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洵星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即使房间里安装了厚厚的隔光窗帘,阳光还是从没有拉好的缝隙里偷偷探了进来,带着淡泊却温和的暖意,轻柔地覆盖在他周身。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身在何处,起身坐了良久,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季余在基地附近买的房子里。
看来昨晚并不是错觉。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倒在季余怀里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醉酒带来的幻觉,素来冷淡强势的男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几分无奈几分纵容:“路洵星,你真是……不能喝就别喝这么多,等到胃痛就知道哭了。”
才不会哭呢。他想反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那一根强撑的弦终于断掉,他放心地倚在季余身上,任由自己的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他起身走出卧室,房子里却空无一人,客厅餐厅和厨房都干净整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昨晚只有他一人孤零零地回来过。
路洵星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干哑的喉咙,打开手机,点开季余的微信,他们之间的对话框还停留在昨夜季余发来的那一条“恭喜”。
路洵星低头笑了笑,回了一句:“谢谢老板。”
季余没有回,路洵星也并不在意。现在这个点对方应该在工作,自己倒是清闲下来,离下一次开赛还有一个多月的假期。
自从上一次不欢而散,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季余了。说起来自己这个被包养的情人当得真的很不称职,一年到头不是在训练就是在打比赛,能够陪金主的时间屈指可数,也不知道季余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呢?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路洵星看了看手机,现在是下午三点,季余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来人见没有回应,砰砰砰地开始敲门,大有不开门就把门拆了的架势,路洵星水都来不及咽下去,匆匆忙忙凑到猫眼去看,即使是在畸变的镜头里,也能看出那是一张肤色微深、容貌姣好的脸:“艾米姐!”
艾米是季余的助理,平时大波浪加烈焰红唇,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虽然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但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气势如虹雷厉风行,路洵星在她面前不自觉地矮了一头,总会联想起自己的亲姐,两人一样的泼辣彪悍,忍不住有些血脉压制的害怕。
妆容精致的女助理踩着高跟鞋如履平地地走了进来:“路先生,这是季总让我给您带的醒酒药和皮蛋瘦肉粥,以及他让我转告您,今晚有一场酒会,吴总想和您谈代言电竞手机的合作,他已经替您推掉了,让您先好好休息。”
路洵星呆呆地点头:“哦,好的。”
艾米是季余的心腹助手,几乎所有事务都由她一手操办,因此路洵星和季余之间的那点破事自然也瞒不过她,路洵星在她面前像是见不得光的小情人被抓包了一样尴尬,讪讪地道:“艾米姐,昨晚、昨晚是老板送我回来的,对吗?”
艾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是的。”
“我就知道,他又定位了我的手机。”路洵星叹了口气,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生气,低声喃喃,“那他怎么没来看我比赛呢……”
艾米深吸了一口气:“季总为你推了很多工作,昨晚是特意赶回来的,今天还有一堆烂摊子得收尾。”
路洵星想到昨晚决赛时第一排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以及自己心里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甩出去。
艾米微微颔首:“告辞了。”话音未落便用力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往外走,她走得很快,像是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似的。明明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路洵星却总觉得她对自己有一股子怨气。
就在走到门口的瞬间,艾米还是猛地转过身道:“路先生,我理解您对季总心存芥蒂,但您不妨想想,如果Constellation的股东还是那个只会压榨您跑商务、也根本不愿意在赛训上投钱的暴发户,您今天还能不能拿到这个冠军。”
“季总向来行事谨慎,他对电竞一窍不通,之前也没有投资过相关产业,却唯独为您的战队破了例。以我的身份本不该多言,但……”她顿了顿,目光锐利,“我始终觉得,他对您是用了心的,您既然已经接受了,就请多相信他一点吧。”
路洵星愣在原地。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季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总裁,究竟看上他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对他玩强取豪夺这一套。他自认为有一张不错的脸,不过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而季余虽然性子冷淡,脾气差劲,但只要一有闲暇时间就会和他见面,连艾米都说季总对自己上心,总不能真的是因为季余有点喜欢他?
路洵星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自作多情。
皮蛋瘦肉粥还温热着,入口鲜香软糯,让空了整整一夜的胃涌入一股暖流。虽然还是更喜欢可乐配炸鸡,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一碗粥对于宿醉刚醒的人来说是更加适宜的选择。路洵星搅动着粥勺,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总是这样,用不容拒绝的方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他的习惯,侵入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蚕食着他生命中所有自以为牢不可破的边界。
漫长的赛季终于告一段落,突如其来的闲暇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反复观看总决赛的回放,欣赏自己的高光操作,又忍不住在各大社交平台转了一圈,刷着粉丝们铺天盖地的夸夸和赞美。因为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孔,打了三年却始终无冠,路洵星总被人喊“花瓶”,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心情自然是说不出的舒畅。在补完一部想看很久却一直没有时间点开的电影后,他却渐渐觉得百无聊赖起来,之前那点臭屁又得意的情绪像退潮一样慢慢褪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客厅和他自己。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忽然意识到原来除了训练、比赛和见季余,他的生活竟一时找不到别的重心。
那种轻飘飘的空落感,像是欢呼过后的寂静,缓缓包围了他。
天已经全黑了,季余还没有回来,艾米说他很忙,今天应该是见不到了吧。路洵星有些空虚,盯着手机想了很久要不要主动打个电话,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低下头自嘲地一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会为这种事感到失落了?
他又点了杯奶茶,开了几盘游戏保持手感,等到奶茶喝完,游戏也提醒他保护眼睛的时候,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路洵星睡得不沉,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季哥!”
“……”季余立在门口,身形清瘦修长,脸色略显苍白,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镜片上凝结了一层薄雾,让他那双冷厉狭长的眸子看起来有些温润:“你怎么又喝奶茶?植脂末不太健康,我不是让你少点吗?”
路洵星心虚地把奶茶杯往身后拨了拨,赶紧转移话题:“工作还顺利吗?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还好。”季余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和王总谈妥了,他希望你们下赛季还保持这个成绩,会给你升级成全国代言人的Title。”
“不是说这个。”原来他替自己推了酒会,结果还是亲自出面给他拿下了这个商务,路洵星的心里软软的,“昨晚你接我回家,谢谢。”
他真的有点迷糊了,那个季余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可能性又在心底慢慢萌芽。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果季余是因为喜欢他才非要和他在一起的话,他好像就不会那么生气了,甚至……是有一点点高兴的吧?
“……”季余推了推眼镜,“没事。本来是想看你比赛的,但是临时有个公务,所以没赶上去现场,是我失约了。”
“下次你会来的吧?”路洵星诚恳地看着他,“下个赛季,我们一定还会进总决赛的,你会来看的对吗?”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微微下垂,里面盛满了名为期待的东西,望向人时让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季余轻声道:“嗯”。
“好耶!”路洵星欢呼一声,蹦起来用双手围住季余的脖子,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灿烂的白牙。他真心实意为他的一声应允而欢欣雀跃的样子,让季余想起了最开始他们也曾有过这样一段简单快乐的相处。
然而一切已经被他毁了。如果一开始没有以这样的身份去靠近他,如果能从朋友做起,如果季冰鉴可以回来得晚一些……他是不是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得偿所愿?
但季余从来不是一个相信如果的人。
他始终理性得近乎残忍,那些“如果”的假设,于他而言不过是软弱者为逃避现实而编造的幻梦。他清楚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用合约捆绑,用利益要挟,把本该纯粹的感情变成一场肮脏的交易。路洵星的厌恶与抵触,不过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代价,最起码,他想要的人现在正在他的身边。
窗外月色如水,晚风轻拂着纱帘,季余伸手抚上路洵星的后颈,掌心下的肌肤温热而真实,路洵星没有躲开,轻轻闭上了双眼。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连风都温柔的夜晚,滚上床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宣泄过后,连轴转的疲倦终于席卷了季余,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全感让他的神经变得松弛起来,眼皮也沉沉地往下打,那双总是闪着冷厉眸光的黑眸显出了一些柔软。
路洵星轻声地叫他:“季余,你睡了吗?”
季余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路洵星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一般轻声说:“我们的合约,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
季余倦怠的神志倏地清醒了几分,喉间有些发涩:“你快要解脱了。”
“合约结束以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路洵星说得很快,恨不得一句话吐出所有字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所以之后,我们可以用季余和路洵星的身份,重新认识一次,好不好?”
想通只是一瞬间的事,路洵星已经不再恨季余了,也许他本来就学不会如何去恨一个人。过去的种种,再去追究分辨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管季余究竟怎么想,如果重来一次,路洵星仍然会选择主动撞上他。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其实那不是很长的时间,但路洵星莫名有些心慌,他试探着开口:“你最近忙吗?”
似乎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季余顿了顿才回答:“有点忙。”
“思絮公司最近不是发展得很好吗,我看艾米姐都在休假。”路洵星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真的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嘛。”
其实是在忙季氏的事务,不过季余没有多说:“有什么事?”
“我想邀请你去爬山!”少年的语气轻快,“之前我在芳山寺许愿要拿冠军,现在夺冠啦,所以打算去还愿,顺便在周边玩一两天。”
“……”最近确实抽不开身,但这是路洵星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一起出去旅游,季余忍不住有些心动。
似乎生怕他不答应,路洵星急急忙忙地道:“不会要很久的,就一两天!之前我打次级联赛的时候,和当时的中单程一栩一起去许的愿。以前我们太穷了嘛,宿舍都是五个人挤在一间,贵的旅游景点都去不起,所以去了芳山这座不要门票的小山,爬到山顶发现了一座小寺庙,我们一起进去许了愿,说要凭自己的本事打进正赛,一起淋金色雨。”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在努力掩饰什么一般,“现在我做到了,总该替他去还愿。”
程一栩并没有等到打进正赛的那一天,他在一次回老家探亲的途中出车祸去世,肇事的货车司机当场身亡,司机家里一穷二白没有任何能力赔偿,留下独自抚养一栩长大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洵星用力吸了吸鼻子,季余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在黑暗里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双明亮的小狗眼里满溢泪水的样子,还是心软了:“那就去吧。”
路洵星没有再说话,仍然发出很轻很轻的、抑制住的呼吸声,季余无奈地想,还是小孩子啊,这么爱哭。
他僵硬着身体,却还是伸出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
过了一会儿,路洵星慢慢平复下来,他一向简单明快,不会把自己陷入负面的情绪太久,哭完之后便重新振作起来,满怀希望地道:“我们做到了,一栩在天上看到会很高兴的,他妈妈也会高兴的。”
他顿了顿,话音里还带着点鼻音,认真地说:“我也真的很高兴。”
“拿了冠军我很高兴,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回来了我很高兴,你答应下次来看我的总决赛我也很高兴。”
他心满意足地抱住靠枕,声音低低得如同梦呓:“最近怎么有这么多好事啊。”
“……”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路洵星以为季余已经睡去,才听到耳畔传来对方的回应。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却蓦然让人觉得有几分暖意。
季余说:“希望你一直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