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爷的反扑比预想的更迅猛、更恶毒。
“chi化分子”、“拐带妇女”、“败坏乡里风气”、“蛊惑良家女子”……一顶顶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大帽子,通过赵家豢养的狗腿子们,像瘟疫一样在柳溪镇散播开来。原本对“济世医舍”尚存一丝好奇或感激的村民,在威逼和恐吓下,眼神也重新变得躲闪和疏离。医舍的门前再次冷落下来,甚至有人远远地朝门口吐唾沫。
林挽云、陈锋、李萍的行动变得异常艰难。外出看病常被无端刁难,夜校彻底停了。赵老爷甚至派人到镇上唯一的杂货铺和米店“打招呼”,暗示谁敢卖东西给这几个“外乡祸害”,就是跟赵家过不去。无形的牢笼正在收紧。
压力同样如山般压在宋知微身上。身体的伤口在缓慢愈合,但心灵的煎熬却与日俱增。祖母宋王氏几次在医舍附近指桑骂槐,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镇上一些闲汉流氓,受赵家指使,常在巷口徘徊,对着医舍吹口哨,说些下流话,目标直指宋知微——“破鞋”、“被妖女弄脏了的货”、“看谁还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宋知微,让她夜不能寐。但这一次,那恐惧之中,却燃烧着一股陌生的火焰——愤怒。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只会默默忍受的“赔钱货”。林挽云的话像种子,在她心中扎了根。“堂堂正正的人”……她攥紧了枕边那张写着“人”字的卡片,指节发白。她凭什么要忍受这些污蔑?凭什么要被当作物品一样评头论足、随意处置?
林挽云感受到了宋知微的变化。她没有安慰,只是在一个宋知微被恶语中伤后独自坐在角落的傍晚,走到她身边,平静地说:“疯狗咬人,不是因为你有错,而是因为它们本性如此。它们害怕光,所以想用吠叫驱散光。你越害怕,它们越得意。”
宋知微抬起头,看着林挽云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睛,心中的屈辱和愤怒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坚硬的东西——不屈。
压力不仅仅来自外部。林挽云团队内部的气氛也凝重到了极点。
油灯下,三人再次围坐。桌上摊开的,是陈锋连日来暗中走访、整理出的赵家巧立名目、重租盘剥、甚至勾结前清遗老私设公堂、草菅人命的铁证。厚厚一沓按着佃户血手印的诉状,触目惊心。
“证据确凿!”陈锋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怒火,“只要把这些送出去,交给组织,发动舆论,联合周边受压迫的村镇,绝对能让赵家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在这里的牺牲才有意义!”
“问题是,怎么送出去?”李萍忧心忡忡,“镇上所有明面上的通路肯定都被赵家盯死了。我们几个,现在就是活靶子,出镇一步都可能被抓。邮差老张昨天偷偷告诉我,赵家放话了,谁敢帮我们捎带东西,就是同党!”
林挽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时间不多了。赵家散布的谣言越来越恶毒,煽动起来的敌意越来越明显。她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收网的时刻随时可能到来。求援和传递证据,是唯一的生路,也是让柳溪镇受压迫者看到希望的契机。
“必须找绝对可靠、又不引人注意的人。”林挽云的目光透过窗棂,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就在这时,医舍破旧的后窗,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小猫抓挠般的“叩叩”声。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恐惧。
三人瞬间警觉!陈锋立刻起身,无声地贴到窗边,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防身的匕首。
“谁?”林挽云低声问。
窗外沉默了片刻,一个细若蚊蚋、带着颤抖的童音响起:“林……林医生....知微姐姐……是……是我……小莲……”
小莲?!
林挽云心中一紧,迅速示意陈锋让开,自己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月光下,小莲瘦小的身影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布娃娃,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幼鹿。
“小莲?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危险!”林挽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把她拉进来,迅速关上窗户。
小莲一进屋,就扑到林挽云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带着哭腔:“林医生……我怕……我奶奶……让我一定……一定要来告诉您……”
“别怕,小莲,慢慢说,告诉林先生什么?”林挽云蹲下身,紧紧握住小莲冰凉的小手,用最温和的声音安抚她。
小莲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下午……赵老爷家的管家……凶神恶煞地……去了祠堂……奶奶在祠堂后面……扫地……偷偷听到……听到他们说……”
小莲努力回忆着奶奶焦急的复述:“管家说……‘上面’有风声……说林先生你们是……是‘chi化dang’……专门煽动穷鬼闹事的……说……说柳溪镇有你们……迟早要出大乱子……赵老爷……已经派人……去县里……请……请保安团了……说……说最迟……三……三天后……就……就来抓人!”
“保安团?!”李萍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还说什么?”陈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小莲吓得一哆嗦,往林挽云怀里缩了缩,声音更小了:“管家还说……说……说知微姐姐是……是‘祸根’……是……是您‘拐带’的……要……要一起抓起来……说……说按老规矩……‘沉塘’……才能……才能平息……”
“沉塘?!”林挽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几乎凝固!赵家不仅要抓人,还要宋知微的命!而且是如此残忍的私刑!
“奶奶……奶奶吓坏了……她让我……一定……一定要告诉您……让您……快跑……带着知微姐姐……快跑……”小莲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医生……我怕……你们快走吧……”
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天!保安团一到,就是灭顶之灾!
林挽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小莲紧紧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别怕,谢谢你!谢谢你奶奶!你救了林医生和知微姐姐!”她的声音异常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小莲,你能再帮林医生一个忙吗?一个只有你能做到的大忙!”
小莲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林挽云坚定而信任的眼神。奶奶的嘱托和林先生平时对她们的好,让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能!小莲不怕!”
“好孩子!”林挽云迅速从桌上拿起那个用油纸层层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关键证据和求援信,塞进一个防水的蜡丸里。“明天一早,你像往常一样去镇子东头河边挖野菜。会有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蓑衣、背着鱼篓的大叔在河边钓鱼。你假装玩泥巴,悄悄把这个蜡丸,”她将蜡丸放进小莲手心,“塞进他鱼篓最下面的水草里。记住!塞完就走,不要看他,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回家去!能做到吗?”
小莲紧紧攥住那颗小小的蜡丸,仿佛握住了千斤重担。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和勇气:“能!小莲一定能做到!”
“好孩子!快回去,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你从这儿出来!”林挽云亲了亲小莲的额头,迅速将她从后窗送了出去。
小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小精灵,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求援信送出去了,但这远水如何救得了近在咫尺的烈火?保安团三日后就到!
“必须立刻分头撤离!”陈锋斩钉截铁,“趁夜,现在就走!我和李萍一组引开可能的眼线,挽云你带着知微,从另一条小路走!”
“不行!”林挽云立刻否决,眼神锐利如刀,“赵家肯定在镇子所有出口都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三个目标太大,带着知微,她脚伤未愈,根本走不快,一旦被发现,谁也跑不了!而且我们一走,等于坐实罪名,赵家更有理由发动保安团追捕,那些暗中帮过我们的人,小莲,她奶奶,甚至那些按了手印的佃户,都会遭殃!”
“那怎么办?留下来等死吗?!”李萍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林挽云的目光投向里间的门帘。宋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决然。刚才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林医生”宋知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让我留下。”
“不行!”林挽云和李萍同时喊道。
宋知微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沉稳地挪到外间。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她站得笔直,目光直视林挽云,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明亮得灼人。
“我的脚走不快,跟你们一起,是拖累。”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我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留下,可以帮你们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给你们争取时间转移,或者……等待救兵。”
“不行!太危险了!赵家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林挽云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住,几乎无法呼吸。
“我知道。”宋知微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惨烈的弧度,“正因为是我,他们才会信。林先生,您教会我认‘人’字,告诉我脚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现在,就是我自己选路的时候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锋和李萍,最终深深地、深深地定格在林挽云脸上,那目光复杂到极致,饱含了无尽的感激、深深的依恋、决绝的勇气,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炽热:“您为我解开了裹脚布,给了我新生的‘脚’。现在,请让我用这双脚,为您,为我们一起想走的那条路,做点事吧。我的心,早就跟您走了。”
“知微……”林挽云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化作巨大的悲恸和汹涌的敬意。她看到了宋知微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甚至会亵渎这份比生命更珍贵的觉醒和尊严。
就在这时——
“砰!砰!砰!”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炸响!伴随着赵府管家那尖利刺耳的嚎叫:
“开门!快开门!奉赵老爷和族老之命,捉拿妖言惑众、拐带妇女的林挽云一伙!还有那个伤风败俗的宋知微!开门!”
“他们现在就动手了!”陈锋脸色剧变,抄起门边的木棍。
“来不及争论了!”林挽云瞬间做出决断,眼神如寒冰,“按计划!陈锋、李萍,你们带上最重要的文件,从后窗走!分散突围,去约定的地点等组织的人!快!”
“那你们……”李萍泪流满面。
“我和知微留下!拖住他们!”林挽云斩钉截铁,她猛地看向宋知微,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心意相通。无需言语。
砸门声如同催命的战鼓!脆弱的门板在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走!”林挽云厉喝。
陈锋和李萍含泪咬牙,迅速抱起桌上的文件,翻身跃出后窗,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林挽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医舍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门外,火把通明!赵府管家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家丁,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狰狞扭曲的脸。
“林挽云!你蛊惑乡民、拐带宋家女子、宣扬邪说!罪证确凿!跟我们走!”管家趾高气扬地指着林挽云,目光如毒蛇般扫向屋内的宋知微,“还有那个贱婢!一起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宋知微动了!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林挽云,林挽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跛着脚,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踉踉跄跄却异常迅猛地冲到门口!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家丁那张丑恶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啐了一口!
“呸!赵扒皮的走狗!瞎了你的狗眼!”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高亢,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不屈的怒火,“林医生是好人!她救了我!你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想抓林医生?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这石破天惊的反抗和辱骂,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管家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反了!反了天了!给我把这个疯婆子抓起来!往死里打!”
混乱瞬间爆发!
家丁们一拥而上!棍棒和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宋知微瘦小的身躯上!她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粗暴地抓住头发、撕扯衣衫、拳打脚踢!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死死咬住一个家丁的手腕不松口,用尽全身力气踢打挣扎,口中不断嘶喊着,声音凄厉而决绝:“快走啊!林医生!快走——!”
林挽云目眦欲裂!看到棍棒落在宋知微身上,看到她嘴角淌血、头发散乱,一股狂暴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直冲头顶!她怒吼一声,抄起门边沉重的药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一个正殴打宋知微的家丁后脑!
“砰!”那家丁应声倒地。
趁着这一瞬间的混乱和包围圈的松动,宋知微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挣脱抓着她手臂的人,朝着与林挽云所在方向完全相反的、那条通往镇外荒凉芦苇荡的黑暗小巷,踉踉跄跄地、拼尽全力地奔跑起来!她的脚步蹒跚,姿势怪异而痛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跑得异常决绝!
“别让她跑了!追!抓住她!”管家气急败坏地跳脚。
大部分家丁立刻被宋知微这“自投罗网”般的举动吸引,叫嚣着、挥舞着棍棒追向那条黑暗的小巷。只有两三个人留下围住刚刚砸倒一人的林挽云。
林挽云看着宋知微那跌跌撞撞、如同扑火飞蛾般奔向黑暗深处的背影,看着她为了引开追兵而故意暴露的方向,泪水瞬间决堤!她明白!她全都明白!这是宋知微在用生命为她撕开一道逃生的缝隙!
“知微——!”一声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