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江湖四大门派之一的夜蓝川,被屠门了!”
“唉,听说了。好像那天还是正月十五吧,川主言高风还在宴请父老乡亲喝酒……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我听闻言川主素来德高望重,与人为善呀。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
看客中有人桀桀怪笑了两声。
“你道是谁?还能是谁?”
众人俱齐齐支楞起耳朵:“谁?!”
“熟谙夜蓝川地形者,谁?能令夜蓝川弟子毫无戒备之心者,谁?能一剑索命夜蓝川数百群英,杀人不费吹灰之力者,谁?”
答案呼之欲出:
“就是一年前忽然销声匿迹的那位所谓‘小剑仙’,川主言高风的大弟子,宋、晚、声!”
——正月十五,夜蓝川。
一轮明月高悬,明月之下,停杯问月楼流光溢彩,烛火辉煌。不仅有川内弟子,还有不少寻常百姓的身影。
夜蓝川川主言高风出身寒微,因此对周围的百姓都极为照顾,每逢佳节,总要邀父老乡亲同饮。此时,这位已近中年的川主正走到一桌酒席旁,挽着夫人,举起酒盏:
“诸位父老乡亲,承大家在元宵节赏光前来,我夜蓝川虽没备下什么美酒佳肴,也请乡亲们切莫嫌弃,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此盏饮罢,弟子们和百姓俱是一片喝彩之声。然而,喝彩声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师父!师父!”
声音的来源由远及近,众人这才看清是个跌跌撞撞奔进来的少年,一手紧紧捂住右臂,指缝间竟似有血色溢出。他冲到言高风面前便跪倒在地,气喘得厉害,像是惊魂未定一般。言高风拍了拍他肩膀,温声道:
“怎么回事?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稳重样子。”
那弟子蓦地抬起头来,声音竟在颤抖:
“大师兄……是大师兄回来了!”
言高风的夫人江荷闻言,不由上前一步,神色又惊又喜:“阿清,你说的是真的么?声儿……声儿回来了?”
“大师兄回来了?在哪!”
“大师兄我们想死你了!”
“师兄出走了这么久,我就知道他还是恋家的!”
在弟子们掺杂着喜悦的窃窃私语中,唯有言高风目色沉郁,敛眉不语。
很快有弟子按捺不住了,一名身穿黄色羽衫的少女从座位上跳起来,满面欣喜,高声叫道:“大师兄,你真的回来了吗?你在哪!”
弟子们跟着嚷嚷起来。就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叫嚷之中,一声幽冷的低笑忽地从窗外响起。
“——我在这里。”
那声音阴沉且嘶哑,令闻者俱是心中一惊。恰在此时,屋内烛火忽然一息俱灭,陷入沉沉的黑暗当中。室内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弟子们纷纷往窗外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竟飞起了夜雪,漫天白雪狂舞,已铺了大地茫茫一片。
就在这茫茫白雪中,点点月光里,从夜色的尽头无声无息飘来一道黑影。黑的斗笠,黑的面罩,黑的衣裳……只有手中的铁剑和耳上的蝴蝶,折射出冷厉而肃杀的月光。
他抛出了剑,像放走了一尾游鱼。
“锵锵、锵锵锵——”
戏台上黑衣人和蓝衣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旁边奏乐的敲锣的打鼓的一起上阵,更是把悲剧的气氛渲染到了顶峰。忽然一声高亢的唢呐,黑衣人将剑刺中蓝衣人的心口,蓝衣老生缓缓倒地,几个小童忙不迭开始漫天撒白花,戏台的大幕也缓缓合上了。
如此悲剧,自然令人唏嘘。一个庄稼汉拄着锄头抹着泪:“我呸!什么狗屁剑仙,杀师灭祖,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来!”
“就是!像言川主这等大善人,怎就落的如此下场!苍天无眼啊!”
“那个宋晚声,真是孽徒!魔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哎,哎哎哎!你们骂归骂,打我干什么?”
说话的正是刚才扮演黑衣人的那个小生,刚卸了妆从戏台后出来,就被人扔了一身烂菜叶,不由大声叫屈:
“青天大老爷!作恶的是姓宋的那个魔头,该死的也是姓宋的那个魔头!咱家就是个唱戏的,别说杀人了,连鸡都没杀过呀!”
他叫屈不但没人听,更有人愈发过分,上前来扒扯他衣裳。斗笠被踩破了,披风也被扯烂了,那小生狼狈不堪地掩住脸躲过看客们掷来的烂菜叶,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高声叫骂当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别打他了。”
那声音不大,听着十分柔和,甚至带点哀求的意思。可不知怎么,围观的众人渐渐都住了手,回头往声源的方向望去。
众人这才看清人群外围:原来是个青年人,手里还牵着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孩子。方才说话的就是这青年,高而瘦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破旧斗笠,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露出消瘦苍白的下巴。斗笠后落下几缕长发,拿一道破布条挽住了。
见众人望他,青年人将斗笠又往下压了压,仍旧温和说道:“他只是个唱戏的,扮恶人又非他所愿。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错人了。”
小生一叠声叫道:“正是这个理!”
“嘿!这是哪来的人物,倒冲着咱们行侠仗义起来了,看我赵二不收拾你——”
旁边忙有人劝阻:“算了算了,为这个打起来不值当。”
“他说得也没错……冤有头债有主,该千刀万剐的,毕竟是这个宋魔头。”
有人认出这一大一小:“呀,这不是前年帮里正剿过山匪的两位义士么?就住在村边有座山里,我好像见过的。”
“是么?”
“散了散了……”
不出一炷香时间,看客们就散了大半。那青年领着身后孩子,朝小生走过去。小生狼狈地抖落身上的菜叶,正弯腰打算拾起地上已被踩裂了大半的斗笠,却早有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早已将那斗笠捡起,递到他手中。
还是那道温和的嗓音:“没事吧?”
小生接过斗笠,使劲吹吹上面的灰尘,抱怨道:“怎么没事?唉,少侠,不是跟您抱怨,自从咱入行扮这魔头以来,受的打那是不计其数。对了,多亏您刚才给我说了两句好话,您瞧这斗笠也就豁了道口,缝缝补补还能用哪……”
他说着将那斗笠重新扣回头上,抬起头来,刚望向对面便吃了一惊:“咦?”
原来他穿着这身戏装,乍一看竟和对面青年如出一辙:都是一般身量,一样斗笠,连右耳上缀着的一枚莹蓝的蝶形耳饰都相差无几。
这蝴蝶原有个说法。据说夜蓝川的大弟子在还没身败名裂之前,乃是一位风仪孤高的美人,此人不喜雕饰,穿衣尚简,唯有右耳下总是戴着一枚蝴蝶耳饰。是以几年间耳佩蝴蝶竟一时风行,街头小贩无不有售卖此物者。
那青年见他眼神异样,下意识瑟缩一下,将斗笠压得更低了。小生见状,长叹一声,拍拍青年的肩:“这位……兄台啊。看得出,你以前也是宋魔——不是,宋晚声的……咳咳,仰慕者?嗐,正常,咱也研读过他的话本故事。确实是这个,少年英才嘛。”
小生语重心长道:“不过现在嘛,时移事易了。他杀师灭祖,屠戮同门,那夜蓝川的尸山血海,可都是他的罪证。兄台,听我一句劝,别仰慕不该仰慕的人,别怀念不该怀念的事,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哪。”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扑哧一声笑;不是那青年,却是青年背后的孩子。
说孩子已经不确切了——更准确地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十分俊美,已经引得周围男男女女都忍不住偷眼瞧他了。一双眼睛极黑极大极亮,眼尾下垂,神采灵动,尤为可爱。年纪虽小,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尽,却已显出锋朗的骨相来,有种介于孩子和青年人之间的英气和野气。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用红绳高高束在脑后,绳上还系着几个黄铜铃铛。
他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尖尖,立在远处时不时往这边偷瞟的姐姐们立刻要捂心口倒地。小生怪道:“小公子,你笑什么?”
少年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笑哥哥一番苦心,可惜劝错了人。”说着,他指指旁边人,又指指自己,笑道:“我二人对宋晚声最是恨之入骨,又怎会仰慕他呢?”
小生又吃一惊:“怎么——这魔头,也曾和小公子有些过节?”
少年笑道:“正是。”
一过路女郎插嘴:“难道,他也曾害得郎君家破人亡?”
少年哈哈一笑:“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围观众人都只当这孩子在讲玩笑话,便也跟他笑起来。却无人注意那青年脸色,随着众人愈多问一句便愈惨白一分。
这时,忽听得又一看客扬声道:
“依我看,传闻也未必尽信。”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一派脑满肠肥的形容,摇头晃脑道:
“那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们在座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冤有头,债有主,说不定是这个言高风自己作恶多端,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说完悠悠晃起手中鹅毛扇,只等众人深思之后赞扬他这一番高论。谁知要等的没等到,却等来一声大怒:
“放屁!”
斗笠人连忙握住少年的一只手:“真儿。”
那刚刚还眉眼带笑的少年忽地怫然作色,将剑鞘砸在桌上重重一响:“你是哪来的蠢货?敢在这里颠倒黑白!”
说着竟要拔剑,宋晚声猝然提高了音调:“言令真!”
被他唤作言令真的少年攥紧了剑鞘。手上青筋暴突,脸上神色在狰狞和暴戾之间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把剑拔出来。
宋晚声低声说:“我们说过,不伤百姓的。”
言令真冷笑一声,将剑仍系回腰间。那看客却自觉受辱,不依不饶,嚷嚷起来:
“哎,大家伙儿,你们评评理!我说的有什么错?这混小子居然要对我动粗!”
众人立刻嘘声一片:“算了吧,胖子你少说两句!”
“谁不知道那位言川主乐善好施,据说周边不少村子的百姓都受过他恩惠。”
“就是,逢年过节还请村民们吃席喝酒呢。”
“言川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收了那个欺师灭祖的混账当徒弟!”
看客间又起了一阵群情激昂的口伐,浑然无人注意,那一大一小已在此起彼伏的骂声中离开了。
出了瓦舍,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言令真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发绳上铃铛随他步子丁零当啷地响。走出一段,他忽然回头问:
“那戏里演的,是不是真的?”
宋晚声一愣,步子旋即顿住。他停在原地,费力回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不记得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连带着那夜之前两三年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言高风,把他千刀万剐,言高风必须死……
那两三年里,他好像只想着这一件事。
然后睁开眼,就是血山火海的夜蓝川了。
言令真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步子也慢下来了。
又走出一截,听到宋晚声在身后唤他:“真儿。”
他转过身,看见宋晚声一手拎着钱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走到他身边,问:“还有多少钱?”
宋晚声:“一百二十七文,只够我们吃饭,不够住店了。你……”
言令真耸耸肩,手放在额上四下打量一圈,然后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面虽小却打扫得很干净的客栈道:“那家?”
宋晚声点头:“老板看着和气。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在落满阳光的街道中央,望着言令真蹦蹦跳跳的背影。高马尾和束发的红绳一齐在风中摇晃,黄铜铃铛发出清脆欢快的轻响。
言令真扒着客栈的门,露出半个脑袋,一双黑漆漆的圆眼睛熠熠发亮,朝门内的老板叫道:
“喂,表叔!你不认得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