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华美飞舟降临时所带来的恐怖威压,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轰然压下,将整个雾来镇都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之下。
小饭馆的后院,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前一刻还在为争夺阳光而互相推搡的太阳花,此刻花盘垂得比蔫了的黄瓜还低;正在狂殴稻草人的雷击竹们,所有竹叶都僵在了半空中,连叶片上的电光都因恐惧而熄灭;墙角叽叽喳喳聊八卦的小葱们,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根都拔出来,打个结把嘴封上。
恐慌,如同瘟疫,在菜地里疯狂蔓延。
一股股尖锐、混乱、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神识波动,海啸般地涌入麦穗的脑海。
“大佬!是超级无敌霹雳大佬来了!”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这次真的要被连根拔起了!”
“快!快收敛气息!假装我们只是一棵普通的、没有思想的、任人宰割的植物!”
“救命啊!店主救命啊!!”
此起彼伏的哀嚎,吵得麦穗脑仁生疼。
她皱着眉,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青菜,从满是水汽的厨房里走了出来。
对于外面那艘价值连城的飞舟,和那几个修为高深到能让一方天地都为之噤声的大人物,她没有半分好奇,更遑论敬畏。
她只觉得不爽,极其不爽。
这种感觉,就像你正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盘算着中午是吃炒青菜还是凉拌青菜时,你那最有钱、最爱摆谱的远房亲戚,开着一架声音比雷还响的私人飞机,直接停在了你家门口的草坪上。
他们不关心会不会吵到你,也不关心会不会压坏你精心种下的小花。他们只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姿态告诉你:我来了。
麦穗心里,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她甚至懒得抬头去看那艘飞舟有多华丽,她只心疼地瞥了一眼饭馆门口,担心她那几盆为了吸引流浪猫而特意种下的、刚长出嫩芽的猫薄荷,有没有被那该死的灵压给震死。
“咚。咚。咚。”
就在这时,饭馆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了院落中灵气流转最滞涩的节点上,轻而易举地将那股因飞舟降临而混乱不堪的气场,震得微微一荡,强行梳理出了一丝秩序。
来者不仅是个真正的高手,还极有教养,而这通常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麦穗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她慢吞吞地蹭到门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拉开了那根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木门栓。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外的光景,让麦穗的瞳孔微微一缩。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用最上品的云纹丝线织成,在并不明亮的天光下,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头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他的相貌,俊美得仿佛不应存在于这凡尘俗世,每一分轮廓都带着玉石般的非人冷意。鼻梁高挺,唇形菲薄,每一分每一寸的轮廓,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然而,那双本该是点睛之笔的眼睛,却是一片空洞与死寂。
那里面没有光,没有情绪,没有任何活物该有的神采。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冷,倒映不出任何天光云影。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与周遭的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位身穿杏黄色长老服饰的老者,下巴微微扬起,半阖的双眼只流露出一丝俯瞰蝼蚁般的不耐,将“倨傲”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当看清那徽记的瞬间,麦穗感觉自己后槽牙一紧,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厌烦与头痛的情绪涌了上来——万法仙宗,她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前东家”。
‘晦气。’她面无表情地想,‘出门前真该看看黄历,居然碰上了前司的领导和领导的亲戚。’
那名长老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开门的麦穗。他那双半阖的眼睛掀开一条缝,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当他发现麦穗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穿着也如同乡野村妇般粗陋时,那条缝里的最后一丝兴趣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对于这种眼神,麦穗早已习以为常。
老者显然懒得与她多费半句唇舌。他手腕一翻,一个绣着金丝的储物袋便出现在手中,他并未扔在地上,而是轻轻放在门槛上,用一种表面客气、实则不容置喙的语调说:“我家少主途经此地,欲寻一处清净之所用膳。此乃万法仙宗的一点心意,还请阁下备上最好的席面,莫要怠慢了。”
话语间,充满了施舍的傲慢。仿佛让他的少主踏足此地,已经是这家破饭馆天大的荣耀。
然而,麦穗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袋足以让任何散修疯狂的灵石。
她的目光越过两人,有些无聊地看了看他们身后那艘巨大而华丽的飞舟,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打了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一滴生理性的泪水。
用钱砸人?
这种低级又老套的伎俩,她当年在万法仙宗的外门时,见得实在太多了。那些内门的天之骄子们,打赏杂役,收买人心,炫耀财富,永远都是这一套。
她早就看腻了,也早就免疫了。
在长老那双由轻蔑转为错愕的眼睛注视下,麦穗抬起脚,用她那双沾着些许泥土的布鞋尖,轻轻地、甚至有些随意地,将那个沉甸甸的储-物袋,踢了回去。
储物袋在地上滚了两圈,正好停在老者的脚边。
“不好意思啊,二位。”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本店有本店的规矩,那就是看老板的心情营业。”
她抬起眼皮,那双总是睡意朦胧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清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而今天,我的心情,很不好。”
说完,她手一拉,就准备关上这扇让她心烦的门。
就在门板即将合上,彻底隔绝内外两个世界的瞬间——
一只手,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比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完美的手,第一次动了。
它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抵住了即将关闭的门板。
一直沉默如雕像的年轻人,那个被称作“少主”的闻晏,终于动了。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了麦穗的脸上。
他开口了。
声音像深冬的冰泉,像碎裂的玉石,清冷、悦耳,却不带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
“我们,为何不能进?”
麦穗关门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正视这个俊美得不似真人的年轻人。
很奇怪。
她从他身上“闻”不到任何情绪的味道。
在麦穗的特殊感知里,每个人、每种生物,甚至每株植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情绪气味”。愤怒是辛辣的,悲伤是酸涩的,喜悦是甘甜的。
可眼前这个人,是一片空白。
没有恶意,没有善意,没有倨傲,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个活人该有的、最基本的生命气息,都淡薄到了极点。
他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内馅的、华美的人偶。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这是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人。
闻晏的目光,并没有在麦穗的脸上停留。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麦穗的身体,望向了她身后,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恐慌、此刻正拼命装死的后院菜地。
他虽然尝不出味道,也感知不到情绪,但他那被“万法归一”功法磨砺到极致的、超越了五感的灵觉,却能隐约察觉到,这座看似破败的院落里,那股“生机”的脉动,与外界截然不同。
这里的生机,更活泼,更混乱,更……充满了强烈的个性。
他那双万年不变、空洞如古井的眼睛,第一次因为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