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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日

作者:荔枝蘸酱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血月褪尽,天光惨淡。笼罩京城的妖异猩红被铅灰色的黎明取代,却带不走满城的断壁残垣、焦糊烟气和那若有似无、渗入砖缝泥泞的甜腥血气。劫后余生的死寂,比昨夜的喧嚣嘶吼更令人窒息。


    御史台后衙的厢房,成了最后的方舟。血腥与药味浓得化不开,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两张并排的软榻上,躺着京城仅存的两柄“利刃”,却都已濒临折断。


    裴铮率先从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挣扎出一线意识。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黏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全身散架般的痛楚。耳边嗡嗡作响,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和药炉咕嘟的微响。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捕捉到宋小鱼红肿着眼、小心翼翼为他擦拭额角血污的样子,还有阿吉佝偻着背、守在药炉前沉默如石的侧影。


    “萧…” 喉咙干裂嘶哑,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大人!您醒了!”宋小鱼惊喜的哭声带着后怕的颤抖,“谢天谢地!您吓死我们了!您别动!别说话!云岫姑娘刚给您施了针…”


    裴铮置若罔闻,所有的感知都强行凝聚,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投向旁边那张软榻。


    萧彻躺在那里。


    若非胸膛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他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如同蒙尘的古玉。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死寂的阴影。折断的左臂被木板固定,裹着厚厚的绷带。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层层包裹的纱布下,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洇出,染透了衣襟,也染透了身下素白的床单。那位置…正是他亲手将日轮玉佩按入心口的地方!


    “他…怎样?”裴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宋小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拼命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阿吉佝偻的背影动了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沙哑如破锣:“命…暂时吊着…全靠云岫姑娘的金针和参汤…但心脉…被那玉佩的力量和邪力冲击…寸寸皆伤…如同…如同摔碎的琉璃盏…药石…难及…” 他浑浊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云岫姑娘说…除非有逆天改命的仙丹…否则…三日…最多三日…”


    三日!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裴铮的心脏!比任何外伤都要疼痛百倍!他看着萧彻那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胸口不断洇开的血渍,昨夜的画面疯狂涌入脑海——他引动玉佩光芒时的决绝,被撞飞时的破碎,心口按入玉佩时的疯狂…还有那声撕心裂肺的“裴铮”…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恸、愧疚和灭顶恐慌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剧痛和宋小鱼的惊呼死死按住。


    “大人!您不能动!您也伤得很重!”宋小鱼哭喊着。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云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如雪,步履有些虚浮,显然也透支极大。看到裴铮醒来,她眼中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惫和…深藏的忧虑。她的目光落在裴铮怀中——那里,月牙玉佩的形状透过衣料隐约可见。


    “裴大人醒了就好。”云岫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先把药喝了,固本培元。”


    “他…真的…无救了吗?”裴铮死死盯着云岫,眼神如同濒死的困兽,带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希冀。


    云岫沉默地将药碗递给宋小鱼,走到萧彻榻边,再次为他诊脉。她的指尖在萧彻冰冷的手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眉头越蹙越紧。最终,她收回手,看向裴铮,缓缓摇头,清冷的眸子里是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力与悲悯:


    “心脉寸断,生机如风中残烛。外力…已无法续接。玉佩之力护住了他最后一丝本源,但也仅能延缓油尽灯枯…三日,已是极限。除非…”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裴铮的胸口,“除非有同源之力,甘愿以命换命,或许…能引动那一线渺茫生机…但代价…”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同源之力…唯有另一枚玉佩!唯有裴铮!以命换命!


    裴铮的心沉入冰海。他看着萧彻,看着这个用命推开自己、将自己从地狱边缘拽回的男人。恨吗?怨吗?那些前朝今朝的纠葛,那些杀母仇人的真相,在此刻萧彻微弱如游丝的呼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他只知道,他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死去!绝不能!


    “玉佩…”裴铮艰难地开口,手指颤抖着探入怀中,摸出那枚通体漆黑、触手温润的月牙玉佩。


    然而,就在他拿出玉佩的瞬间,云岫、阿吉甚至抽泣的宋小鱼,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原本黯淡无光、如同凡石的月牙玉佩,此刻边缘处,竟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缕极其清晰、如同活物般蜿蜒流动的——金线!那金线细若发丝,却璀璨夺目,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尊贵的气息,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辉!与它本身的漆黑温润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这…这是?!”阿吉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


    云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盯着那缕金线,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恐惧的了然!她猛地抬头看向裴铮,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龙纹初醒…血契…反哺?!”


    “什么意思?”裴铮心头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日月双佩,本就是前朝皇室以秘法祭炼、承载国运与龙气的重器!日佩主生,掌阳和之力;月佩主御,掌肃杀之权!昨夜…萧指挥使以自身精血龙气引动日佩残存灵蕴,强行激发,虽重创邪祟,却也彻底耗尽了日佩本源,自身心脉随之寸断…如同祭献!”云岫语速极快,指向裴铮手中的月佩金线,“而这月佩…与他手中日佩同源共生!日佩遭逢巨变,本源濒临溃散…这月佩便本能地…开始汲取与其最近、且同样沾染了龙气因果的…宿主的生机精元!试图反哺日佩,维系双佩平衡!”


    她目光如刀,刺向裴铮苍白失血的脸:“裴大人!您昨夜手持此佩,身负獬豸重器,又身处血祭核心,龙气怨念皆缠于身!您就是这月佩此刻…最好的‘养料’!这缕金线,就是它在抽取您生命本源、试图反哺日佩萧彻的证明!金线蔓延之时,便是您生机流逝之始!”


    如同五雷轰顶!裴铮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醒来后感到如此虚弱疲惫,远不止外伤那么简单!为何云岫看他的眼神带着深藏的忧虑!原来…这救命的月佩,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吞噬他性命的催命符!


    他看着手中那枚边缘缠绕着妖异金线的月牙玉佩,又看向榻上气若游丝的萧彻。一个心脉寸断,生机将绝;一个却被玉佩悄然汲取生机,走向慢性死亡…这诡异的“血契反哺”,竟是将两人死死捆缚在一条通向毁灭的绳索两端!


    “可有…解法?”裴铮的声音干涩无比,握着玉佩的手却异常稳定。


    云岫沉默良久,看着裴铮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最终缓缓道:“有…但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其一,立刻毁掉这枚月佩!断绝反哺之源!但月佩若毁,日佩最后一丝与萧指挥使的维系也将彻底断绝,他…立时毙命!”


    “其二…”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趁金线初生,反哺之力尚弱,由我以金针秘术,强行将这反哺的‘通道’逆转!将月佩试图抽取您的生机,转为…由您主动引导,将您的部分生机精元,通过月佩为桥,渡入萧指挥使体内,修复他寸断的心脉!此举如同移花接木,凶险异常!稍有不慎,您二人皆会经脉尽碎,魂飞魄散!且即便成功…您也将元气大伤,寿元大减!”


    “逆转通道…渡我生机给他?”裴铮低声重复,目光落在萧彻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犹豫,没有权衡,他抬起头,眼中只有一片平静的决然:“何时可以开始?”


    “大人!”宋小鱼和阿吉同时惊呼!


    云岫深深地看着裴铮,仿佛要看透他冰层下燃烧的灵魂:“您…确定?此术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您可能会死在他前面。”


    裴铮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坚定:“我这条命…昨夜在甬道里,就该是他的了。如今…不过是还给他一部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开始吧。”


    云岫不再多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敬意与悲悯:“好。请大人盘膝坐好,手握月佩,置于萧指挥使心口伤处之上。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可松手!绝不可中断心神!”


    裴铮依言,在宋小鱼和阿吉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到萧彻榻边盘膝坐下。他伸出颤抖却坚定的手,将边缘缠绕着金线的月牙玉佩,轻轻按在了萧彻胸口那被鲜血浸透的纱布之上。冰冷与温热,生与死,在这一刻,通过一枚诡异的玉佩,紧密相连。


    云岫凝神静气,指间捻起七枚最长、最亮的金针。她目光凝重,口中念念有词,金针之上竟泛起一层微弱的毫光!下一刻,她出手如电!


    “咻!咻!咻!”


    七枚金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裴铮背后七处生死大穴!针尾轻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呃——!”裴铮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脉中疯狂穿刺!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握着玉佩按在萧彻胸口的手,却如同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月牙玉佩猛地一震!边缘那缕金线骤然光芒大盛!如同活过来的金色小蛇,疯狂地扭动、蔓延!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吸力,从玉佩中爆发,顺着他的手臂,疯狂地抽取着他的精血、他的内力、他的生命本源!


    裴铮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混合着嘴角溢出的鲜血!但他依旧挺直脊背,眼神死死锁定在萧彻脸上,将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一点——引导!将这股被强行抽取的力量,通过月佩,渡过去!


    在云岫的引导和金针的刺激下,那股狂暴的吸力似乎被强行扭转了一丝方向。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裴铮生命印记的温润气息,艰难地穿透月佩的阻隔,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萧彻那如同焦土废墟般的心脉…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厢房内只剩下金针的嗡鸣、裴铮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喘息、以及那枚玉佩上疯狂扭动蔓延的金线。


    宋小鱼和阿吉死死捂住嘴,泪水无声滑落,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云岫脸色惨白,汗透重衣,维持着金针的手稳定如磐石,眼神却紧紧盯着萧彻胸口那枚玉佩,以及裴铮迅速流失生机的脸。


    就在裴铮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身体摇摇欲坠之时——


    萧彻那如同死灰般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眉峰,似乎…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丝。


    而那枚紧贴在他心口的月牙玉佩上,疯狂蔓延的金线末端,竟悄然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温润的乳白色光丝,如同初生的藤蔓,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顽强地…反向探出,极其微弱地…缠绕上了裴铮按着玉佩的、枯槁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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