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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库北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小满握着那张98分的物理卷子,指尖却冰凉得发僵。


    试卷右上角鲜红的数字像一团烧着的火苗,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强迫自己把目光定在一道道完美的解题过程上,可余光总是失控地漂移到前排那个挺直的脊背。


    周明阳正分毫不差地将一叠卷子放在前桌课代表的桌上。


    手臂的线条是绷紧的,肩胛骨在薄薄的校服衬衫下微微凸起,显示出一种近乎严苛的用力,仿佛在支撑着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刚才那种在转笔、在说风凉话时的游刃有余,彻底消失了。


    整个背影只剩下棱角分明的冷硬和沉默。


    “哗啦——”


    李薇翻动课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那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孩又飞快地朝她这边瞄了一眼,目光极其刻意地在她桌面醒目的98分上停留了一瞬,又滑落到周明阳那边。


    虽然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但那道探寻、甚至带着一点猎奇的视线里,已经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对“周学霸失常”的惊诧和无声的解构。


    林小满猛地垂下眼,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羞耻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那是一种优越感被釜底抽薪,狠狠摔碎后掺杂着的剧烈不适。她把卷子猛地翻过来,盖住那刺目的分数。


    放学铃撕裂了暮色初降的天空。


    林小满故意磨磨蹭蹭,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等她收拾好书包,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值日生懒洋洋拖地的声音,和周明阳那张依旧孤零零躺在最后一排、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物理卷子。


    59分的红字在阴影里显得更加黯淡狼狈。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刚把那张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外侧口袋(明天课代表肯定会来讨要),指尖却触碰到一点不寻常的微潮。


    她低头一看,自己食指和大拇指的指腹上,蹭上了一点灰蒙蒙的粉末。


    下意识放在鼻尖闻了闻——是带着点灰尘感的、干燥的粉笔灰,但又混合着一点点奇怪的、类似于医用石膏或者滑石粉的气息。


    还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过期止咳糖浆沉淀下来的酸腻甜味。


    她的心骤然收紧了一下。


    林小满住的地方是城市近郊的高档学区房小区,环境清幽。


    而周家,则属于需要再往更深处、在半山处划出独立地块的那类存在。


    两家并不同路,但在通往公交站的一个岔路口,隔着一条窄窄的、满是香樟树的柏油路,能看到远处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如同深绿色天鹅绒般的坡地。


    那天值日结束得晚,林小满踏着昏黄的路灯光走向公交站时,夜风已经带上了薄薄的凉意。


    岔路口的风似乎更大些,吹得路旁低矮灌木丛簌簌响。


    一辆哑光黑的定制SUV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减速滑到路边停下,没有开灯。


    后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半。


    林小满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住。


    她听见风送来的、模糊却尖锐的女声,像被打磨过的冰凌碎片,穿透空气的屏障:


    “……连发烧都不会说?考59分给谁看?存心丢你父亲的脸!记者就在家门口!忍着!”


    是周明阳母亲的声音。


    即使在极致的克制下,也掩不住那股刻骨的、淬了冰的怒意。


    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只有一声被风撕裂开的、极力压抑的沉闷咳嗽从车窗缝隙里溢出来。


    很短促,像濒死的溺水者终于呼吸到一丝空气后迅速关闭的门阀。


    随后车窗立刻关严,将那隔绝的、窒息的世界重新锁紧。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发出极低沉的引擎嗡鸣,加速驶上通往半山的路,融入树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小满僵在原地,夜风好像突然有了实体,狠狠撞在她的胸口。刚才指腹上那点滑石粉和酸涩糖浆的混合气味,猝不及防地刺进鼻腔,连接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索。


    那声咳嗽!那种咳嗽后的粘腻感和挥之不去的恶心感……她突然想起来,小学时一次严重感冒后咳嗽,她为了压住喉咙里的不适感避开父亲的询问(那时继母刚带着弟弟搬进来不久),也曾偷偷撕开过一小包这种苦涩的粉剂,囫囵吞下,以至于满嘴、满手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粉末气。


    发烧?!考试前一夜?!


    一个恐怖的想法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她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两天后,大课间的嘈杂几乎要将天花板掀翻。


    “周明阳!物理卷子呢?王老师问了两次了!就差你的!”戴着两道杠臂章的物理课代表叉着腰,站在周明阳课桌旁,语气很不耐烦。王老师对卷面的要求近乎变态,一张卷子没交,她都要念叨半天。


    周明阳从一堆化学竞赛题里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血色,下颌绷得很紧,那点惯常的温润笑意此刻像被冻住了。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但最终只抿紧了唇线,低头开始在书包里翻找。


    周围的喧闹不知为何,稍稍静了一瞬。不少目光悄悄集中过来,带着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小满坐在自己座位上,强迫自己将视线锁在英语单词书上,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震得耳膜发疼。


    周明阳的书包很大,分了许多隔层。他略显烦躁地抽出几本书,哗啦啦地翻动着。大概是他太过用力,也可能是不小心勾住了什么,一个皱巴巴的、被撕成不规则两半的纸张混在几本书之间被一起带了出来,轻飘飘地掉落在过道上。


    正是那张惨不忍睹的59分物理卷子。


    被暴力撕开,却又被人用透明胶带细细地从背面沿着撕裂处粘了回去。那些粘连的胶带痕迹边缘并不完全贴合,有些地方还倔强地翘起一些毛边,显得脆弱又狼狈。


    前排的李薇几乎是在那卷子落地的瞬间就探出了头,眼睛在镜片后猛地瞪大,视线黏在那鲜红的分数和粗糙的粘连痕迹上,嘴巴微张,几乎要当场惊呼出声。


    林小满的呼吸一滞。


    在那个短暂的、几乎凝固的瞬间,她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张被粘回的卷子背面。


    就在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旁边,试卷左上角那处空白页眉附近,有几行字迹异常潦草、笔画漂浮游移、完全失去了他平日里铁画银钩般风格的推论字迹:


    “……证明:若体内能量守恒式被高阶扰动打破(体温T≥39.5℃),……牛顿冷却定律参数将失真……散热效率η无限趋近于零……外部输入无效……Q≈0……”


    那根本不是什么物理题的演算!


    那是高烧下的呓语!


    是人烧糊涂时,企图用自己最熟悉、最依赖的工具——冰冷的物理定律,去逻辑地描述身体这座濒临崩溃、正在燃烧的堡垒!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甚至短暂地花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塞进书包里那张属于他的、边缘微潮的卷子;想起岔路口车内传来那声压抑到极限的闷咳;想起周母那句剜心刺骨的、关于“记者在家门口”的冰冷训斥……


    原来如此。


    偌大的别墅,无人在意一个少年滚烫的体温。


    59分,不过是被他强行摁在桌上的,属于一个人的战争遗骸。


    就在所有人都或惊诧或好奇地注视着地上那张显眼的、被粘回的卷子时,周明阳的表情,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撕掉了最后一层薄薄的伪装。


    一种近乎实质性的疲惫和阴郁从他眼底深处迅速弥漫开来,覆盖了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封。


    他弯腰的速度快得像被烫到,几乎是在那张卷子落地的瞬间就俯身下去,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克制的暴戾,一把将它攥紧,揉进了手心。


    那粗糙粘连的胶带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发出细微又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看也没看任何人,包括近在咫尺的物理课代表,只是紧绷着下颌线,如同一支被压抑到极限的箭,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向教室后方放置杂物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塞满了废旧试卷的、巨大的蓝色塑料回收箱。


    “哐当!”


    一声沉闷巨响在喧闹的课间里异常突兀地炸开。


    那张承载着高烧、脆弱、失败和无穷屈辱的59分试卷,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砸进了回收箱的深处,淹没在雪片般的废纸之中。


    教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个冰冷的背影上。


    林小满的心,也在那声闷响里,重重地、狠狠地向下一沉,仿佛也随之坠入了深渊。


    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冰冷无声的万丈深渊。


    深渊之下,是同样被忽视、被伤害的灵魂。而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单上冰冷的分数差,还有两座同样庞大却同样沉默的、从不回响的空寂别墅。


    周明阳的背影消失在连接教室与科技楼的空中连廊尽头,那方向通往天文台——一个平日里只有校天文队和寥寥几个被特批刷题的学生才会踏足的寂静角落。


    那张被他砸进废纸堆的59分卷子,像一个被刻意丢弃的信号,在林小满胸腔里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那模糊的字迹——“体温T≥39.5℃”、“Q≈0”——像烧红的烙铁,反反复复烫着她的神经。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偌大的、冰冷得如同停尸间的豪华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高热中煎熬,窗外也许是繁星满天,但屋内只有智能空调恒定的嗡鸣声,像一个永不停息的嘲笑。


    接下来的一整天,林小满都有些心不在焉。


    物理课上那道本应在她强项范围内的光学压轴题,她解题的步骤罕见地出现了迟疑和涂改。放学铃声响起,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影。


    她没回家,而是绕到了图书馆背后那条罕有人迹的窄径。


    夕阳的光线穿过高大榉树的枝叶,在路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剪影,一直延伸到山坡高处那座巨大的、如同银色贝壳般半开向天空的天文台。


    通往天文台的旋转金属楼梯,踩上去发出空旷的回响。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傍晚的暖风裹着一种金属、油墨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大厅里没人,异常安静。巨大的弧形穹顶笼罩下来,无数未开启的光学器件沉默地蛰伏着,像远古的巨兽,只有角落一台落满灰尘的旧式服务器发出微弱的散热声。


    她放轻了脚步,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厅。


    最终,在那扇最大、视野最开阔的弧形落地观星窗旁,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周明阳没有开灯。


    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坐在冰冷的浅灰色防静电地板上。


    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开着,另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上面。


    夕阳的金色余晖穿过巨大的、洁净到不染纤尘的高强度玻璃幕墙,慷慨地泼洒了他一身。


    那光亮的、昂贵的校服衣料,在光线里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窗外缓缓沉入城市边际线的落日,又似乎只是透过这片巨大的光学屏障,在看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林小满停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动都没动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药味——是那种粉状和液体混合的西药特有的苦涩甜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感。


    “你的物理卷子,” 林小满的声音在这巨大的穹顶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点被放大的、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回响,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顿了一下,从书包侧袋里抽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还有些微潮痕迹的59分试卷,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纯粹的物理定律,“在这里。”


    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将那张带着某种沉重真相的试卷,轻轻放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就在他屈起那条腿的脚边,夕阳的光正好将它染上一层暧昧而悲凉的金边。


    试卷上方,那鲜红的“59”刺眼得如同鲜血。


    他依旧没动,也没有回头。只是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泛出用力的白色,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疼痛或屈辱。


    林小满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的后颈。校服领口之上,那里露出一小块与脖颈白皙肤色格格不入的、微凉反光的浅蓝色薄片——是一张医用退热贴边缘微微翘起的一点弧度。


    她看着那抹在夕阳下微微反射着冷光的蓝色。


    然后抬起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安静的废墟:


    “昨天……发烧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在那个‘能量守恒完全被打破的孤立系统’里,”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标尺,掠过他肩线细微的紧绷弧度,落在那张冰冷的试卷上,“热量,最终交换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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