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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屋子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转身去拿炉子上温着的药盅,动作间,他腰间系着的玉佩,玉佩下长长的石榴红流苏扫过你蹲麻的腿。


    窗外,日头又升高了些,明晃晃的光线刺进来。角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骡子不耐烦的响鼻声。


    卯时三刻,快到了。你该走了。


    你被抬回来那会儿,天阴得能拧出水,青石板路上砸着稀稀拉拉的雨点子。


    门轴那声刺耳的“吱呀——”响彻整个沈宅。混着担架竹杠子摩擦门框的嘎吱声,像把钝刀子猛地捅进这死水一样的宅院。


    他扶着廊柱的手一滑,指甲在朱漆柱子上刮出几道白印子。他下意识有着不好的预感。


    廊檐滴落的雨水冰凉地砸在他后颈,激得他浑身一抖。抬眼望过去——


    几个泥猴似的汉子吭哧吭哧抬着副破烂担架,上面瘫着个人。那人身上盖的粗麻布被雨水和泥浆糊透了,紧紧贴着身体轮廓,勾勒出一种…一种让人心口发窒的死寂。


    露出来的手,惨白得像被水泡了三天三夜的死鱼肚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隐约的暗红血痂,就那么软塌塌地垂在担架外头,随着颠簸一晃,一晃。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人拿铜锣在他耳朵边上狠命砸了一下。


    刚才肚子里还在轻轻动弹的小家伙,好像瞬间被冻住了,一丝儿动静都没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你的名字,喉咙里却只挤出个破碎的气音,像破风箱漏了风。


    “郎…郎君…”抬担架的家丁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找着了…在…在城西乱葬岗旁边的野沟里…”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咚咚咚,震得他眼前发黑。


    他一步,一步,挪到担架边。孕肚沉甸甸地撞在冰冷的竹杠子上,他才猛地回过神。


    盖在你身上的脏麻布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的。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想去碰碰你的脸。你的脸上还淌着雨水,雨水滑落下来,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灰尘伴着凝固的血块,活脱脱泥里打滚来了。


    你那粗麻布又冷又硬,沾满了泥浆。散发着一股腐叶和血腥混着的味道。他的手悬在半空,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转而死死揪住了自己心口的中衣。


    布料在他指下皱成一团,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佣人们惊慌地想上来扶他,被他猛地挥开。“滚开!”他嘶哑地吼了一声。


    撑着沉重的腰身,艰难地直起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那个无声无息的人形。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往前踉跄了一步,高耸的孕肚几乎要碰到你垂落的手臂。他想蹲下,想摸摸你还有没有气,想喊你的名字,但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喉咙一声凌乱急促的哽咽呜咽。


    这一声含着他想对你说的千言万语。


    足足有十几息,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周围的人都吓傻了,没人敢上前,也没人敢出声。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巨大的孕肚让他本就重心不稳的身体猛地一晃。


    旁边一个机灵的仆妇赶紧伸手去扶:“郎君当心!您现在可是受不得刺激。”


    这一碰,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他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你的脸上、脖子上,和那些污血混在一起。


    你被安置在你们曾经的卧房里,他就挺着硕大的肚子,固执地守在床边。家人劝他休息,说胎儿要紧。


    他只是死死抓着床沿,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我不休息,我也睡不着。我要看着她,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受了这么多伤,她这一路上该有多苦,多疼。”


    他的眼泪好像要流干了…


    当他那个在江湖里胡乱晃荡,神出鬼没,医术高明的神医师父说“命暂时保住了,但伤太重,毒入腑脏,能不能醒…看天意”时。


    他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


    眉眼难过疼痛,他的脸色苍白欲坠,似乎也要和你一起倒下了。


    无边无际的担忧,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


    但是他没有坠落,终归站起来了。虽然很艰难,但他开始照顾你。笨拙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温热的水盆端到榻前,细软的棉布巾子浸透了,拧干。他一手笨拙地扶着肚子,一手掀开薄被一角,


    避开你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包扎的纱布,只擦拭露出来的还算完好的皮肤——脖颈、手臂、脚踝。指腹下的皮肤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每一次擦拭,那冰凉的触感都像小针一样扎他一下。棉布巾子碰到你虎口那处旧伤。


    他动作顿了顿,指腹细腻轻柔在那粗糙的痂上摩挲了一下,想起你之前骗他是“除虫蹭的腐叶”,眼睛又酸又涩。


    乌黑的汤药滚烫地盛在小瓷碗里。他先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凉些,自己舌尖沾一点试了试温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托起你沉重的头颈。


    瓷勺轻轻撬开你干裂紧闭的牙关,把瓷勺边缘塞进一点缝隙,再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倾斜勺子,让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渗进去。


    喂进去一勺,往往要流出来半勺,褐色的药汁顺着你唇角流到脖颈里,洇湿了枕巾。


    他拿布巾擦拭干净,再舀起下一勺。一碗药就耗费小半个时辰。


    喂完药,指腹划过你依旧苍白但似乎没那么死灰的眉眼,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是说好了…要平安回来的吗…”


    “你答应过的…”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你额头上。


    “你总骗我…祠堂里骗我…喝药骗我…连走的时候都…”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孕肚也跟着不安地鼓动。他低下头,额头抵着你缠着绷带的手臂,低语,“你这个…骗子…”


    呜咽声压抑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破碎,无助,带着哭腔的控诉,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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