此都熟悉秉性,且老主持在时戒律森严,众人在寺里都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如此事端。
眼看着红香燃烧过半,有些按捺不住的僧人开始低声询问,想要找出昨日单独行事且有机会接触入寺女眷的人。
毕竟事出有因,谁的因,谁去担这个果,他们修为还不够,做不到替旁人下地狱。
那副官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观察僧人。为了威慑,也为了不无聊,他时不时地擦拭手枪,调整准星,取出子弹数一数,又把子弹装回去,一副夺命阎王的模样。
待到红香烧尽,僧人们也自我排出了四名落单过的人。
这三人,分别是静诚主持,静空,静善,以及一名六十岁老僧。
静空不可置信地看着当时与他一同在主殿值守的两名僧人。
那两名僧人年岁都在四十岁左右,平日里有些偷奸耍滑,当时二人约着去上茅房,不知躲了多久才回主殿一起接待香客,敲钟诵经。静空如何也想不到,这二人竟觉得,他一人守主殿,也是有嫌疑和香客苟且的。
这四人,相当于被众僧给推选了出来,罪人肯定在其中,副官不甚满意,原本是二选一,现在反倒是整成四选一了,他不耐烦地开口威胁道:
“我数到三,哪个自己出来认这个事,要不然,四个一起打死!”
六十岁的老僧席地而坐,声音粗粝,“佛寺之内造杀孽,诸天神佛共知晓,妖魔鬼怪永纠缠,子孙永无出头日。军爷慎重。”
副官一噎,后悔没早点把这老乌龟的嘴给塞了。这年头当兵的,杀人不觉得有什么,但被人诅咒的话,又还是心虚的。
不过兵油子就是兵油子,副官眼珠子一转,笑道,“老和尚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把人带出去杀。哎,我们也可以不亲自动手啊,外面山崖,自个儿跳呗,这佛祖该怪不到我们头上了撒。”
说完,他陡然提高声音,厉声道,“一,二,三!”
同时,静空也是压抑之下的一声怒喝,“哪个犯戒的自己站出来!难道要把大家一起连累了吗!”
周立行原本浑身是怒火,烧的血管突突跳,然而见那些士兵插上红香,青烟袅袅散去,静诚主持毫无办法,只在一旁闭目诵经,他身上的火气便如同那青烟一般,渐渐消散,然后只余残灰。
十五岁的他,学了这几年的佛经,这一瞬间,好似开悟些禅理。
佛度众生苦,众生苦从何来?
苦从自身起,苦从他人来。
士兵们嬉骂着大步上前,静空忍不住开始挣扎,静诚主持还在诵经,几个平日里受过静诚主持恩惠的僧人不顾危险上前阻拦,老和尚也敲起了随身带的木鱼,在这一片混乱里,周立行清朗的少年音响起。
“这事儿,我担了。”
见有人顶事儿,副官向天开了第三枪,示意大家安静。
副官走过去,这才发现小和尚竟长得和他一般高,他眯着眼睛平视小和尚,心知要么奸夫就是这小和尚,要么小和尚必定是撞见过奸情。
然而这小和尚目光平静,既无心虚,也无惧怕,要说眼底沉沉的是什么,看起来有些像是失望。
“是你干的?”副官上下打量,很确定这小和尚是出来背锅的,小小年纪,竟有些义气在身。
周立行平静地回答,“那婆娘脚心有颗痣。”
“那你就得死了。”副官并不知道八姨太脚心有没有痣,他只需要有人背锅。
“行。刚你说了,让我自己跳崖。”周立行眉目不动,回答得斩钉截铁。
副官收了枪,“好。不过小和尚,跳了崖,我们也是要去给你收尸的,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你死了,这事儿才能了结。”
“给长官交差的,得是死人。”
周立行目光沉沉地看向副官,“行。我交代几句后事吧。”
到这个时候,副官倒是不急不躁了。他觉得这小和尚有点意思,人死为大,交代几句后事也无妨。
周立行先是看向静诚主持,静诚主持却不敢和他对视。
昨天下午的欲海浮沉,是静诚第一次在寺里把控不住。其实他早就破了色戒,早些年下山做法事的时候,他便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丫头婆子有过云雨,甚至一度借讲经除秽的机会,和有些主家的小妾保持过长时间的往来。
人的欲望一旦释放,便难以收回。老主持圆寂之后,寺内诸事繁多,他没得机会下山去找人鬼混,才会被那姨太太稍微撩拨,便失了克制去春风一度。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以前的事儿未曾被发现过,他便以为这回偷腥也能平安,哪知道时运不济,也不知那姨太太是怎么会被发现,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给寺里招了如此灾祸。
他悔,却又不敢去死,他想活。
周立行见静诚不敢和他交流,轻嗤一声,“贵寺收留我三年,传我文武,教我道理,今日我便是报了恩了。”
他不再看其他僧人,因为心中也是失望的,所谓出家人六根清净,实则遇到危难也和常人无异,舍身为人普度众生的,太少。
周立行转向静空,静空也是极聪慧的,已从周立行的神色行为里发现了真相,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边是入寺以来便极为照顾他的师兄,一边是自己带了三年的师弟,他无法选择。
尤其是现在,师兄自私自利不敢站出来,小师弟却无畏生死地扛下了罪孽,他该怎么做呢?他仿若被山风刮去撞到悬崖的鸟,整个人都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师兄,佛门不是清净地,老主持给你的路,你便去试试吧。”
周立行想了想,又说道,“出了这道门,我就不是静善了。你知道我的俗家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能悄悄告诉我吗?”
静空泪湿脸庞,凑到周立行耳边,“我叫兰九清,排行第九。静善,立行,你能活吗?”
周立行点点头,没再说话,跟着副官和士兵们一起走出了门。他自己选择了道路,沿着山间石梯,走到了当初上山时和猴群大战的那片山崖。
当日猴子们推他未成,结果被静空所救。今日他要救静空和寺里诸人,便又得从这里自行跳下。
来时路,去时路,合二为一,这般缘分,也是奇妙。
周立行忍不住笑了起来,跳吧,若是命不该绝,他就该离开峨嵋山了。
山风大起,雾岚涌动,云团袭来,瞬间将山崖笼罩。
“啊嚯嚯嚯!!!!”周立行几步冲向崖边,嘴里发出长长的呼啸,回荡在山间召唤他的猴群,然后绷紧浑身肌肉张开四肢,一跃而下。
见此情形,副官也有些目瞪口呆,他心觉不妙,赶紧招呼士兵们往山下赶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