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洲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沾着沙子和干涸的血迹,离江砚滚烫的脸颊很近。
江砚半睁着眼,幽蓝的瞳孔在昏暗的岩石阴影下缓慢地转动,最终聚焦在傅沉洲脸上。那眼神空茫茫的,像是蒙着一层浓雾,又像是刚从一个极深的地方浮上来。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傅沉洲的手收了回去。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左臂的伤口被布条勒得很紧,一跳一跳地疼。失血加上刚才的搏命狂奔,一阵阵眩晕感往上涌。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沙子干燥呛人的味道,吸进肺里像刀割。
旁边的江砚似乎又没了动静。傅沉洲侧过头去看。
江砚还躺在沙地上,头微微歪着,眼睛闭上了。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不正常的潮红。高烧还没退。破碎的衣襟散乱,露出的皮肤和冰冷的机械体上,都盖着一层细密的红沙。那道斜贯胸口的旧疤,在沙尘下显得更加狰狞。
傅沉洲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撑着岩石,忍着眩晕站起身。凹坑不大,只有几步宽。他走到边缘,眯着眼往外看。
沙暴还没停。外面是翻滚咆哮的暗红色地狱。狂风卷起的沙墙遮天蔽日,像无数巨大的、愤怒的怪兽在奔跑嘶吼。视线被彻底遮蔽,只能看到几米外翻涌的沙浪。巨大的风声响彻天地,震得脚下的岩石都在微微颤抖。沙砾如同密集的子弹,狠狠撞击在巨石的表面,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天彻底黑了。只有荒星巨大的暗红色卫星,像个模糊的、流血的眼睛,挂在翻腾的沙幕后面,投下一点惨淡的微光。
傅沉洲退回来,重新靠坐在岩石上。疲惫和伤痛像沉重的石头压着他。他撕开左臂伤口上被血浸透的布条,借着岩石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查看。
伤口很糟。皮肉外翻,边缘被沙砾磨得发黑,还在慢慢往外渗着暗红的血。他重新勒紧布条,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做完这些,他靠着岩石,闭上眼,试图保存体力。但左臂的刺痛、全身的酸软,还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时间在风沙的咆哮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傅沉洲猛地睁开眼。
江砚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他蜷缩着,破碎的衣襟滑落,露出更多苍白的皮肤和冰冷的暗银。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痛苦的呻吟。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来,在滚烫的额头上胡乱地抓挠着,留下几道新的红痕。
傅沉洲看着他因高烧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渴求着什么。
水。
傅沉洲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环顾这个狭小的凹坑。除了冰冷的岩石和脚下厚厚的沙土,什么都没有。
绝望感再次无声地蔓延。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自己军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里面相对干净的白色里衣。他抓住里衣的下摆,用力撕下长长的一条布。布料撕裂的声音在风沙的咆哮中微不可闻。
他拿着那条相对干净的布条,跪坐到江砚身边。沙尘还在凹坑里飞舞,落在江砚滚烫的皮肤上。
傅沉洲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他用布条的一端,小心地、一点点地拂去江砚额头、脸颊和颈侧沾得最厚的沙尘。布条拂过滚烫的皮肤,带走一些汗水和污迹。
江砚似乎感觉到了那点微弱的凉意,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一点点,喉咙里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傅沉洲的动作顿了顿。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条已经沾上沙尘和汗渍的布条。他把它翻了个面,找到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捏住江砚的下巴。江砚的头无力地随着他的力道微微抬起。傅沉洲用那块干净的布角,小心地擦拭着江砚干裂的嘴唇。动作很轻,怕弄破了那层脆弱的皮。
布角沾上了一点湿润,是嘴唇被擦拭后渗出的极微小的血珠。
傅沉洲擦得很慢,很仔细。擦完嘴唇,他又用布条轻轻擦过江砚的脖颈,擦掉那里混合着汗水和沙尘的黏腻。擦过那道狰狞的旧疤边缘,擦过锁骨下方冰冷的暗银机械体连接处微微发红的皮肤。
江砚的身体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虽然还是很微弱。
傅沉洲做完这一切,把那条已经脏了的布条扔在一边。他靠着岩石坐下,离江砚不远。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干渴像火一样烧灼着喉咙。
他闭上眼,听着外面永不停歇的风沙咆哮。时间像一个巨大的沙漏,在黑暗和绝望中,缓慢地流淌着沙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片刻。
傅沉洲再次睁开眼。岩石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似乎亮了一些。沙暴的咆哮声也小了一些,虽然风依旧很大。
他侧过头。
江砚还躺在那里,闭着眼。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点点。呼吸虽然微弱,但比之前要平稳一些。
傅沉洲的目光落在江砚那只扭曲的、死寂的机械右臂上。暗银色的外壳布满了裂痕。在靠近肩胛连接处,那个被他强行对接上去的、属于他自己的神经接驳器模块,还歪斜地卡在变形的端口上,□□涸的暗红色血迹覆盖。
就在这时——
那个死寂的接口边缘,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过了一点点幽蓝色的光点。
像夏夜里濒死的萤火虫,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了。
傅沉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个接口。
幽蓝色的光点,又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比刚才更微弱,更短暂。
傅沉洲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冰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钉在那个接口上。
光点没有再亮起。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外面的风沙,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